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女人是年除夕傍黑的时候回来的。
那时候男人正在里间屋的炕上包年夜里吃的饺子,里间屋暖和。男人不敢生炉子,生炉子费炭。男人要省下钱来支持在省城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好在山里有的是柴火,男人可以烧炕。男人把炕烧得热热的,屋里就暖和了。
男人正在包饺子,男人显然不善于做这种营生,显得笨手笨脚。男人费了好大劲才包了寥寥几个饺子,且饺子的形状千奇百怪。
男人是个光棍,按说打光棍的人这些营生都应该会做,你不做谁替你做呢?但男人有人做,起先是母亲,后来母亲没了,女人就给做。这些营生男人从来就没做过,所以男人不会。
小花狗花花蹲在炕前,支楞着两条前腿托着胖呼呼的脑袋,很认真地看男人干活,突然间花花的耳朵竖了起来,紧接着便扒开房门,一路“汪汪”叫着跑了出去。
这孩子,叫唤个啥呢!男人说。
男人没有去看,男人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包饺子。一个人的村庄,有啥可看的呢?
这里原本是一个三百多口人的村落,由于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前些年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但是男人和女人都留在了这里。男人留在这里,是因为男人没本事,男人只会种地,男人只认识这山,离了这山,男人不知道他该怎么活着。女人也是。他们把心血和汗水撒在山上,大山则给予他们微薄的回报,他们把这些回报寄往省城,去供备女人在那里读书的儿子。
女人是夏天里走的,女人去了省城。女人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儿子,女人要去给儿子照看儿子。
男人牵了毛驴,毛驴的背上驼了大包小包捎给女人儿子的山货,一直把女人送到山外,一直看女人坐进那辆跑往远方的客车,一直看客车的影子转过山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路上女人跟他走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温热,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
一路上女人都在竖着耳朵,渴望着能够听到那句话,只要男人说出那句话,女人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男人回去,就在这山里,两个人过一辈子。
但是男人没说,怎么说呢?男人想,没法说!男人把那句话藏在心里。女人苦了大半辈子,该享享福了;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三十多岁就守寡,女人该享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
女人走了,空荡荡的村落里只剩下男人一个人。男人时常站在高崖顶上,看北雁南归,看日升日落,看那条缠绕在山腰间时隐时现的出山的路……女人的温情、女人的话都在那路上飘着……
门响,男人听到了院门在响,花花的叫声戛然而止。男人觉得奇怪,就抬头往院里看,男人的眼睛便定格在那里。男人的手上托了一张饺子皮,正要往里面裹馅,男人的手一哆嗦,饺子皮就滑到了馅盆里。
男人看见了女人,女人回来了!花花一直围着女人前蹿后跳,像孩子见了久违的母亲。
女人走进屋里的时候,男人依然坐在炕上发呆,女人就笑。
过年了,孩子们都放了假,俺就回来了。女人说,本来孩子们想回来跟你一块过年,只是小孙子太小,受不了旅途颠簸,就没让他们回来。
这大老远的!男人说。男人觉着眼眶发酸,就紧着说:你先歇着,我到南屋烧烧炕去。
房子是女人的。五年前,当村里的人都搬走了的时候,女人就怕,女人说哥你搬过来住吧,好有个照应。男人就搬了过来,其实男人也怕。女人住北屋,男人住南屋,一住就是五年。
实际上早在前些年就有人想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但男人摇头,她是弟妹呢!男人说。女人也说:他是大伯哥呢!
女人走了,男人没想到女人还能回来,男人就住进了北屋,现在女人回来了,男人欢喜地想掉眼泪,男人怕女人看见,就想还是去烧烧南屋的炕吧,这个冬天特冷。
但女人不让他去。烧啥炕呀?女人说,咱们喝酒过年,咱们守夜!
男人听得热血沸腾。可我早就戒酒了。男人说。
俺知道!女人说,为了攒钱供孩子上学,你把酒戒了,今儿个过年呢,哪能不喝酒呀!你瞧,孩子早就给你备好了。
女人打开包袱,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你瞧瞧,这是孩子给你买的红酒,听说这酒能预防心血管、骨质疏松等多种疾病,适量喝点有益健康呢!
女人麻利地打开一瓶酒,斟了小半杯递给男人。
男人盯着杯中深红色透明的液体,一缕甜丝丝的馨香立刻沁入心脾。
喜庆不?
喜庆!
红火不?
红火!
你尝尝甜不?
男人咂了一小口,有些苦,男人说。
你再仔细品品!女人说。
男人就闭上眼,慢慢品着那酒。
甜!男人说。
心里呢?心里甜不?女人说。
男人睁眼去看女人,男人看见女人一直盯着他看,男人看见女人的脸灿若桃花。
男人的脸一下子烧起来。这还没喝呢,好像就醉了,男人想,这酒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