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那年除夕
文/赵远智
人的一生,是在冥冥的缘定中扯开一段时间长度的。
常人多浑然不觉,弓弦满满的在尘世间烦扰交恶昼突夜奔,一路厮杀,还未及所愿,便老老实实在病榻前束手就擒。这里没有胜者,怅然回望记忆中的点滴,才发现当年的来路已荒芜的模糊难辨,即便是锦衣夜行,也定当是回不去了。
在记忆深处盘根错节、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年除夕。
哪年?不重要了。日子的模样经年不变,除夕,也当如是。
上世纪的一九八三年除夕,一台稚拙的电视晚会径直闯入人们的视线,将一个原本“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敬请先人共享天伦的圆融之夜,悄然异化着改变了走向,成为一场貌似祥和的无厘头盛宴。
一年间,岁赋国人的三百六十五日,唯酬神福佑、敦亲祀祖的除夕时辰,方能对天地果报诚祭出谨言慎行的敬畏。对多数人而言,庄重的仪式不在弥撒的十字架和佛祖的菩提树下;一张天地桌、一块蒲团、一柱袅袅的灵香、一尊列祖列宗的牌位,便可跪拜叩祭出葵藿倾阳的明澈心相了,而非嬉闹着在广告的报时钟声里迎年辞岁,将戏黠粉墨盆钵盈溢的诸路财神热议上半年。没有哪个民族的智慧和襟怀是在插科打诨、俯仰开怀的撩拨中滋养哺成,何况一个举国之夜的除夕、家家户户已恭请了先祖的亡魂入席相坐,能否少一点搔首弄姿多一些雍容幽默?而幽默是一种智慧不需要前仰后合。
神灵先祖被慢待的时日已经太久了。
所以,我要回去了——那年的除夕。
围坐在屏幕前三十余载的人们已倦怠地笑不出声,也要回去了……
我一直深信,繁衍在竹简典籍的流年记载,承袭于口口相传的鲜活印记,绵延数千年生生不息,不可能隐没在渐渐疏落的爆竹声中。
听老人们说,八十年前的北洋国民政府,曾通令全国实行“废除旧历,普用国历”,不仅将贺年团拜、祀祖春宴、观灯春联等一律移置国历新年前后举行,还在春节期间派警察强迫关门的商店开门营业,并捣毁祭品、拘役售卖年货的小贩。其倒行逆施的卑劣行径不仅招致天怒人怨、人神共愤,还落了被人耻笑的千古骂名。
殊不知,国人在绵延不息历史长河砥砺出的民族心性习俗,已被一代代人崇仰成彪炳千古的精气血脉;无论匪夷所思的现代科技通达到怎样的程度,那些奉为神明的执念,仍能在千回百折中找寻到那一夜的光亮——那是羁旅长途的行者,暖透胸腔的精神家园和支点。
某些偏执激进的国人,无比神往敬仰十字架下那些普世悲悯的魂识,啧啧称叹数百万之众涌入麦加朝觐的壮观景象,讥讽国人太过现实,灵魂中缺少信仰支撑,终了一生始终是一亩三分地和房前屋后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其实,中国人是最具仪式感的,恭谨的行持中从来不缺少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仪朝拜。这个朝拜的内核便是天地人,天是先祖父母,地是儿女子嗣,人是白头偕老的陪伴夫妻。而奉若神明的除夕,才是这个朝拜仪式的真正道场。为了这个柔肠百结打湿泪眼的夜晚,年复一年上演着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入口大迁徙——春运。在春节前后短短三四十天间,约有二三十亿人口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辗转腾挪,所有的归宿千回百折指向一个梦魂牵绕之地——故乡!
正如一首诗描述的那样:
……
中华民族浩浩荡荡,
朝拜我们生命神圣的故乡。
那是血脉传承的素养,
那是与祖先对话的地方,
那是我灵魂匍匐的天堂……
无论有过再难堪的拮据,也要将满满的行囊拎到倚门的老母跟前,无论有过再多的失意和苦痛,也要豪气地在乡邻玩伴前挺直身板,豪掷一圈烟糖礼物。
这一刻,是孩子的成人礼、女人的成道日、男人承续家庭责任、父母躬身劳作一年终可端坐尊位享受叩拜的时辰……
所以,我要回去了——那年的除夕。
无论是硕果累累还是两手空空,无论是达官贵胄还是伙夫民丁,无论是淑质英才还是鸡鸣狗盗,无论是纵横四海还是踽踽漂泊,只要村口树下还有老母的眺望,饭桌上还有家父备好的杯盏,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去的——
天际掠过的航班、风驰电掣的高铁、乡间颠簸的大巴、昼夜兼行的摩托,数亿人的集结辗转,将和我结伴而行,赶赴那个等候已久的夜晚;那个意恐迟迟归的除夕,那个慰藉着你的慰藉的除夕……
与所有活在浩繁卷帙和布道教诲中的信仰不同,除夕,是一个承续了千年并延承至千年的约定;它活在爷爷谨严缄默的操持中和奶奶喋喋不休的齿缝间,活在父亲亦步亦趋的跟随中和母亲耳濡目染的开悟里。
在命途多舛的老辈人眼里,除夕是年关更是祈盼;债主虽未登门催要赊欠账款,却几次三番的明喻暗示相逼索要,举债人每每见状都是羞愧难当,卑微地陪上不是;一则是平息债主的盛怒责怨,二来是无地自容愧对了祖先,所以,备受羞辱的时候,也就对来年的光景有了更深的期冀。
尽管家境贫馑的捉襟见肘,记忆中的母亲还是不惧过年的。
八口之家,仅有父亲每月五十二块七角一分的收入,无论再怎样精打细算,粥锅里还是能见到单薄惆怅的身影了。正是枝节拔高的时候,姐妹仨人还不至于太露窘相,我和哥哥弟弟的狼吞虎咽,则着实让父母感到了为难,无奈中,母亲只得将家中仅有的一点细粮拿到集市上,换一些地瓜干裹腹充饥。
阳历年一过,母亲的不安便与日俱增。别的开销不说,六个孩子从头到脚的过年新装,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了;因为衣裤需花钱扯布,再送裁缝店制衣,所以每人只能保证一件;鞋则不同,只要不舍气力可以不花分文。每在夜间醒来,总看到母亲将裤脚卷至膝盖,弯着身子,在已经冻得通红的腿上搓麻线;做这活需坐得矮、腰躬得深,手臂的力气才使得上。数九寒天,时有凛风在门缝间袭来,挤在一张被下的哥仨冻得紧缩成一团,估计已是后半夜了,迷蒙中见母亲抻缓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扭动几下腰臂,重又坐了下去……
不出半月,用破衣碎屑浆糊的布盖也已晾干,依着鞋样画好剪下,母亲手上的活落便再难停下;十二张鞋底堆高足近半米,每个针孔都需要锥子先扎透,再将麻线拽过去绕手两圈死死拉实……上脚的新鞋小心翼翼穿过十五,就不怎么爱惜了;在融雪的泥泞中踩踏、爬山踢球,丝毫不输小伙伴脚上的回力球鞋,哪知道密密的针脚里,凝结了母亲多少气力……
进入腊月二十三小年后,是我一段倍受煎熬的日子。一大早,罩在夹袄上的外衣就被母亲换了下来,小手冻得通红,无处揣放,只得和一些垂垂老者似的耸耸地揣在胸前,呵气成冰的时候和人说话,常抬起左右肘臂,做一些相关的示意。兄弟姐妹六人基本如法炮制,各有一件衣裤被早早换下。母亲洗净晾干后,就齐整地放入包袱里了,即便是除夕漫长的守夜,也还是不让我们穿上,唯恐稍不经意划破和弄上污渍——那簇新的亮相是留给初一清晨的;那时熙来攘往的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已出门拜年,男人们拱着手互致问候,女人和孩子兴奋异常,慷慨地呈奉和拥入一年的吉祥;迎来送往声尽管不绝于耳,但人们的目光还是游动在对方衣着上的,那里才是一个家庭和大人们的颜面,殷实或拮据一览无余。
饭桌和粮缸是可以掩蔽遮盖的。
一个春节,一家最豪掷的支出是两块钱出头的猪头,只有将其拎回家,父母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猪头肥硕的部分可以炼一大碗炒菜的油,可以让一家人油晃晃地送走十五。
那时的人际关系稚拙简朴,仅需和一个司机、一个大夫、一个卖肉的交好,日子便润实的不行。自小没见过家里和这三类人有过交集,是母亲的坚韧和生存智慧让这个难以为继的家平安地度过三年灾荒;父亲在外地上班,百八十斤的地瓜干都是母亲颠着小脚从集市上扛回家;六个孩子身体不适也没钱去医院,全是母亲将我们扶到床上拔罐子,或是用细针点扎头部放血,然后再将头皮一处处捏成紫红。这时候呻吟几声分外有效果,见我们眼巴巴实在馋得不行,母亲便极不情愿掏出两毛钱,让我们去肉铺拉块肉解解馋……
母亲过日子从长计议精明过人,常将一丝瞬间消化的甜蜜抻拽到极致。过年所做不多的炸鱼、松肉、丸子、藕合和猪头肉,除除夕之夜有基本尽兴的享用,初一过后就分门别类高搁至立柜上的几个盆子里了,无论有几拨亲戚朋友登门,母亲总有荤素相宜的应对。其实,母亲对经手的一切都烂熟于心,不仅年货要盈余过十五,还要给独擎家业的父亲有格外的填充;每到此时,总见母亲的脸上隐现出深深的歉疚,一边催促不忍心动筷的父亲抓紧吃,一边引着我们离开饭桌……
此刻,已临近黄昏,神灵和先祖的牌位上已燃上缭绕的香火,贡品满案,想必一切的相约都已缓缓而至。窗外的焰火正腾空闪烁,渐浓的鞭炮声已此起彼伏……
饭桌上杯盏依旧,只是父亲已经仙去。我能循着父亲的教诲,叫过来孩子,一如他当年扶着我的肩头,在先祖的灵位前深深弯下身去,然后给上五毛压岁钱吗?五毛钱,对我而言已是父亲竭尽所能的全部;我该给孩子多少才是适时的分量?孩子有除夕吗?
忧心忡忡的时候举目四望,逆风的旷野里没人挥手给出答案。其实命题并不复杂;成为唯一的同时也就成为全部,享受簇拥的独宠也就缺失了兄携弟随,绵长的族谱里只能是形单影只的赫然单列,只能是独擎着子嗣香火,以百米速度和马拉松耐力跑完全程;还有暇顾及一路的光景吗?还能在山涧的溪水里打湿衣裳怯怯地拎着鞋回家吗?谁敢给孩子这样的活法,谁敢拿自己的孩子去做非应试的尝试,独辟蹊径搏下一块方寸的天庭。
他们的除夕已被谄媚的欢闹、无所不能的电脑手机肢解的支离破碎;他们的稚气童颜,已让公交车邻座那些旁若无人的缠绵激吻熏染的面目全非,没有了童年哪还有除夕?
孩子的漫长夏日长假是在密不透气的空调房间度过的;温度虽适宜,却窒闷的毫无微风掠过青萍之末的快意。窗外没有了无休止的蝉鸣,没有货郎悠长挠心的吆喝,没有小伙伴掩映在丝瓜藤蔓后的声声催促,没有树影斑驳的午后游弋在枝丛间的笛促琴慢,只有书桌上铺摊成堆的作业、大人们置入玻璃板下的励志劝学警句——稚拙的天真被视为胸无大志,反季的暮气被誉为老成持重,忽而是不堪造就的呵斥,忽而是拥入怀中的娇宠,令无所适从的孩子乍暖还寒,不知该如何背负沉重的家国期冀?如何在四季的往复中有适时的衣着?如何在岁月的轮回里有拔节的生长和舒缓的歇息?
“还不是为了你好”,并不是一句无需解疑的终极所愿。有人说自然的成长最为靠谱,也有人说“人是教育的结果”,我弄不懂莫衷一是的说法哪个更具权威性,只是隐隐感到,尽管在单间里踏着地板,出入乘着私家车,周末在肯德基麦当劳大快朵颐,可孩子们远不如我们在昔日光景下得到的抚慰实惠真切;教室里虽暑寒相逼,有雨雪落肩,却令寒窗之苦的求学凝结出未敢懈怠的肃然,与生俱来的顽童心性和暮鼓晨钟般的苦其心志,两者疏密有致相互侵浸,使品格的生养一开始便让催逼成为多余,日后,这里的孩子走出校门,踏上哪层铺就繁锦的台阶都不必啧奇;反观今天的育人环境,幼儿园和小学门口是身着防弹戎装、手执御敌长械的保安,课堂上是老师们不厌其烦的耳提面命;让孩子选择大人们伸过来的手,哪一张值得相握吗?无异于让他们在人群中辨识谍探,远不是一个成熟社会合乎理性的选择……
多想和孩子回去一趟,回到那年除夕,回到有月光便可读书的夜空下,用醇厚的郁郁温情,暖热孩子孤寂的身子,然后再送上长路,给他一个在回眸中永远不会迷失的温湿双眼的夜晚……
我带回了孩子,父亲却不能再带着我走过除夕。
没有了父亲的除夕,我感到了莫名的孤单,好在有母亲绵绵不绝的沉吟相守,她的目光不时落在那把空置了一晚的椅子上,酒杯已斟过三回,碗筷却没动用一次……
执拗梦回的那年除夕,还在吗?
一路追逐的明天怎么总遥不可及,渐行渐远的过去怎么越发清晰历历在目——关山重重的那头,是少时的慌不择路;常见哥哥和同伴们你来我往,神秘地忙碌,父母也不责问,便艳羡的不行,恨羸弱的身子不能速速硬朗起来,能和几个同伙远行一回。日子迅疾的如弹指,不觉中,鬓发已黑白相间,沉重的负载已如辕在肩,极目回望,天涯路已蹉跎的荒芜难辨了……
这时,才如梦方醒般晓得了日子的金贵,晓得了时日的拥得足抵签签祈求的荣华富贵。说不上苟且和贪恋,也未彻悟成广施善缘的贤良大德,只是不再与人面红耳赤引颈激辩,不再步履匆匆奢侈赶路。以往对养生健体毫不所动,一场大病后的死里逃生,竟闭关面壁出饮食起居的精髓要义。赶山的时候,也很少在林间的空地上和人们经天纬地畅聊家国之事,而是隐入通幽的小径,缓缓拾级而上,在极顶纵目远眺,抑或节假日独自骑上电瓶车,去渡口上游的月牙坝,燃上一根烟,在如逝的涛水旁静默……
记忆的深处,总浮现着那年的除夕,浮现着童年往昔拥入怀中的旧时光影。
因了和民国邻近的缘故,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人,常在老辈人身上安享到私塾家学的墨香和灶间笼屉温腾薪火的气息;那些温纯的滋养,使严律的教化成为和煦的心灵触摸,成为行径一生的坚实胸魄。即便当下家国的殷实已让人歆羡的生嫉,同胞们在卢浮宫长廊无忌的喧嚷、维也纳金色大厅旁若无人的交头接耳、佛罗伦萨大师徜徉过的街巷丢弃的纸屑烟蒂,也丝毫未见减少,饱尝的鄙视轻蔑也未见减少;举止轻浮用金钱享用奢华,巴黎春天百货就一定不会买账——因为金钱不能品鉴奢华和富贵,不可想象戴着“江诗丹顿”在人前掏耳抠鼻,身着“迪奥”时装在餐桌前剪指甲……
一个国庆长假,可以卷回满世界的奢华,却卷不回一丝气息逼人的品位高雅和御人之外的富贵美感……
无比沮丧的时候,一个屡遭诟病却又雍容风雅的年代便会腾空而出——
那是被人时时追念崇仰的民国,大师辈出风华绝代的民国:那是国力衰微人心孤傲的民国,那是“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的民国:那些长衫后的胸襟,那些旗袍上的隽永,那些史海游历洞穿今古的目光,那些康桥余晖挥别抖落的俊逸,何以在今天还能被人津津乐道的念起?
而后的人们会眺望我们吗?会和我们在绵绵的夜雨中有促膝的相对吗?会宽容我们在旷世劫难前的愚痴踌躇和父辈蒙冤时的大义灭亲吗?会漠视我们的庸常无为和精于世故的随波逐流吗?
如果不能,那我们会祭出心底仅存的那年除夕,毅然地和你们伫立比肩,然后在些许的欣慰里,仰望过先辈的卓然于世后和你们一同回去,一同赶赴那个永远有灯火熠熠闪烁的夜晚。
愿和我结伴而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