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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4-02-01 02:25
昌乐 刘文安

过年欢乐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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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17 16:07
鄌郚总编
  春节忆童年
  足足有六十五年没有过到象童年时代那样的春节了。那时候过春节才真叫热闹,如今却是一年不象一年了。当然不象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不象主要是不象那样的烦琐,那样的旷日持久。当年整个春节活动足足超过了一个半月,从农历十二月初一起,一直到次年的正月十八日。这样马拉松式的过节,现代人怎么吃得消呢?不过对我的童年来说,的确是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了。所以虽然已过了六七十年,还是记忆犹新。
  每年进入农历十二月份以后,我们说它已是‘腊里’了,是风、腌食品的好季节,象腌菜、腌鱼、腌肉、风鸡等等。 实际上,包括打年糕在内,都是为了对付大冷天、大雪天而作的食物准备。柴间里囤足了柴,软柴硬柴都有。从十二月初一开始,晚上在街上就叫起了‘火烛小心’。其辞曰:"火烛小心,谨防盗贼,柴草灰堆,灶前灶后,前门关关,后门锁锁,……"等等。实际上是告诉人们冬防开始了。那喊火烛小心的人,就是原来的打更人。他从初一喊起,一直喊到二十,然后向店家索取几角钱的酬劳。到了十二月的初五、六,就有近郊农民进城来代客磨粉打糕了。一般都是老主顾,他只要来接一下头,约定一下日程就可以了。但是城里主人家,却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先要决定今年打多少米,譬如四斗五斗还是一石(一石折老秤156斤);再选购糯米,一般有英花、变白两种;洗净面桶(专盛糯米粉的桶,漆成红色,形似脚桶而大,浅而无边。桶口有四个三角形的可系绳子的槽)、匾、白布;月亮缸贮满井水,这是腊水,用明矾打净;还要透清土灶的烟囱。到了约定的日子,牵磨师傅带了大淘箩来,这天只是淘米,并在糯米中加进5%~10%的粳米。淘净以后,再用热水淋一淋,稍稍滤干,倒入面桶里。那时气温很低,面桶上盖以白布,既防止冰冻,亦防鼠患。次日一早,石磨就抬来了。磨子很大,直径约有70厘米;上面有个进米洞,周围起边,使盛放的米不致失落;下面是一个贮粉的方形木箱,开有一扇上下的拉门,以供出粉。石磨边上装一截短木,人即以此木头顶在腰际的暖肚上。(暖肚是缚在腰际的阔布带,中间以舌头分作两层,成为袋子状可以放钱币。)磨粉时,人顺时针方向走圆圈,磨子也跟着盘旋,右手正好搭在进米洞旁控制米量。入洞的米多,出粉就粗;过少了,工时就长,所以要恰到好处。磨粉还有一个糯米的含水量问题:太干了,米被压碎,出来的就不是粉,而是象粞一样的碎粒;过潮了呢,出来的也不是米,而是成为一条条短的小面条。看来这项磨粉的工作,还大有讲究的哩。把磨出来的粉还要筛选一遍,粗的叫二糙粉,细的叫头糙粉,用来分别打糕。主人要供应牵磨师傅的伙食,有酒有肉,至于工资则在打糕以后一并用米斗数计算。磨完后,磨子就抬到别家去了,而地上却留下一个被走出来的圆圈印子,经数日不褪。我们叫它画地为牢,煞是有趣。师傅在磨粉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他背后跟着转,没转上几圈,头就眩了。兄弟们就比赛,看谁跟的圈子最多。我们还常常围着师傅请他讲故事,猜谜子。他的嘴不是空着吗?到晚上,点上一盏美孚灯,(我们叫它洋灯。)继续干,继续讲。映在墙上的人影,忽大忽小;讲故事的声调,幽幽绵绵,忽然,顶小的弟弟怕起来了,哭着钻到母亲的怀抱里,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接下去的工序就是打糕了。这天早上,打糕师傅带了工作台板、竹制大蒸笼、大布帕、铜方刀、木雕印子等来了,主人已经准备好黄蜡和胭脂。于是打糕师傅动手在米粉中加入适量的冷水,在竹筛子上拌匀。这道工艺叫拆粉,很足以影响年糕的软硬程度。接下去在蒸笼里垫上大布帕,盛满米粉,用铜刀刮平。放到大灶的水锅上蒸。灶下添的是硬柴,火力极旺,不久就蒸熟了,立即换上第二笼。工作台板早已揩上黄蜡,这样米粉就不会粘板了,——师傅即把蒸熟的那笼米粉翻在工作板上,以铜刀平分为二,一半用布帕盖着,以防降温起皮,另一半则趁热操作。两只手反复的揿打,使内部匀密。这道工艺的好差既然关系着年糕的质量及保存期的长短,所以也是打糕师傅在老主顾家保持声誉的所在。然后开始做糕。第一笼必须做最主要的两块‘当家糕’,是长方形圆角的,很大,代表了主人夫妇。再做‘正气糕’,准备谢年菩萨用的,其用粉量就少一些,往往是一笼粉的四分之一。如天圆地方各一块,元宝糕、如意糕、鲤鱼糕等,每种都要成双。年糕面上盖以胭脂红印,如‘天官赐福’、‘五福恭寿’、‘连升三级’、‘喜上梅梢’、‘丹凤朝阳’之类的吉祥口彩,非常美丽。鲤鱼糕上剪出鳞片,并以赤小豆(中药,一如赤豆,半红半黑)嵌作眼珠,更为儿童所喜爱。还有立体造型的年糕,如供谢灶的元宝,里面多加了些粳米,稍微硬一点。所有做成的年糕,都平放在匾里,待冷却后,盖上白布,还可以防止冻裂。最后做的,是供平时食用的蒲鞋糕,到这时候,气氛已没有象做正气糕时那样的严肃了,小孩子可以去讨一小块熟粉来自己玩,也可以帮着盖红印。对小孩子来说,终于等到了高潮——打糖年糕和做团子。打糖年糕的办法是先把白糖、糖桂花、糖渍生猪油块、胡桃肉等放在面桶里,然后倒入刚出笼的糯米糕,趁热(烫)揿拌打匀,做成阔带状,用刀切作一方一方的就成了。可以趁热吃软糕,而那些硬了的,如果再切成薄片,在铜火炉上煨了吃,则更有一番风味哩。说到做团子,甜馅有豇豆沙,我家的豇豆沙从不做细沙,即不去皮,这样吃起来香,而且营养也比较好。如果再加点糖桂花,就更加珠联璧合了。咸馅是du腌咸菜,加入豆腐干、香菌冬笋,也是别有滋味的。还有一种青团子,那是在粉里加进了苎头(苎麻的嫩叶)。每个团子上打一个红印,不同馅心的打不同的图案,一看就能区分。不用说,这份美差,全归小孩子了。但往往被最大的男孩霸占着,弟妹们只好同他商量,过一把瘾。这时,这个大哥又起花头了,要挟打糕师傅为他特制一个小巧玲珑的,因为他虽然嘴谗,但小肚皮实在已经装不下了。做好的团子,往往邻里分送。有时我家还没送出,别家倒先送来了,几天下来,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年糕完成,打糕师傅算清磨粉打糕工资,回去的时候,照例也要送他几个团子,并说明年再会。
  搁在匾里的年糕,过了几天,等到已经干硬了,一家老小齐动手,拿来浸在月亮缸已经放过明矾的井水里,叫做‘富水’。如果保存得好,一直可以吃到明年清明节,还不至于发酸变质。
  海宁人对十二月初八的所谓腊八,好象没有多大兴趣,所以未闻有人家烧腊八粥的,海宁小孩也根本不知道腊八粥为何物。
  一过十二月半,市上就不供应豆腐了,但豆制品如豆腐干、熏板干、千张(百叶)、油豆腐等,还是买得到的。酒店照常出借串桶,代烫热酒,不过盖在串桶上的箬壳或油纸,改成了红纸,增添了过年的气氛。
  年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要买几只雄鸡,养上一个半月,再用精饲料催肥。原来当年海宁城里人家一般不捉小鸡,或者最多留几只生蛋母鸡。谢灶用的小公鸡和谢年用的大骟鸡都是在年前才买的。日间关在鸡罩下,夜里关在炭篓中,当心不要被黄息子(黄鼠狼)拖去。
  要上南货。买齐过年前后所需的全部大小蜡烛;买海参、淡菜、开洋等海货;买香菌、木耳、黄花菜、豆腐衣、红糖白糖、瓜子花生、陆笋等干货;还要买纸头(龙兴纸)、纸糊的金元宝、锡箔等供鬼神的物品。
  要发好切好陆笋及油沸肉皮等副食品。
  要里里外外掸一次尘,就是对整幢住宅作一个比较彻底的大扫除。
  要擦蜡签(烛座)、揩台灯(四方形装上玻璃的烛座,高约40厘米,可免蜡烛被风吹灭,一边的玻璃做成门,可以开关)、在老草纸上糊以红纸作为烛台的衬纸。
  要用红纸刻各种花案,有盖在鱼体上的‘连升三级’(花案是三把戟)、铺在大块方肉上的‘五福拱寿’(花案是五只蝙蝠围住一个圆形的寿字)、放在鸡身上的‘凤穿牡丹’、以及放在小盆上的各种圆形小张,刻着‘一本万利’、‘富贵有余’、‘福禄寿禧’、‘喜上梅梢’等等口彩文字,配以蝴蝶、蝙蝠、喜鹊、牡丹、梅花、月季等花鸟图形,煞是好看。
  要定制灯笼。一侧贴上这家的姓氏,如李、王、张等,一侧贴上这家的堂名,如余庆堂、春辉堂、书楹堂等等。用的是宋体红字。(另有丧家灯笼,则用蓝字。)老爹往往趁便为小孙孙另制一盏小型的鸭蛋头灯笼,上面贴着‘状元及第’或‘聪明智慧’之类的文字。竹柄有一米多长,里面点上蜡烛,拿在手里可以举得高高的,为儿童时代最宝贵的玩具之一了。到十二月二十日以后,喊‘火烛小心’的停止了,就由我们这些小孩提了小灯笼接着喊下去,至少有三四天的玩兴。
  俗语说"七颠八倒,廿四送灶".海宁人家没有愿意拉下一天的。送灶之前,也要做好几件准备工作。
  这时,街上出现了几种临时性的行业:一种是卖用稻草和箬壳编结起来的茶壶囤和拜垫。前者是热水瓶通行以前茶水唯一的保暖设备,后者是跪拜时放在地面的软垫,可免膝盖之痛。另一种是卖灶元宝的。所谓灶元宝,是在一张较硬的红纸上,印着‘东厨司命’四个宋体黑字,旁边缀以红纸金纸糊成的小元宝——部分用于十二月廿三的送灶,一部分用于大年初一的接灶。
  还要准备豆柴(黄豆秸杆)、冬青、柏枝,这都是送神时要烧的。冬青和豆壳烧起来都会噼啪作响,以增添热闹的气氛,而且新鲜的冬青,尤其是柏枝,还会烧出一股特有的清香。曾经闻到过这香味的老头老太,哪怕过了七八十年,还会勾起儿时的印象的。——就象闻到苍术白芷的烟香,就会勾起童年在故乡过端午的情景一样。销售这类东西的时间性很强,前后大约只有个把星期。卖剩下来的呢?只能象儿歌唱的那样"冬青柏枝灶元宝,卖来卖去没人要,回到屋里当柴烧"了。
  第三件准备工作更重要,也更有趣。简直可以说是一件工艺品了,这就是糊一顶纸轿,好送灶司菩萨上天。买一只‘善富’,四周糊以红纸,上面加一个穹形的轿顶,用一双长的圆筷护在两旁当抬梗,一顶轿子就算完成了。(善富:竹制的菜油灯台,有四根柱子,中间镶半块竹节作油盏。正好转用来充当纸轿的座位。)
  到了十二月廿三这天,家家忙着送灶了。(送灶、谢灶、请灶家菩萨、请灶司菩萨,都一个意思。)别家都是把供品直接放在灶前或堂屋里的八仙桌上的,我家不一样。我家特制了一块广漆木板,长约125厘米,宽约50厘米,可以搁在灶山上。上面再放供品,就不显得局蹙了。供品以鸡为首,东厨司命的官阶没有年菩萨的高,所以他只能享用一只小雄鸡。两市斤左右,倒是没有阉过的货真价实的白公鸡。它毛白、冠红、嘴黄、尾长,活象京戏里的一员白袍小将,很是威武。小城镇的百姓,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只鸡,过年了才开杀戒。对小孩子来说,这下子非但可以吃到鲜美的鸡肉,而且长尾毛可以做毽子,硬翅毛可以做扇子,鸡绷绷(嗉囊)还可以做小鼓,甚至做有线电话。这真是一流的玩具呀!更何况又是自己亲手做的。乡下的孩子,哪个没有留下这样美好的回忆。
  冬天日子短,太阳早已偏西了。大约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布置起来。供上熟鸡熟肉,活的包头鱼,水果只有荸荠老菱和衢橘,再加三盆豆腐干、粉皮和千张。酾上茶酒各一杯,表明司命夫人没在任上。然后点上长四两(或者是门宵)红烛,两串灶元宝从灶山的蜡签旁一直挂下来,足足有六尺长。于是男主人穿上长袍马褂,洗脸净手,上香点烛,磕头跪拜,行礼如仪。接下去轮到小主人了,但只有男孩才有资格,小姑娘只能站着旁观。不过灶司菩萨虽然是神,却富有人情味。这份人家里还有谁不熟悉呢?这时祖母开口了,"三囡也拜拜吧,你不是常在灶头边吵吗?哭也哭过,鸭蛋壳放到过灶洞里,赶紧磕头向菩萨赔罪吧!"*
  接着是烧豇豆糯米饭,烧了好大一镬子,先盛一碗供在菩萨前。四点多钟了,炒两碗菜蔬换上去,一碗是陆笋豆腐衣炒油菜,另一碗是以胡萝卜丝为主的八宝菜。把原来供的三牲荤菜撤下来。热一热,可以上晚餐桌。我家读中学的大孩子把这顿晚餐叫做吃灶年夜饭,在海宁城里也算是个首创。我家谢灶从来不用糖塌饼,因为我们自信没有做过坏事,也深信我家的灶司菩萨会根据事实,秉公直奏。吃了糖塌饼,岂不是把奏好事的嘴也封住了?
  这样一直供到晚上八点多,香已换过六七次了,蜡烛也只剩下3寸了,于是要送灶了。在厅前天井里或大门外边先拢一堆稻草,加上豆梗冬青柏枝,tou些纸头(所谓龙兴纸也),再搁两串纸糊的金元宝,从灶经堂中请出挂了一年的灶元宝,最后停放那顶上天的轿子。于是点火焚化。主人用茶盅在火堆旁洒上大半圈,作揖送神。主妇这时也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只竹丝淘箩,一把长柄火钳,等候男主人拮元宝
  *这一节所写不是我家事实,是参照别人家的故事。
  (以火钳夹物曰拮)。元宝是什么呢?就是那个作轿子座位的半块竹节。里面预先已经放好了油脚、油布等易燃物,趁火势正旺的时候,主人连忙拮起那块竹节,下面虚以淘箩托住,赶回厨房塞进烧饭镬子下面的灶肚里——它还继续旺着哩——这是不是意味着把旺气带回了家了呢?一年一度的送灶仪式,至此降下帷幕。
  第二天是十二月廿五了,灶君上天述职未还,冥冥中应该属无政府主义状态。于是诸神就联袂下界来了。一年一度的他们除了奉玉帝之命来巡视以外,同时也公开接受人间的供奉(贿赂、打抽风)。我对于各位神道,了解甚少。但圣人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以人的世情去比照神的世界,大约虽不中亦不远矣。我想,每年的诸神下界大约是轮流着的,或许也有方方面面的照顾。但是人间的百姓又怎么搞得清楚呢?既然是神,当然要敬。"敬神如神在"麽,所以在斋戒方面,这天同样的怠慢不得。当然,这些杂神也懂得以特意的高许诺来吸引人:说是在十二月廿五斋戒一天,其功德等于一年。这对于急功近利者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这天的斋戒,其难度的确很高。即以我家的老保姆花妈为例,这天她是吃淡斋的——就是所有的入口之物,一律必须淡而无味。连茶也不能喝,更不要说盐汤了。没有了宁波人所谓的‘下饭’,又怎么下饭?不过花妈她自有对策,居然发明了用豇豆糯米饭来作白米饭的‘伴侣’,既免单调之感,又合无味之戒。倘若来访的神团里有皋陶,相信他也会惊叹不已的。
  年内只剩下四五天了,可是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那就是‘过年’,即请年菩萨。过年没有固定的日子,有的人家主人在外地谋生,过年往往要延到明年,甚至推迟到清明节的也有。海宁俗语‘清明不过年有ho’,就是说,即使到清明还不‘过年’,那么‘年’仍然有在那里。当然,一般人家总还是希望在年内请年菩萨的,不过要选黄道吉日。选吉日有一定的口诀,有道是"建-满-平-修-里,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闭-破不堪当。"但是能有多少人具备算命先生的这份能耐呢?许多人只是拿出本历书翻翻,看看哪一天是‘长埭头’。(当时海宁人都是到一家叫益昌的南货店去讨历书的,大概这是益昌的一种广告手段)。——‘埭’,‘行’的意思。哪天‘宜’的项目多,如宜出行、宜求财、宜祈子、宜上任、宜结婚、宜上梁、宜破土、宜求医、宜望病、宜会亲、宜访友等等,这一行字不就长了吗?就成了‘长埭头’。至于那些最最不吉利的日子,只有四个字,叫做‘诸事不宜’,倒也干脆。但是我发现,这些‘长埭头’的日子,好象与上面的黄道口诀不完全一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一般人还是喜欢依据‘长埭头’,因为直观而具体得多。噫,神鬼之事,疑而存之罢!但是问题又来了,要在十二月底的仅仅四五天里找出个‘长埭头’来,也不一定能如意。所以我家又退而求其次,‘拣日不如撞日’吧;再受到舶来品的启发:——每年*月的第*个星期*定为**节——那就‘撞日不如定日’吧。于是,我家就定死了每年的十二月廿七‘过年’,再也不管它是黑道忌日还是诸事不宜了。我想这样对菩萨们来说也有好处,日子固定了,他们可以早作日程安排,安心享受供奉了。
  廿七日终于盼来了。最好是晴天,要么爽性下雪。最怕的是阴丝天再加上西北风。我家的房子是朝西的,又是老旧的木结构,岂不冻煞人也。幸好心情是热烈的,还跑进跑出的尽帮着大人起忙头,所以也不感到冷了。大约上午十点半,开始行动,先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当时的清规戒律也真多,对桌面上的拼缝也有讲究。上乘的当然是独面,只是哪有那么多。至于拼面的呢,三拼反而比二拼吃香。原来象俄文法文单词一样,这桌面也是分为阳性阴性的,二拼为阴性,倒是三拼,又转为阳性。然后把神架供在最外面的桌边上,因为按习惯,‘年菩萨’是朝里的。那神架是一只矩形的广漆木架子,上端雕着花边嵌双龙抢珠,贴有真金叶子;脚有点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捷克式’;神轴就插在神架里。那么是哪些神道呢?真奇怪,虽然轴子的红纸板上印着几层神像,当中的象王者,旁边的象将军,象书生,但却一律不标姓名,只有一个总称,叫做‘南朝治化圣众’。我怀疑这是宋室南渡以后的产物,大概南宋的文武圣贤都收罗其中了。这神轴是统一印好后请(买)来的,有趣的是各家可以自己添加‘特邀代表’。我家添的一位是葛仙翁,也不知是三国时期的葛玄呢还是晋代的葛洪——他们祖孙二人倒确实都沾些仙气,但与我们吴家何干?还有一位是鲁班先师,他的攻城术虽然败给了墨子的守城术,但对于我家的木器制造总还是有一手的吧。另外还添了些谁作特邀代表,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可以肯定医圣张仲景先生不在内的,否则我的记性不会这样坏。神架两边桌角上各放着一把神刀和一把神筷,还有两碗红花纸罩住的白米。神架背后横放着一包红纸包着的纸头(即龙兴纸),焚化以后作为捆扎元宝用的。
  现在让我从外到里把供品数落一遍:
  神轴。
  神轴前面是三盏净茶、三盅黄酒,两旁各一盆做成定胜糕形的食盐和白米——叫做盐碟米碟。
  接下来是三盆水果——雅梨、苹果和大福橘,(如若节俭些,也可用荸荠和老菱代替,甚至有骗骗神道的办法,供上可看而不可吃的盐卤浸鲜枣——其色彩的漂亮,可以入画,可以拍彩照,给了现代特级厨师以极丰富的想象空间。)
  再下来是三盆乡下土货:油豆腐、千张和粉皮,中间一枝‘东方微型圣诞树’——原来是一小截柏枝,缀满了纸糊的金元宝和用通草做的银元宝——插在一只盛满白米的器皿中,如升罗瓦盂之类。人类为了自身的祈神赐福,却往往不惜加酷刑于鲤鱼:一种是把鲤鱼捆绑,弯成元宝形,身上再压着那盆微型圣诞树,另一种是以红绳缚牢背鳍,高高吊起在桌面上空,这样差不多要受刑十几小时。说也奇怪,松刑之后,把鲤鱼放回水里,眼看它僵硬的身体不能动弹了,等到明天,竟又活泼自如了。不过我家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虐待动物的事情。
  接下去,轮到年糕的方阵了:中间一对当家糕,天圆地方列两旁,元宝糕、如意糕,相继整队鲤鱼糕,足足占了半只台面。
  然后是另外一个单元的内容了。原来年菩萨下降人间,有一个先遣神,据说他就是《封神榜》里姜子牙所封的申公豹。为了他,在桌子中间竖起了红纸墨印的祃张,前面供了一条肉、几个鸡蛋、以及鲤鱼鲞——也算凑齐了三牲。这位神道称作符官,自知级别较低,所以虽然被人以蛋代鸡,以鲞代鱼,也已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是独享。而且,他也有门宵红烛、棒香、纸糊金元宝这一套,总括起来,一点也没吃亏。
  再接下去是大三牲。右边为两只五斤以上的大骟鸡,其腿骨已被拗断,作跪姿。中间是一大方块鲜肉,富有的人家竟然用满猪头落前腿。那猪头被两条前腿撑着,笑嘻嘻的跪在神前。左边为一尾大包头鱼——在所有的供品中,只有鱼是活的。为了把尾部和鳃部都以红绳与木盘缚在一起,先给鱼灌上几盅黄酒,它就无可奈何地醉倒了,任人摆布。再把它的眼睛贴上圆形红纸,不让它东张西望。所有的肉和鸡都放在高脚朱红圆盘中,只有鱼是用长方木盘装的。供品上都盖着大小相称的红色刻花纸。
  然后是一炉檀香,烟气缭绕;再是一只高脚香炉,预备着插棒香用;两旁一对高台灯,各插着一斤重的红蜡烛;台灯上嵌着弯成半圆形的棒香,以便挂上两串纸糊的金元宝,一直垂下来近着地面,刚巧碰到红桌围——原来两张八仙桌的前后,都缚着红缎绣花桌围。桌前放着拜毯,上铺红色毡毯。敬神摆供,已全部舒齐,只等主人行礼了。
  于是主人穿着整齐,净手洗脸,把前后两对红烛点着,酒盅斟满,三作揖插上棒香,然后跪拜行礼,谢年仪式算正式开始了。这样一直供下去,期间要经常剪烛,加檀香和上棒香,连午饭时也要轮流照顾。下午近四点,要先送符官了,照样用冬青柏枝纸头元宝,并把符官祃张一起焚化。因为符官是先遣神,年菩萨们要等他汇报以后,才来享用人间血食的。符官送走以后,供品并不撒去,一对红烛也仍旧点着。
  过年这天,大门是一直开着的。天黑了,门外左右点着一对堂名灯笼,告诉人家我们今天在请年菩萨。出门一看,原来今天左邻右舍有好几家也在过年,也挂着灯笼。叫化子看见灯笼亮着,就相继来挨户乞讨。当年小市镇里,辅币用的是本地商家发行的烫字筹棒,大约每来一位乞丐,给他一个三文的筹棒就可以了。有的乞丐取巧,会重复来几次,如被发觉,骂脱几句也就算了。这样一个晚上,大约要打发十来批。入冬以后,深弄曲巷常常可以闻到腊梅花香,而这几天连香味都变了,添进了檀香的香味,特别有一种幽静肃穆的感觉。
  九点左右,年菩萨已经供了十多个小时,现在应该送神了。送神的柴火已经点旺,主人把三盅净茶一一洒在火堆周围,然后把神轴从神架上取下来,到火堆上面去扬一扬,兜一圈。要是祃张,那便一起焚化,但神轴是不焚化的,所以在火堆上兜一圈,表个意思。主人作揖送神,神轴归入黄布袋中,以便明年谢神时请出来再用。那黄布袋里一般藏着三幅神轴,除过年用的南朝治化圣众的一幅以外,还有一幅是年初一早上斋佛时请出来的,上面印着三位神道,也没有文字说明。民间唤他们为观音、三官、佛。我们知道观音是指观世音菩萨,佛当然是指释迦牟尼。那么三官是谁呢?并且是一位还是三位呢?看神轴上画的是一位,形象好象是道教里的人物。我弄不明白诸教怎么会聚到一起的,他们是多党合作的联合政府吗?但是我们民间却管不了这许多,民主教也好,共和教也好,只知道是神就得敬,就得供奉。好在挑选出来的这三位都是吃素的,非常清苦,大约还不至于贪污腐败,扰民过甚。另一幅轴子上只有四个字:敬神如在。用在请家堂菩萨的时候。家堂菩萨其实不是佛教里的菩萨,却是自家的祖宗。讳言其鬼,尊称为神。而这个轴子呢,与其说是代表了某位菩萨,还不如说表达了供奉者的虔诚态度:既然敬了,就不得将信将疑,要认真,要认为象真的一样。这句话深思下去是非常有趣的,如在,好象在,可见其实是不在的,大家心里有数就可以了。
  谢年送神时,一般都用炮仗。大炮仗又叫高升,一枚双响,四枚就是八响,所以有人直接就叫它八响的;小炮仗是五百或一千枚连在一起的,既然成为一条,所以也称作鞭子。我家谢年,则几十年不用炮仗了。据说祖宗手里曾有一年四只高升只响了七响,认为很不吉利,索性免去了吧。也省得提心吊胆,自寻烦恼。
  次日便是廿八号了。如果十二月小,那就已经是小年夜了。我家习惯,这天是‘过年’后吃年夜饭的日子。这和除夕夜吃的年夜饭是两码事——虽然都叫做吃年夜饭。早些年,这天吃年夜饭是我家老三房彼此互邀的,在我年龄稍大以后,因为我们二房的小孩多,人手少,所以不邀了,但我还是受邀参加另外两房的年夜饭。我们自己一房的年夜饭只有祖母、母亲和我们五兄弟。在我记忆中,好象父亲从来没有回来过。花妈在厨房里独享。但是我们的桌子上总是多放了几副碗筷酒盅,一面象征着我家成员的全部出席,一面也预示着我家的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祖母是吃长素的,年夜饭也不开荤。每年蚕王天子殿的阿宝师太总是送来两碗素菜,象素肉圆素什锦之类,再由自己添两碗素菜,就是祖母的年夜饭了。她不喝黄酒,喝一种叫做香雪酒的低度甜酒,完全不同与现在市售的绍兴香雪酒,看来已经是历史陈迹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家,当年的年夜饭毫不精致,但因为全是海宁风味,几十年来在记忆里一直无法磨灭。几只小盆是白斩鸡、腌肉片、焐什件、长生果、西瓜籽等,大菜是洋菜肉丝、黄芽菜醋炒鱼、黄芽菜肉丝、荠菜鸡夹肉、八宝菜、陆笋腐衣炒油菜、鲜肉粉皮羹、什锦丝粉暖锅、另外加一碗糖醋红萝卜,说是吃了路路赚钱。这里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一是洋菜肉丝,不知是海宁何人首创。我想当年的洋菜来自日本,等到海宁地方能够买到,总在二十世纪之初了。洋菜的用度,本来是在科学实验上作为细菌的培养基;如作为食品,或者和鸡丝豆芽芝麻酱冷拌,或者熔成果冻如山楂糕之类。惟独我们海宁人首创冬天热吃,真是独树一帜。法以鸡火汤煮肉丝、冬笋丝、香菌、木耳、火皮(煮酥火腿皮切成细条)等,当然考究的还可以加上干贝、虾仁;再把洋菜切成两寸半长,在温热开水中一捞,稍软,即可放到前面已准备好的滚烫的高汤上面;撒上切成一寸长的圆韭芽,上桌。吃时一拌,其味鲜美软糯而又爽口。洋菜中满吸高汤,其味不逊于鱼翅,而口感实更胜之。很奇怪,这种吃法,别处好象没有发现,真是独独海宁人有福了。后来有国产的洋菜了,是宁波如生厂的出品,并更名为凉菜。也就是上海现在市上所卖的细条状琼脂,但不知谁家的出品。再有那碗荠菜栗子鸡夹肉,其妙处全在荠菜。一是当年的荠菜的确全是野菜;二是荠菜在开水中烫过斩细以后,即用鸡油煸透。浇在栗子鸡夹肉上,倍觉鲜糯味厚、色翠香浓。还有所称的全家福,实际上是一碗荤十景或叫杂菜。内容品种可多可少、可丰可俭。一般以油沸肉皮为主,加入油氽过的豆腐衣包肉的卷子、鸡黄肉、海参、水发蹄筋、鸡块、肚块、熏鱼、冬笋等等。真是可酒可饭,其味无穷。其中有些内容,如蘸以米醋,更添风味。年夜饭喝的是烫热的绍兴黄酒,最后用些糖醋腌萝卜、du腌土黄芽菜或胶菜(一种很长的白菜,现在似已绝种),口中油腻全消。吃饭时剩下少许饭粒,叫做‘吃剩有余’,说留些给老鼠蟑螂吃吃。当年我家还没有电灯,点的是火油洋灯,再加上两支过年时点剩的残烛,增加了童话般的气氛,远较明亮的电灯要有趣得多。遇到有小孩从未吃过荤腥的,就在这天‘开荤’,把鸡心给他吃,说是‘有记性’(即记忆力强),再吃点葱,说是聪明智慧。这样,一年一度的谢年节目,算是告一段落。
  接下来是除夕了。晚上也吃年夜饭,这顿饭含着团圆饭的意思。出嫁的女儿必须回夫家去,而干儿子(海宁人叫寄拜儿子)倒是可以在干爹(海宁人叫寄爷)家吃年夜饭的。这顿饭的规格和谢年后的年夜饭相仿,可多了一个节目,就是用谢年时包蜡烛的老草纸来揩嘴巴,并且丑其名叫揩屁股。你想,一年四季,大人小孩,总会得说过一些不吉利的话,怎样抹去那个不吉利呢,想出个自我否定嘴巴的办法——说它是屁股。那些不吉利的话不就失去了根据地了么?其实,平日里对待那些口无遮拦的孩子,大人们早已发明了童言无忌的法宝,叫做‘小孩说话,当他放屁’。总之,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吉利都从嘴巴这个条目中筛选掉了,皆大欢喜,新的一年一切重新开始。这个节目是年夜饭过程中最最有人情味的内容了。人不分大小、辈不分长幼,统统一视同仁。尤其是那些顽皮的小孩,平时见了大人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堂而皇之的来个突然袭击,与长辈开个玩笑。后来就变成了互相间的嬉闹,原来每个人的身边都藏着老草纸呢。
  除夕夜的饭烧得特别多,先盛起堆得满满的一淘箩,上面罩一张刻花红纸,周围嵌许多荸荠,正中放一只大福橘,福橘上再插些柏枝。福橘的旁边围列着五只老菱,代表飞舞的蝙蝠,这个图形象征着五福拱寿。大年初一是不能扫地不能烧饭的,这一淘箩饭就是新年里的主食了。只要舀一些出来热一热,可以吃上个两三天。这只饭淘箩是放在母亲房中的,旁边三抽屉桌上通宵点着一只油盏头(菜油灯),里面燃着两根灯草或一根棉纱线。等到夜深睡觉的时候,隔着花夏布帐子,看油盏跳动的火焰,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一下子就睡着了。
  吃过年夜饭,祖父就叫店里的伙计在中间挂‘神子’。神子共有两轴,上首一轴为祠堂图,牌位上写着吴氏堂上三代宗亲的名字。下首一轴为曾祖父乾亨公和曾祖母朱太夫人两人合裱在一起的坐像。神子挂在靠北的推板上,前面各放着一张八仙桌,两对蜡签。从明天年初一开始,早晚点蜡烛,供奉十八天。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孩子们的心理上和整个家庭的气氛上都已经进入新年了。祖父给每人发了五十个铜板,作为赌本,可以掷状元红了。
  这时的外面环境怎么样呢?整个大街上的店面,包括我家的吴公泰嫁妆店在内,全都开着。我家店堂里点着一只火油保险灯,比起往日来可亮多了。姑母坐在帐桌前翻着帐单。看那些街上往来的,绝大多数是讨帐的人:手里拎着店号的灯笼,怀里揣着帐单。要是年三十正巧碰到下雨,就更热闹了:收帐人一手还要撑着重而牢固的徽州油布伞,雨点滴滴答答的响;脚上套着桐油钉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随着人流的时多时少,那雨点声和钉鞋声也时重时轻。当年许多居民都在商店里记帐的,平时购物,并不需每次付现。小城人口不多,一般彼此相熟,商家为了扩展营业,也很乐意对那些殷实人家送去经摺(购物时记录帐目的摺子),这样可以稳定客户。譬如我家,就有成泰南货店、元昌酒店、周家肉店等三四个褶子。过去一般民间借贷,其偿还日期有所谓三小边,三大边。即初十边、二十边、月底边,端午边、中秋边、年底边。商家的做帐,只有三大边。而且端午边是指五月三十,中秋边是指八月三十。这两个虽是大边,但一般也只是结一结,付掉一部分赊帐就算了。只有年底,才真正是结清帐目的时候。几天以前,客户就会收到送来的帐单,请你核算一下,预备付款。一般人家不到年三十就去结清了。结帐的时候,还可以打一点折扣,零头免去,再送一点礼品,如南货店里的瓜子长生果,肉店里的生猪油之类。至于到年三十还没有去付帐的,商家只好派人上门了。商店之间,彼此有往来的,也是在这天结帐。所以除夕晚饭以后,满城多是讨帐的商家伙计。讨帐也有规矩,见到还没有吃完年夜饭的,就不能进去,还得等。总算上得门了,不料客户往往会说,等歇再来,现在我们自己也在外头讨帐,还没回来呢;等到第二次上门,倘若还讨不到,那讨帐人的口气、态度就比较不客气起来;到了第三次上门,已经下半夜了,有的主人已经避而不见,看来这笔帐今天是危险了,收不到了。也有的与讨帐人好说歹说,七折八扣,再让掉零头,总算结清了,道声明年会,也就欢喜而散。还有的人家无论怎么讨也只还得出一部分,那讨帐人其时也已经非常疲惫了,说,就带点老亲罢。那么,这份人家明年还能保持赊帐的资格。有一年,二弟剑侯跟了一个伙计去收帐,他那时间还只十三四岁,一个大小孩呢。到了一户魏姓人家,那主人欺他是个小孩,欺那伙计是一乡巴佬,当面谎说他自己不在家。不料剑侯是认识他的,说,你不就是魏先生吗?怎么说你自己不在家呢?魏某无话可说,只好承认。一会儿,他又耍赖了,说这是几年前的老帐了。剑侯马上回应道,这样说来,我们今天是非收清不可的了,否则到了明年,这帐不是更老了吗?不过结果还是没有收到。因为魏某其时已是砻糠了,哪里还榨得出油呢,照姑母的说法,这种户头,每年年底不过去望望他们而已。天渐渐亮起来了,街上的讨帐人,手里仍然拎着那盏点着蜡烛的灯笼,表示还在年三十的夜里……因为年初一是不准讨债的。不过在我的印象里,好象真正讨帐讨到天亮,相骂散场的,究竟不多见。
  海宁城里的庙宇有北寺、城隍庙、五土庙、双忠庙、关帝庙、元帅庙、东岳庙、小普陀等;道观有葆真观、北道宫、崔府君庙等;还有一些尼姑庵如三庙、蚕王天子殿等。除夕夜,去各庙烧香的人很多。因为年初一的烧头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为了赶早,渐渐变成在年三十的晚上就去了。有个杨家奶奶(母亲、姑母叫她顺珍女大  女大的 )每年除夕夜总是带了一个叫洪康的姨外甥来我家店堂里歇一歇脚,和祖母他们聊脱几句,再去城隍庙烧香不迟。北道宫的道士,到半夜还要送春牛来,可是我总已睡了,所以始终不知春牛为何物。大概总是一桩一本万利的行当,独家经营,没有听见过还有谁效法的。
  有一年除夕,我大约还不到十岁吧,不知怎地心血来潮,决定今夜不睏了,跟着大祖母姑母守岁,还可以看到明天一早的斋佛、接灶。为此,预先在朱万昌买好一包酥糖,以便在十二点钟新年来临之际,可以一人甜甜蜜蜜的享用。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要在平时,已经睡过两三个钟头了,祖母母亲来叫了我几次,我还是硬撑着,其实早已睡眼惺忪了——这时,我立在店里柜台后边每天装排门的长门槛上(北伐之前,我家柜台设在门槛外的街沿上,晚上收进以后再上排门),看着街上象提灯会一样的往来人群……一个瞌充,牙齿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又痛又怕,哭着跑去推醒了祖母。用温水漱了口,吐了一点血水。酥糖当然也吃不成了,只好去睡了。头一落枕,就到华胥国去了。所以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守成过岁,看来以后也不会守了,真正可说遗憾。
  当年在名义上是终年禁赌的,只有新年里允许开禁四天,即年初一到年初四,可以公然临街聚赌。但是新年未到,很多人早已赌心大起,哪怕欠债尚未还清,赌资总要早做准备。海宁民谚说得好:‘廿七廿八活急煞,廿九三十卞格也ta(随他去吧),初一初二邀赌客,侬毋不铜钿我有ta(赌资我借给你)。’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这一情况。年三十晚上还只八九点钟,全城已经自动解除赌禁了。我家北面富家桥堍,有一个张毛头开的小赌场。说他小,是指出入不大。喜用铜板和二毫的银角子,赌的大多是小牌九,偶尔也有做宝的,但总以小牌九为主,取其快而硬,以上帝意志决定输赢。赌客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居多,但也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了。设在大街南小桥直对的迎宾客栈,是一家出入比较大的赌场。屋内正中挂着明晃晃的汽油灯,下面一张八仙桌,四边围著几皮(层)人,最外面的一皮人竟然高高地站在凳子上。赌客多为地主家的小少爷、商店老板乳臭未干的儿子、警察局长的小舅子、近郊嗜赌的自耕农、以及一些不三不四的黑道小头目。这里的赌注,来去都用洋钿(银元)现货。倍时,把洋钿叠起来平一平高低,并不去细数。庄家的旁边常有‘促角’相帮,促角对赌经烂熟,眼头又尖,只听见他在高声喊着:"天门统吃",或者"堂里堂起,上角角起,天门下门吃".最后赢家春风满面,促角也拿到了彩头,海宁人叫‘吃菜煮糕’;而输家败兴而归,有的连两只金戒指也抵掉了。这种过年过得不太平的人家,夫妻相骂,儿女啼哭,也时而可见。但是真正的豪赌,是在几份著名的大户人家家里。这些人家,其实平日里也是高朋满座的,只是新年里更加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他们备齐了酒菜、鸦片、茶点水果作招待,而入局的人,都是事先打知单邀好的。那真是没昼没夜,一局可能输赢个几百上千。也有设骗局的,合伙去抬一个工商地主大少爷的轿子。但这种机会不可能年年有,真正所谓可遇而不可求了。最好是老太爷病重,大少爷可能偿还倒头债的前夕。
  一般人家的家庭里呢,新年里也来点缀点缀,大多数是用六只骰子掷‘状元红’。每局每人仅三十二个铜板,人数可多可少,而且出入自由。父母子女、叔侄姑嫂都可加入,不失为新年里文明家庭的文明消遣之一。我家就是如此的。记得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还创制了两个新的得彩项目,不妨记录在案:状元红里原有四齐(六只骰子里有四只一样)一项,可得一小彩。我选出其中特殊的一项,即四只都是白面一点,美名曰‘商山四皓’,作为中等彩。还有,原来的三对子(六子成三对)是没有彩的,我也选出一副特殊的三对子,即一对黑色的五点、一对红色的四点和一对白色的一点,美其名曰‘花好月圆人寿’,也可以得到和‘不同’、‘分厢’、‘五子一色’等一样的中等彩。这样,既讨了口彩,又添了奖项,增加了不少兴趣。也有亲戚到我家来拜年后摊牌九的,如裘汝寅、朱金石、李永和、项鑑明、李欣荣等。摊的是大牌九,以消遣为主。有时也会有十来元的输赢,他们做庄我们打(押注)。母亲等大人是用银角子,我们用铜板。其中我和二弟两人,精于取牌、精于拼牌,而且能够分析庄家的心理,分别‘亟’还是‘拆’。所以我们两人往往霸占一方,由我们拼牌。有时拿到的牌太差了,看来被吃的可能性很大,就悄悄给后面的弟妹们一个招呼,让他们把原来押上的铜板私下收回几个。这个不光彩的动作名为‘塔瘪度’(原意是用手指压杀臭虫)。也有两个大人对赌的,叫做‘劈木刀’;两人赌得不肯歇的,叫做‘合阿台子脚’(合阿者,拆断也)。而我们呢,打牌九时常常唱着祝辞:诸如‘烂污牌九吃头条’、‘天门天毒头,连有十八有’、‘天罡地之久,赢来吃老酒’之类。有一年年初二的晚上,永和寄爷和鑑明伯伯两个人劈木刀劈了一夜,我和二弟俩也陪了他们一夜,上床时已在年初三的早晨了。
  天快亮了,街上行人逐渐稀少。店家的伙计已经劳累了十八九个小时了,收得着的帐已经收齐,收不着的帐今年总没有希望了,回店去吃些年糕,准备休息罢,——这时,事实上进入新年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当新年来临之际,海宁人在习惯上是很少有放鞭炮的,可以说,海宁的新年是默默地降临人间。我们早已入睡,而大房里的大祖母、姑母等守岁守了一夜,已经在准备接灶了。接灶时只要把新的灶元宝挂上去,同时在灶山上供上一盆风菱荸荠橘子的水果三品、一盆豆腐干油豆腐粉皮的素菜三品、一盆特制的年糕,再换上一盅净茶,点上香烛,就可以迎接灶家菩萨从天上回来了。在井旁边供着一位井泉童子的祃张,他的供品和灶君的一样,只是年糕不是特制的,而是用了一只叫做手捏元宝的元宝糕,也点了香烛。在厅上开始斋佛了,斋佛也是朝里供的,神架上换上了观音三官佛的神轴,前面净茶三盅,水果素菜各三盆,另加元宝糕两块,用香烛,用龙兴纸,也用纸糊金元宝。这样供到天亮后,再送神。在中间的神子前,供上煮熟的白年糕,点上红烛,一直亮着,但不用香。厅上的家堂前,店里的财神菩萨前,都点上香烛。这样,年初一早上的事,就全部完成了。大祖母、姑母开始吃早餐,早餐是白煮年糕蘸以豆拌糖(炒熟磨细的黄豆粉拌以绵白糖)。忙了一宿,现在可以睡觉休息了。
  我们二房呢,年初一一早,祖母、母亲很早就起来了,接了灶,在家堂、灶司、井泉童子及神子前点上蜡烛,然后专等我起来斋佛。我昨夜睏得迟,再加天冷,实在不愿起床。已经八点钟了,别人家都斋过佛了,我不得不起床,穿上新棉袍,新棉鞋,戴上一顶有着红葡萄结的碗帽,到厅上去在佛前点烛点香,磕头跪拜。很奇怪,我们吴家家族里怎么没有对长辈拜年的习惯,因此,也拿不到压岁钱。但亲戚来往的拜年是有的。到了九时左右,我就去送了神。天气是如此的冷,三盅净茶都已结成冰块,必须在送神的火堆上烘一烘才能倒出来,而且倒出来的仍然的半个冰球,塔拉拉地满天井乱转。
  年初一的早上祖父仍旧到一笑楼去吃茶。茶里放着半个青果,叫做元宝茶——对一个一年四季来惠顾的老茶客是不加价的。但祖父这天并没有在茶楼用点心,而是回家吃年糕。祖父说,新年里的点心没有好的,即使最著名的富家桥烧卖也是这样。因为吃的人多了,质量难免有些下降。所以正月半以前,总是在家里吃年糕的。好在年糕的吃法很多:最简单的是白煮年糕蘸豆拌糖,其他咸的有菜煮糕、菜炒糕、肉丝汤糕、肉丝炒糕、菜肉汤糕、菜肉炒糕、荠菜炒糕、笋炒糕等等;甜的有豇豆汤糕、芝麻炒糕、玫瑰白糖胡桃猪油蒸糕等等;可咸可甜的有油沸年糕。至于糖年糕呢,我们一般总是在火炉的铁丝架上煨着吃:先切成薄片,每片上都有胡桃和猪油,看着猪油一点一点熔化,薄片七高八低的膨胀起来,也是一种乐趣。
  亲戚家来往拜年,都带着糕点礼品。那时盛行的是朱万昌酥糖、蛋糕。其他如小桃片、玉带糕、水桃酥、核桃酥、杏仁酥等似乎作为礼品的不多。礼轻点的,则有长生果(带壳花生)、雪枣、杨妃枣等等。这些礼品,往往不舍得吃,又转送他人。这样甲送乙,乙送丙,变成了约翰逊的靴子,最后又回到了甲的手里。算算时间已经半个月都过去了,只好自己受用了。家中敬客的糖果,大多数的南瓜子、西瓜子、椒盐花生,甜的是寸金糖和胶切糖。那时的小孩真苦,新年里的零食以烘长生果为主,节约一点的就只有芽出豆(将蚕豆发芽后晒干,炒熟食用,色红极硬而有些甜味)了。有的人家会放(爆的意思)‘泼榴’(土法自制爆米花),那么可以再加工成米花糖,或泡甜的米花茶。
  新年里可以买到酒酿,做得很好。蒸糯米时要求‘十粒五双’,做出的酒酿才甜而爽,酒味浓,酿多而清。酒酿有零卖的,也有用牌抽的:用一种签形的天九牌,放在铅皮制的签筒里,博时与担主每人抽八支签牌,比四付大小,要全赢才能吃到酒酿,其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往往到最后还是买一点吃吃算了。可以把酒酿担子叫到家里来,与他博上几个小时,所以这抽酒酿也成为了新年里的娱乐之一。虽然平日里也可进行,但总没有新年里的悠闲和从容吧。
  海宁人在年初一的传统节目还有一个是不费分文的看潮。年初一是朔,正好大潮,而且时间刚好在中午。所以吃了早中饭缓步到江边去正合适。本城人称八月十八是看人潮,新年初一才是真正的看江潮。所以去海塘上的人很多很多。我幼年的时候,潮水比现在大得多,没有大人陪同,小孩子是不敢单独去的。记得有一年的潮水真的特别大,从小普陀向西,满塘的潮水一直夹过来,虽然都是本地人,有经验,还不至于出险,但差不多人人都泼得象只落汤鸡了,真正狼狈不堪。有两位大家熟悉的老海宁,年纪都在五十岁左右了吧,一位是城隍庙前铜匠店的老板铜匠四伯,一位是邱仰泉先生,他们当时是站在土培塘上的。一发现潮已近身,赶紧往后退,却忘记了土培塘不够阔,一下子就滚了下去,四只脚正好插进塘后露天堆栈的竹篱笆里,皮破血出。背后夹着泥沙的潮水满头满脑直泼过来,他们两人一个是件新的羊皮袍子,一个是件新的丝绵袍子,全部象海绵一样吸饱了水。这地方既在塘后,安全倒是绝对无虞的了,可就是动弹不得,嗷嗷大叫,后来总算靠了众人的帮忙,才把脚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不过海宁人被潮水冲湿并不懊恼,因为这是今年一年都有‘进水’的吉兆,何况又逢大年初一呢。
  放花筒当是新年里晚上的一个主要项目了。我们那时称花炮一律为花筒,并不管它到底是不是筒型。那时的品种不多,但价廉有趣,非常实惠。七十年前,已经有了最简单的洋式品种了。一种叫胡蜂叮瘌痢的,一根铁丝条,足足可以燃放三分钟的火花星子,只要一个铜板。另一种叫红洋媒头的,是一根能发红色或绿色光焰的火柴,可它的寿命太短,大概只能点燃几秒钟,不合算,玩的人就少了。其他的都是传统品种了,你不要看它土里土气的,玩起来比现在那些时髦的花炮还有趣得多,而价格那是一与几百之比了。火箭式的有九龙取水、双蝴蝶,弹道式的有月亮泡,最有趣的是金盆潮浴和走线,每只顶多三个铜板。真正的花筒也有,有一层的,两层乃至三层的,价格就较贵,每只恐怕值几角钱了,一般小孩是买不起的。
  对我们那时的海宁小孩来说,最没劲的莫过于吃不到水果。海宁人有一个错误的成见,认为水果是生冷,吃了生冷要生病的,譬如肚皮痛。而且吃水果肚里会生虫,这是从当年的桃子、枣子之类大多被虫蛀蚀的事实而引申出来的。所以认为与其吃有害无益的水果,还不如吃能够填饱肚皮的糕点。于是,即使在新年里,也不大看得见水果。小孩谗,就吃点生萝卜、生山芋的过过瘾头。仅仅是为了敬神,一般人家才备下了些风菱荸荠和橘子。那风菱也有加工成熬上糖的糖风菱的,比起糖梅子、糖山查来毫不逊色。荸荠我们叫地栗,风瘪地栗的滋味实在太美了,所以家堂、灶司等供品里的地栗,逐渐风干,也逐渐少下去,最后被‘大老虫’完全偷吃光。荸荠还可以烧熟了吃,用来过酒。谋生到海宁来的苏北同胞,把地栗削去了皮,以竹棒穿成五六个一串的,沿街叫卖:"扦光嫩地栗……"当年海宁见卖的橘子有大小两种,大的是福橘,大概是产在福建的罢,甜而香。这个香呀,怎么只有那时候的福橘才有呢?已经几十年没有再闻到了,也许是自己的嗅觉失灵的缘故吧。小的一种叫衢橘,那么应该是产于衢州一带的本省物产。可惜不敢恭维,它小而不甜,略带酸,现在已很少见,大约被自然淘汰掉了,即使在当年,对小孩来说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新年才刚刚开始呢,但所有小孩的胃口都已经迟钝下来。老年人解释说,这是因为小孩前世的儿孙们正在斋祭他们的缘故。年初一的上午家里也没人掷状元红,因为大多数人昨夜睏得迟,现在还在补睡呢。我也不预备去看潮,真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只等吃中饭了。中饭是炒的隔年饭,稍微吃一点黄酒,小菜主要是白斩鸡。那滋味实在太好了太好了,——如今那些个劳苦功高的各级官僚,春风得意的个体暴富,你们的享用可惜迟了几年,只能吃吃小绍兴的三黄鸡了,虽然也可以拿熊掌穿山甲来安慰自己,但那究竟是违法的呀——今生我已不存再吃一次的奢望,而且看来连下世也没有指望了。因为那种鸡,在现在环球一体化的经济模式下再也养不出来了:鸡种是绍兴的越鸡,个体不大,只有四五斤,饲养期却长达9-10个月,大概只有活上800岁的彭祖才肯干这种傻事。我们吃的是公鸡,童年已经阉过,我们叫它骟鸡。这样,它的一生,就会对那些黄色书籍音响录象全然无动于衷,就会全心全意地为了供奉你的口腹之欲了。说也可怜,喂它吃的仅仅是糠。据说用了精饲料后皮下会长油,味道就不好了;那么用粗饲料呢,肉质又不够细嫩,所以总要以糠为主——但是这个糠,又必须真正是从糙米上轧下来的,决非磨细的砻糠可以替代——吃了这种糠后,鸡肉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香气,那是绝对冒充不得的。这种鸡特别适宜做白斩鸡,冷吃,室温最好,蘸以自制的杜酱油再加上些麻油,如今有什么鸡堪与相比?现在遗憾的是音乐可以录制下来,形象可以录制下来,总使得后人还可以勉强在听觉视觉上得到接近于原作的实感,只有味觉的口感,却无法保存,传诸后世,播诸远方。文字真是个无用的东西,我在这里再怎么描绘当年吃过的白斩鸡,你也无法身受其感了,可怜。
  午饭以后,有人起床了,看人数多少,可以打天九,摊牌九,抽酒酿或者掷状元红。赌博的时间,是天下过得最快的时间,还没有过瘾呢,怎么已经要开夜饭了?肚皮一点也没有饿,前世的子孙真是讨厌,他们一味的尽孝心,不想想我们这些前世当老祖宗的也会吃倒胃口。夜饭以后,根据海宁习俗,年初一是睏早黄昏的,真是无奈,七点不到,一家人都已上床了,可我却一点也睡意也没有, 只好睁着眼睛想想有趣的事情。想到了三年前的除夕,那时我还只有七岁,下午,永和寄爷来了,他要同我到他北石桥的家里去吃年夜饭。这在海宁习惯上是可以的。我得到祖母母亲的许可后,就跟着永和寄爷出发了。到北石桥大约有四五里路,先自己走了一程,再让永和寄爷背,到时已经五点钟了,天色已暗。那时寄祖父和寄祖母都还健在,寄娘领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七个人团团围了一桌。乡下的年夜饭朴实无华,海刁子(形容海宁城里人的说话尖刻)总结为鱼滚粉皮肉夹千张。其实那天端上来的是一大碗的白斩自养骟鸡,一大碗的红烧湖羊肉,也喝了几盅黄酒。饭后休息了一会,仍然由永和寄爷背了我回城,因为我夜路更加不会走了。手里提了一碗灯笼,我们捉方了走,先上春富庵塘,再沿着上河朝南。这时,奇景出现了,整条春富庵连城的塘路上,尽是提着灯笼收帐的人。有朝南进城的,有落北出市的,灯火倒映在河里,象一条二三里长的火龙,在水里逶迤嬉闹。——这样想呀想的,最后终于睏着了。
  年初一到年初三,整个大街的大多数店面都上着排门,不做生意。只见三三两两穿着鲜亮的人,急忽忽地去赌博,还有几只野狗,在窜来窜去。近一个月来,连清晨的鸡啼也静了下来(被杀了吃掉了)——大街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每回忆到这样的情景,就发现一年又已经过去了。
  从年初二开始,大部分时间花在彼此的往来拜年上。母亲拣了一天,领了我们兄弟几个到外婆家去——外婆家住在全喜弄(我们叫它田鸡弄)诸乙清的房子里。平日里去的时候,走出北门,老远就能听到两家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内中老板叫周老锦的那家,就是出产远近闻名的菜刀叶刀药刀的——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离外婆家不远了。但是这几天是新年里,店铺关门,一路上都静悄悄的。到全喜弄一转弯,一边全是桑树的秃枝,和大街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诸家的房子是从边门出入的,先经过一个花园,面积虽然不大,但也有池塘,四周堆着假山;临水有一段装着阑干座位的走廊;园中落落花木,印象最深的是一株紫薇,我们叫它抓痒树。它的茎杆上好象赤裸着没有树皮,据说你用手指抓几下,上部的枝叶就会因怕痒而颤抖起来。所以我们每次到外婆家,总要抓它几下。现在是冬天,叶子早已落光,上部只有光秃秃的几个树丫,所以它不怕痒了,一动也不动。
  外祖父是在我九岁那年的九月里去世的,已经两年多了,座(zu)头也在去年的下半年化掉了,现在仅挂着他的一张遗照。另外还挂着一轴神子,这神子画得很别致,是把几代的男女祖宗遗容聚在一张上,高高低低一行一行的分代坐着。内中有一位太太,大约是外祖父的母亲一辈,两只眼睛是闭着的,象是盲子一样。我幼小的心灵上觉得很奇怪,询问之下,据外婆说,这位太太在太平天国时代失踪了,一直音讯全无,死活不知。在画神子时,根据年龄,有可能还活在世上,所以画成盲子,表示这张遗像,不一定画的是她。这样解决了活人被画上神子的矛盾。在外婆家可以吃到很大的青鱼和城里买不到的慈菇。这都是八舅父过年时从硖石带来的。海宁习惯,出嫁后的女儿不再去拜娘家的祖宗,原因是在出嫁时已经辞过祖了。但在新年里可以带着大红蜡烛去供在神子前面,由外孙磕头的。所以我们拜了神子,再向外婆拜年,外婆给每个外孙一个红包,里面有两个二毫的银角子,我们已经欢天喜地,把所收到的压岁钱全部交给了母亲。
  在记忆中,第二家去拜年的是大祖母的娘家唐家——他们住在十景街夏家的房子里。夏家的厅和诸家一样,都很大,大到说话有回声。所以我到张家唐家两代的外家去,一个人总要在厅上大声喊脱几声,再拍几次手,以听听回声,作为娱乐。夏家的厅上还放着一顶轿子,前后用高凳搁着。我也总要爬上去坐一会儿,以想象乘轿子的滋味。等到下来的时候,满身都是灰尘和蜘蛛网。那时候,大祖母的母亲也还健在,我们叫她阿太。在阿太那里,总可以吃到最好的白斩鸡。这种鸡,是唐家雨霖舅祖父代硖石的生大米行到江南去收帐时顺便买了来的。那是绍兴的栈鸡,所以格外的肥嫩鲜美。但唐家的红烧肉我觉得糖放得太多了,太甜——这印象到现在还很深。
  亲戚中有上一年结婚的,在新年里就要请新娘子吃饭。如果好几家有新娘子,那么就在同一天里集体请客。每年正月二月往往是结婚的季节,所以有许多小孩都是当年出世的,这样,请新娘子吃饭时,婴儿当然也抱了来。海宁人形容说:"姆妈第一年新娘子,囝囝两岁了。"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还有,亲戚中如果有上一年过世的,家里还供着座头,那么就要在新年里去插烛:买一付四两的红蜡烛,送到这户亲戚家去,点在座头前,并行礼跪拜,看来好象是对死者拜年的意思。至于这份丧事人家,今年是不能外出拜年的了。
  新年里还要请祖宗,叫做‘作年享’。好在过年不久,有的是鸡鸭鱼肉,可以化出许多祭菜来。家祭除了在每位祖宗的忌辰之日要作享外,一年中还有四次要集中的祭祀。那就是新年、清明、七月半、十月朝。新年里的日期没有明确的规定,一般总在正月初十之前吧。不过我总认为这一次实在是重复。你想,祠堂图已经挂在那里了,早晚两次的点蜡烛,早上还供年糕;而家堂呢,也是同样的早晚供奉。所谓家堂,实际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祠堂:乃一只约1米长,30厘米宽,1.2米高的木制神盦,挂在大厅上的左内角里。里面有两个牌位,一块是写着‘天地君亲师之位’,另一块上写着‘吴氏堂上三代宗亲之位’。这样,再作年享,不是第三次的重复了吗?我家共作三桌的年享,两桌是自己祖宗,一桌是外宅。所谓外宅,是指亲戚朋友或邻居中间因为没有后代,而由我家承担永远祭祀的。我家祭祀的外宅有郭、丁、宋三姓。郭家是高祖玉堂公的外家,丁宋两家是卖房子给乾亨公的房东地主。外宅因为是外姓,作享时要去领香,即由主人拿着三支棒香到门口去作揖相请,然后以香指引,领到供桌上。否则吴家的门神克尽职守是不会放他们进门的。自己的祖宗,门神认识,就不需要这个手续了。
  年初三没有特殊的活动,但有一个戒律,就是不能吃汤,尤其不能汤淘饭。否则,出门的日子一定会下雨。不过小时候的我一直不明白,要是我没吃汤但弟弟吃了,后来我俩一同出门,岂不让天公为难了吗?落雨好还是不落雨好呢?
  年初四的活动是新年里的最高潮,原来初五是财神菩萨的生日,那么初四正是它的前夜,是接财神的最佳时刻。看重eve,大概是东方人西方人共同的习俗吧。初四这天的早晨,原本挨户上着排门的店铺,大家都开了一半。整个的上午和半个下午,都在做着接财神的准备工作——哪个店家敢不虔诚呢?一般来说,其仪式和居民人家请年菩萨差不多的,但整条大街的百许家店铺里,却有两家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一家是方桥上的公兴绸缎店,另一家是北大街的华美盛广货店。可以说,满街看热闹的,全城空巷看热闹的,四乡赶着出来看热闹的,主要就是冲着这两家的表现。他们也确实年年有点新花样,可谓不负众望。公兴是比较传统式的:他的六开间门面,里面也很进深,铺了一张十来平方米的台面,最最里面供着一尊财神爷的精巧塑像,前面一张紫檀色小供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后面两把撑扇,大有王者气派。供桌前面摆着几十盆供品,有水果、糕点、干果、豆制品之类。正中的上面挂着一对鲜活的鲤鱼,吊在一段短横杆的两头,眼睛蒙着红纸。在半空里,它们的嘴巴时刻在开合着,鳍和尾巴作出划水的姿势。再前面是三大盘鸡鱼肉三牲。最前面就全是摆设了,有微型的开道大铜锣,有全套执事:如肃静回避高脚牌、凉伞、掌扇,有全部武库:刀剑枪戢叉钺斧鎚,再加微型的轿子马匹……大家最最百看不厌的,就是这些小摆设了。在这台面的前面,才是一大炉檀香,香烟缭绕,幽静肃穆。两边还有特大红烛,中间一只香炉,插着极粗的特制棒香,蜡扦上挂着金元宝,旁边备着十六只高升,两千鞭子,待子夜来临时送神可用……
  华美盛就不同了,它以现代工艺品的摆设为主,财神菩萨供的是景德镇的瓷塑,两旁高脚彩色玻璃瓶里插着象生绢花,有花有叶。中间是一只圆型的四脚大玻璃缸,里面游动着几条长尾龙种金鱼。鲤鱼也用,把鱼身弯扎成元宝状,上面负着一支柏枝摇钱树,满树缀以黄白的金银小元宝。再前是聚宝盆,用电珠放光,照着珊瑚树,万年青。以下是十六只高脚玻璃盆,装上各式蜡制的水果:有香蕉苹果橘子葡萄。陶制的干果,如栗子桂圆核桃长生果。还有四只皮裘动物——虎豹狮象,排成一行。再前面是三牲了,檀香棒香红烛元宝都未能免俗,高升鞭子当然也预备着的……
  整条大街都在接财神,店面两边都挂着亮晃晃招牌灯笼。本地的外来的乞丐今天全部出动:有的打赤膊,把一只草绳编的龟形圈圈套在头上,挨户乞讨。口中唱道:"乌龟上街头,生意闹稠稠……"而大多数乞丐呢,只用一个五百支红锡包香烟的硬纸匣,里面放了只泥菩萨,说是财神,送到正在接财神的店铺前面,口中唱道:"财神到,生意好,一年四季赚元宝……"这样从每家店铺那里可以得到几个铜板的布施。一个晚上的收入,就很可观了,在平时讨了一个月,恐怕还不到这个数目哩。
  有一年,大约在民国十七、八年吧,本地有几位吹鼓手忽然开了窍,自北上南,每家店铺前来上一段‘将军令’或者‘天官赐福’的乐曲。因为是新花样,店家也不知道应该送他们多少报酬为好。虽然是不请自来的,但是既来之,既奏之,总不好意思拒绝吧。北门外的店铺较小,硬起头皮送了他们小洋两角(两毫的银角子,可兑换五十个铜板)。这样竟变成定出了个底价,朝南进城,到了华美盛、公兴的一段,当然报酬要提高了,这两家可能每家都送了一、二元吧。这一夜下来,他们或许赚到有几十块钱呢。以当时米价,每石(156斤)值洋5元。一个手工工人或店家伙计,除供膳外,每月工资也不过10元左右。而保姆呢,整天工作十一、二小时,终年没有休假,工资每月仅一元或一元几角。所以这天他们乐队的收入之高,简直是天数了。以后几年,乐队多了起来,商家也有分寸了,演奏费又回落到了几十个铜板,照他们业内人说,只不过免讨饭而已。
  我被满街的炮竹声惊醒,这是交初五的子夜。但因为黄昏时太兴奋、太疲乏了,往往在朦胧中不知是继续醒着还是又睡去了……
  初五早晨,所有的商店都开张了,但是除了酒店之外,其他店铺其实并没有什么生意。昨晚差不多闹到了五更天,今天哪里还有精神呢?好在这几天的伙食是比较好的,从去年年底以来,总有十来天了吧,顿顿有鱼有肉,晚上还可以吃点老酒,这些天算得是商店伙计最开心的日子了。而一般手工工场呢,年初五还在休息之中,一直要到初九或初十才开工。过几天可以在工场的墙上看到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春旺月初九日开工大吉’,那就算是正式开工日期的通知了。至于在这停工的休息期间有没有工资,我不清楚,到现在也没有去调查过。
  年初六,往往是吃财神酒的日子。我家大房是以接财神代替请年菩萨的,所以也是年初六吃,既算作过年的年夜饭,又算作财神酒。我的两位祖姑母都要回娘家来,要对她们的父母神子点上红烛。管家姑奶奶常带了她的儿子正洪表叔来,我虽叫他洪伯,但年纪还比我小一岁哩。我们一起玩,一直到吃了夜饭回去。裘家姑奶奶的儿子汝寅表叔,大我十五岁,已经在上海通和布厂工作了,是不回家过年的,所以老太太总是一个人来,过了初六,再要住上几天才回去。但是我家的人舍不得让她回去,常常把她的东西藏起来。
  现在算起来,那一年我大约九岁,(还是七岁?)也是年初六,管家姑爹爹落葬。我不懂他们为什么把葬期拣在新年里。这天清晨,母亲和我两人就到管家去了,因为知道入土的时辰很早。至于我家还有谁去,我已经记不清了。管家住在当弄里,离我家很近,五六分钟就到了。他家的房子是弯墙门,在路上望不见厅里的情况,进门一看,发现里面已经很闹猛了,乱烘烘的正在分批吃跑马席呢。所谓跑马席,是富有人家招待客人的一种快餐式早点:凑齐八个客人就开出一桌,送上四盆炒头,如虾仁、鱼片、什件、响铃之类,也可以少量吃几盅酒,然后每人送上一碗卤子面,吃光就算完成了。一切工作人员呢,卤子面可以尽量吃,热炒是没有的,也不供应酒。这时,我听见秀龄女大 女大 (管家姑奶奶的大女儿)在高声喊着:"轿浪伯伯拉吃好了就到外头去"(——厅上太挤了,要腾出空地以便让后面的客人进来)。母亲和我没有吃面,直接到内屋去看望姑奶奶。七时不到,送葬的行列要出发了,女眷都坐轿子,母亲当然也是,但同时要带一个九岁的我,两个轿夫却不肯抬,说太重了。再三的协商,还是不同意。(当时没有加点钱的习惯,所以就弄僵了。)我一气之下,决定不去了。母亲也相信我一个人回得了家,真的让我走了。我一到家,气鼓鼓地告诉了祖母这个情况。祖母说不去也好,我给你吃鸡汤下面,外加两块白鸡。刚刚吃完,大同源里父亲的同事朱春卿先生来了,现在时间还不到八点哩,他是来邀我到富家桥上去吃烧卖的。我再三说明已经饱了,但他就是不肯,拉了我就走。结果我被迫又吃了十二只烧卖,小肚皮快涨破了,把裤带放松,蹒跚回家。后来,我竟完全‘绝食’了一整天。
  年初七早上,把井泉菩萨送上了天。除神子外,其他的如家堂、灶司各处的焚香点烛,也到今天为止了,新年情景,逐渐淡化。年初七据说是人的生日,海宁风俗,在这天里称人。大厅的梁上,高高地套起一根绳索,下面挂一杆大杠秤。秤钩上荡一只叫做‘络格’的东西(原来是挑东西时的衬垫,用木条镶出梅络图案),用来坐人。记得每次总是由姑母来做的掌秤人。大人们呢,往往还躲躲闪闪,拉拉扯扯,又想去称,又怕人家笑话称猪猡。而小孩子称完了还不肯下来呢——权作荡秋千罢——这算是新年里的又一桩乐事。希望那络格一直挂在梁上吧,至少到开学之前。
  我家除了管、裘两家嫡亲祖姑母外,还有一位堂房祖姑母,我们叫她姚家姑奶奶的,她每年要到初八才来我家——新年里时常会听见母亲在计算:"鸡肉还要听开(留出)一些,姚家姑奶奶还没有来过哩"——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孙女儿蕊珠。她梳的头髻很特别,翘动翘动的,我们在背后都叫它‘喜鹊尾巴’。好象饭总是在我们二房里吃的,她也吃点香雪酒,到晚上提着灯笼回家。
  新年活动接近尾声了。海宁人说,"拜年拜到年初八,jve(拾到的意思)块硬年白".可见过了年初八再出去,只能吃到一块硬白年糕了。
  在新年里,如果碰到有甲子日,一般手工工场还要请‘头甲子’。不过就是到南货店里请一位小祃张,供些年糕、茶酒,点上香烛。这个请头甲子的内容起源和目的,我都不甚清楚,在这里就不多谈了。
  正月十三上灯,也没有什么大的举动。海宁人的迎花灯是出名的,但一般都在二月里。上灯夜有的小孩头颈里插个小灯笼,手里拖着兔子灯,已经算是阔气的了。海宁人对元宵也没有什么偏爱,大概因为往往是在阴雨中度过的吧,所谓正月十五雨打灯也。
  不过在十三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有的人家接紫姑神,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风俗。民间的叫法很多,大多数叫做‘接淘箩头娘子’。至晚,夜饭吃过不久,在灶头边把淘箩头娘子装扮起来:把一只竹丝淘箩翻身,底朝天,在相当于额的位置戴上一个兜,上面插几朵红的纸花,算作头饰;在相当于嘴的位置下面插一段筷子,使淘箩的前部抬高些;然后整个罩上一块象新娘子用的红绸帛——这样就算装扮好了。由两个妇女左右抬着,请到中间的八仙桌上,然后在前面点上一对红烛。不过那妇女俩仍然把食指中指按在淘箩口上,这样就可以用那段筷子的行动来做扶乩游戏了。最简单的就是直接问岁数。一个小孩向上作了三个揖:请问淘箩头娘子,我今年几岁了?只见那筷子头在桌面上笃了九下,表示九岁。答对啦!接下去另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上场求仙了,说她母亲就要生小毛头了,请问是弟弟呢还是妹妹——笃单数是弟弟,双数是妹妹。大家于是敛神屏气,等待着淘箩头娘子的答复。淘箩动了,在桌面上叩出来声音,慢慢的,轻轻的……大家数阿数,总共十五下,看来是弟弟无疑的了。隔壁七阿姨每年看蚕宝宝,她要来问问今年的蚕花情况,很虔诚地磕了四个响头。淘箩又动了,居然笃了二十三笃。七阿姨喜出望外,加磕了两个头。原来蚕花也和黄金一样,是以24K为十足的。现在她竟得了23K,能不高兴?以后询问的问题越来越古怪了,不过淘箩头娘子的作答往往只有电脑式的0或1两种,所以还是对付得了,而且据说还相当灵验的呢。可惜时间一长,两位的手臂抬不动了,况且蜡烛也所剩无几了,就此结束吧。
  紫姑神也有叫她坑角头娘娘的。小姑娘们唱:"坑角头娘娘独脚仙,教我姑娘做针线。"为了汇报自己的成绩,她们还常常做只小鞋子去放在茅坑的角落头的。至于为什么坑角头娘娘只有一只脚呢,这可能与扫帚有关,因为这位娘娘好象是专司管理清洁卫生的,而扫帚又是主要的清洁工具,于是就诞生了独脚仙的形象。
  正月半一过,祖父又恢复了在外用早点的习惯。那一年,我已经虚龄十一岁了,算起来是民国十六年罢。正月十七早上,祖父领了我到一笑楼去。这是昨天就约好了的。祖父说,"阿剑,后天你就要开学了,这是你在第二校(初小)的最后半年了,明天我待你吃点心。" 到得楼上落座,泡来一壶茶,摆开两只茶杯。旁边的各位老爹爹也早就来了,差不多都是认识的。因为是新年里的第一次见面,我只好舌尖头上打个滚,微笑着招呼了一圈。待得得到他们当着祖父面的称赞,祖父当然是极高兴的。今天我们预备吃大街上的汤包,于是就关照茶店的老板小阿大去叫了两客。但还要等着点心店做起来,蒸起来,再送过来呢。所以我只好干坐着,且听各位老爹海阔天空的闲聊。墙上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我也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也不是,倒不如几件逸事来得有趣呢。譬如说,朱 * * 先生年三十晚上从半夜吃起吃到年初一的早晨,一共吃了六大碗白煮糕,胃口实在是好。这位朱 * * 先生我是知道的,极肥胖,他早就有个出名的雅号叫‘吃饱屙(wu)蛆虫’了,虽不礼貌,但照此看来真是又亲切又贴切。接着又说起杨仁芳先生,他是一位前清秀才,常常穿了件紫酱色的呢袍子,或许还可能是舶来品呢,虽然现在已经相当陈旧了。有人揭发他年初七去买油条的时候,立在油锅旁边,‘不留意’把袖里笼着的一块桂花糖年糕落到油锅里去了,尽管他阿呀阿呀的乱叫,但却一无行动。等到店老板把它从滚烫的沸油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炸透了。于是杨先生连油条带年糕一并放到竹篮里,踱着方步回府去了。
  对面多福巷巷口永和祥纸扎店里的挂钟已经敲过八点半了,可是汤包还没有送来,我已经相当饿了。正在这时,大街上忽然一片人声,"牛弄里起火了!"祖父一听,赶紧下楼往家里跑。我也吓傻了,跟着跑到多福巷口,一看,只见南面离我家约二、三十个门面的叶万隆内宅火光一片,但分不出究竟是上岸房子还是下岸房子,因为烟尘太浓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和祖父脱开了的,昏了头的我不敢朝南回家,返身沿大街往北跑,满耳只听得报警的铜锣声。到了北门城门口,回头一望,不得了,火势更旺了,整个牛弄的南端全是火,看来上下岸的房子都着了。但似乎没有朝北曼延,与我家之间仍旧是原来的距离。我一口气跑出城,进了全喜弄的外婆家。外婆他们也知道城南失火,已经请人打听消息去了。我休息了一会,猛喝了一阵茶。外婆得悉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早饭,烧出来一碗青菜肉丝汤年糕。后来,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比两年前年初一河西街上失火的损失要大得多,现在总算已经扑灭了。果然,不久听见外面‘堂——堂堂——’的太平锣声,我的一颗心才算平静下来。就留在外婆家吃午饭。外婆特为为我煎了一块腌鱼,还蒸了一碗开洋水炖蛋。我饭还没有吃完,店里的阿明师傅找寻来了。原来火烧时大家很乱,也忘记了我的所在。等到火已扑灭,才发觉全家就少了阿剑一人。祖父记得我是肯定和他一起下茶楼的,那么后来到哪里去了呢?估计火场上是不会去的,也没有听说在救火时踏坏过什么孩子……但直到吃午饭还不见人影,大家心思的那个沉重呀,尤其是祖父,在担忧中更带着深深的自责。最后,还是母亲头脑清醒,阿剑一定是逃到外婆家去了,不然谁给他吃饭呀?于是,赶紧派了阿明寻到了全喜弄。
  每年正月十八日是过新年的最后一天。这天上午,把神子都收藏起来,想过春节的就要再等上一年啦——在孩子们的心理上,真有些依依不舍。不过,自从我上学读书以后,每年也总是在正月十八开学的,所以我对于神子的怎样收下、谁来动手、如何收藏,都一无印象。此后的日子,忙于学校的功课,没有时间再去回味那个刚刚过去的、漫长的新年情景了。
  1993年8 月17日在玉人、永年家脱稿
  在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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