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灶有个大师傅,猪嘴獠牙金鱼眼,貌丑人恶,酷似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人送外号"三连长".其实那时的炊事员大抵如此,有这样的大师傅,我们吃的怎样可想而知。
到学校吃的第一顿饭是炒茄丝,甜兮兮水煮的一样难吃。自那以后,炒茄片、炒茄条、炒茄块,烧茄子、炖茄子、蒸茄子(加匙酱)层出不穷,一律5分一份。其他的也都是炒三丝(白萝卜、胡萝卜、芹菜),炒三样(胡萝卜、土豆、黄豆),万变不离其宗,很少能吃到荤腥,熬得人面呈菜色。即使这样,也没能压住饕餮般的食欲,每到第四节课,就已饥肠辘辘无心听课,早早将文具收拾停当,下课铃一响,立即以百米速度奔向食堂。
我的餐具配置是:20公分铝盆儿,特大号"红灯记"牌圆匙(如今的市场上绝对见不到了,作为纪念我一直留着,儿子上学时带走,吃的体重超过150,毕业时给弄丢了),大师傅舀着方便,我吃着带劲,无论饭菜糊糊、发糕馒头,一律一扫而光。一个月下来,造了56斤。那时在厂里是冶炼级,定量38斤,到学校减成31斤,还有1/3粗粮,差额部分只能靠家里寄粮票。印象中能吃的不止我一个,老冯、老韩他们也是早晨3个馒头一盆糊糊,馒头中夹两层咸菜丝,双掌一合压扁,就成了土造的"三明治",狼吞虎咽干光,意犹未尽,还舔舔手指头。如果早晨是发糕糊糊,顶不到中午,10点课间操就跑到大转盘的甜食店,买半斤(20个)红糖粗粉的大元宵压饥。有时候因故开饭晚了,老赵就领着我们敲饭盒唱:"炒菜的大师傅,来一碗菜、来一碗汤、来一碗牛肉炒鸡蛋……"最让大师傅反感!
考虑到工农兵学员肩负着"上管改"的重任,当年学校还发生活费,大多数同学每月18元,家庭困难的加发5元,由刘继云领回分发。当时的伙食费大约需要15元左右,剩下的买点牙膏肥皂也就凑合了。在成都与国庆罗红聊起这一段,还挺怀念毛主席的教育路线。
记得一次在物理楼阶梯教室召开全系师生大会,工宣队领导在会上声色俱厉,批判有个学员嫌学校伙食差,经常带同学到校外吃饭馆,一个月吃了50多元,还说"没吃好";这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剥削阶级腐朽思想的具体表现!还有个女生吃包子光吃馅,把包子皮扔了,也把劳动人民的本色丢了!那个女同学绷不住当场叫屈:"包子皮是生的,没法吃!"有几个男生特绅士,立即呼应:包子确实没蒸熟!工宣队见众怒难犯,话锋一转说起别的问题,此事遂不了了之。后来带工资的学员就不太敢常上街改善了,又架不住馋虫勾引,只得星期天单独上街找食。有一次路过东方红广场旁的副食店,看到橱窗上挂的纸牌,墨笔写着:处理河南坏蛋,每斤0、62元(后来演化成"河南坏蛋六毛二") 这是难得的不凭票购买,赶紧进去买了2斤,又花4毛钱买了10斤西红柿,回宿舍洗净装进脸盆,坐在电炉子上,熬成一盆没有一滴油的鸡蛋西红柿,十来个同学狂造了一顿。
开门办学是我们最得意的日子,暂时脱离了"大批判",又能改善一下伙食。在南京,我第一次尝到了甜味的"麦精啤":在常州,大明母亲为我们包了鸡蛋韭菜饺子(那可是3月底,当时北方绝吃不到);在安康,买过1毛钱3个的大柿子:在达县,吃到2毛钱1碗的血旺炒豆芽;在重庆,我和国庆到危小鸥家蹭饭,她父亲为我们炒了"宫保肉丁";大概用了全家的肉票。上海钢研所的伙食不错,早餐光面食就不下10几种,雪菜汤1分、有肉皮丝的2分一碗;饭馆里啤酒8分一碗,素炒木耳4毛,烧带鱼4毛。最差的是江油,饭店卖的米饭里掺玉米粉,极难下咽。有一回余斌带了家乡的豆腐干,黑而硬,要用全力才能切下一小块,味美留下难忘印象,后来几次在商店也没找到过,可能叫"霉豆腐干".
物资匮乏,生活清苦,是现在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王天明老师讲过,蒋老师的父亲就曾从家乡一路讨饭找到学校。看刘恒的小说《狗日的粮食》和张贤亮的《马缨花》,我深有同感。整个大学,我的体重没有超过112斤,最低时只有106斤。
那些难以忘怀的岁月,终于看到它一去不复返了。毕业成家以后,生活规律了,市场丰富了,看到副食店诱人的卤货糕点,心想终于敞开不凭票了,怎能轻易放过,忍不住买回来大快朵颐。渐渐的,只感到弯腰越来越费劲,肚脐眼越来越深,应了那句话:有本事的人把别人的肚子搞大,没本事的人把自己的肚子搞大。我不记得自己有过120斤的体重(那是我在学校时所盼望的理想体重),偶尔称了一下,已经超过130了。吃的好了,胃口差了,有时也为应酬饭局犯难。但体重还是一路飙升,最重达到179斤。到重庆开会,危小鸥毫不客气地取笑:你比聚会时又胖了一圈!每年体检,医生都劝减肥,我毫不在意,心想好不容易长上去的,减了多可惜。直到出现糖耐量异常,医生警告:再不注意将发展成糖尿病!遂开始减肥。
老话说,吃的甜太多了,就得吃点苦。重新买粗粮、吃窝头、炒苦瓜;牢记医生的教导,坚持一个中心--减肥,两个绝不--不多吃一口、不少 走一步,三忌--烟、酒、熬夜,四控制--血压、血脂、血糖、血粘稠度……如今的粗粮比细粮贵,常使心中忿忿不平。有时挖野菜,不由想起那首"苦菜花开遍地黄,乌云当头遮太阳"的歌,碰到熟人就调侃:没办法,老婆下岗,只能吃野菜了。吃苦一年半,体重控制在150,各项指标正常,不再贪嘴,过起了简单的生活,也从中悟出一条道理: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什么事情上,都不能随心所欲,必须有所节制、有所约束、有所顾忌。
照片上同学们个个红光满面,连做过胃部手术的老潘都发福了,可能保持体型的只有罗哥、刘继云、老丁了。20年聚会我和丁夫人开玩笑:"嫂子,给我们班长吃点好的吧,怪可怜的。"丁嫂颇感冤枉:"他吃什么也这样!"我听人说过:现如今什么叫有福之人--什么都能吃,光吃不长肉。他们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了。
生活好了,也忘不了过去。我还保留着当年的粮票和副食券,偶尔翻出来看看。把昨日的苦涩打开封口,那苦涩就略带点甜,散发出一点香醇;那浸透了伤感的回忆都不由自主地经过了发酵、美化,在心头盈盈地晃出涟漪,让它在灯红酒绿的间隙中,来填充我平淡简单的日常生活。
2006、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