故园中秋琐忆
郭用铮
都说我的远期记忆很好,我也不否认。
并非有意去搜索那些无甚价值的往事,可往事并不如烟,它一旦进入并占据我的脑海,一时间也很难排遣,越是年岁久远越清晰。那天忽然冒出七十多年前故乡过中秋节的情景,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节前
那时候,一交八月家里就忙。先是做黄皮白皮的各种月饼,女性家庭成员全参加,唯独不准小孩靠近,但我在一旁把每道工序都看了,自认为全会了。最好玩的是磕模子,我真想拿到一个月饼模子,填进面团去,磕出印着月宫桂花树和捣杵玉兔的圆饼饼来,多有趣啊,可是一次也没达到目的。月饼做好送点心店里烘烤后再取回来,就变得黄灿灿热烘烘的,甜香扑鼻。这种特有的香气和着院里桂花的浓香一直弥漫到节日来临。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自家做的月饼的特殊香味至今记忆犹新,再贵的广东月饼也没那味儿好。
节前进行的另一项大工程是蒸月儿(读儿化音)。它是老潍县过中秋节必备的。原料再简单不过:只有发酵面和红枣。那不是鲁西南的花糕吗?非也,形状大不一样,工艺复杂百倍。它很像个大的生日蛋糕,当然周身不涂奶油。通常直径二十三四厘米,高约十五厘米。
先擀一般大的三个圆饼,圆得像圆规划过的,一个比一个厚,最厚的一个做“底”,将稍煮过的优质红枣绕圈密排其上,头朝外蒂朝里,头与饼外沿般齐,圈内填满枣子压平整,覆上半厚的“盖”,然后再用第三个饼(最薄的)做“晕肩”(“晕”读去声)。这是模仿月晕呀,也是给月亮加个披肩呀。怎么做?将薄饼的边沿上切两厘米长、三毫米等距离的一圈,每四刀一组,每组第一刀和第四刀把面切断,中间两刀别切透,只压上痕迹,这样切、压、压、切依次排下去,绕完一周,就用拇指和食指逐个将每组合拢来一捏,变成带条纹的尖瓣花边了。“晕肩”做好,抹上点水,盖在底座上,还要插上五个大长枣(布局像骰子的五点。大概起钉子作用),到此月儿的主体告成。
在面上加花才是最精细的一道工序哩。花,指的是自然界花卉真形状,它不是图案画和漫画、写意画,而是“工笔国画”!做这面的浮雕,人们脑子里既有对真花卉的直观印象,又有工笔花卉画的样板,就凭这,女士们认真打造着自己的艺术品。用的工具有小剪子、珠簪、茉莉簪、斜刃刀、大头针、锥子针等等,全是面雕专用,用完收拾起不做它用。枝、茎、叶、花(含苞的、怒放的)逐个单做,每完成一个零件,就扣在自己跟前的大碗底下,以免吹干。粘贴时照着记忆里国画画面来安排,贴好花枝再往上加叶加花,不呆板不俗气,很有观赏价值。我家通常是做木本芙蓉、秋海棠、兰花、月季、腊梅、竹子等。祖母只参加做一个她拿手的木芙蓉,花厚叶肥雍容华贵,略似牡丹,大小两朵一高一低斜倚枝上,花瓣上的细纹又深又密,蒸熟也清晰可见。这是头号大月儿,有普通搪瓷茶盘那么大。母亲常做的是秋海棠和梅花。那是秀美素雅的中国秋海棠啊,林黛玉们结海棠诗社就是指的这种花。两长两短相对的四个单瓣,叶形像中国的老地图。母亲做的花太像真的,并保留原花的风姿,常受到赞誉。姑们、大姐表姐们的作品也都挺生动。我年龄小始终没能参与。偏说十年后才叫我做,没到那时候,潍坊早不兴蒸月儿了。
中秋夜晚
辛辛苦苦忙两天,做出十几个月儿,自家只留两三个,其余送给亲友。
中秋节那天,家家三餐跟平常一样,每年都不摆酒宴,不包水饺(顺便加一句:济宁地区过任何节日统统吃水饺),更不放鞭炮。晚饭后,洁白的月光泻下来,笼罩着宽敞的庭院,参差的花影摇曳在粉墙上,这镜头永远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真真切切。全城大街小巷该响起了念月声了。念月的只限孩子,每人托着一个小筐,里面装着最美的月儿,正中还插着一支香,孩子围着供桌边走边念,也像是唱。转够了再上街去唱。按年龄说,我家只有我能念月儿,围着桌子转时全家人都看着笑着,我真不好意思,转个两三圈赶紧往街上跑。保姆在后边搬着凳子、马扎,一面喊着追了出去。
大门外真热闹,小朋友全在路北并排坐满了,全是高方杌子当小桌,摆着月儿筐,有的还盖着一张蓖麻叶,挡香灰用的。孩子们坐半高的马札。从家门向东望去,长长一行红点,像星星,像流萤,那是每个月儿上燃着的香头啊。娃娃们都张着小圆嘴用力喊,是唱是念也分不清。那歌,词和谱都是全世界最简单最幼稚最原始的呀:
“念月儿了,念月儿了,一斗麦子一个了。”这是夸张月儿之大或是极言价值之高。底下还加上这两句呢:“念月饼了,好年景了。”我们就这样把两句连起来没完没了地反复,对着天上的大月亮,念呀唱呀,不知什么叫累。
一九四〇年以后,我觉得自己是学生了,不屑于再与幼儿为伍,就告别了念月儿活动,参加到兄姊群中,唱那些讴歌月亮的歌曲。每年圆完月,撤了供,先将“西瓜花”分而食之(这是本年度最后一次吃西瓜,再吃需到来年暑期),然后文娱节目开始。祖母先说月饼的由来,讲那八月十五杀鞑子的老故事,又叫大家背唐诗。父亲总是拿长箫吹几曲,我知道那曲子都是与月亮有关的,什么“猛抬头,月上东山”“酒醉后歌一曲,明月正满船”等。大家叫我唱歌,我就唱:“月宫里有个好嬢嬢,白白的脸儿,白白的衣裳。住的是水晶房,睡的是象牙床,日里藏着不露面,夜里点灯熬天亮。”
唱月亮的歌,我会的太多了,上海黎锦晖先生编的儿童歌剧《月明之夜》,我能从头唱到底,大人们唱的电影流行歌曲中有月亮的我也会。当长辈们不耐寒凉离开院子之后,年轻人就大唱特唱起来,什么“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厢”,“永远像明月一样的皎洁”,“明月抵得珠与玉”,“这是南国的良夜,月光吻着海水”等等。大姐音色不错,柔声柔气的;芸表姐(县立中学学生)新歌又多又好听,是从县中“贩”来的,该校对全城文化影响可大呢。当唱起《街头月》、《迷途的羔羊》、《月光光》这些悲凄曲子的时候,我们都难过了。后来不限于唱月亮,歌就更多,简直收不住了,一直唱到半夜。
不光我们家唱,小城里书香门第多,知识分子多,中秋夜,寻常巷陌也会飘出歌声。这是真实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