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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6-12-21 10:01
鄌郚总编

王梅英  :爱在歧途(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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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6-12-21 10:01
鄌郚总编

王梅英  :爱在歧途(长篇)

  第二十二章 父女合同书
  一
  太阳还在东方的山脚下,拖着疲倦的身躯缓缓地走上来。建强背着沉重的包袱,迈着沉重的步伐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抬头望望天,阴沉沉的,布满了乌云,预示着暴风雨快要来了,路边的小草拼命地摇着自己的脑袋。建强加快了行速,似乎一切都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向前赶路,争取早一分钟赶到学校,有可能避免一场大雨袭击。独有一事不能疏忽大意,建强左手抓着包袱,牢牢握着那个煎饼果子。娘把学费和书钱,全都包进这个煎饼果子里。
  送走建强,建英坐在门口外。清风拂袖过,心灵的遨游。远离了昨日俊而秀气的山峰,静谧的丛林,高飞的鸟儿,那湛蓝的天空深情地挽着白云,和谐的大地。坐在门前的一片净土上,心灵平如镜静如水,那和谐的、怡人的、宁谧的、动人的、深情的,久久回味着那远山远水。
  栾梅在屋里忙着收拾烙煎饼鏊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嘴里不住地念叨:有钱难买一母人,亲啊!那是真亲啊!从骨子里亲啊!要不是俺二兄弟送钱来,建强今日去不了学校。前一阵子,俺打发他爹(李斌)到二弟家借钱,二弟媳妇以盖屋为由不借,弄得他爹没脸面。为孩子上学,俺拄着棍子去西山里采药,受罪不少没弄着钱。幸亏二弟送钱应急,这钱肯定是二弟背着弟媳妇偷偷送来的。弟媳知道二弟把钱借给俺,非把俺二弟撕了不可。俺得赶快想办法弄钱还二弟,别叫二弟受难为。栾梅伸长脖子,“建英啊!你二舅送钱的事别让你二妗子知道。”
  建英扭头,面向屋里,“娘,我知道!”
  “唉!姊妹们小的时候日子虽穷,但东西不分你我,那时候人情味十足。随着时间地推移,年龄增长,特别是男娶女嫁后,什么东西都分你的我的他(她)的。不但东西有了各自的归宿,亲人之间的情分也生疏了淡漠了。”经过一次西行,栾梅深深体会到出门在外地不容易。几亩责任田薄的考死蛇虫子,种地多,卖地瓜干不值钱,栾梅和李斌商量:多养猪,养兔子,赊邻里一只小母羊上坡牵着,年里月里换俩钱填补家用。建强读高中,建军和建华到镇办中学读书,建英和建亮在本村小学读书。建强上学捎干粮,一次就带两周饭。建华、建军住学校,也捎干粮,一星期回家一趟。栾梅一周推两顿煎饼,三个学生捎走后,剩下寥寥无几。家里张口子货多了可真累人,栾梅、李斌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刻不容缓地忙碌着。
  天长日久,孩子的拖累,日子的艰难,家里家外超负荷的劳碌。李斌未老先衰,背驼了,腰也弯了,不大的人又浓缩了,看上去一粪筐子能成两个。栾梅那平整的额头爬满了核桃纹,一长一短两条腿,长得变得更长,短的恰似更短,走起路来身子严重倾斜。礼拜天,建华坐在鏊子窝里摊煎饼,心里酸酸的,泪水掉下来。
  栾梅端着煎饼糊子进屋,看到建华在流泪,“二妮,你哪里不舒服?俺摊煎饼你吃饭”。
  建华从鏊子窝里爬起来,坐在桌前吃饭,泪水还是止不住流。饭在嘴里打滚就是难咽。栾梅叠一个煎饼递给建华,“二妮,有话你就说,和娘别不好意思”。
  建华背过面去,手背擦干眼泪,转过面来,“娘,我不上学了”。
  栾梅一惊,不知孩子出了啥事,鏊子上糊子淌到地下,“二妮,你快说到底为啥不去上学啦!”
  “娘,我想退学,回家帮你和爹干活。”建华又流泪。
  “傻孩子,干活多个人少个人都一样,‘字’学到肚子里是自己。”
  “我知道,咱家里这么多活,您和爹要是累倒了谁来撑起这个家。
  “二妮啊!爹娘真供不起你们,退学轮不到你,还有你姐建英。”
  “娘,我姐从小身子骨就软,您就别打她的注意啦!”
  正午的日光照在屋地中间,一家人坐着等吃饭。栾梅坐李斌对面,没有开锅吃饭的意思。栾梅环视一圈孩子,目光落到李斌身上,话没开口,先长吁短叹:“唉!”栾梅看看建华,“这孩子不想上学了,要帮着咱干活”。
  李斌一愣,瞪大眼睛,不解地问:“你真想辍学干活?”
  建华笑吟吟地说:“爹,是真的。”
  “你不后悔?”
  “爹,我不后悔。”
  “拉倒吧,你今日不后悔,明日不后悔,后天呢?后天你一定后悔。”
  “我不后悔,心甘情愿的。”建华强作微笑,掩不住眼里的泪花,她忙站起来往外走。
  栾梅望着建华,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不想退学,她是心疼俺和她爹才这样做的。这孩子懂事,也让俺心痛。李斌冲着院里笑,心里暗暗自喜。二妮够精灵的,经我这么一敲打,保证不退学了。小孩子看看爹,望望娘,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农村有句俗话:“长女如母,长子如父”。建英也想自告奋勇提出退学,来展示一下身为长女的那种高风亮节,她又怕永远失去求学的机会,心里揣揣不安。栾梅看她一眼,建英觉得娘看透了她的心思,羞愧得面红耳赤。李斌瞅着建英抿嘴笑。建英低着头,不敢看爹娘,泪水盈满眼眶。
  建华洗把脸回到屋,坐在饭桌前嘻嘻笑笑,“爹、娘,我决定退学”。建华面向建英,攥着她的手,“姐,别难过。你从小就事事处处让着我,爹娘宠着我,外号‘说嘴子’‘赚小便宜’。这个外号名副其实,有时的确是我挑事,爹娘总是责怪你们。我想到一个问题:所有父母偏爱某一个孩子,好比老师偏爱某一个学生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孩子,姐是众生(学生)中的一名学生。我退学干活,上学这个便宜让给你了,这可是个大便宜”。建华一直在笑,建英眼泪掉下来。
  李斌惊讶:“二妮,你真要退学?以后别说爹逼你退学。”
  建华看着爹笑,“爹,您信不过我?”
  “怕你说爹偏心眼,叫别人上学不叫你上学,爹有十张嘴也说不明白。”
  建华笑笑,站起来,“爹信不过我,我有办法”。墙上挂着书包,建华拿出纸和笔,趴在饭桌上工工整整地写起来。
  父女协议书
  建华自愿退学务农,不愿爹娘。
  甲方:李建华
  乙方:李斌
  X年x月x日
  建华把指头伸进嘴里,恨恨心咬了一个口子,鲜红的血珠冒出来。建华咬紧牙,用力在自己的名字上按着手印。手印按完,血还在流,吧嗒吧嗒落在纸上,转眼变成一朵朵梅花。 建华把协议书递给爹的那一刻,心如刀绞,她最大限度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李斌颤抖的手接过协议书,用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撕下一片肉,粘稠发黑的血似断线的珠子往下落,李斌久久不按手印。李斌心里亮堂得很,只要血淋淋的指头按在纸上,倔强的二妮就永远没有上学的机会,这样对建华不公平。建英、建强……都是他的儿女,凭什么单要这个不头不尾的二妮退学?娘含泪看看二妮,望望建英,目光停留在建英身上。建英好似看进娘的心里,哭出声。建华瞭一眼娘,瞅瞅姐姐,望望犹豫不决的爹,催促道:“爹,您快摁吧!早摁早完事。”建华眼圈红红瞄着爹那血手指。
  栾梅大叫:“她爹,你千万别按手印。你按下去就毁了二妮的前途。”
  建英哭着:“我求求爹,千万别按手印,建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李斌大大的指头肚子,摁着协议书不移开,指头下那片纸染红了,湿透了,留下一个血洞洞。建华含泪大喊一声:“爹!”李斌回过神来,协议书递给建华,扭过头去抹泪。建华接过协议书,离开饭桌,跑进卧室关上门。娘和建英哭得更厉害。
  夏末,残缺的一缕烈日,没有了往日的肆意,不留痕迹的把自己藏匿初秋,懵懂里的丝丝凉意,成长在落寞岁月里,向远方懒散地踱步慢行。建华白天跟着爹在责任田里忙活,嫩嫩的皮肤成天与烈日风雨打交道。晚上回家,帮着娘忙吃忙穿,烟熏火烤。不久,白里透着红的俊脸蛋变得粗糙起来。建华梳头很少照镜子,怕看到那张掉色的脸。即便这样,建华在爹娘面前非常乐观,曾不抱怨。村里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孩有着同样的命运。即使建华在掩饰,二妮苦衷,爹娘心里明镜似的。
  礼拜六星期天,姐弟们放学回家,热热闹闹说长道短。建华独自一人坐在梧桐树下,思绪万端。没有预言的段落,似乎就如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滴消着,直至不见。没人会挽留,也或浅浅地留意。记忆中淡淡的片段,在经意不经意间,偷偷地溜走,等不到回头,已经扑捉不到它们的踪影,尽管发现你会依恋,不舍。已经深深埋在心底的那些线条,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地褪去了色彩,偶尔想起,才会发现,原来真的不是那么重要。曾经不知默默地拼凑了无数次的情节,随着耳边凉风吹袭,静静地淡出了脑海,开始模糊,最后不见,只留下残影,捉弄着无法释怀的自己。这个夏末,谁又是谁的谁,与其为了忘却而彼此牵绊,不如为了纪念而淡漠的放下。
  栾梅望着围桌吃饭的一群孩子,高兴地说:“自从建华不上学了,你们都长膘了。不幸的是,苦了俺的二妮啊!”
  听到娘的赞誉,建华痛楚的一笑,“娘,我不苦。姐弟们高兴,我就快乐。”
  孩子带干粮上学就够苦的,他们正长身子的时候,不用说补充营养,一日三餐都填不饱肚皮。建强在家里一顿吃四个煎饼果子,或者吃一斤挂面。在学校,估计娘做饭不容易,一顿只吃两个煎饼果子,一天吃两顿饭,头发几乎掉光了,春夏秋冬四季戴帽子。建华退学后,地里帮着爹干活,家里帮着娘做饭,捎干粮上学的孩子,孬好能填饱肚子。
  栾梅拽拽建亮的裤子,膝盖处断成两节,剜一指头建亮前额,“你这孩子就是破赖货,穿衣裳比吃还快”。
  建亮撅着嘴,不高兴了。建华拽着他的破裤子,“你好好学习,改日姐赶集给你扯块不料做裤子”。建亮笑了。
  二
  建华背着花生米爬上山顶,装花生的口袋放在地上。看,一片片碧绿的草地,一望无际,一朵朵美丽的野花遍地。原野上的青草像千万个绿色的卫士,守护着花朵。不论人们怎样压它们踩它们,不屈不挠,决不低头。欣赏着大自然的美,赞美大自然,回归于大自然,让人感觉到一身轻松,把眼里的风光尽收眼底。欣赏大自然美景的同时,让人感觉到大自然的绝妙美伦,找到天地万物相融合的感觉。风儿拂过她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缕花香。浓郁的花香吸引着她,顺着花香,竟然来到了童话中的鲜花世界!这里彩蝶翩翩起舞,蜜蜂高兴得一边唱歌,一边跳起独特的“8”字形舞。一阵风拂过,招人喜爱的花儿也和舞蹈家蝴蝶一起舞蹈,是那样地美丽。花儿为大自然表演了一场又一场美丽的舞蹈。建华向前追着跑着,突然滑了一跤。建华恍然大悟,喔,下山了。装花生米的袋子还在刚上山的地方,离这里多远自己也不清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天呢!千万别叫人家拿走了,这是小弟的裤子,是家里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油钱。建华忙不迭地往山的另一端跑。
  山下是一条大河,水面窄的地方有人用木板架起一座简易桥。桥的两头都有专人守候着,要想从桥上走,必须交上三毛钱。建华站在桥边,望着窄窄的桥面,左右为难。上桥要花钱,她自然舍不得。桥附近,河水又急又深,不能过。要想过河,就得绕路,到桥下水面宽,且水稳的地方过河。听爹说过,水面平稳的地方,水下地势平坦,水位相对浅。建华顺着河往下走,发现许多人裤脚挽到膝盖以上,提着鞋过河。建华站在河边,心里说,人们都从这里过河,大概从这里过河最合适。建华脱下鞋,学着他人的样子:把裤脚卷到膝盖以上,背好口袋,提着鞋子进了河。
  虽说天气温度还高,这个时间水还是挺凉的。脚下流沙被水冲着慢慢抽走,挠的脚心痒痒的。脚踏在河里慢慢下陷,好似步子挪慢了,整个人有落水的感觉。向前迈步,河水泛滥晕眼,有被水冲走的那种预感。看看对面,河水好宽好宽。建华没走几步,退到河岸边。建华背着口袋,提着鞋,向木板桥走去。
  建华站在桥边,苦苦哀求看桥人,“大伯,您行行好,叫我过去吧?”
  半老汉子伸出手,“拿来。”
  建华红着脸,“我没钱。”
  半老汉子板着脸,“没钱?没钱你过那门子桥”。
  “大伯,我求求你。先赊着,我卖了花生米回来时给您钱中不中啊?”
  “不中。你说得好听。你有了钱,谁知从哪里走了。”
  “大伯,我发毒誓中不中啊?我要……”
  半老汉子摆着手,“打住打住,你打住,发誓也没用”。
  建华抹起泪来。半老汉子脸色好看了,“不是俺心眼不好使,这桥是俺几个人合伙搭的。俺负责这头,那头也有人收钱。你把牌子拿到那头,不给钱,算帐时俺得自己垫上。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庄户人家过天日子不容易啊!你也别等了,想办法过河吧!卖东西不是赶闲集,晚了没人买,你还得背回家,来回一样沉,怪累人的。”看桥人这么一说,建华望望河对面,集上挤满了人。她赶紧朝河下走去。
  建华进河,爹那句话在耳边回响。不管过多么宽的河面,眼不能看脚下,一定要看着对岸,小步勤挪。水下难料,有的地方水位没过大人的膝盖,却沉没到建华的腰。怕湿了花生米,口袋扛在肩膀上。登上河岸边,顺腚淌水,风一吹好冷啊!日头似乎不再温暖。建华穿过人群,直奔粮食市。
  粮食市里,摆满了粮食。建华站在二人空里,面向一位中年妇女,“大嫂,您稍微靠一点点,我放下袋子。”中年妇女歪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建华,没说话,向东挪了挪袋子。靠西的那个闺女,看她窄巴,也向西靠了靠。建华感激不尽,谢谢!谢谢!连声出口。袋子刚刚放好,就有买客上门。
  买商是个老婆,一只手扒拉着红润的花生米,一只手往嘴里塞,试试干湿度,咬咬响不响。女人仰着头,看着建华脸,“你卖多少钱一斤?”
  建华捋着头发上的水,“我娘说‘卖八毛一斤,再贱点也中’。”
  “那就六毛吧!”
  “六毛不卖,卖了钱不够给我弟弟扯不料的。”
  “那就六毛五吧!顶价。今日,这么多花生米,五毛也没人要。”
  “不卖,少了七毛不卖。”
  女人望着建华脸,“你不卖,俺到别处再问问”。买者站起来走了。
  建华看着口袋里花生米少了,就问身边的女人,“你们看见,谁偷我的花生米来?”女人只摇头不说话。
  西边过来一个男人,扒拉一阵子,“六毛卖不卖?”
  “不卖。有人给我六毛五都不卖。”
  “那你就等着卖六毛五吧!”男人站起来走了。
  建华瞅着花生米,发现又少了,掂量着也轻了。她大眼瞪着左右两个女人,“你们看见谁偷我的花生米来?又少了。”女人笑而不答。女商贩又过来,“七毛就七毛吧!过秤去。”
  建华背起袋子,觉得比原来轻多了,再不卖怕是继续少。“你的秤在哪里?”
  女商贩指指人群外,“在那里!”
  “你放在那里,太远了。”
  “近了,怕工商查。”
  走进人群外的那家院子,院里一间破屋子,女商贩从屋里拿出一个编织袋,袋里拿出一杆秤,秤系比指头还粗。过秤后,重量是娘秤的一半。建华接过袋子,“我不卖了,折秤太大”。
  女商贩拽着袋子不放,“卖了吧,背着回家怪累人”。
  建华夺过袋子,背在肩上,“我娘说,折秤就不卖。”
  “俺再给你秤秤,你这小妹妹怎么不相信人呢!”
  女商贩又过了一次秤,秤系原地未动。女商贩把秤送到建华面前,“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些。咱们都是女人,俺不会骗你。”建华背着袋子出门。后面传来两个商贩的低语声。建华大彻大悟,原来男女商贩是两口子。
  回到家里,建华只告诉爹娘,花生米没人要。明天去收购站卖。第二天,建华早早到收购站。收购员过秤后,还是只有原重量的一半。建华不高兴地问:“这么少啊?”
  收购员笑笑,“信不过,你就不卖。省的你回家挨骂。”
  “我相信您,你用的是公秤。我昨天赶集回家,也觉得少了。”
  “昨天,你背着花生米赶集来?”
  “是。”建华讲述着赶集的经过。
  “唉!你的花生米让商贩用袖子装走了。”
  建华大惊,“我知道少了,没看见有人偷啊?”
  “你看不见,商贩衣袖里缝着布袋,一边扒拉,一边往袖筒里装。吃亏的不止你一人,市场清理,势在必行啊!”
  秋,静静的,沉沉的。金风送爽,秋高云淡,一切都是那样沉静,沉静在那金色的世界里。秋风乍起,树枝树叶交织出金色的穹隆,落叶遍地,踩上去十分柔软,这时它又想起当初它那生机勃勃的气色,如今秋风又起,它飘飘悠悠从树上掉下来,眼神无力地望着离它而去的同伴。枯黄的叶片,脆弱的生命,任由雨点敲打着它柔弱的身躯,而它没有发出一声惨叫,默默地为大树做着贡献。建华虽然明白,这就是奉献,这就是价值!但她还是觉得这个季节,和人生的某一阶段一样,难免凄凉和淡漠。庄稼眼看就要收尾,为姐弟的上学开支,为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建华不得不出去挣钱。
  建华打起铺盖时,娘问她:“二妮,干啥活?”建华一时无语,她也不知该去哪里,干什么?看到娘那不安的样子,建华哈哈大笑,夸夸其谈:“我早就找好活了,伙伴两三个。您就放心吧!在家等着数钱。”阔步出门。
  建华站在庄头,徘徊不前。地上道路千万条,不知该走哪一条?哪一条路我能走通?哪一条路上钱好挣?哪一条路属于我自己的路?
  头顶上,一片片落叶掠过花儿,留下浅浅的吻痕。每片落叶中都栖息着一个恬淡心境,真实灵魂,包含着默默珍藏着成功和忧伤。花开固然美丽,落叶更具意义,我要把生命的落叶一片片撒落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我不会后悔,不会为努力之后与结局之间的必然而慨叹停滞……
  建华退学后,在家里是娘的伴,地里是爹的得力助手。秋收尾后,地里活是少了,李斌还是觉得失去了一根臂膀。他不但话少了,精神头也不足。情绪低落时,李斌就想想那天中午建华刨地瓜。
  秋的天空,很蓝,很蓝。蓝得迷人,蓝得透彻,就是一块空灵的蓝水晶。没有浮云的点缀,只有大雁南飞时的景观。抬头仰望,全身呈悠闲的“大”字形,似乎在那一瞬间,胸襟突然宽广了许多。一个女孩在地瓜地里,顺着一条地瓜根子卖力地挖着那个“飞地瓜”(不在垄上,跑到地瓜沟里结的地瓜)。她不敢用镢正面刨,怕根子断了找不到“飞地瓜”。建华从根子两边挖了两条沟,两条沟中间有一道隔墙,这道隔墙她用手抠。建华手抠出血,费九龙二虎之力挖了半天,地瓜根子摇身一变魔幻般的成了两根细根子,她继续挖。李斌拍拍建华肩膀,“傻丫头,这样的地瓜根子不结‘飞地瓜’。你跟我来,老子教教你,啥样的地瓜根子结‘飞地瓜’”。李斌顺着地瓜沟走,建华跟在后头。没走多远,李斌停下脚步,“二妮,快来看!”
  建华疾步向前,“您找到‘飞地瓜’啦?”
  李斌指着地瓜沟里,那个高高凸起的土疙瘩,“疙瘩下就有‘飞地瓜’,不信你等着瞧”。李斌跑着去拿镢,建华看着土疙瘩信疑参半。李斌扬起镢头,刨开土疙瘩,露出鹅蛋大的一个‘飞地瓜’。这个‘飞地瓜’,根子足有两米长,粗细均匀,结地瓜的基部(地瓜把)偏粗。
  三
  一年四季,不论哪个季节,家里活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栾梅干活累了,更想念建华。自建华离开家,连个口信也没捎来。她在哪里,干啥,一无所知。栾梅不单是想念她,更多是担心。难怪,一个初出茅屋的女孩子,孤身在外怎么不叫娘牵挂。
  屋里,门口西边放着一个用棉槐条子编织而成的囤,囤里装满煎饼果子。栾梅想建华时,就站在囤旁,手扶着囤沿,看着满囤煎饼果子。这些煎饼果子,是建华离家前,为家人摊了五顿煎饼(推了五次煎饼),烙成煎饼果子堆积而成。栾梅看到煎饼果子就想起建华。囤里的煎饼果子越吃越少,娘想闺女越来越厉害。礼拜六快到了,栾梅添草喂驴,准备套驴推剪饼。栾梅顺着驴毛,“驴呀驴呀,你歇歇的日子不少了。自二妮干活走了,你就没拉回磨。那是因为二妮在家时,你一连拉了五天磨(推剪饼)。这头干瘦如柴的小毛驴,是土地包产到户那一年,生产队里分的。春秋地里耕种用,冬天拉碾推磨义不容辞,因草料不足,驴瘦毛长蹄子大。
  大早,栾梅倚着西扇门,东晒日头照着她那皱巴巴的脸。南墙根下,那棵梧桐树上叶子疲倦了。真的,它无力地从树上掉下来,随风飘扬。它早知道有一天,会悄悄离去,但它没有从此绝望放弃,把自己软弱的身躯投入了泥土的怀抱。在土里,它养精蓄锐,期待着另一个春天的来到,憧憬着美好的理想,它不觉寂寞和无奈。栾梅心思不再梧桐树上,而是不眨眼皮地盯着大门外十字路口。约摸昨天那个时候,狗蛋果然出现在栾梅视线里。往日,他爹在后,狗蛋在前,李卫红狗撵兔儿似的赶着狗蛋向前走。狗蛋没有机会四处张望,目不斜视向前赶路,时不时地让脚下的石头坷垃绊倒。狗蛋一骨碌爬起来,不敢停留,不敢喊疼,匆匆向前走。稍有怠慢,李卫红那踢人的驴蹄子就痒痒。那双成年人的脚踢在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小子身上,轻者起青破皮,重时伤筋动骨。狗蛋看他爹那两只脚,比狼虫虎豹还厉害。父子俩一天经过栾梅家大门外三四次,直觉告诉狗蛋,栾梅一定站在门口看他。说心里话,一个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亲娘的孩子,也想看几眼曾经接济他的那个女人。狗蛋有时傻想,周围的人建华她娘对俺最好,听说建华有个四弟叫人家抱养了,俺是不是那个孩子?不可能,让人家抱走了一定很远。假如真是俺,建华她娘心肠好,说啥也会认俺的。假如……尽管一次次否认,每当狗蛋经过栾梅家大门外,老想看几眼栾梅,就是一眼也中。可狗蛋不敢,他怕挨打,离栾梅家还有一段距离,他就头不抬眼不睁,大步快走。这些日,不知为啥?狗蛋走路一天比一天慢。开始,李卫红认为狗蛋偷懒,生鬼点子做小动作,变着法子折磨他。后来,李卫红发现狗蛋的确走不动了,饭量减小,孩子一天天消瘦。李卫红良心发现,不再像牲口那样驱赶他,让狗蛋由着性子慢慢走。离开了爹的视线,狗蛋觉得自由了许多。经过栾梅家大门外,总是朝院里瞅几眼。栾梅倚门站在门口,四目相对时,栾梅吃惊不小,狗蛋咋瘦成这样?一股心酸泪涌上心头。栾梅擦着眼泪,狗蛋眼圈红红的,收回了目光。狗蛋有泪流进肚里,藏在心里,他怕爹看到他流泪,打他骂他。
  晚霞映天的时候,栾梅背靠东扇门,夕阳洒满她的全身。她巴望着十字路西,等待建华回家,等来的只有李斌一人。栾梅禁不住问:“建华咋没回来?”这一问,把李斌问愣了,甚至吓一跳,不高兴地问一句:“你真傻还是装傻?”
  李斌冷不丁一句臭骂,栾梅清醒了,“俺忘了二妮不在家”。 习惯成自然,李斌想建华时,不觉长声短叹:“唉!”今日,李斌带来了好消息。
  听村南头燕儿说,她见过建华。建华给一个个体户加工鞋帮,管吃一月二百块钱,月底发工资。建华让燕儿捎口信:叫爹娘别挂念她,发了工资就回家送钱。闺女是爹娘的牵挂,有了建华的消息,心里踏实多了。
  朝阳刚跳上地平线,那头瘦驴围着磨沟不松不紧地走着。栾梅不停地向磨眼里添粮食,勺子与魔石相碰,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瘦驴耳朵伸得老长,放慢脚步想仔细听听这悦耳的音乐。驴刚刚放慢脚步,栾梅手里的棉槐条子,就狠狠地抽在驴背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你是牲口,天生就是拉磨的命,快走别偷懒,推下磨来俺还得支鏊子摊煎饼,别耽误了当家的回来吃饭。”每一次推磨,栾梅都重复这些话。驴似乎听腻了,耷拉着长长的耳朵,厚厚的耳朵垂挡住耳朵眼,什么都听不见,继续悠哉悠哉。栾梅扔掉棉槐条子,抄起推磨棍,“叫你不听话,叫你不长耳朵眼。”打了两棍子,驴绕着磨沟“哒哒哒……”跑起来。栾梅想:牲口和人一样,软人欺硬人怕,你对它越好它就越欺你。不多时,驴全身冒了大汗,长长的毛贴在皮上,口鼻呼哧呼哧冒着热气。磨台上的糊子满了,“喂!”栾梅拦住驴头。驴站在磨旮旯,顿时就精神了,耳朵高高竖起。栾梅进屋端盆盛糊子。驴听到主人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磨台上糊子香冲进鼻孔,敲击着鼻膜,嘴巴子向糊子靠近靠近再靠近,蹭着香喷喷的糊子时,驴突然扬起头,打着立正站着,洗耳恭听,没有主人的脚步声。驴很利索低下头,吞了一大口糊子。驴吧嗒着嘴,“好吃好吃真好吃”。俗话说,人越吃越馋,越耍越懒。牛马比君子,牲口也是一样,本想吃一口解解馋算完,谁知吃上了瘾。明明知道嘴馋就挨打,它还是记吃不记打。当驴再次把长长的嘴巴子伸向糊子时,栾梅端着盆从屋里出来,看到驴吞糊子急了,“畜生,你祸害人。俺才离开一霎霎,你就吞糊子”。栾梅一长一短两条腿,急乎乎地往磨沟里跑。栾梅盆没放稳,重重的巴掌抽在驴嘴巴子上,“叫你馋,叫你馋……”栾梅每打一巴掌,驴闭着眼、歪着头、四蹄乱刨,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可是,驴套在磨上,挣不了也跑不掉,只有忍气吞声,令人处置。
  西墙外的那棵白杨树,金黄的叶子一片一片从树的怀抱中飘落下来,铺在磨沟里,打在磨台上。落叶带走了夏天的酷暑,带来了秋天的凉爽与秋思。它们慢慢地从树上飘落,与人们擦肩而过。虽然枯萎了,但是它们以往的碧绿与生机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它们是生命的歌颂者,时间的见证者,大自然的创造者。人生也是这样,俺要紧紧抓住时光不放,尽力为孩子们多做事情,只有这样,俺活的才有意思。栾梅抿嘴笑笑,等孩子们长大了,俺就享福了。建英和建华早晚要出嫁的,三个小子是炕头上的狸猫——坐地户。俗话说,“三个小子一把耩子”。有扶耧的,有牵牲口的,还有背粪的,这叫万事不求人。俺可不这么想,俺用人的地方多着呢!唉!俺半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独对不起俺家“小四”。人顶穷就是挎着筐子要饭吃,俺咋一时糊涂把孩子送人了呢?“小四”啊,你有一天能回家,俺啥都不让你干。娘好好补偿你补偿你,一定要补偿你!
  突然,大门开了。化红伤的牛老太太进院,前仰后合跑到栾梅面前跪下,“不好了不好了,狗蛋病了。建英她娘,你快去看看吧!”
  栾梅把勺子扔进粮食盆里,弯下腰,伸出两手扶起牛老太太,“人上了岁数走路要小心,千万别摔着。婶子,狗蛋是啥毛病啊?看把您急的,都绊脚了。”
  “听说是血癌,医院都不给治了。”说着,牛老太太涕泪交加。
  “唉!黄老鼠啃那病鸭子,狗蛋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娘,跟着他那没人味的爹,遭老鼻子罪啦!”栾梅抹起泪来,“婶子,有空您就坐坐,忙就先回家。卸下驴,俺就去看狗蛋”。
  第二十三章 惊梦
  一
  栾梅家东墙外的牵牛花,今年又是大丰收,一个个圆球似的果实,均匀地布满了整个墙面。有的果实已经成熟,展开三片鱼鳞似的硬壳,三粒黑乎乎,毛茸茸的种子暴露在秋日下。当狗蛋站在花墙下时,裸体种子大概害羞,好想把自己重新包装起来。可是,破裂的衣服无法缝补。有的还是嫩果,沐浴在阳光里,吸天地之灵气,充实自己,等待成熟。朝阳花叶经过严霜的洗礼,焉得像烤煳的烂烟叶,微风一吹,飒飒地响。冻干花叶下层是嫩叶鲜花,格外鲜艳。狗蛋一双鹰爪似的手,一只手扶着花墙,另一只手扒拉着刷刷作响的叶子,下层的鲜嫩亮出来,它们有些胆怯,有些惧光。二茬叶花比头茬叶花小得多,嫩得多。嫩的淡绿,甚至带一点微黄。李卫红下地回来,发现狗蛋在花墙下站着,呵斥道:“小子,你有本事出来耍,明天跟着老子下坡”。
  狗蛋抱着头,“爹别打俺!俺不敢了”。狗蛋吓得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回家。
  狗蛋病一天比一天厉害,多日不能下地干活。整天躺在阴暗潮湿的土炕上,孬好无人过问。透过七断八裂的木棂窗户,望着窗外深秋,想到自己的病已经到了冰封三尺的严冬,不知不觉潸然泪下。他不知外面的花墙现在啥样子?也不知那个像娘又不是娘的瘸腿老婆是否还趴在墙上看他,还站在门口等他,糟蹋牵牛花的那些熊孩子是不是还经常来墙下。孩子们虽然不止一次欺负他、骂他、打他,狗蛋好的时候非常讨厌他们,每当想到他的人生路走到尽头时,他好想见他们一面。现在,狗蛋一点都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们。狗蛋不是没有志气,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况且,他们是同龄人,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只是他们的命运比自己好而已。
  狗蛋鼓足勇气下炕,几乎是爬出大门,来到花墙下。狗蛋站在墙下,二茬牵牛花开得正艳。
  清晨,几阵隐隐的雷声过后,微明的天空中慢慢垂下一条条雨丝。层层雨云遮住东升的太阳。不一会儿,雨雾笼罩了远近的一切。早饭过后,雨虽然没有停,也没有再下大,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李卫红他大哥李卫国,打着一把雨伞进门。李卫国把淋湿的雨伞靠在西扇门上,站在门口里,“你嫂子说,今天下雨不出坡,叫我和你一块,陪着狗蛋去医院检查检查”。
  “唉!我手里没钱。有钱我早就和他去医院了。”
  “没钱也得去看病,孩子是人家的,对门对户的利害关系你比我更清楚。”
  大哥这么一说,李卫红两腿发软,“大哥,那咱就去?钱慢慢想办法”。李卫国撑着伞走出大门。
  大约半个时辰,李卫国推着一辆木桩独轮车进门。车子一边勒着一个粪篓,另一边撂着一块大石头。李卫红把狗蛋盖的那床破油灰被,铺在粪篓里。兄弟俩把狗蛋抬到粪篓里放好,粪篓上搭着一片旧薄膜。李卫红推车在前,李卫国打着雨伞随后。
  轰隆隆的雷鸣,一阵阵霹雳,不禁使人惊心动魄。霹雳仍在咔嚓嚓地响着,乌云裂开了口子,把金箭似的闪电从密布的浓云中射向大地。雷声轰鸣,乌云在燃烧,喷着可怕的蓝色火焰,天空在颤抖,大地也在胆怯地震撼……世界上再没有比雷雨和风暴更为有力、更加可怕的现象了!李卫红吓破了胆,似乎觉得这罕见的天气是冲他来的,今天就是他的末日,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周年忌日。他在心里默祷着:苍天若能饶我一命,给我一次再生的机会,我要像亲爹那样呵护狗蛋。土路高低不平,道路泥泞难行,李卫红拼命地朝前推车,雨水、汗水、泪水齐下。
  病床前,专家、医师、医生、护士围床一圈,会诊后断定为:血癌晚期。李卫红双膝跪地:“医生啊!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一位医师摇摇头,叫李卫红门外说话。医师报歉地说:“对不起,孩子注定把遗憾留给你。你回去做好心理准备。”无奈,李卫红兄弟俩推着狗蛋,冒雨踏上归途。
  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地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屏住呼吸,很慌乱地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蜓,一群群地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象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象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轻、勇敢,居然反抗青面獠牙的天日。
  李卫红父子回家,屋顶好几处漏水。外面大下,炕上小下。兄弟俩把狗蛋从粪篓里抬出来,放在炕西北角。李卫国好似怕屋顶塌下来砸着他,拽着李卫红出门。
  暴风雨的傍晚,狗蛋从来没有这样可怕过,电闪雷鸣,暴雨哗哗,像天河决了口子。医院里,听医生对自己的病情发议论,狗蛋心里有底。爹和大爷举止言行,他心里有数,自己就是一个死了没埋的人,他真希望屋顶塌下来,把他活葬在废墟里,干净又利索。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窗棂上抽打。雨水从窗缝里淌到窗台上,顺着窗台流到炕上,流到狗蛋身子底下。闪电一亮一亮,像巨蟒在云层上飞跃,一个暴雷猛地在窗外炸开……
  李卫红进屋,大嫂坐在锅台边,等李卫国回家吃饭。李卫红淋得像一只落汤鸡,扑通一声跪在高翠面前,放声大哭,“大嫂,我该咋办呀?大嫂,你帮帮我”。
  高翠摸不着头脑,站起来拉着李卫国进西屋,闭上房门。高翠推着李卫国后背,“快说,狗蛋是啥毛病?”
  “血癌晚期。”
  “俺的亲娘,不治之症。”高翠坐在地上。
  李卫国推开门出来,李卫红还跪在那里哭,“起来吧,哭也没用”。
  李卫红站起来,仰面朝天,捶胸顿足,“当初,我要听大嫂话,放下报复,别在孩子身上打主意,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有啥用?回去吧,好好善待人家的孩子!洗刷你心灵的肮脏。”
  “大嫂 我记住了!”李卫红出门。
  天空一阵阵咆哮声,雨像箭一样射下来!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风雨接踵而至!简直是暴风“箭”雨,雨狂下着,雷也越来越响,风在吼,雷在咆哮!天空在怒吼!乌云渐渐越来越多,雨也越来越大,一阵闪电亮过,“咔嚓”一声巨响,一棵大槐树倒在胡同头。李卫红吓得魂飞九霄云外。
  李卫红推门进屋,狗蛋缩在墙角装睡。李卫红坐在狗蛋身边,伸手抚摸狗蛋的脸。狗蛋认为爹又要打他,吓得双眼紧闭,心跳地厉害。李卫红摸着狗蛋的头,泪水淌到下巴。狗蛋倍受感动,在他的记忆里,爹头一回这么温柔,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好,这场大病没有白长。想到自己是一个将要离开人世的人,再也没有时间陪爹过日子。此时,狗蛋不但不恨爹,反而怪自己不争气,不能孝敬爹伺候爹安度晚年而自责。狗蛋想着想着,泪水淌满俩鼻窝。狗蛋佯装睡着了,李卫红拉过狗蛋纤细的手,轻轻地拍着,“孩子,我不是你的亲爹,你是我捡来的”。李卫红的话狗蛋并不遗憾,与爹相处的日子里,他隐约认识到自己不是李卫红的亲生,而李卫红却是伴他成长的人。这些年来,俺的生身父母在哪里?狗蛋陷于深深地沉思中。李卫红抹把泪,“这些年来,我背着你,四处打听你的生身父母。工夫不负苦心人,我打听到了,上门求他们把你带回家……”李卫红哽咽着说不下去。
  狗蛋手指撑开眼皮,看着李卫红悲痛欲绝的样子,心痛不比病情差分毫,“爹,他们咋说来?”
  “他们说,你捡到孩子,孩子就是你的。家里这些孩子,俺都养不过来。我赖在他家里不走,希望他们能回心转意,把你接回家,你毕竟是他们的亲儿子。”李卫红扬起头,叹口气,“中午吃饭时,你的亲爹抄起棍子,把我赶出门。大门外,你爹扔下狠话:孩子死活都是你的,与我毫无相干”。李卫红撸把脸,“俗话说,‘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爷娘’。我就想不明白,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父母,亲生父母都不管你的死活,可况我呢!……”李卫红拍拍狗蛋手,“孩子啊,对不起对不起!爹叫你受苦了”。
  狗蛋已经哭成泪人,挣扎着爬起来,拱进李卫红怀里,“爹,俺不怪您!您就是俺的亲爹。儿子不争气,不能为您养老送终”。
  李卫红紧紧搂着狗蛋,“明天,你大娘去找你爹,告诉他你生病了。我相信他们会来看你的”。李卫红把狗蛋放回炕上,站在炕前拽拽衣领,“怕你亲爹恶人先告状,我要出去躲一躲,等过了风头我再来看你”。李卫红出门。
  窗外粗大的雨点儿打在窗台上叭叭直响。雨越下越大。狗蛋透过窗口向外望,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一片。雨落在对面屋顶的瓦片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屋顶上。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汇合成一条条小溪。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常言道:水滴石穿,时日非浅。时间一长,土坯炕还是泡倒了。狗蛋实实在在落进炕洞里。今夜,好长好长……
  东方泛起鱼肚白,随着一阵“滴滴哒哒”的声音,稀稀疏疏的大块大块的雨点落下来。雨点落在泥地上,砸起一个个水窝;落在石头上,石头上宛若绽放了一朵朵小花。还没等人看清,“唰唰,唰唰……”声音随之而来,像天上巨大的喷头突然打开一样,密集的大雨降临。石头上“绽放的小花”顷刻间无影无踪。不一会儿,地面积水。雨点打在积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有人把雨和溅起的水花比作箭头,真是像极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屋檐挂起了雨帘,粗大的雨丝落到地上,溅起更大的箭头。放眼望去,到处是密集的雨丝,到处是跳跃的箭头。李卫国夫妇冒雨出门。
  院子里,李卫国就喊:“三弟,狗蛋好点没有?”没人吱声。
  进屋,没有一点干地。高翠叹口气,“看,爷俩过得啥日子?”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老三根本没拿着当日子过。”夫妇进西房,二人瞪大了眼睛。炕泡塌了,狗蛋没了。
  李卫国自语:“下雨天,爷俩能去哪里?”
  高翠拽拽男人,“走吧!管他们去哪里,淋不着就中”。
  迈出门槛,李卫国突然听到炕洞里有动静,猛回头,炕洞里破被子动了一下。夫妻返回屋里,炕洞里抬出奄奄一息的狗蛋。狗蛋躺在屋地上多时,慢慢缓过气来。暗淡无光的眼神望着大娘大爷,心里难受,眼里无泪。一夜大雨,没下到他的心里,他的眼泪流干了。
  高翠看着狗蛋白纸似的脸,干裂的嘴唇,“你害渴吧?”狗蛋点点头。李卫国端来一碗半凉不热的水,扶起狗蛋上身。半碗水咽下,高翠就问:“你爹呢?”
  “俺爹说,大娘白天去找俺亲爹,他怕俺亲爹和他算账,黑夜就走了。”
  高翠手里的汤碗落地,“他跑了?他拉屎叫俺给他擦腚?”高翠晃着李卫国,“咋办?你说咋办?”
  李卫国怕高翠生气说走了嘴,“先把狗蛋弄回家,咱再商量”。李卫国背着狗蛋去他家。
  高翠烧了半盆热水,给狗蛋擦遍全身。夫妻把狗蛋抬上炕,盖上干净被子。夫妻来到院里商量。
  李卫国说:“两家住的这么近,这么多年,就蒙着一层窗户纸,眼看这层窗户纸就要捅破。窗户纸一旦捅破,风波小不了。”
  “风波再大也得捅破,要不这个半死不活的狗蛋,咱得伺候到他死。那时候,这层窗户纸再捅破,咱俩是出力不讨好,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容易做着难,这层窗户纸谁去捅破?”
  “喝酒找提瓶地要钱,俺去找化红伤的牛老太太。”高翠转身就走。
  李卫国拉住她,“当初,你不是说牛老太太不知道这事吗?”
  高翠涣然冰释,“是啊,牛老太太现在还不知道狗蛋就是栾梅的孩子”。
  二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墨云滚似的遮黑了半边天。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掺合起来,夹杂着腥臊味,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地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行人,仿佛都被风卷走了,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化红伤的牛老太太坐在门口,背靠东扇门,瞅着天,“今年,天气就是不正常,秋尾了雨水还这么大,比汛期还汛期,反常啊反常”。大门推开,一个女人跑到门口外,双膝跪下就磕头。老太太忙站起来,揉揉眼睛,“老大家,翠媳妇,你这是咋了?是不是你娘老了?老了(死了)就老了吧,人都有这一天。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好”。牛老太太在说高翠她娘,也是说给自己。
  高翠一个个响头磕在地上,“婶子,不是俺娘,是狗蛋”。
  牛老太太惊讶:“媳妇,你说啥?前一阵子,俺还见狗蛋跟着他爹上坡哩!”老太太沉默片刻,“狗蛋啥毛病啊?是不是快不行啦?”
  “狗蛋长血癌,医院不给治了。”
  “你想咋的?让俺帮着料理一下后事?唉!再大也是个孩子,粗枝大叶地埋了就是。家乡规矩:未成年人,不能大张旗鼓办公事”。
  高翠又磕头,“婶子俺是说,狗蛋不是小叔李卫红的亲生子”。
  老太太如雷击顶,她早就怀疑,狗蛋不是李卫红的儿子,只是没有把柄而已。老太太多次问过高翠,高翠老是说,“栾梅的孩子让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工人夫妻抱养了,条件好着呢!可不像狗蛋吃了上顿无下顿,又摊了一个没有人性的爹。”每当听到这些,牛老太太心里美滋滋,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对得起栾梅。现在,高翠又说狗蛋不是李卫红的亲生。老太太第一个想到:狗蛋就是李斌夫妇的四子。老太太拍着巴掌,“你快说,狗蛋是不是栾梅的孩子?”
  “是。”高翠磕头不止。
  老太太做梦也没想到,一个身为人母的弱女子,竟如此狠毒,顺手摸起扫地笤帚,笤帚疙瘩戳着高翠前额,“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你坑死俺啦!”笤帚疙瘩离开高翠前额的时候,高翠前额让老太太用笤帚疙瘩戳烂了,鲜血止不住流。
  高翠抹着前额淌下来的血,“婶子,您说咋办?”李卫国站在大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大喊一声:“高翠,狗蛋不行了,你快回家看看吧!”李卫国急中生智,高翠离开了牛老太太家。
  前些年,也就是李斌当队长的那一年,李卫红认为李斌抢了他的队长,怀恨在心,以种种手段整过李斌(告状,游街……)。尽管如此,孤身一人的李卫红没有就此罢休。李卫红离家一阵子,弄来一个女人假装怀孕。他委托大嫂高翠,通过牛老太太抱养李斌的四子。当初,高翠劝小叔,多年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事情已经过去,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权当没发生算了。李卫红说,他要是没有后,以后大侄子(高翠之子)负担就重了。高翠考虑再三,觉得小叔说的有道理,答应小叔,通过牛老太太之手,把李斌的四子弄到手。高翠欺骗牛老太太,说李斌的儿子叫一家没有生育能力的工人夫妇抱养了。当高翠把李斌的儿子送给小叔李卫红时,谎称那女人生下狗蛋后,离家出走。
  李卫红抱养狗蛋的目的,就是以报复李斌为快。狗蛋从小就过着似人非人的生活。只要牛老太太发现李卫红虐待狗蛋,老太太就拷问高翠,狗蛋是不是李斌的儿子?高翠一次次否认,一回回蒙混过关。今天,高翠这迎头一棍,把牛老太太打懵了。牛老太太思前想后,心里沉重得很。
  云还没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的晴午忽然变成了黑夜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地乱撞。风小了,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所措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泥浆,土里微带着雨气。几个大雨点砸在牛老太太背上,她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满了天。又一阵风,比以前更厉害,树枝横着飞,泥浆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泥、雨混在一起,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哪是天,四面八方一片混乱,都响、全迷糊。老太太踮着小脚,冒着大雨,浑浑噩噩摸到高翠家大门。
  牛老太太进屋,李卫国、高翠又惊又喜。狗蛋睁睁眼,嘴唇微微动了动没出声,一双眼睛无力地闭上。牛老太太趴在炕沿,靠近狗蛋,“孩子,奶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爹娘”。老太太嚎啕大哭,高翠也哭,李卫国掉泪。
  高翠给李卫国递眼色,李卫国轻轻晃着老太太,“婶儿,咱不哭了,想想办法吧!”
  牛老太太擦把泪,嘴唇冻的发紫,“事到如今,谁作孽,叫谁想办法”。老太太环视一圈,“老三那个畜生呢?”
  高翠哭丧着脸,“唉!要是那伤天害理的东西在家,俺就不犯愁了。”
  牛老太太打着转转,“那畜生惹下祸走了?”
  李卫国站在炕前,“是,不明天就走啦!”
  牛老太太坐在炕前哭,“天呢?这该咋整啊!”
  高翠拉起老太太,“婶子,别难过。你起来,喝碗水,咱想想办法吧!”
  老太太一碗水喝完,冷静了许多,“反正李斌夫妇不知道狗蛋是他们的孩子,孩子长这种病活不了多久,那就继续瞒着吧!”
  李卫国和高翠,都跪着老太太,“婶子,使不得。墙再厚,没有不透风的。等孩子不在了,这堵墙透了风,那还了得”。
  老太太指头戳着高翠,“都是你干的好事,有能耐自己办吧!”牛老太太出门。
  高翠深知自作孽不可恕,能有今天是咎由自取。路这么滑,雨这么大,老太太要有个闪失,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翠爬起来,追出门。
  大街上,老太太绊了脚,摔个仰面朝天。高翠背着老太太送回家。高翠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天,俺去找栾梅。”
  栾梅套着驴推煎饼糊子,老太太说狗蛋病了,她才想起多日不见狗蛋。栾梅说,卸了驴俺就去看狗蛋。
  栾梅坐在狗蛋身旁,攥着他的手,“母子连心啊,你娘知道孩子病成这样,一定会来看你的。”
  高翠跪在栾梅面前,“嫂子,狗蛋是你的孩子!”
  栾梅愣愣的,看着牛老太太发呆。牛老太太屈膝跪下,“建英她娘,俺对不起你和孩子。狗蛋是你的四子。”
  栾梅“啊呀”一声,倒在地上。等栾梅醒来,屋里只有栾梅和狗蛋。栾梅坐在狗蛋身边,泪如雨下,“狗蛋,你真是俺的孩子吗?俺不是做梦吧?”栾梅伸手想把狗蛋抱起来。狗蛋推开栾梅手,扭过头去。栾梅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孩子,你真是俺的四儿,就和娘一起回家吧!”狗蛋含泪摇头。栾梅再次伸出手,“孩子,你是俺的儿,娘就抱你回家!”
  狗蛋流着泪,“她们说,你是俺娘。你答应俺,俺就跟你回家”。
  狗蛋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她们都知道,就是俺蒙在鼓里,睡在梦里,栾梅挥泪如雨,“你说,娘答应你”。
  “李卫红对俺有养育之恩,你不能难为他。”狗蛋泪水淌在枕头上。
  栾梅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滴。栾梅违心地点点头,狗蛋把胳膊伸给栾梅。
  李斌背着草进院,兔子围着糊子盆吃,鸡登上锅台,一堆稀鸡粪拉在盖垫上,家里无人。李斌大骂:“死老婆,腿瘸家里都拦不你,死到哪里去了?甭你一天比一天大胆”。
  栾梅架着狗蛋进院,李斌火冒三丈,指着狗蛋骂栾梅,“他是你娘还是你爹?”栾梅坐在门口,把狗蛋紧紧抱在怀里,“他是咱们的四儿”。
  李斌指着栾梅“你你你,你……再说一遍”。
  “他就是当年叫人家抱走的孩子啊!”栾梅大哭起来。
  李斌站在那里钉住了,脸色干黄,“平时我看他就眼熟,没想到狗蛋是我的儿子”。李斌指着栾梅质问:“你不是说,咱的孩子叫一对工人夫妇抱走了吗?咋会落到李卫红手里?”
  “俺也不知道,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栾梅大哭。
  李斌转身从菜板上摸起菜刀,“我非把李卫红剁了不可”。说着就往外冲。
  狗蛋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娘怀里挣脱出来,抱住李斌双腿,“爹,要杀他,您先把俺杀了。那人对俺有养育之恩!”
  栾梅跪在李斌面前,“俺答应孩子,不伤害他,孩子才跟俺回家的!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忍忍吧!”
  李斌扔了菜刀,坐在门口,老牛似地哭。狗蛋无力地躺在地上。李斌双手托起狗蛋,“孩子,你遭罪了……”
  狗蛋躺在炕上,到了医药不能奏效的地步。李斌耷拉了脑袋。白天下地干活,回家就守候着狗蛋,同时作陪的还有建亮,他是唯一一天在家里吃三顿饭的孩子。以前,日子虽穷,李斌心里充满希望。人们说,多子多福,有人就有世界,李斌信这个。尤其是近几年,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人口多的优势更加明显。独子扛着一把耩子,让兄弟们多的抢走。每当这时,李斌心里倍美。我有四个儿子,两闺女,除二妮辍学,老四不在家外,四个孩子都上学读书,山崖子村里我是首户。有人叫我穷摆货,我就不这样想。等着孩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就是我扬眉吐气的那一天。每每想到这些,李斌干劲十足。一年到头李斌赶一个集——腊月三十日天下集,俗称穷汉集。家里栾梅掌管经济大权,一切开支都经过栾梅之手。她不单是经济出纳员,还是采购员,生活管理员。李斌纯属会挣钱不会花钱的那一种,但他无怨无悔,数十年如一日,默默耕耘在这片山岭薄地上,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现在的李斌,就像霜打的茄子,真焉了。
  建英在乡办中学读书,礼拜六下午回家。建英进门看到狗蛋躺在炕上,走近炕前,“狗蛋,你怎么躺在我家的炕上,你爹呢?”
  狗蛋有气无力,“姐,俺……”
  栾梅忙着打扫院子,建英跑到娘对面,低声说:“您怎么敢把狗蛋弄到咱家炕上,我爹看到又骂您。”
  “建英啊,狗蛋是你的亲弟弟。他长血癌。医院都不给治了,不叫他回家,叫他到哪里去?”栾梅哭了。
  建英惊讶:“狗蛋是我的弟弟?”转身往屋里跑。
  建英抱着狗蛋头,“这些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弟弟呢?”建英泪水淌到狗蛋脸上。
  狗蛋用伸不直的手,给建英抹着泪,“姐,俺回家了!家里真好!”
  读小学的建亮跑进屋里,“姐回来啦?”
  建英戳一指头建亮,“不在家里做作业,到哪里疯来?”
  建亮摸着头,“捉迷藏来”。建亮伸手拽着狗蛋手,“弟弟,你起来。他们藏,咱两人找”。
  狗蛋摇摇头,“俺和姐姐说说话”。
  建强回家最晚,进屋抖着上衣,笑咪咪地说:“狗蛋,躺在我家热炕头上,怪舒服吧?”
  建英摸弄着狗蛋手,“你还不知道,狗蛋是咱弟弟”。
  “姐,我知道。多少年咱就把狗蛋当弟弟。你忘了,咱经常背着爹偷东西给狗蛋吃。”
  狗蛋回家了,最揪心的人是栾梅。她愧对于狗蛋,内心不安,发誓不让狗蛋受半点委屈。栾梅伺候狗蛋吃喝,陪着流泪,到处打听偏方给狗蛋治病。建英小时候,长难治的母疙瘩,都让她给治好了,她不相信狗蛋的病治不好。她到山上抠蝎子,河边挖蚯蚓,油炸怕治疗效果不好,栾梅把虫子洗净晒干,压成面拌在饭里吃。山地瓜、半夏(毒药)栾梅都给狗蛋吃,说是以毒攻毒(注意:不能模仿,没有医学道理)。得病乱求医,栾梅走向了求神拜佛的历程。
  第二十四章 求生
  一
  谚语道:不行春风难得秋雨,有大旱必有大涝;秋天有大雨冬季必有大雪。随着时代变迁,社会进步和人类文明程度,这些流传谚语不再灵验。今年秋天,洪水沟满壕平,泛滥成灾。然而,冬天分外寒冷,也格外干燥,天空有时也阴沉沉的,寒风瑟瑟却不见一片雪花。没有雪的冬季,给人一种缺乏冬味的感觉。几周前一场雨夹雪也未能释放人们对下雪的渴望。同时也没有带来真正的冬天气息。
  往年,冬天一到,白云纷纷化成雪花飞向大地,不慌不忙,神态安详地飘下来。它们悄悄地落在屋檐下、树枝上、土地上,还有人们的衣服上。这时它不再高傲,而是变得平易近人。纷纷扬扬的雪花,满天飞舞。不一会,天地间就变成银色世界。地面上成了雪毯,房上铺满棉絮,那桐树上开满梨花,柏树上、柳枝上挂满雪球和银条。远远望去,玉树琼枝,银妆玉砌,充满诗情画意,好美啊!
  清晨,拉开屋门,栾梅吃了一惊:到处一片洁白。细看那雪:毛茸茸、亮晶晶,遍地发着耀目而细碎的光,你要眯起眼儿才能欣赏这壮丽的雪景。一层薄薄的白雪,好象巨大轻软的羊毛毯子,覆盖了院子里的小径。细细观看,圣洁的雪不带任何一丝世间的尘埃,只是细碎的颗粒状,也不是飘,而是洒下来的。栾梅把一块灰色破围巾包上头,扛着镢出门。
  天很冷,山坡上行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脚印,没有踩过的地方完整的像一块地毯;又像一片银色的沙滩,反射着朝阳的光辉。松的清香,雪的纯净,给人一种凉莹莹的抚慰。一切都在过滤,一切都在升华,变得纯洁而又美好。栾梅俩手扒拉着枯草下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掀了一片又一片,她一只蝎子也没找到。栾梅站起来直直腰,凛厉的西北风吹遍她的全身,手脚麻木,鼻涕水不住地往下滴。栾梅把碍眼的头发抿到耳朵后,面向东方叹气:唉!蝎子是喜光爱热的动物,日头把石头、湿土晒得热乎乎地,蝎子出来晒阳阳。每年的这个季节,蝎子们都下蛰,在暖暖的地下睡觉,等明年春末夏初再出来。那个季节,冷热干湿,都适合蝎子活动与繁殖。俺拿蝎子是给狗蛋当药吃,给俺孩子治病,病人一天也离不开吃药,不接药力孩子就受罪,不能等到下年蝎子出蛰。俺欠狗蛋太多太多,不能再看他受罪。蝎子啊蝎子,不管你藏到哪里,俺都要把你挖出来。栾梅扬起镢头,围着大石头刨坑,刨刨刨,一定把你刨出来。栾梅不冷了,脸蛋红红的,浑身汗淋淋,头上呼呼冒着热气。栾梅停下来,解下头巾,还是热,脱掉棉袄。这时,上身只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镢头碰石头,撞出耀眼的火花。洞挖了一个又一个,挖出鲜草根,嫩菜芽……一只蝎子也没有挖到。可怜的是,连只土鳖也没找到。
  冬天夜里冷,李斌和狗蛋一个被窝睡觉。李斌摸着狗蛋干瘦如柴的身躯,手滑至两腿之间,抚摸着那玩意,“唉!未等阳刚就焉了。你这棵弱苗,看来难见收成”。李斌哭出声。
  狗蛋攥着爹的手,“爹,家里哥哥姐姐好几个,您为什么把俺送给人家?”
  李斌痛哭流涕,“都怪你爹无能,挣不出饭来给你吃。”
  雪纷纷扬扬,从空而落,就像谁不小心打碎了玉甁。那碎玉飞舞着,不断变换着舞步。一会儿,大地披上了银装,枯树变成玉珊瑚。雪下得很大,如鹅毛一般。它们悄悄地、慢慢地由天而降,点缀着万物,仿佛一个个小天使下凡。它们给大地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给房子穿上银装。雪落在树上,一团团,一簇簇,就像松鼠的大尾巴,蓬松松,沉甸甸。栾梅走在大街上,脚下咯咯作响,好像弹奏着交响曲。雪越下越大,房屋、树木、田野、高山到处都披上了盛装。恰好今天是农历的“大雪”节气,又恰逢瑞雪,真是巧她娘打巧——真巧。
  栾梅在她家菜园里,扫出一片土地,抡起镐头,刨着冰封大地。镐头对冻地,发出铛铛的响声。冻地再硬硬不过有心人,它还是开口儿笑了。栾梅把冻土块搬到一边,掏井似的往下挖。抠了半人深一个洞,找到线头似的几条小蚯蚓。栾梅高兴了。
  随着冻地一天天深入,栾梅再有毅力也刨不出蚯蚓来。她就在家里养土鳖和蚯蚓。她把屋里旮旮旯旯儿,角角落落,泼上水,堆上土,撒上麦麸、棒槌面儿……等着下蛰的土鳖、蚯蚓……出来吃食时,捉住它们,给儿子当药吃。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想到土鳖、蚯蚓也神通广大,它们大概猜中了栾梅的心事。时间一天天过去,麦麸、棒槌面……让老鼠吃光了,没有捉到一只土鳖、蚯蚓……栾梅想到了风箱洞子。
  夏季的一天中午,栾梅下地回家,做晚了饭。她用力抽拉着风箱。不料,越害渴了越给盐吃,风箱一气不通。栾梅拖出风箱,风箱通风口和祸台相接的那个通道堆满了土。栾梅把土掏出来,捡了一大把土鳖。栾梅坐在廓椤里,慢慢地抽拉着风箱,风箱通气顺溜。栾梅还是拖出风箱,想碰碰运气。
  三九寒冷天,栾梅实在弄不到活虫,听说吃老鼠能化百病,她就支铁锚(夹老鼠的一种常用工具,多数由钢丝制成)。屋里院里,旮旯子多,死角多,老鼠也多。刚开始,一个铁锚一天就夹三只老鼠。栾梅有先见之明,老鼠再多,总有夹净的一天。栾梅一天只给狗蛋吃一到两只老鼠,其余的放在南墙根下,扣上铁盆(防止让大动物弄走),堆上雪保鲜冷冻。那天,栾梅经过张老太大门口,看见张老太家摊煎饼。栾梅吃紧跑回家,铁锚上取下热乎乎的老鼠,出门。
  绵绵的白雪装点着那条古老的街道,琼枝玉叶,粉装玉砌,皓然一色,真是一派瑞雪丰年的喜人景象。这时的大街格外美丽,行道树的枝杈稀稀疏疏,盛不了多少雪;西边有几棵细柳,枝杈上零散地挂着一些雪绒,雪都堆积在树下。
  历经春夏秋冬的人,人人都心有感触。春雨:那雨丝儿,步履轻盈地来到人间。滋润着大地每一粒沁香的泥土,每一颗娇嫩的小草,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夏雨:窗外,暴雨合着雷电的交响乐,旋转飞舞,疯狂地飞扬飘动,它尽情地表演一番后,静止下来。秋雨:雨点悄悄地落下,打在脸上,冰凉冰凉。冬雨夹雪:雨中飘落的洁白,柔软的雪花,它轻轻亲吻着你的手和脸。独有这寒冬,凛厉的西北风似乎要扒人的皮、喝人的血、吃人的肉……难怪人家说:“盛夏最胖,严冬最瘦。”栾梅抱怨着,数落着,步子不停地向前迈着。
  栾梅进门,“婶儿,摊煎饼呀?”
  “建英她娘来了,屋里坐。”张老太从鏊子窝里爬起来,门后里摸过交叉,递给栾梅。
  栾梅接过交叉,坐在鏊子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婶子,俺想烧两只老鼠给狗蛋吃。您别嫌弃。”
  张老太手拉着耙子(摊煎饼用的工具)在鏊子上走,嘴也没闲着,“烧吧烧吧你烧吧,俺不嫌弃。狗蛋这孩子怪可怜的”。
  栾梅从袖筒里拽出老鼠就朝火堆里扔。张老太摆摆手,“这样烧肯煳,烀上点泥”。
  栾梅跑到胡同里,拾来一块坷垃,用脚跺碎,倒上水,和成稀泥,把死老鼠放进泥里,几次翻身,老鼠变成泥团,埋在火里烧。栾梅坐在火旁静等。
  张老太斜一眼栾梅,“狗蛋好点了吧?”
  栾梅看看张老太,不敢说孩子又厉害了,“要是见好,俺就有盼头了,还是那个样”。
  “你不能老耗着,找个人给他看看吧!”
  “找谁看呢?医院里都不能治。”栾梅低下头,两眼泪纷纷。
  “这么多天了,孩子不好也不坏,你找神里给他瞧瞧。得病乱求医,说不定就好了。”
  “唉!该找谁看呢!”
  张老太探着头,指指院西墙,“墙西四老婆子,擎着神,听说能治百病。大老远地都来找她,你去叫她给看看”。
  栾梅泪眼望着张老太,“婶子,俺带点啥?”
  “头一回去找她,不用花多少钱。带着香钱,买上两包香烟,带点茶叶。”
  “婶子,香钱是多少?”
  “十元八块不算多,三元两块不算少,你就尽心吧!”
  “您教教俺,去了以后咋办?”
  “你去了,她就安排。你就管着倒茶水,点香烟伺候着,等着师傅下来,你想问啥就问啥。”
  栾梅点点头。火堆里的烧老鼠,散发出浓浓的肉香味。栾梅跑到院里拾一片梧桐叶子,把烧老鼠包起来,褂子大襟兜着往家跑。
  栾梅院里就喊:“儿子,娘给你弄的肉。”狗蛋瞅着灰头土脸的烧老鼠,香喷喷冒着热气。栾梅把烧老鼠剥皮洗净,放进碗里,端给狗蛋。兔窝里捉住那只将要下崽的母兔子,抱着出门。
  二
  寒风“呼呼”地咆哮着,它那粗大的手指,蛮横地乱抓栾梅的头发,针一般地刺着栾梅的肌肤。栾梅将冬衣扣得严严实实,手揣在裤腰里,缩着脖子,疾步前行。狂风呼叫,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周围没有一点人声,栾梅不停地抖,又是一阵风,一只乌鸦“扑棱”从前面的树上飞出,向天长叫,仿佛在抱怨着什么。
  栾梅叩响了大门,四老爷子出来开门。进屋,四老婆子忙着收拾饭桌,彼此嘘寒问暖后,栾梅说明来意。四老婆子漱口净面,盘腿坐着炕上,背靠窗台,面朝北。栾梅坐着炕沿,倚着西墙。四老爷子把八仙桌支在炕上,摆上紫砂茶壶、瓷茶碗。栾梅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两盒蓝金鹿香烟放在桌上,“四叔,泡俺的茶吧!”
  四老爷子拿起纸包一层层打开,先靠近鼻子闻了闻,捏起一捏装进茶壶里,笑咪咪地说:“俺尝尝侄媳妇捎来的茶叶。”四老婆子多笑少话,自栾梅进门就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早已知道栾梅有事来求她。细心地四老婆子发现栾梅没捎那样东西。栾梅不懂还是忘记了带,四老婆子心里没底。老爷子倒满茶碗,茶水清香四溢。栾梅双手捧着茶碗递给四老婆子。四老婆子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放到桌上。栾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老爷子,“四叔吃烟吧!”老爷子笑着接过烟放在桌上。栾梅又抽出一支递给四老婆子,“婶子,吃支烟吧!”四老婆子接过烟,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栾梅划着火柴,先给老爷子点上,再给老婆子点着。随着四片嘴唇吧嗒吧嗒响,屋里烟雾缭绕,栾梅吸着二茬烟咳嗽不止。
  四老婆子朝老爷子笑笑,说:“建英她娘不抽烟,闻着烟味受不了。”
  栾梅右手扇着眼前的二茬烟,一边说:“不咋地,不咋地。”
  四老婆子看看老爷子,指指靠北墙支着的三抽桌,“你把香炉请过来”。
  老爷子把小巧玲珑的香炉放在八仙桌中央,炉里盛着小米,专为插香用的。栾梅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剥去皮的楟干(高粱秸顶端最细的部分)瓤,难为情地往香炉里插。
  四老婆子啧啧嘴唇,用脚轻轻地登一下老爷子,扬扬下巴,指指后窗户,“你拿过香来”。
  老爷子把香放在八仙桌上。四老婆子看看栾梅,指指香炉,“建英她娘,你去洗洗手,把香插进炉里”。
  “中。”
  栾梅院里洗完手,撩起衣襟擦干。回到东房间,站在炕前,小心翼翼把三炷香插进香炉。栾梅右手伸进衣袋,摸出一个红纸包放进香炉里,“俺没有多,婶子别嫌少”。栾梅心里想,不少了,三元钱,一只大兔子钱。
  四老婆子翘翘嘴唇,“喜钱这东西没多没少。建英她娘,师傅们下来,你想问啥就问啥”。四老婆子褂子上方脖扣上,拴着一块四角方方的白色羊肚子手帕。四老婆子闭着眼,羊肚子手帕不住地擦脸,呵欠不停地打着,眼泪鼻涕齐下,看样子很难受。
  栾梅忙跪在炕前,“不管哪位师傅来了,您快说话,别难为您的香头(擎师傅的人)”。
  老爷子倒着水,递着烟,也在一边打圆场,“师傅,下来吧!您下来说说,有茶水也有香烟”。
  四老婆子嘴唇开始哆嗦,“叫叫叫我我我说说我就说,我我就就是那那个个结结巴巴哥。我结巴哥哥不不会会看病病,我我就就是八八八仙姑姑姑地跑跑堂堂的。俺香香香头,大大善善人(四老婆子),女菩萨(栾梅),你你们稍稍等等,我去去叫我师师傅来”。
  栾梅跪着磕头,“送结巴哥,送结巴哥……”
  结巴哥退去,四老婆子不再打呵欠、淌眼泪、流鼻涕,雪白的手帕擦把脸,看着很累。栾梅双手捧上茶水,“婶子,喝碗水润润喉咙”。
  四老婆子接过茶碗,滋溜滋溜喝了两口,问:“哪位师傅下来的?说啥子来?”
  栾梅说:“结巴哥下来了,他说是给八仙姑跑腿的,他去叫八仙姑来。”
  四老婆子笑笑,“老结巴就是个跑腿的”。一碗水下肚,四老婆子又打呵欠,淌眼泪流鼻涕,唱到(娘娘腔,细嗓):“俺是那个八仙姑,正在仙山忙着搭理一件要事,老结巴跑去告诉俺,说俺的香头有急事叫俺,俺就匆匆赶来。”
  栾梅忙跪下磕头,“八仙姑来了,俺给您磕头给您磕头”。老爷子双手捧着茶水递给四老婆子,四老婆子摆摆手;老
  爷子又递上烟,四老婆子又摆摆手,唱到:“俺八仙姑不吸烟来也不喝水,有事您快问,俺忙着呢!”
  栾梅双手抱拳在胸前,话未出口泪双流,“辛苦仙姑啊!俺的四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俺求求您给他治一治,病好了砸锅卖铁也要发喜钱、还愿、多多给您钱”。栾梅一个个响头磕在地上。
  “俺是王母娘娘的暗察使,回天庭查理查理再回来。”
  老婆子睁开眼,擦着鼻涕和眼泪,“仙姑说啥来?”
  栾梅说:“仙姑说,回天庭查理查理再回来。”
  “那就再等等吧!仙姑办事挺利索的,不多时就转回来。”四老婆子说着,又打起呵欠,流鼻涕淌眼泪。
  经验告诉栾梅,仙姑从天庭回来了。栾梅又磕头,“俺接应仙姑!接应仙姑!”
  四老婆子闭着眼,歪着头,羊肚子手巾不停地擦着脸,细嗓唱到(女声):“仙姑查理完天庭那边,匆忙往香头这边赶,累得俺满头大汗,浑身发软,为的是救苦救难,再累仙姑也心甘。”
  栾梅磕头不止,“谢谢仙姑!谢谢仙姑!仙姑慈悲,仙姑仁慈……”
  老爷子双手捧着茶水,低着头,弯着腰,必敬必恭,递给四老婆子,“仙姑,请用茶!”
  四老婆子摆摆手。老爷子又点烟,用同样敬重的方式递给四老婆子。四老婆子摆摆手唱着:“八仙姑不吸烟来也不用水啊!俺说那个女菩萨呀,您要听仔细:你家顽童是天庭西寺里看家护院的仙童,主人一时没看到,他偷偷下凡投了胎,到人间这些年;现在让他的主人找到,抓到天庭,打的遍体鳞伤,正服刑受罪。”
  “仙姑啊,俺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栾梅前额碰出血。
  “你们人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庭也有天规,大仙小仙都不能超越底线,违犯天条天不容。你的顽童,一个下仙,偷偷下凡这些年,应当受罚。要救他,不容易啊!”
  栾梅不再磕头,撩起衣襟抹抹泪,扶着炕沿站起来。跪久了,两腿哆嗦站不住,她干脆坐到炕沿上,“仙姑,您上天庭回报一声,民妇愿用自己的贱命,换下俺孩子的命”。
  老爷子惊出一身汗,看着栾梅发呆。四老婆子眼睛露了一道缝,瞭着栾梅,白手帕摸一把脸,“看女菩萨救儿心切,仙姑瞒上不瞒下,给你的儿子找个替身,把你儿子换出来。到时候您要不惜重金还愿,现在这个年头,哪个关口都得花钱”。
  “仙姑啊,只要俺儿不死,咋的俺都愿意。”栾梅又跪下叩头。
  四老婆子又唱到:“神病要不了他的命,你儿子也有点实病,俺送他几粒仙药吃吃,解除他皮肉之苦。”
  “谢谢仙姑!谢谢仙姑!”栾梅叩头不止。
  老爷子拿来一个白瓷碗放到八仙桌上。四老婆子斜着身子,把擦脸的手绢蒙在碗口上,闭着眼唱到:“仙姑,俺要回天庭啦!”
  栾梅叩头,“送仙姑!送仙姑!”
  四老婆子睁开眼,笑着:“建英她娘,你起来吧!”四老婆子从碗上移开手绢,“咱看看仙姑赐的啥药?”
  仙姑真有本事,碗里十几粒绿豆粒大小的白色药片。四老婆子笑眯眯,“给的还不少来”。看看栾梅,“你回家一次给孩子吃一粒,一天两次”。栾梅笑着点头。四老婆子又说:“替身一定要抓紧办,拖久了孩子性命难保。”
  栾梅一脸愁容,“到哪里去找替身啊?俺心里没底”。
  “到遥远的云南去抓,“”也是孩子,也是亲生父母养。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确实有些残忍。不过话又说回来,住此向次。仙姑落户俺家,她说话算话,一定会办到的。为了孩子,你得破费俩钱。”
  栾梅不解地问:“婶子,咋办?”
  “用锡纸,黄表纸、白纸叠元宝,至少得叠一竹楼;仙姑的路费钱用黄表纸、一般烧纸,一棉布尺高;黑纸扎‘替身’,给‘替身’粘两身衣裳。”
  “这么多啊?”
  “人家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死,你不能让人家的孩子死后做个穷鬼吧?”
  栾梅心里忐忑不安,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现在要拿人家孩子的命来换取自己的孩子,实在不情愿。想想就为孩子的父母伤感。再想想快要死的狗蛋,栾梅心揪起来,她欠狗蛋的太多太多,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去。
  栾梅回答犹豫,在花钱上打折扣,四老婆子耐心地说:“仙路好比人路,路路都要花钱。仙姑去云南路途遥远,哪个关口都花钱;天庭里也得打点打点,你就花几个纸钱,合算合算。”
  栾梅叹口气:“唉!本想神仙的日子好过,看起来也难呢!”
  “是啊,仙人凡人都一样,办事就要花钱。”
  栾梅硬着头皮“婶子,还需要啥?您说吧!”
  “贡菜三生:米,面,生鸡蛋。熟:大公鸡一只、二斤重的鲤鱼一条、一个猪头、大块烧猪肉、十八个煮鸡蛋、一碗油炸猪肉片,这六个熟菜,不多吧?再有就是六尺红不料,香烟四盒、香两管、茶叶一斤、二锅头白酒二斤。”栾梅不吱声,四老婆子抬头看看栾梅,栾梅惊得目瞪口呆。四老婆子又说:“十天工夫,你尽快筹备,千万别晚了。”栾梅点点头,含泪出门。
  寒冬的傍晚,灰暗的天空中,大雪夹着呼呼吼叫的北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大街小巷变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银白世界。西边天上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晚风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梧桐树下飞翔着蝙蝠黑影。栾梅伺候狗蛋吃下一粒药片,心情非常沉重,狗蛋“还愿”花这么多钱,不是一只兔子两只鸡能办到的,她不敢动家里大财产(一头半大猪,一只羊),这是孩子的学费和书钱。她也不敢告诉李斌,给狗蛋“还愿”花这么多钱。李斌根本不信鬼神那一套,但她必须告诉李斌。这几天她忙着办事,孩子重病在炕,自己不知去向,李斌非揍死她不可。
  冬天的白昼像风一样飞快地过去,夜来临。星星划破云层闪烁着,跳跃着组成一幅幅图案。冬天的夜晚像死一样静,偶尔能听到夜归行人走路时“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栾梅推推李斌,“白天,俺去四老婆子家来”。
  李斌不高兴了,“孩子躺在炕上,你还有工夫串门子”。
  栾梅委屈地说:“俺不是闲着没事串门子,就是叫四老婆子给狗蛋看看,孩子啥时候去灾。”
  “看出啥来啦?看出啥啦?她能看出啥来?”
  栾梅强作镇定,两手按着胸口,“看出来啦,她的师傅八仙姑说‘狗蛋是天庭西寺里一个看家护院的仙童,偷偷下凡来到人间,现在叫他家主人抓回去了,正在服刑。’师傅还说‘花钱买替身,狗蛋就能回来’”。
  李斌咬牙切齿,“荒唐荒唐,实在是太荒唐”。
  “狗蛋病成这样,为孩子你也别太倔了,反正又花不了多少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咱还是试试吧!”
  “唉!咱家日子本来就拮据,如今又拖着个病孩子,俺怕的是人财两空啊!”
  “他爹,别灰心,一切都往好处想。咱家祖祖辈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老天会开眼的。”
  李斌心里不服,他不能再和栾梅对着干了。狗蛋拖累,栾梅那身子骨快顶不住了。栾梅要是倒下,这个家也就倒了。李斌违心地说:“我能帮着做点啥?”
  栾梅大惊大喜,“你不用做啥,娘娘们们的事儿,俺办就中,你帮俺看好狗蛋,别忘了按时给他吃药”。
  三
  冬天的乡村,没有绿树如阴的点缀,显得有点破败,由于很少有人出来,显得有些冷清。中午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在阳光好的地方聚成一团儿。山墙根下翻阅阳光的人们,用传统的姿势默默地坚守着这块地方,不笑而笑,无语自语。有的把帽檐往下一拉,遮住整个脸,不一会就发出了熟睡的鼾声。冬天的人们特别的能睡,也算是对一年辛苦劳作的一种补偿吧!早晨,往往太阳升起很高时,才会听到大人喊孩子起炕吃饭的声音,有时还会听到孩子的哭声,大概是惊扰了他的香梦吧!栾梅抱着一只兔子站在供销社门前,等代销员开门。栾梅做贼似的瞭着东西胡同南北街,好似怕人看见,特别怕李斌发现。
  栾梅把兔子卖了,钱全部买成纸,有锡纸、黑纸、白纸、黄表纸和烧纸。纸买齐了,栾梅从腰里解下破包袱,把纸包起来,站在门口瞅瞅无人,匆匆出门。代销员摇摇头,这个娘们叫孩子逼疯了。
  栾梅挎着包袱转弯抹角去四老婆子家。四老婆子和栾梅坐在炕上叠元宝,鼓鼓的元宝叠起来,锡纸的、黄色的,白色的掺在一起甚是好看。叠满一簸箕元宝时,栾梅心里充满希望,默默祈祷:有了这些元宝,狗蛋有救了,病好了……
  乡村的冬天,黄昏弥漫着温馨的气息。比较起人们的早饭,晚饭吃得特别早,黄昏时袅袅的炊烟,是那样的柔和、轻盈。偶尔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孩子们玩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怕得是爷爷奶奶们,他们抱着衣服跟在后面,嘴里说着气话,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难怪孩子们不听话。不时地传来狗的叫声,那不知是谁的脚步,碰触了它那敏感的神经,它那种护卫者特有的忠诚,还是蛮让人感动的呢。栾梅站在大门外,打听那群玩耍的孩子,“俺家那只花花兔子跑了,你们谁见来?”孩子们都摇头。
  李斌站在屋门口里,看着冷锅冷灶,不耐烦地说:“一只兔子跑了就跑了,一天都没找到,黑天了到哪里找去。你快回来,烧火做饭吧!”
  栾梅进院还囔囔着:“一只大兔子,谁知去哪里?咋说没就没了。”进屋,栾梅问李斌:“昨天晚上,你想准还有来?”
  李斌回答:“我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记不清了。”
  天空像被一团灰色的棉花压得死气沉沉,刺骨寒风像一根根尖针,雪花漫天肆意地掠过栾梅的脸颊,无情地滑过她的心里。栾梅衣襟包着一只老母鸡,等候在收购站门口。
  门开了,栾梅卖了母鸡,买了一包茶叶、四盒香烟、两管香,数数钱不够,跑回家拿来几个鸡蛋添上,代销员才让她把东西拿走。栾梅把东西用破包袱包好,夹在腋下,直奔四老婆子家门。四老婆子不在家,栾梅和老爷子没说上几句话,撂下东西就离开了。
  冬天是永不消失的,人们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伤疤’冬用它那白色魔力又把它的白衬衫给复和了,风在高声唱着,雪在顽皮地落着。栾梅坐在炕上,怀里紧紧搂着狗蛋。栾梅瞅着渐日消瘦的狗蛋,泪水滴到狗蛋脸上,心里轻轻呼唤:儿呀,仙药你吃着,仙姑给你治着病,娘为你东奔西跑,日夜奔波,你的病怎么不见好转呢?对了,大概仙姑还没有找到你的“替身”吧!
  狗蛋用力搂着栾梅腰,“家里真好,娘的怀抱很暖和”。
  栾梅流着泪,亲着狗蛋面颊,“孩子啊,娘愿意永远抱着你”。
  狗蛋手背布满褶子,擦着栾梅眼泪,“娘,俺是不是您亲生的?”
  栾梅抱着狗蛋头,肝肠寸断,“孩子,你是娘亲生的”。
  狗蛋向外挪挪身子,赌气地把头歪向一边:“俺是您亲生的,为啥把俺抱给人家?”
  狗蛋戳到栾梅痛处,栾梅放声大哭,“咱家里穷,养不活你”。
  “俺姐俺哥都养活了,单单养不活俺?你就是偏心眼。”
  “孩子啊,娘做梦也没想到,最不幸的孩子就是你呀!你没出生之前,娘找过化红伤的牛老太太,求她打捞家好人家,抱养你。你刚刚落草(落地),娘还没顾上好好看你一眼,就叫牛老太太抱走。牛老太太说‘一对工人夫妇抱养了你’。令人欣慰的是,那对工人夫妇没有亲生。想你的时候,娘就自安自慰:你跟着人家比跟着娘强。老天弄人,万没想到,最不幸的孩子就是你。”栾梅痛哭流涕。
  狗蛋手背抹着娘脸上的泪,“俺情愿饿死在爹娘怀里,不愿意到他人家里吃肉包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苍天还算有眼,让俺死在爹娘的怀抱”。狗蛋勉强地笑笑。
  狗蛋回家以来,栾梅记忆里,他第一次笑。栾梅捂住狗蛋嘴,“孩子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好孩子躺下,娘有事做”。 栾梅放下狗蛋,下炕。
  屋檐下挂着棒槌辫子(带皮的棒槌子编长辫子挂在墙上)。栾梅踏着小板凳,掰下一个棒槌子,大敞开屋门,扒下棒槌粒子均匀地撒在屋地上,“鸡鸡鸡,鸡鸡鸡……”那几只鸡,你拥我挤跑进屋里。栾梅瞅着几只老母鸡,这几只老母鸡一月还能下几个蛋,油、盐、火还指望它们,狗蛋营养品也全靠它们。那只明晃晃的大公鸡,过年杀了蒸白菜吃,计划不如变化快,现在准备给狗蛋“还愿”用,更不能卖。数来算去,还是卖那只退毛的斑秃鸡最合算!栾梅慢慢地绕到鸡背后,把门掩上,回头抓鸡。集群炸了营,有的飞上炕,啄破窗户纸,想从窗户棂子往外飞;有的跳上锅台,登的筷子碗哗啦啦地响;有的钻进瓮旮旯拽不出来;还有一只鸡拱到破鞋洞子。栾梅拽着两根腿从破鞋洞子拖出那只鸡,借着窗户进来的光,正好是那只斑秃鸡。栾梅拉开门,抱着鸡出门。
  李斌推开大门进院,栾梅抱着鸡,“你拿它咋?”
  栾梅一阵慌张,脸红脖子粗,“俺摸摸它有没有蛋?”栾梅松了手,鸡跑了。李斌当然不信,栾梅抱的是一只毛没长全的斑秃鸡,肯定不是摸蛋,他没说啥,进屋。
  寒冬的夜悄悄地潜入农家小屋里,灯光早已熄灭。孩子依偎大人身旁早已安然进入梦香。远处小狗已停止了叫声。寂寥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全世界静止了,只有南墙根下那棵梧桐树,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傲然挺立。李斌侧耳倾听着外面风吹草动,只要黄鼠狼来拖鸡,他会奋不顾身鼎力相拼,绝不会把家里的宝贝(鸡)轻易让它弄走。近几天来,李斌家里不知闹鬼还是有神,鸡和兔子天天少。
  李斌多次问栾梅。栾梅总是故作惊讶:“咋啦?又少了。俺还没顾上数数呢!”
  李斌生气地说:“你在家里,啥都不知道。难道它们不知不觉神消了?”
  栾梅不安地回答:“改日俺好好看着点。”
  那天少了一只兔子一只鸡,李斌大骂栾梅。栾梅不假思索地说:“俺推碾回家,看见两只狗,一只狗叼着兔子,另一只狗含着鸡出门。俺拿着棍子撵了一阵子没追上。”
  栾梅说得太荒唐,李斌又不知道兔子和鸡去了哪里?第二天又少了一只鸡,李斌再次问栾梅:“你到底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栾梅反问道:“你说俺弄到哪里去了?俺心疼着呢!”栾梅哭了,“俺说你又不信,这几天黄鼠狼太多,大白天出出进进,一定叫它们拖走了”。
  昨天晚上,李斌偷偷把鸡窝门打开,大门半掩,等着黄鼠狼和狗来拖鸡。天已半夜,鸡窝里一点动静没有。鸡和兔子继续在少,没过几天,家里一只兔子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只大公鸡晃来晃去。李斌非常恼火,开始注意栾梅的行踪。
  李斌看门一天比一天紧,“还愿”时间一日比一日近。栾梅不能从家里弄东西换钱,她去了娘家。栾梅厚着脸皮,向四弟妹要了两块三尺红布,缝合在一起就是六尺。红布是小侄女过百日时,亲朋好友们看喜送的,给大姑姐家外甥狗蛋“还愿”用,说心里话,弟妹很不情愿,又禁不住大姑姐可怜巴巴的硬磨软缠,苦苦哀求,最终还是给了大姑姐。如果不给她,弟妹心里终生愧疚。大公鸡死到临头前一天,栾梅就没有喂它,她舍不得一把棒槌粒子。“还愿”那一天(第十天),李斌对栾梅说:“邻村有个人请我去教他做豆腐,中午饭别等我吃。”栾梅听后,心里踏实多了。几天来,栾梅知道李斌在跟踪她,成天胆战心惊。她做事都背着李斌,他一旦发现不得了。栾梅提心吊胆,凡是买的东西都放在四老婆子家里。今日,李斌不在家,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天半晌的时候,栾梅把大公鸡唤到屋里,闭上门,把它捉住,大摇大摆地出门。
  大门外,栾梅一腚坐在地上,“亲娘哎,你不是教人家做豆腐去了?”
  李斌把栾梅拖进屋里,拳脚夹击,“家贼家贼,家贼难防啊!你把家里的东西偷光了,你就该偷汉子了”。栾梅昏厥过去。狗蛋躺在炕上哭。栾梅从噩梦中醒来,天全黑下来。栾梅跪在院里,痛不可言。
  庄户人的习惯,不分春夏秋冬,只要有工夫,都喜欢到田里逛逛。冬天田野的呼声更甚,那树干被风摇曳得吱吱地响,像在悲泣,又像在哀痛。李斌围着责任田转转,地里大体情况就看明白了,对明年的收成也有了初步估计。提到明年的收成,李斌有时悠有时喜。悠的是山上这几亩麦子,收成稀松了了(不好);喜的是沟底下那几块坝洼地,山上的雪刮到沟底,积雪足有半人高。第一场雪没花完,第二场雪又盖上。俗话说,“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馍馍睡”。今年天气有点异常,刚入冬那霎,干燥少雨雪。天机是个谜,没想到,后半冬雪还够大哩!
  天阴沉沉的,刺骨的寒风呼呼刮着,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花打到人脸上凉凉的。放眼望去,田野像是被冰雪给封住了,不仅人影无法寻觅,连小动物也看不见。偶尔老树上寒鸦惨叫几声,天地又恢复萧杀和寂静。身上厚厚的棉衣无法抵御外面的寒气,栾梅紧紧裹住围巾,寒气还是往脖子里灌着。怀里那只公鸡,瑟瑟发抖。
  四老婆子靠着东扇门坐着,听到大门响,探头望去。栾梅进院。四老婆子那张脸拉得老长,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转身进东屋。关门时,告诉老爷子说:“叫她走。”
  栾梅知道四老婆子不高兴,低头进屋。老爷子站在锅台边,“你来了?”
  栾梅低头回答:“嗯!”
  老爷子看看东房门,“真不巧啊,你婶子不在家”。
  栾梅把公鸡双手递给老爷子,双膝跪在东房外,“婶子,俺知道您在屋里。千错万错都是俺得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救救俺的孩子吧!”栾梅一个个响头磕在门外。
  老爷子实在过意不去,门外插话说:“老婆子,媳妇怪可怜的,你就别拿头了。”
  老爷子说话挺管用。四老婆子开了门,迈出门槛,伸出双手,拉着栾梅,“你起来吧!错过了时辰,对俺没啥,对孩子……”四老婆子看看栾梅。栾梅六神无主。老爷子站在门口,四老婆子朝他摆摆手,“摆桌”。
  鸡在老爷子怀抱乱蹬着。栾梅回头,对四老婆子说:“婶子,鸡还活着。”
  四老婆子说:“杀,刚杀的鸡更新鲜。等摆好桌面,鸡就煮熟了。”老爷子把鸡杀了,脱毛后放进锅里煮。
  李斌从地里回家,栾梅不见了。我出门时她没说有事出去。这几天,狗蛋虽然吃着仙药,但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看样子耗不了多长时间,早知栾梅要出去,我在家里看着狗蛋。狗蛋命在旦夕,李斌眼里充满了忧伤,跺着脚骂栾梅:“我揍得你太轻,下次砸断你一根腿养着,看你还敢不敢疯疯。”李斌端着热好的米汤,坐在狗蛋身边,小勺子舀起来放在嘴边吹吹热气,伸出舌头试试烫不烫,不冷不热时送到狗蛋嘴边,狗蛋伸长脖子,用力下咽……
  匆匆脚步声由远而近。李斌抬头,门口站着一个人。李斌把小勺子担在碗沿上,向来人招招手,“老弟,过来”。
  好小伙站在门口没动。李斌放下碗就要下炕。好小伙走到炕前,狗蛋脸色苍白,问:“孩子好些了吧?”
  李斌朝好小伙淡淡地笑笑,“你看见了,就这个样”。
  “嫂子呢?”
  李斌摆摆手,“别提她,提她我就反胃”。
  好小伙听出李斌在气头上,“哥,你伺候孩子吧!俺走了”。
  李斌拉住好小伙胳膊,“老弟,啥事?说”。
  好小伙推着李斌手,“没事没事,俺没事”。好小伙说没事的同时,眼圈红红的。
  李斌拉着好小伙手,“老弟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别不好意思说,这样就见外了”。
  李斌这么一说,好小伙流泪了,“我娘病重,想找你和我去趟子医院。你是知道的,医院那头,一个人办不了”。
  李斌下炕,推着好小伙,“快走!”
  好小伙回头,指指狗蛋,“孩子……”
  李斌拉着好小伙,“他娘,很快就回家”。
  八仙桌支在屋地中央,桌子正面遮着红布,贡菜三生放在桌子底下。桌面上:大公鸡一只、二斤重鲤鱼一条、一个猪头、大块烧猪肉、十八个煮鸡蛋、一碗油炸猪肉片都是熟的,俗称六熟。小巧玲珑的香炉靠在桌子一角,烟、酒、茶水围桌一圈。四老婆子坐在桌子正面,盘腿坐着蒲团,纽扣上拴着那块白手绢,不停地擦着脸。元宝、纸钱、纸扎人、“替身”衣服,围四老婆子一圈。栾梅和老爷子围着桌子打着转转。四老婆子嘴里念念有词,一般人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只听见“啊哈哈哈,哈哈哈那个脸呀!哈哈哈,哈哈哈那个面啊!……阿弥陀佛……”天不黑就开始闹腾,半夜才收场。栾梅望着满满一桌好东西,想到狗蛋。栾梅好想捎一点点回家,给狗蛋吃。四老婆子不开口,栾梅不敢动,甩着五根胡萝卜出门。
  雪花纷飞,人好像来到一个幽雅恬静的境界,来到一个晶莹透剔的童话般的世界。雪,深切切,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雪花形态万千、晶莹透亮,似乎出征的战士,披着银色盔甲,又像是一片片白色的战帆在远航…… 雪中景色壮丽无比,天地之间浑然一色,只能看见一片银色,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用银子装饰而成的。自狗蛋进门,栾梅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对狗蛋也没有这么放心过。就因为她花了钱,“替身”和“替身”的衣服都发了。只要“替身”到天牢,狗蛋就能回家。俺和狗蛋朝夕相处,永不分离。俺要好好对待狗蛋,弥补俺犯下得大错。想着想着,栾梅加快了步子。
  大门外,栾梅情不自禁地喊:“狗蛋狗蛋,你好些了吧?娘给你‘还愿’了!‘还愿’了!”屋里没有点灯,没有动静。栾梅划着火柴点上灯,端着灯照狗蛋,不看也罢,看后栾梅大惊失色,“俺的孩子!”灯落在炕上,灯里油洒在苇席上,火慢慢地燃烧着。栾梅抱起狗蛋,紧紧地搂着半僵的尸体,呆呆地看着火在燃烧,她要与狗蛋一块走。建亮睡在炕上,全然不知大难临头。李斌从医院里回来,进庄就极力巴望他住的那个地方,那几间屋里有他的牵挂。窗户映出火光,告诉李斌:家里出事了。李斌不要命地往家里跑。
  ……
  第二十五章 抉择
  一
  庄家收尾时,建华外出打工。建华离开家不久,村南头燕儿捎信来说,建华发了工资就回家看爹娘。时间进入阴历十二月,建华音信全无。栾梅浑浑噩噩,整天胡思乱想。建华初次出门,经历的事太少,文化又低,涉世经验不足,太容易相信别人,就容易上当受骗;容易得罪了人……栾梅不敢往后想,抱头哭起来。狗蛋离开人世以后,经验告诉栾梅,孩子的生命是脆弱的,又是无法挽回的。不管想那个孩子,栾梅总是抱头大哭,每次都哭的那么伤心,那么投入。为此,李斌没少骂她。栾梅不但没改好,反而一天比一天厉害。李斌最常说的一句话:“你有病,病得不轻。”俗话说,鸡不叫,天不明。腊月二十八日大早,南墙根下那棵梧桐树上,站着一对喜鹊。喜鹊叫喳喳,栾梅心里乐开花。昨天,村里有人见过建华,说建华明天回家。栾梅不吃早饭,坐在门口等建华回家。等来等去,等来一个陌生的女人。栾梅叹口气,低下头。
  女人烫发头,高跟鞋,大喇叭裤子,裤脚扫着地皮,保暖暖的棉衣外,套着一件天蓝色带白边的连衣裙。走起路来,裙边随着上飘,肩上背着一个精致的包。建华进门时,轻如风,悄似燕,栾梅没有发现她。建华急步向前,搂住娘脖子,“娘,我回来了”。
  栾梅沉着脸,推开建华,“滚开,你不是俺闺女建华”。
  建华愣愣地站着,娘这是怎么了?连我都不认识了。建华镜片前,镜片里照出她俊俏的影子。建华突然意识到什么,爬上炕,掀开破木箱,翻出在家时穿的衣裳,从头换到脚后,再次站在娘面前。建华含泪大喊一声:“娘,我回来啦!”
  栾梅翻翻眼皮看看建华,噌地站起来,“俺的孩子,娘想死你啦!”紧紧抱住建华,“娘好命苦,生的小子是仇家。养的闺女是牵挂,你们能不能叫娘省点儿心啊?”栾梅晃着建华,激动的情绪难以控制。
  建华搂着娘脖子,“娘二弟和三弟惹您生气啦?他们都是您亲生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远离想近了脏,当他们不在跟前时,您想他们和想我一样”。
  栾梅捏着一把鼻涕摔在门口,“二妮子,娘说的不是建军和建亮,是狗蛋那冤家”。
  娘为狗蛋哭成泪人,建华晃着娘,“娘,您对狗蛋再好,毕竟不是您亲生的,您别胳膊肘子往外扭”。
  栾梅推一把建华,“死妮子,狗蛋是你的亲弟弟”。
  建华瞪着大眼,“啊,不可能吧?”建华晃晃娘,“我不可能有狗蛋那么差的弟弟吧?”
  “你咋不信呢?狗蛋死了。”栾梅坐在地上抱头大哭。
  建华呆呆站着,狗蛋是不是她的亲弟弟还没弄明白,吃惊的是狗蛋死了,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一个半大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泪水流下来。娘那悲切切的哭声,建华要重新认识狗蛋,狗蛋与家人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建华把娘扶起来,坐到小板凳上。建华蹲在娘面前,含着泪问:“娘,您刚才说‘狗蛋是我的亲弟弟’这是真的吗?”
  栾梅抱着建华头,“孩子啊,一点也不假。狗蛋就是当年谎称叫一对工人夫妇抱养的那个孩子”。栾梅哭不停声。
  建华流泪晃着栾梅,“娘,狗蛋为什么落到李卫红手里?他又是怎么死的?”
  栾梅衣袖子擦擦泪,“一言难尽,说起狗蛋不幸,老惨呢!”栾梅不住地抹泪。
  建华摸一把泪,晃着栾梅,“娘,您就说说吧?我心里堵得慌。”
  栾梅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她知道狗蛋是自己的亲生子,前前后后的一切一切,她心在滴血。建华站起来,挽挽袖子往外跑,边跑边喊:“李卫红,你这个畜生,还我的弟弟!”李卫红大门外,建华拼命地踹门,“开门开门,我弄死你”。门没开。建华抬头,门上锁生满了锈。
  建华回家,趴在炕沿上痛哭多时。栾梅用衣襟给建华擦着泪,“别哭了别哭了,闺女小子没一个省心的,俺就是操心的命。就说你吧,女孩子家家的,在外几个月,俺不指望你往家里捎钱,连个口信都不往家里带。你不想俺,俺还想你呢!”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多少日子里,建华归心似箭。好想回家,扑倒娘怀里痛快快地哭一场,释放心中的压抑感。万没想到,回家就是迎头一棒槌,差点没把她打晕过去。狗蛋死了,他是自己的亲弟弟。此时的心痛,远远超越了自己的委屈,她不想让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再为自己操心。听到娘数落,建华泪水满满,“娘,您只知闺女不孝叫您担心,不知孩儿的苦衷啊!”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背起铺盖出门时,才告诉娘,说我要外出打工。走到村口我犯了难,我想到回家。秋末冬初时节,地里活少,家里急需用钱。不回家,我去哪里?此时的我,心里矛盾极了。俗话说,“出家容易,回门难”。我含着眼泪,咬着嘴唇,登上去安城的客车 。
  我背着铺盖站在路沿石以里的草坪上,有几颗枫树
  矗立在那儿,秋风吹打着半黄半绿的叶子 “哗哗哗”的响着,好像在拍手叫好。那本来绿油油得充满生机的叶子,被凉爽的秋风一吹,就变成了漂亮的红叶。枫树上飘下几片黄中透红的落叶,秋风让落叶长了翅膀,它们像小鸟在飞。一阵阵清爽的秋风吹来,地上洒满了树叶,有红的、有黄的、还有半黄半绿的……淡黄色的西晒日头,慢慢爬上高楼西山墙。西晒日头越来越淡,缓缓下滑,不多时退到高楼西山脚下。我望着柏油路发呆,此时,我不想挣多少钱,就想着今夜有一个藏身的地方。
  栾梅心里突突跳,“孩子,你去了哪里?”
  建华叹口气:“唉!”
  大地吞掉了太阳,天空渐渐模糊起来。我既冷又饿,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跑得更快,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我的存在。我梦幻般地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庄。我站在街头,叔叔大爷朝我微笑,婶婶大娘嘘寒问暖,她们怀里的宝宝向我招手,伙伴们冲我奔来……我好似山里的小皇后。可是,我每日里嫌它穷说它落后,一心想着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揉揉红润的双眼,面前站着一个男人,我心里一颤。
  栾梅晃着建华手,“二妮,你快说,那个男人是谁?”
  男人一米七八的个头,脸大四方,慈眉善目,单凭印象,他不像一个坏人。男人微微一笑,露出玉齿两行,“小妹妹,你是找活还是投宿?”
  我低下头,“我是出来打工的,下车晚了,还没找到去处”。
  “我给一家鞋厂加工鞋帮,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家。明天,你愿意跟着我干就留在我家,不愿意留下你就再来安城找活。”我低头不语。男人指指路北边,“你看,那就是我的原料车”。
  我顺手望去,果然有一辆旧三轮车装满不料。我笑笑,“我去你家”。
  男人笑笑,“这就对了”。
  栾梅两手搓着,“你人不大胆不小,不认识你就敢跟着人家去?他把你拉到哪里去啦?他……”
  我坐上原料车,去了他家。三间低矮的小屋,分东西两套间。电灯泡度数不大,屋里有些昏暗,女人坐在廓椤里烧火。一个小男孩坐在身边。男人领着我进屋。女人抬抬头,“你来了”。听口气不像初次见面。
  我应和一声:“我来了。”
  栾梅双手合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幸亏家里还有个女人。”
  男人和我进东屋。东间是原料库,靠东墙支一张小床,床上放着几捆布。男人把布抱下来,“今晚你就睡这里吧!”我点点头,把行李放在床上。吃饭时。男人说,“你愿意跟着我干,一月二百块钱,一月一算。不愿意,你就走。”
  我认定他是个好人,回报他留宿之恩,我答应给他干一月。只要家里有布料,我白黑赶货。布料跟不上时,我帮着刷锅、洗碗、做饭、带孩子。平时,夫妻里里外外忙碌着,日子还是过得吃了上顿无下顿。月末几天,夫妻闹翻了天。我不好意思开口要钱,等好意思的时候,两口子和我捉起迷藏。
  栾梅生气地说:“人面兽心的东西,坑害一个女孩子,不怕伤天理。”
  我再次进安城,在老乡的帮助下,给造纸厂打麦秸墩子,又脏又累,根本不是女孩子干的活。由于多数人进厂干不住,劳动力时常不足。厂里新规定:三个月以内,对新员工实行封闭式管理。月工资二百,压一个半月工资,三个月后付清。
  栾梅听后,知道错怪了建华,母女抱头大哭。建华穿的那几件衣服,是一个伙伴送给她的旧货。栾梅顺着建华秀发,“孩子,以后咱不出去给人家干活了,就在家里帮着你爹种地,飞不高跌不着,稳稳当当地多好啊!外面那碗饭,咱娘们吃不了”。
  建华推开娘手,“不行啊!明年建军考高中,后年姐姐考高中,她两在初中里都是学习尖子”。
  “是呀,后年你大哥要考大学了。”
  “那是。过了年,我再到纸厂干到过麦。”
  “孩子,苦了你。”
  “没事,都是一家人。”建华眼里含着泪花。
  二
  冬天的一片凄凉寂静还犹记在心,哪知转眼生机勃勃的春天已经到来。春天一到,春花便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的展示着自己。五颜六色的花朵装点着大地,不仅如此,香气扑鼻的鲜花还受到了蝴蝶蜜蜂的追捧。你瞧,那边翩翩起舞的蜂蝶正在忙碌着采蜜。可是,谁又知道,美丽的花朵也曾遭受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不然又怎会如此艳丽呢?
  院子东墙被牵牛花层层包围,它们就像挑剔的小女孩似的,有时穿着绿裙子,有时披着大红袍,有时又换上绿色的大衣……细心的人可能留意,唯独不见了那个护花、赏花的小男孩。这满墙的牵牛花,任凭熊孩子践踏采摘。栾梅再忙也忘不了东墙外的牵牛花,更忘不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心里火辣辣的难受时,她踏着板凳趴在墙头,瞅着李卫红家大门口,等狗蛋出门。她回过神来,李卫红家大门口坍塌,一大堆废墟挡在大门口。她不甘心面对现实,她把从家人嘴里夺出来的东西,褂子襟包着往外跑,让坍塌大门绊倒。四老婆子去供销社卖东西,看到栾梅趴在地上,两根胳膊压在身子下,自己爬不起来,就跑过去帮忙。
  四老婆子站在跟前,栾梅眼珠子都红了。自从狗蛋死了以后,栾梅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四老婆子也很少见到栾梅。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难道她们无缘想见吗?同是一乡人,瓢大的庄子,可谓低头不见抬头见。“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栾梅心里恨四老婆子,是四老婆子爱财,叫她人财两空,栾梅故意躲着她,不见她。狗蛋的病,四老婆子心知肚明。她嘴皮上另行一套,昧着良心说,“栾梅给孩子耽误了”。狗蛋之死在情理之中,与她无关。平时,四老婆子也躲着栾梅。一个躲一个藏,这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就少了。
  四老婆子拉起栾梅,栾梅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灰头土脸往家走。四老婆子跟着身后不停地嘚嘚,“建英她娘,狗蛋没了俺也很难过。这不能怪俺”。栾梅回头瞪她一眼,没吱声。四老婆子停了一停,接着嘚嘚,“说好十天还愿,你偏偏十一天办,神定好的日子凡人不能改,孩子没救了吧?你知道当时俺为啥不见你?就是怕留不下孩子,保不住性命,怕你抱怨俺。”
  栾梅回头看看四老婆子,脸色好看多了,还是没说话。四老婆子把栾梅说软了心,暗暗自喜,继续跟着嘚嘚,“儿女不能强求,狗蛋走了就让他去吧!你要看好眼前这几个孩子。你家建英,面黄肌瘦,和同龄孩子一样吗?神仙也不是万能的,起死回生只是传说。病真正到了不可救药的时候,神仙也没辙。唯一的法宝,就是早发现早治疗。”栾梅进大门,四老婆子笑笑,朝西走去。栾梅探出脑袋,想叫四老婆子来家坐坐。四老婆子走远了。
  栾梅坐在炕沿上,回想着四老婆子的每一句话,似乎觉得句句在理。说好第十天还愿,结果是第十一天才办的,这也不怨俺。归根到底,都是李斌的过错,是李斌害死了狗蛋,李斌啊李斌,俺跟你没完。栾梅咬破了嘴唇。
  四老婆子跟着栾梅后边不停地嘚嘚,已是口干舌燥。她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有收获。只要栾梅开了窍,不但不恨她,以后还有油水捞。
  春天,百花竞相开放,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给人们带来了股股暖意。春花,虽没有夏天荷花的秀美,没有秋天桂花的浓香,更没有冬天梅花的玉洁冰清,但它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奔放。随着冬花的衰败,春花将大地再次唤醒了,各种花儿的芳香,聚在一起,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蝴蝶、蜜蜂在香气中翩翩起舞,百灵、喜鹊在枝头尽情歌唱,看着眼前的美景,听着悦耳的歌声。建英没有迷恋这春色,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往家走。她没有忘记老师布置的作业,背诵课文:听,那是什么声音?哦,是春雨。你看,那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一串串的银珠,从天上蹦跳而下,似一颗颗流星,从天空瞬间陨落,又像五线谱上蹦蹦跳跳的音符,活泼可爱。“嘀嗒”,一滴春雨落到了我手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你跳动的脉搏,是那么有力,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充满生机。也许,你就是春天里的使者,给沉睡的万物输送生命的灵气。建英兴奋地张开双臂,拥抱大自然,拥抱春天。
  建英回家,栾梅就盯着她看。咋看都不和人家的闺女一样。俗话说,“吃一回亏,长一会见识”,同样的错误不能重犯。栾梅不长记性,掖着茶叶带着香,更少不了喜钱,悄悄地出门。
  晨曦初绽露红颜,旭日东启尽昂扬。草尖上划过的滴滴露珠,闪烁着生命的光华,在霞光的映射,绿树的掩映,变得如珍珠般圆润、翡翠般透亮、玛瑙般炫目!那熬过酷暑,度过萧秋,闯过寒冬的小小草种,有多么顽强的毅力,不正是每一株小草都拥有的吗?不为别的,只为春日里那一抹淡淡的新绿!栾梅自言自语:“春天草绿水肥,庄户人的日子也好过。俺就喜欢春天,这一年四季啊,都是春天才好呢!”栾梅露出期待的笑容。
  四老婆子坐着炕沿,透过木棂子窗口,瞧着栾梅推开大门往里走。四老婆子心花怒放,站起来迎到门口,“建英她娘,俺寻思着你不会再登俺家的门”。
  栾梅没停步,迈上月台,挺直身子站在门外,“婶子,哪里话?俺早就想来了”。
  四老婆子转身从廓椤里摸过小板凳,放在门口里,“建英她娘,屋里坐吧!”
  栾梅进屋靠西扇门坐下。四老婆子门后里摸过蒲团,倚着东扇门坐着。栾梅等着四老婆子先开口,问问自己有事没有?好给个台阶下。四老婆子赚了便宜还卖乖,仗着自己辈分高,等着栾梅给她赔不是。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大眼瞪小眼,面对面就这么坐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栾梅起身要走。四老婆子送到大门外,“建英她娘,你慢走。”
  春风如透明的纱巾,蘸着晶莹的晨露,悄悄地沐浴着万物。她带着浓浓暖意唤醒了沉睡的生灵,冰冻的湖面慢慢张开了笑脸,灰暗的天空逐渐开始湛蓝。她混着泥土的气息,伴随着花草的清香扶过栾梅的脸庞,像婴儿那稚嫩的皮肤,像母亲温暖的双手。栾梅走着走着,放慢了脚步。
  因为建英,栾梅吃不好,睡不宁。她怕给建英治晚了,也和狗蛋一样无情地离她而去,把无边地痛苦和悔恨留给她,让她受尽熬煎和磨难。她不顾尊严和脸面,不计较谁是谁非。栾梅厚着脸皮,再次找四老婆子。
  栾梅进门,四老婆子坐在廓椤里烧火。四老婆子用火棒头子指指后门口,“建英她娘,自己拿个板凳坐吧!”
  “嗯!”栾梅拿过板凳,靠四老婆子坐着。锅底下冒出红红的火苗,照亮了栾梅那张厚脸皮。栾梅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婶子,俺想找您给建英看看”。
  四老婆子喜上眉梢,心里说,这娘们终于说话啦!她脑袋急转弯,耷拉了脸,“俺可不敢了,上次……”
  栾梅抬起头,吱吱唔唔地说:“狗蛋的事不怪您,治着他的病,留不住他的命,都怪他命短,赖不着别人。”
  四老婆子笑笑,“建英她娘,你能这样想,俺心里就舒服多了”。
  不必细说,还是那老一套:焚香、点烟、倒茶水,磕头作揖、先是结巴哥打头阵,八仙姑押后阵,敬迎恭送……查理的结果是:建英经过关老爷庙前,关老爷相中了这个小女孩,把她留在庙里,作为端茶送水的使唤丫头。治疗方法:八仙姑答应去云南,抓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作为建英的替身。有了上次的样子,四老婆子更加苛刻。栾梅不再讨价还价,一一应着。
  栾梅回家,不再和李斌商量,而是想买啥就买啥,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李斌问她时,她理直气壮地说:“建英有替身,俺要给她还愿。”
  李斌强压怒火,“以前,你说狗蛋有替身,那么一闹腾,孩子还是走了。替身是不管用的,你咋不寻思寻思,就知道一根筋到底。”
  栾梅发疯似得指着李斌,“狗蛋是你害死的”。
  “狗蛋是你害死的”如同晴天霹雳,把李斌震晕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栾梅会这么说他。李斌颤抖的手戳着栾梅头,“狗蛋也是我的儿子,我疼都疼不回来。”栾梅弯腰抄起交叉,朝李斌头上掷去。李斌头一歪,交叉擦肩而过。李斌恼羞成怒,采着栾梅头发就打。
  栾梅大嚷:“上次你把俺打晕了,没有按时给狗蛋还愿,你害死了狗蛋。这回,你打不死俺,俺就准时给建英还愿。”栾梅越嚷嚷,李斌火越大,打栾梅更厉害。栾梅跪在地上,抱着李斌大腿,苦苦哀求:“你可不能再犯混,把建英的一条命再搭进去。”李斌肺都气炸了,摸起菜刀。栾梅见势不妙,爬起来就往外跑。栾梅站在大门外,大叫:杀人了!杀人了!大家伙,快来救命啊!”李斌站在门口,晃着手里的菜刀,恨得蹲足。
  建军面临中考,复习任务特别重,礼拜六星期天没工夫回家。每一个周末,都是栾梅背着干粮去学校。不知为什么,星期二那天,栾梅还没送饭到校。放学后,建军匆匆往家赶。
  春天迈着轻盈的步伐向人们走来了。你瞧,她把桃花染得粉红,把迎春花染成金黄,把梨花变得雪白……大地在她的神笔点缀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一阵微风吹过,她左右摇摆着自己纤细的枝条,与不远处刚刚抽出新芽的柳条跳起了优美的舞蹈。小鸟在枝头歌唱,花儿绽放了笑容,好像都在细细品味着春的旋律。旋律动听,学习更不能放松。建军书包斜背在肩上,手里握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听,那是什么声音?触动了他的心弦,好像在呐喊:我要奋发,我要奋发,我要奋发!
  建军进门。栾梅就问:“你学习不紧张了?星期二就回家。”
  建军打趣地说:“爹娘不送饭了,我就回家吃。”
  栾梅很内疚,这几天光忙着给建英还愿,和李斌吵架,忘记了给建军送干粮。
  过了年没几天,建华和燕儿一起,到安城造纸厂干活。建华知道家里急需用钱,舍不得那天工夫往家送,叫探家的燕儿捎两月的工资回家。燕儿送钱还没走,一男一女两个人扶着建华进了大门。在场的人都惊呆。
  建华躺在炕上,脸色干黄,呕吐不止。栾梅指着建华迫不及待地问:“她咋啦?怎么会这样?”
  女人说:“我们一块干活,不知为什么她就躺下了。”
  男人说:“我们想送建华去医院。她说,‘二弟上学急需用钱。’她还说,‘自己中暑了,叫我们把她送回家。’”说着二人迈出门。随后,燕儿说有事,也回家了。
  栾梅端着碗到墙厨里摸酒瓶子,倒酒给建华搓身解暑。找着那个酒瓶子,瓶里一滴酒也没有。栾梅没好气地把酒瓶子放回原处,顺手拿出一个酒盅,转身从水瓮里舀了半碗水,端着水爬上炕。建华脱去上衣,翻过身来背朝上。栾梅用酒盅子蘸水,狠狠地刮背。村里人叫刮痧,有降温除暑的功效。刮完了后背,建华仰面朝天,刮胸部、腹部、肩头、脖子……建华前胸背后,刮出一层疙瘩,疙瘩红的发紫。栾梅轻轻地推一下建华,“爬起来挪挪窝,好得快。”建华翻一个身,离开老窝。栾梅自信地说:“好些了吧?”
  “舒服多了。”建华脸色的确好看多了。栾梅心里也痛快了。
  建华劳累过度,又加上天热中暑,躺在炕上,四肢无力,眯眼不睁,吃饭饭吐,喝水水吐。庄户人命贱命硬,劳累过度、天热中暑、呕吐、拉肚子、胃酸、胃胀、胃疼、皮炎、疱疹、生疙瘩、张瘤子……都是不上线病。条件好点的人家,吃吃药,扎几针就完事。一般家庭,病人在家歇歇几天就过去了。条件差的家庭,病人不停劳作和忙碌,晕倒了再爬起来,接着忙继续干,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再吃,即使早饭不吃,午饭不吃,人继续干活,晚饭一定吃。俗话说得好,人没有三天饿肚子,不吃是不饿,饿了她(他)自然会吃东西。肚子里有饭,病就好了百分之八十,干活顺顺劲,不几天就和正常人一样吃一样干,病就好了。要么说“家穷人泼实,镢头砸不死”。从前,像建华躺在炕上呕吐、四肢无力……在栾梅眼里不屑一顾,不足挂齿。女人抗冻不抗热,夏天炎热,家里家外,活多事多,压力大。中暑呕吐时有发生,一瓢凉水下肚或者通风透气良好的地方,静静地躺一会,就没事了。常言道: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狗蛋在栾梅心里挥之不去,狗蛋之死全是因为自己,没有默守承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原因在于他那倔强的爹。丧子之痛心同感受,闺女小子都是俺的连心肉……栾梅看看建华,神病只有仙医治。给狗蛋治病,回想李斌对她实行的种种暴力,栾梅眼前发黑,心在颤。建华一声呻吟,栾梅坚定了信念,又去找四老婆子。
  三
  看病的还是八仙姑,建华是留山爷爷庙里的清洁工。治疗方法:买替身,还愿。摆设基本大同小异。随着栾梅对神的依赖,一步一步向着痴迷迈进。李斌陷入深沉的反思,孩子不单是栾梅的,也是自己的,他也希望孩子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以前,李斌对“鬼神”二字将信将疑。要说世上有鬼神,有人类以来,历史漫长而有久,天地间鬼神都容不下,哪有人的立足之地,事实证明:地球上住的是人,而不是鬼神。要说世上没有鬼神也不现实,就这山崖子村而言,设香桌、摆香案的就有十几家,多数是上了岁数的善男善女,吃斋念佛,他们(她们)敬神、畏鬼、敬仙。一般认为:神、仙能治百病,深受人们青睐。鬼是害人的,有人说好人(健康人)头里三尺火,鬼不敢靠近,更不敢附身,鬼专找那些疾病缠身的弱者附身,使病情加重,为减轻自己痛苦,病者不得不敬重鬼,不惜花钱请吃请喝,好说好道把鬼送走。有些厉鬼,病人送几次才离身。人们一提到鬼,就深恶痛绝,就是因为鬼欺软怕硬,正如人们所言:黄老鼠单啃那病鸭子——没有同情心。日常生活中,人们只说,神、仙善,厉鬼恶。通过想象,凭着意愿,随心所愿地勾勒出神、仙的音容笑貌,厉鬼的丑态百出。神、鬼、仙三者,究竟长的什么样?请问世人:谁见过。列举一系列疑问,李斌把视线转向死去的儿子狗蛋。医学证明:狗蛋是血癌晚期。就目前的医学技术,家庭经济状况,都救不了他的命。俗话说,神仙能治百病,栾梅那么破费,那么尽心尽力,狗蛋还是走了。假设狗蛋能活过来,那才是仙恩浩荡,神通广大啊!
  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追求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一心不可二用。栾梅有时难免顾此失彼。李斌干活回家,栾梅还没做饭。孩子来家,找不着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李斌不信鬼神那一套。栾梅花的那些钱,都是李斌挣的血汗钱,李斌疼钱眼珠子都红了。古语说,“家和万事兴,人和福永留”。李斌和栾梅,语言不投机,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吵”,闹得鸡犬不宁。李斌记忆里,栾梅如同一桶软鼻涕,扶不起立不住。如今在神光普照下,栾梅真的让他刮目相看。她天不怕地不怕,拧起来比钢铁还硬。更重要的是,栾梅学会变着法整他。李斌这种观点,栾梅觉得很不公平。
  心诚则灵,“替身”这玩意,一旦许了愿,挺麻烦的。每逢闰月年都得还原,给“替身”粘衣裳,从头打扮到脚后根。另外,结婚、生孩子都要换新衣。不论换新衣花多少钱,都得婆家和娘家两家平摊。要是双亲有一家信仰不同,这就麻烦了,两亲家对台戏就唱定了。“替身”换新衣的时间是六月。栾梅刚刚给建华还了愿,又忙碌着给建英换新衣。她几乎天天为孩子做着准备。即使这样,栾梅觉得还不够忙,听说谁家孩子许愿或者还愿,打捞着给人家帮忙。家里活就落下。
  李斌干活回家吃饭,冷台寒灶。碗朝天,瓢扣地。兔子饿地乱窜,鸡饥了翻天,猪晃下圈门。掀开锅,半锅棒槌面子糊糊酸的冒泡。李斌记得,这棒槌面子糊糊是昨天早上,栾梅为李斌做的。栾梅近来太忙,一天做三顿饭没工夫。李斌脾气暴躁,栾梅不及时做饭,轻者发火,重者摔摔砸砸,有时大打出手。栾梅挨了棒击不敢说疼。男人在外干活,老婆在家不做饭,到处跑,栾梅时常不占理。为了孩子,栾梅不想停手。她想了一个好办法:一次做饭,够李斌吃几顿甚至几天的,窝头干的戳破牙龈,糊糊喝酸了。这样,饭虽然难吃,也是有饭。李斌把锅盖垫叭嗒一声扣在锅上。
  栾梅回家,又渴又饿,没顾上喘口粗气,就忙着做饭。李斌阴阳怪气:“谁知道你整天窜窜啥?比国务院经理还忙。”
  栾梅轮腚使风,“俺没有你那些大道理,俺只知道为孩子忙,为这个家忙”。
  李斌按耐不住:“今上午,你为这个家忙啥来?”
  栾梅理直气壮地说:“俺张罗着给建强办事(替身),咋啦?不行啊?”话刚出口,栾梅捂住嘴。栾梅这道李斌不信这个,本想瞒着他办,没想到一时生气说出来。说出来也好,孩子不是俺一个人的,整天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俺心里憋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俺不能再委屈自己。
  李斌没发火,想劝栾梅放弃,“建英是个病秧子,不论管用不管用,你办了就办了。建华是个女孩子也情有可原。建强一个棒小伙子,我看就算了吧!”
  栾梅拍着巴掌大嚷:“还没到时候,你等着不棒小伙子就晚了。俺是孩子的娘,按着从大到小顺序:建华、建军、建亮,五个孩子一个没落,都给她们(他们)买上‘替身’。俺不怕花钱,你管得着吗?”栾梅自觉有理。李斌听后火冒三丈,亲娘咋能这样赌咒自己的孩子。李斌向前,啪啪就是几个耳光。
  栾梅坐在地上,大泪掉了小泪掉。这些年来,日子虽然没过好,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俺啥苦都吃过,啥罪没受过。俺进了李家门就挨打,究竟做错了啥?孩子小的时候,你打俺骂俺,舍不得孩子,俺认了。孩子大了,你还这样对待俺,你叫俺怎么做人。回家看看爹娘吧,以后的日子俺另做打算。
  栾梅在家里,李斌觉得她这也不是那也不好,没有一样叫他称心如意的,似乎栾梅该打。一大家人过日,家里张口子货多,要吃要喝,孩子上学还得捎干粮。数日后,李斌真的吃不消,到岳父母家叫栾梅。姐姐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李斌动不动就打她,弟妹们眼珠子都红了,一霎打回来恨晚。
  李斌进院。小姨子、大舅子,围着李斌,舅子一拳,姨子一脚,你推他拉,顽儿皮球似的。李斌不敢怒更不敢言,忍气吞声,有委屈往肚里咽,一贯暴躁的李斌,他是干气干鼓二百五。小子辈玩儿够了,上交父母。李斌在丈母娘和老岳父面前,好话说尽,写下保证书:以后不打栾梅。旧病复发,自残手指。二老看在外甥的份上,才勉强答应栾梅跟李斌回家。李斌受尽委屈,站在栾梅对面。栾梅又拿起了头,坚决不回家。男人跟女人打交道,胜负在于技巧:一哄二骗三忽悠。李斌好话说了一火车,最后保证:只要栾梅肯回家,她爱干啥就干啥。李斌在栾家,一退二让三投降,总算过了三关。
  说的说听的听,天长日久过日子,谁家筷子都碰碗。栾梅、李斌还是大吵小闹。这时,栾梅就揭李斌的短,说李斌不是男人,说话不算数。李斌怒火烧胸,气急败坏地说:“不过日子就拉倒”。搬起桌上一摞碗,扔到院里——碗碎了。
  “不过就不过,谁稀罕?”栾梅抱起一块磨刀石,扔进稀饭锅里,棒槌面子糊糊淌了一地。
  李斌在院里跺脚打转转,颤抖的手指着栾梅,“你真是个败家娘们。”
  “人顶厉害就一死,俺不能怕你一辈子。”栾梅抄起门后的铁锹砸水瓮。
  李斌向前拉住栾梅,“别砸了,日子还得过”。李斌夺过铁锹扔到门外。农村家庭,庄户日子,两口子这般闹腾,还有更让人揪心的。
  李斌经常牙疼,那天牙疼得特别厉害。栾梅找四老婆子掐算。四老婆子掐指算后,说:“土地爷爷要豆腐吃。”栾梅回家,熬萝卜豆菜。天降黑的时候,栾梅盛上一碗萝卜豆腐、一个煎饼,包袱一包,去村东头土地庙。
  土地爷爷塑像前,栾梅摆好饭菜,嘴里念叨着:“土地爷爷有神有灵,叫俺那当家的别害牙疼。三日一定发喜钱,多多给您钱。”
  李斌坐饭桌前,右手捂着嘴,牙疼的脸都扭曲了。一碗萝卜豆腐放在桌上,一双筷子担在碗上,一个煎饼攥在手里。栾梅坐在桌前,打开包袱,菜碗、煎饼放在桌上。对李斌说:“土地爷爷吃剩下的,吃了神仙剩,你的牙疼就好了。”李斌不想吃,栾梅黑灯瞎火为自己奔波不容易。端起菜碗喝了一口,菜凉透了。李斌肠胃不好,不敢吃凉食,菜碗放在桌上。栾梅把碗推给李斌,“你快吃了,吃了牙就不疼了。”
  李斌站起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冰凉冰凉地吃个屁”。李斌端起碗把豆腐倒进泔水罐,碗扔在桌上。
  栾梅坐在桌前哭,“俺不做饭你嫌俺不做饭,做饭来你又不吃,这日子没法过啦!”
  李斌跺着脚,“没法过就不过,你看着办吧!”
  栾梅哭得更厉害,“你长病比俺长病还厉害,俺不和你说话,你嫌俺不搭腔,和你说话又不讨好。你越来越长能耐,俺做饭你都嫌弃,这日子俺过够了。”
  李斌指着栾梅,“过够了你就走,不老不小不能当神敬着你。”
  夜深人静,李斌躺上炕,栾梅坐着炕沿。李斌眼角瞭着栾梅,栾梅不睡觉,李斌不敢睡觉。
  建英到邻村看电影回家,栾梅还坐在炕沿,“娘,您怎么还不睡觉?睡吧,忙一天躺下歇歇”。
  “你先睡吧!俺再坐会。”
  “我去睡了!”建英进了西屋。
  栾梅熄了灯,摸索着出门。李斌起来,站在门口监视着栾梅一行一动。栾梅从墙上摸着绳子进圈。李斌忙进西屋,推推建英,“快起来快起来,你娘拿着绳子进了圈。”
  建英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往圈里跑。圈门口,建英惊叫:“爹,你快来。”李斌跑过去,栾梅脖子套在绳子上。
  李斌把栾梅拖到屋里扔在地上,咬牙切齿,“你想死到你娘家死去,死在我家里不好说话。”李斌头一扬一扬上了炕。
  建英把娘扶上炕沿,栾梅坐着流泪。建英陪娘坐着,时不时打着瞌睡。栾梅推推建英,“睡去吧!”
  建英摇摇头,“娘不睡我也不睡。”
  栾梅站起来,朝窗外望去。月牙儿下边,梧桐树上面,有一对星好像魔鬼的眼,瞪着那弯弯的月牙儿和轻摆的树枝。栾梅心里顿生寒意,“娘睡!”栾梅抱着铺盖进西屋。
  建英躺在娘身边,还是不敢闭眼,怕娘再干傻事。躺下不多时,栾梅果然爬起来,倚着墙。“你想死到你娘家死去,死在我家里不好说话。”在耳边回响,栾梅嘤嘤地哭起来。建英借着窗户透过来的光亮,不眨眼皮注视着娘。栾梅越寻思越恼,俺死是李家鬼活是李家人,凭啥死在俺娘家?偏死在李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栾梅从铺底下掏出老鼠药,撕开包装往嘴里倒。建英没命地喊:“娘啊,你别你别。爹快来,娘吃老鼠药啦!”
  李斌跑进屋里,扒着栾梅嘴,把药抠出来,晃着栾梅,“你还叫人活不活?”建英吓得哆嗦成团。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栾梅一天比一天混账,李斌实在怕她。怕她魔头,怕她无赖,怕她毁了这个家。
  第二十六章 希望的田野
  一
  南墙根下那棵梧桐树,像一把大伞,撑着撑着。建强坐着板凳靠着树干,仰头望着枝叶婆娑的树冠,千层枝万片叶,自上往下交错着,把火辣辣的日光挡在外面。树下一片大荫凉,但毕竟是夏天,建强还是流汗。天热,建强心里更热。多少天来,他着急地等待着那个消息 ,事不随人愿,那个消息迟迟不来。那个消息对建强来说,决定着他的前途和命运,也是全家人的荣耀,对爹娘养育之恩的回报,对无常付出的小妹——建华的安慰。为了这个消息,娘跪在佛堂前,一跪就是半夜,直到跪得腿都站不起来。
  栾梅生狗蛋的时候,因为孩子不在跟前,没拿着当月子坐,胳膊受了寒,疼痛麻木伸不直。栾梅叫四老婆子掐算,四老婆子说,白仙姐姐看上她,要在栾梅家里落座。栾梅找匠人用土坯支起一个厨子。厨子里盛东西,厨顶上用花纸糊着,摆着一个墨水包装小纸盒,里面盛着康谷,是烧香用的。还有三双新筷子、三个盅子、一个谷苗笤帚。一般来说,每一个月的初一十五,香头(擎神的人)漱口、净面、扫佛堂,点上香,泡好茶伺候伺候。栾梅一月三十天都伺候,开过饭她(白姐姐)先吃,大事小事都求她(白姐姐)。丢只兔子,少只鸡,栾梅也祷告半天。
  秋来了,菊花到了盛开的时候,它们有的开了花苞,像未睁眼的婴儿;有的开了几朵小花瓣,像童气未脱的小孩;有的则绽开花朵,像美丽的少女……田野上,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农民正赶着收割。
  夜,静谧的如此安详,建强一向淡定的心,有一种隐隐的忧伤在漫无边际地飞扬,如小草横生着莫名的惆怅,茫然的思绪搅得人无所适从。走在这幽幽暗暗的小径中,任凉爽的风抚过清瘦的脸儿,紧一紧轻拂的上衣,他把彻骨的寂寞深拢,徐徐登高,看远处的灯火辉煌,殷殷相问,那里可有我梦的霓裳?一片落叶砸在建强的头上。
  一叶知秋让人们联想到秋天落叶纷飞的寂寥;金秋十月让人们联系到秋天硕果累累的丰收;秋高气爽让人们联想到秋天温和轻柔的节气。其实,秋天的景色是多姿多彩的。不论是怎么样的景象呈现,都代表着秋天的模样。那么,你眼中的秋天景色是什么模样呢?建强自己问自己。
  地瓜地里,李斌赶着一垄地瓜向前刨着。大大小小的地瓜,均匀有序的分布在垄上。李斌拄着镢柄,站在地瓜沟里,手搭凉棚望着秋天。天更蓝,更纯洁,更明净。太阳是那么明亮,亮得更加柔和。照在刚出土的地瓜上,色泽鲜艳,细腻而不糙。云是那样无暇,给人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看到这明澈的秋,李斌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建强也赶着一垄地瓜向前刨,满头大汗,脸色微黑。他刨出的地瓜,多数串门去了(滚下垄,进了两边的沟),垄上只剩下破头烂腚或者切成片的残疾(镢伤地瓜)。建强拼命地往前赶,还是落在爹大后头。秋风得凉爽,一点爽朗舒服的感觉都没有送给李强。
  李斌回头,“建强,慢慢干,刨几墩算几墩,别累着,比闲着强点就中。”
  建强直直腰,腰像断了似的疼,拽下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擦汗,看看前头的爹,惭愧地说:“爹,我知道。”
  李斌刨着地瓜,斜眼瞅瞅建强,自言自语道:“学包子就是学包子,甭说干活,就这秋晒日头,也够他呛得。唉!话又说回来,庄户孩子只有两个出路:一是当兵。二是考学。大学你没考上,怪不得别人。当兵吧?在山崖子村里,数不着你。”
  “隆隆”的声音没有了春天的柔顺,夏天的刚烈,这就是秋天的象征。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给人们带来几分惆怅,几丝乡愁。只有盛开的菊花在风雨中摇曳,长青的松树在风雨中挺拔。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不错,秋雨过后,树叶全黄,连松针也有些枯槁,它们伴着风在空中肆意翻飞,像一个个小精灵,一只只蝴蝶在眼前舞动。李斌扛着镢在前,建强提着绳子随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李斌回头,“建强快点走。”
  建强气喘吁吁跟上来,“爹,去哪里拾柴草?”
  “拾啥柴草?山顶上那片林子,有些成才树让人家偷砍了,咱爷俩去刨几个树墩子。小子,看你窜的满头大汗,坐下歇歇!”
  父子并肩坐在路边石头上。李斌一根胳膊搭在建强肩上,“叫你死心塌地干活,老子实在不忍心。你再回校复习吧!”
  建强眼含泪花,紧紧握着李斌的手,“谢谢爹!就凭咱家的条件,您能供给我读完高中,已经够不容易了,我不能再拖累您!”
  李斌摸着建强头,“去吧,老子不怕受累。你娘也不怕吃苦”。
  “爹,建军和姐姐都读高中,明年三弟又中考。您还嫌不够累啊?”
  李斌低头沉默不语。建强站起来沿着山路朝前走
  深秋的街道旁,树林间,是秋叶的“乐园”。树叶快乐地感受着人们脚踏上去的亲切,感受着地面带给它们的温暖。建强走在熟知而陌生的街道上,看着来往的车辆,阳光落在他身上,微笑着呈现出柔和的暖色,调和着风景泛出奇异的春末夏初,没有留下忧伤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已经远去。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守候的,才空叫尘念如红烛,孜孜燃着,落成寸寸的细灰;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无力的,才让风情如流水,涓涓淌着,融成片片的轻愁;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必须放弃的,一切都在时间的掌控中,青涩有些什么,是我所必须面对的。空气简直像凝固了似的一丝风也没有。正当人们透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天上闪过一道白光,接着,雷公公在天上擂起大鼓,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雨点像敲小鼓似的打在大地上,飞溅起小水珠……建强清醒了,两手抱着头往家跑。
  建强倚着东扇门,望着外面的雨,痴痴发呆。栾梅撂下手里的活,离开炕沿,靠西扇门,和建强对面站着。建强魂不守舍,栾梅知道儿子在想啥?半天才开口,“你再回校复习吧!娘能撑得住。”
  “谢谢娘!爹跟我说过了,我不回校复习。”
  “你最近见过杨琪吗?从你落榜后,那闺女就没来过咱家。她嫌你在家种地没出息,才不来咱家的。”
  建强面无表情,“别说人家,我和杨琪就是中小同学,别无他”。
  “别骗娘了。你在高中是学习尖子,那时她对你可上心了,一个星期来咱家两三趟。”
  “您别多想,她来咱家不是因为我。是为姐姐和建华妹妹。”
  “孩子,回学校复习吧!趴在山沟沟里种地,说个媳妇也难。”
  “娘,您不用多说,我不复习。他们三个能考上大学,我的大学梦就圆了。”
  “傻孩子。”栾梅擦眼抹泪坐回炕沿。
  李斌冒雨进屋,耷拉着脸,坐在炕沿,不长的山羊胡子上翘,“难怪建强学习这么好,没考上大学,原来叫北庄的逗号冒名顶替了。人家有钱呢!”。
  建强瞪大了眼,自己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栾梅从炕沿上噌地站起来,“你听谁说的?”
  “好小伙亲口和我说的。逗号就是好小伙岳父村的。”
  “看来是真事,不是造谣。”栾梅拔腿就往外跑。
  建强跟着后面追,“娘,回来回来,这不是真的。”
  “你回去,你们是同学,他们都认识你。”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像早晨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潮湿的霉味,一群高飞的云雀云霄里歌唱,正如望着碧海想像着一片白帆驶来。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示,于是夜幕降临。栾梅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屋,像泄气的皮球。
  李斌瞪着眼问:“是不是真的?”
  “你还问呢?都是你听风就是雨,害得俺白跑一趟腿。”
  建强叹口气,“我想也不可能”。
  “大学生是叫逗号不假,家庭和咱差不多,人家那孩子都复习了三年,今年好不容易考上。”
  手头的活可以停做,学业也可无奈的终止,人最宝贵的生命也可以了断,独有时间不能。日出日落就是一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过,过的孬好,你都得过,毫无选择,无可挑剔的过……要么说开心开心也是一天,闷闷不乐也是一天,人为什么要选择苦恼呢?事实告诉人们:生活有时很无奈,不容你选择。
  落日黄昏,建强独自一人漫步在秋末冬初的田间小路。田野恰似一副斑驳的水墨画:那大片的褐色是一株株棉花杆儿,上面残留着不多的白色是晚开的棉桃,其间还夹杂着不多的金黄;收割落下的几棵小谷穗,粒子早已让鸟儿啄光,昂首挺胸,在寒风里摇呀摇;枯藤老树,比人们所想的还刻薄无情和娇柔脆弱;草坪片片染黄,草木显出成熟得坚硬,像一队尖兵披着铠甲,在风雨中挺立,仿佛无用武之地似的。这个季节,文人笔下,仍旧是美不胜收。我眼拙,就是一片凄凉,黯淡无光。建强越想越自卑。
  有人喜欢春的草长莺飞,有人喜欢秋的天高气爽,有人喜欢冬的银装素裹,而我却更喜欢夏的蝉鸣蛙噪,那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美景。有人说过,夏天过后,生命就到了尽头!夏天,是一个美丽而又残酷的季节。世上万物都是经历了夏天才展示出自己的风采,才展示出生命的强盛。但是,世上万物在经历了夏天后,就慢慢的被严冬所扼杀,化为一片灰烬,被大地所吞没。建强叹口气:唉!我却在冬季里徘徊。
  月亮从树林边上升起来了,放出冷冷的光辉,照得积雪田野分外白,越发使人感到寒冷。万点繁星如同撒在天幕上的颗颗夜明珠,闪烁着灿灿银辉。
  建强坐在爹娘对面,“明天开始,我出去挣几个钱过年”。
  “实冬腊月,你到哪里去挣钱?”
  “娘,我想到城里卖青菜。”
  李斌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十月里买卖齐了头,时间进入腊月,那就可想而知了”。
  “贩青菜挣得虽然少,钱一把去一把来,飞不高跌不着。买卖好做我就多干几天,不好干我就回来。”
  “温室育不出耐寒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应该出去磨练磨练。问问你娘还有多少钱,你就去吧!”
  栾梅站起来,伸手摸过墙上挂着的竹筒,钱倒在饭桌上,栾梅数了一遍又一遍,“一百五十块零两毛”。
  李斌吐着烟雾,吧唧着嘴,“穷家富路,你都带走吧!”
  栾梅把钱递给建强,建强拿出十块钱,递给娘,“买油买盐,天天花钱”。
  二
  冬天的白昼像风一样飞快地过去了,夜来临了。星星划破云层闪烁着,跳跃着组成了一幅幅图案。冬天的夜晚像死一样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叫,伴随着追逐发出“咕咚咕咚”的脚步声。
  建强把一个挎篓按在自行车后座上。李斌用绳子捆牢,“下雪路滑,你一定要慢着点走”。
  “我知道!”建强推着自行往外走。
  栾梅站在门口喊:“强子,喝上碗疙瘩汤再走。”
  建强回头,“娘,我不饿”。出大门。
  栾梅站在大门口,“俺白忙活一顿,孩子一口汤没到嘴里”。
  冬天是永不消失的,建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和车辙,大雪很快给抚平了,那风在高声的唱着,那雪在顽皮的落着;栾梅聆听着冬夜之曲,更挂念建强。
  太阳挣扎着从冰冻三尺的大地里钻出来,建强来到安城蔬菜批发市场。冬季不但冷,而且夜长天短。发货的、上货的,早早到市场。建强放好车子,环视一圈,发货所剩无几。人也稀稀拉拉,缺乏大批发市场那种繁荣的气派和生机。停车场里,大小车辆,辆辆鲜货装冒了尖。建强恍然大悟,不是市场萧条,是我来晚了。经讨价还价,上了一份蘑菇,匆匆忙忙奔乡下集。
  红冠集上,摊位无空。买卖人你拥我挤,建强支下车子,好话说尽,年轻人和老汉才靠出一点空。建强轻轻拍一下青年人肩膀,“大哥,帮帮忙,把篓子抬下来”。
  青年人站起来,和建强抬篓子。右边老汉大叫起来:“没长眼睛,踩了踩了,没看见踩了山药?”
  放下篓子,才发现,青年人一只脚踏在老汉山药摊上。山药断了不少。老汉把断山药挑出来放在一边,“你们俩商量商量,看看谁赔吧!出门在外,俺不讹人,照卖价四块钱一斤,卖给你们”。
  青年红着脸,指指建强,“你赔,我是给你抬篓子,踩的山药”。
  建强把断山药装进袋里,递给老汉,“大爷,秤秤吧!”
  老汉把山药递给建强,“俺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八斤,给三十块钱吧!”建强不情愿地把三十块钱递给老汉。老汉笑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以后注意着点”。
  眼看就要下集,建强一秤没开。建强离开摊位,进了市场。人家的蘑菇,白嫩、光滑、水分小、分量轻;他的蘑菇发黑、粗造、沉、水分大,手轻轻一攥,水顺着手丫往下滴。建强回到摊上,高声喊:“贱卖贱卖,不挣钱,返本就卖”。一帮人围过来,幸亏,青年帮忙,不然肯定跑买卖。真是山东一群羊,一阵卖了三分之二。赶集的人越来越少,商贩们多数脱货。建强又喊:“贱卖贱卖,折本也卖。”又一群人围上,脱货了。建强仔细数着钱,本钱少了一半。收摊时,建强把三十块钱买的八斤断山药,送给了青年。青年扔给建强五块钱。建强说什么都不要。
  孤独的冬夜,只有一颗孤独的星悬,挂在遥不可及的天边,相伴着一个孤独的大男孩。水泥硬化棚底,冰冷冰冷,建强躺在薄膜之下,和衣而卧。他没有忧伤与喜悦,没有欢笑与泪水,但却并非平静。
  散漫的脚步,拉长的身影,伴随着不大不小的谈话声,由远而近。
  “薄膜底下,盖着什么?”
  “肯定是买卖人。”
  “踏上去试试。”
  二人不谋而合,一个踩着建强肋部,另一个踩着建强腹部。离开时还跺了两脚。建强一声不吭。
  “是不是不活了?”
  “管他死活呢!”
  俩人拌着嘴,优哉游哉远去。
  夜十二点,发货商、上货人,陆续进入市场。近水楼台先得月,玲琅满目的鲜货,建强大饱眼福。他早早上了一份韭菜,赶乡下集。这次,摊位任他选。
  俗话说“巧买的精不过拙卖的”,也不全对。建强上的韭菜,每一捆里都包着一个泥疙瘩。卖货的时候,人家都把泥疙瘩抖擞出来,这趟韭菜也没挣着钱。
  离家的时候,建强说好腊月二十五日回家,二十八了还在外面。建强杳无音信。李斌急躁的口舌生疮,喉咙沙哑。栾梅天天跪着祷告:求白姐姐(仙姐)看好建强。因为建强,栾梅和李斌吵架更频繁,彼此埋怨对方,当初就不该让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孩子离家。
  腊月三十日,雪下的还是那么大,约摸夕阳西下时,建强骑着自行车进大门。车子靠在南墙上,一瘸一拐地进屋。建强变成一个雪人,浑身硬邦邦 ,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娘,我回来啦!”
  栾梅从炕沿上站起来,抱着建强放声大哭,“俺的孩子,你可回来了!”
  建强慢慢推开娘,腰里掏出一个破布兜,递给娘,“娘不哭,数数我挣了多少钱”。
  栾梅接过钱包,扔到炕上,抱住建强,“儿子,娘不要钱,就要你平平安安”。
  “娘,我爹呢?”
  “等你去了。这几天,他一天出去好几趟看你。”
  “我怎么没看着他?”建强要出门。
  “你去哪里?”栾梅拉住儿子。
  “我去找找爹。”
  “不用找,俺来了。”李斌拍打着身上雪进屋,“你没看见我,我看瞧见你啦”。
  “爹,您在哪里藏着?”
  “你进村时,我在坝墙下方便。我人在那里方便,眼瞭着你来的方向。老远就看上你了,就是站不起来,干着急。”
  栾梅在炕上找衣服,“强,换上吧!”
  建强手肿得老厚,手面上大面积脱皮。栾梅、李斌帮着脱下袄袖子。换棉裤时,脚在鞋里涨得满满,勉强把鞋拽下来,袜子牢牢粘在脚上。
  栾梅抱着建强的脚落泪。李斌说:“冻成这样,不能烤火,也不能用热水烫。你上炕头,伸进被窝里暖和着。”
  建强上炕,背靠北墙,双脚盖着暖暖的被子,和水泥地面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平日里,建强总觉得自己很不幸,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今天,建强得到圆满的答案: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家里的炕头上。
  建强刚合上眼,那些无赖又向他走来,“别吱声,他们又来了”。
  栾梅晃着建强,“强子,你咋啦?”
  “他大概做噩梦了。叫强子起来烫烫脚。”
  建强坐在炕沿,李斌把烫脚盆放在炕前。那双袜子脱不掉,只好带着袜子烫。等袜子脱下来时,两只脚几乎脱光了皮,血淋淋的。栾梅泣不成声。
  李斌看着儿子脚,眼圈红红的,“孩子,外面的钱不好挣。‘千买卖万买卖,不如庄户地里搬土块’。这片贫瘠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你只要肯干,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就安心在家里种地吧!”
  “爹,听说今年大姜五块钱一斤,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听说‘好小伙’家换了两万多,还有不少姜没卖。”
  “爹,您去和王叔(好小伙)说说,他的姜不用卖了,给咱留着。”
  “你想种姜啊?我看算了吧!根深难求利,调姜种就五块钱一斤,下年姜说不定值钱不值钱。”
  “爹,去说说吧!种地如同做买卖,有利无利常在行。”
  “你准备调多少姜种?”
  “一亩地按二百斤计算,十亩地……”
  建强话没说完,李斌就火了,“你小子,是狮子大开口?”李斌掐着指头,“你算算咱家的地,厚薄加在一起,都没有十亩地。一家人的口粮田,七口人三个高中生。建军下年考大学,他比你小子有出息。”
  李斌话糙理不骚,建强虽然不入耳,还是勉强听着,“爹,正因为家里花钱的多,挣钱的少,才种姜多卖钱供给他们上学。想到建华退学,我心里就难受。”
  李斌寻思一阵子,“那就少种点,调四百斤姜种,种二亩地。这一捣鼓,少了二亩口粮田”。李斌不高兴地往外走。
  “爹,您回来!明年我不准备外出干活,少说种十亩姜。”
  “小子,要说你去说。下年,老子一分地也不出,叫你把姜种在头顶上。”李斌跺着脚进屋。
  建强下炕穿鞋,“我去就我去。”建强一瘸一拐往外走。
  “强子你回来,咱别和老死尸(李斌)一般见识。”栾梅跟着后面追。
  李斌冲栾梅大嚷:“你回来。”
  栾梅进屋,抹着泪,“这孩子,咋不听话呢!”
  李斌气得胡子上翘,“强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一定要看好家产(鸡、猪、羊、兔子)。下年建军考大学,学费就靠它们”。
  街上的雪没过小腿,天上的雪飘飘洒洒,丝毫没有停的预兆。建强义无反顾地进了“好小伙”家。
  ……
  “王叔,我明年种姜,您给我留下两千斤姜种。”
  ‘好小伙’一愣,“你爹同意吗?”
  建强低着头,“爹,嫌我种的太多。”
  “姜种是有,到时候你爹不同意,那就耽搁我卖姜!”
  “我先给您一部分预约金,行不行啊?”
  “那中。”
  建强冒雪回家,炕上摸着钱兜(怀里掏出的那个兜)出门。
  三
  过了春节,靠卖地换钱的山崖子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土地大拍卖。去年,大姜值钱,今年投标人特别多。标底高,标价越长越高,已是往年的数倍,还没有人中标。建强也想放弃。可是,姜种已经定下来,还上垫了一部分钱。建强横下一条心,破高价承包十亩地种姜。
  签字画押,卖了姜付款。
  姜种下地,李斌和儿子赌气,不进地头。栾梅和建强成天忙碌在地里。温度渐日升高,建强哀求李斌卖羊,买遮阴网,遭到李斌的尖骂。爹骂得有理,那是姐、弟的学费。小腿扭不过大腿,建强和娘上山折树枝、割青草,给姜苗遮荫。
  老天也不近人情。去年大雪,今年大汗,十亩大姜,全靠灌溉。时间长了不下雨,不但沟沟岔岔没有水,储水库里也没有水。
  天,一丝儿风也没有,大地像蒸笼一样闷。尽管你坐在树阴下,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来。脸是热的,连吸进的空气都是热的。汗像流不完似的,刚擦过又冒了出来。小鸟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草木垂头丧气,像是奄奄等毙;只有那知了,不住地在枝头发出破碎的高叫;真是破锣碎鼓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建强坐在田边,眯着眼瞭着太阳。我领教了实冬腊月睡棚底的考验,暴风雪的洗礼。没想到三伏天的日头,也这么歹毒。它不仅能叫人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还能把白的晒成黑,水库底朝天。用爹的话来说,你没顶热日头晒一阵儿,它比害眼还厉害,原以为爹在夸张,诉说种地的辛苦。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数九寒天和三伏烈日得厉害。
  姜地干裂,姜苗萎缩不舒坦。建强对天长叹:“我姓李不姓姜,命运酷似当年的姜子牙。”
  相传,姜子牙落魄的时候,贩羊羊贱,贩猪猪不值钱,为了生计,推着独轮车卖面。大半天了,一份买卖也没有。日头偏西,一家门口走出一个家庭妇女,直奔面罐儿来。
  姜子牙喜出望外,“你买面?买多少?量大便宜”。
  女人回答:“俺买面搅浆糊,粘鞋面。多少钱?”
  姜子牙吸口凉气,“你抓一把,我不要钱了”。
  女人扭头就骂:“死卖面的,你想赚俺的便宜,想好事去吧!”
  姜子牙坐在树阴下,仰面长叹。不料,一朵鸟屎落到嘴里。好肮脏好恶心,姜子牙呕吐着。东面跑来一批惊马,踢翻了车子,踏破面罐子,面撒了一地。
  李斌果然好眼力,建军考上技校。学费四千元,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李斌把家里的牲畜全卖了,还差一大截。
  天气干燥,可见今年大姜收成好不了。建强欠着‘好小伙’姜种钱还没给。‘好小伙’知道李斌家卖了羊、猪、兔子,这几天进钱不少,等着李斌送姜种钱。一等不来,二等不到,‘好小伙’知道李斌没有给钱的意思,登门要钱。
  烈日当空,太阳用它那炽热的光线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娇艳的花儿被晒低了头,葱郁的树叶被烤得打了卷儿,平时蹦蹦跳跳的虫子怕热钻进了草丛中。过往的行人,撑着遮阳伞,头戴各色各样的遮阳帽,或者用扇子挡着光,匆匆而过。
  大街上,‘好小伙’和李斌碰面。‘好小伙’第一句话就说:“建军交学费四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毕业后,上级分配不分配工作还不知道。你不如留着钱盖房子,给建强娶媳妇。”
  李斌知道‘好小伙’转弯抹角要姜种钱,“老弟啊,个人打算个人的,你就别操心了”。‘好小伙’把姜种卖给建强时,没通过李斌,李斌心里不痛快。再不痛快,多年的老邻居,也不好说什么。况且,是建强求上门的,也怪不得人家。今天,彼此借题发挥了。
  秋天的天空胸怀广阔,可以感动你,让人的心胸变得更宽广,如秋天的天空。建强坐在田埂上,他却丝毫没有那种感觉。
  春华秋实,颗粒满仓。如果说春天播下了希望,那么秋天就把希望变成了金黄丰硕的果实,可谓相得益彰,更上一层楼。建强望望地里萎缩的姜苗,摇了摇头。
  建强实在不愿意踏着田边走,因为那坑坑洼洼的表面,如同他心底失去的信心一般,满目疮痍。这次种姜失败了,损失是可想而知的,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建强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大街上,两旁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嘲笑声使他感到十分羞愧和烦躁,但是仔细听,这些鸟儿像知己一样,似乎听懂了他的悲伤,陪着他一起哭。
  夜阑人静,万物尽在睡梦之中,建强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皎洁的月光,丝毫不缺乏一点憔悴,勾起他那沉重的悲伤。他多么希望一场大雨到来,洗去他的悲伤。
  栾梅推推建强,“好货不如好行情,说不定今年卖姜价比去年还好。你头一回种姜,俺不指望你为家里挣多少钱,把欠人家的钱还上就中。”
  “娘和我想的一样,怕的是……”
  “到哪山砍哪柴,早愁下一些也白搭。睡吧!”
  夜很静,静得可以分辨出零碎的脚步从何而来。夜很美,美得让你认为自己第一次欣赏,聆听这个世界。桌上的蜡烛在燃烧,一股风扑在蜡烛上 一颗芳心荡漾, 就像天使一样, 张开两只翅膀。建强呆呆望着烛光。
  秋末冬初之时,不早不晚,正好介于那丰收的秋分与白雪皑皑的冬日。这个落叶飘零的秋天,却别有一番韵味。秋天给大地披上一件黄色的大衣,以防它受寒。北方的秋目送着故友大雁离去;南方的秋欢迎客人大雁再访。建强站在地头,望着大片姜田,看着短暂的时日飞逝而去,我没有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它多停留一会儿,天气再温暖一会儿,我的大姜再多长出一皮。
  季节的变化不会因建强的祈祷而止步。仰望天空,大雁整齐地排成“人”字形,向南方飞去。留下的,只是一片片桔色的树叶。当最后一群大雁掠过天际的那一角,冬也随之到了。
  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在建强心头别是一番滋味。独轮车袢在建强肩上勒出一圈深深的痕迹,很痛很沉重。刚刚爬出来的朝阳,近在咫尺,朝气勃勃。
  艳阳照在白茫茫的大姜地里,霜就像见了水的白糖,速速解体。太阳射在无精打采的姜苗上,姜苗冒着热气,白霜化作眼泪,欲滴未滴,欲流未流,在姜叶上打着转转。建强把车子放在路边。扛着镢锨进姜地。
  姜片又瘦又小,干巴巴的。生姜贩子就在不远的地头,大量收购。老姜、碎姜、赖皮姜,一毛到一毛五一斤,好姜五毛钱一斤。建强扒着姜泥,他的姜而言,通着(孬好一起)卖也不过两毛到两毛五一斤,出姜少说也得半月二十日。连水钱、肥钱、姜种钱都不够,白白搭上十亩承包地钱,建强心里酸酸。种姜折本这一件事,就爹那脾气,足以让他揭短半辈子。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大概这就是自作主张的报应吧?建强泪水流下来。
  娘送饭来到地头,“强,吃饭了”。
  建强提着镢来到地头。娘早把饭摆好。建强坐着镢柄,端着汤碗。娘把饭递给建强。建强伸出满是泥巴的手接过饭。建强手磨起泡,十个手指头尖开着血淋淋的口子,猪肝似的脸糙的翘皮。娘心疼得抹泪,“你这孩子,就不听话。叫你到学校复习就不听,你觉得庄户地里这碗饭好吃啊?遭老鼻子罪了。”
  建强把饭塞进嘴里又掉出来,泪水簌簌落着。他不想在娘面前掉泪。娘这一辈子,就像村里那棵老槐树,历尽沧桑。比起娘来,自己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委屈的孩子见了娘,抱头哭一场,一点不假。建强抹一把眼泪,饭撂在包袱上,跑了。身后传来娘的喊声:“强子,你回来,回来……”
  第二十七章 书香门第
  一
  窗前依旧,夜景依旧。风雪在玻璃窗上 画着圈圈和杠杠。窗外一切都沉入雪海里,白茫茫,灰蒙蒙。李斌去大队开会还没回来,这会开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听李斌说,再交不上承包地钱,下一步,大队就办学习班。俗话说,豆子挤出油来,沙子挤不出油来。那天建强从姜地里跑了,至今也没回来过。建强去哪里,干啥都不知道,这孩子就是不叫人省心。建军拿学费,把家里张口货(牲畜)卖光了。‘好小伙’家的姜种钱也没给够。‘好小伙’上门几次,建强不在家,没好意思开口要钱。庄户人家有个习俗:叫年齐,月清。也就是说,凡是欠人家的钱或者物资,能一月还上的,月底一定还清,这叫月清。能一年还上的,年前一定给人家,不然,就是不诚实,不信任,说话不算数,以后,人家不愿意和你犯来往。快过年了,建强不在家,面对巨额欠款,李斌、栾梅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摆布。人家叫啥时候叫去大队,李斌就啥时候去大队,耳朵就是过道,孬好一样听。逼急了,李斌就往建强身上推,说建强快回来了,他欠的钱,他有招还。一次两回好糊弄,三次四回难过关。建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甭说限他时间还钱。领导发火,李斌低着头装聋作哑。李斌年过半百,儿女一大群,读大学的儿子,上高中的女儿,论文化藴底,在山崖子村是首屈一指,谅他们也不敢对他动武。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李斌还是想建强快回家,给人家一个交代。
  栾梅躺在炕上思索着一个问题:夫妻之间就是一个谜。栾梅进了李家,李斌就是她的克星。栾梅似乎不记仇,即使是记着,好像很快就忘了。李斌不在家,她的一颗心悬着,侧耳听着门外风吹草动。希望建强突然出现,解放为钱日夜劳神的李斌。门外有脚步声,栾梅下炕开门。门开了,雪映下,一个女人跪在门外。栾梅吓得后退好几步。
  “嫂子,别怕,是高翠。”
  “你你你……”栾梅晃动着中指向高翠面前靠。
  栾梅、高翠两家相隔一条不宽的胡同。由于高翠的操纵和策划,这一条不宽的胡同,母子分离那么多年,最终让一个母亲为儿子悔恨终生。人别做亏心事,一旦做了,它会让你心神不宁。自狗蛋跟着李卫红,李卫红虐待狗蛋那天起,高翠就后悔莫及,觉得自己在作孽,必有报应。高翠怕怕怕,还是灵验了。
  “嫂子,俺的孩子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高翠低下头。
  “你说啥?”栾梅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高翠哭诉:“山猫,久病不愈,俺找神里看过。山猫和俺命里不噶,找个指娘才能长命。”
  “你爱找谁找谁去。”栾梅哗啦把门关上。坐着炕沿,两眼流泪,气得打哆嗦。
  高翠啪啪啪拍着门,“嫂子,开门啊?开门!”
  外面回复宁静。栾梅离开炕沿,去开门。高翠趴在地上磕头。
  “牛老太太说,你属羊,住的方向,你就是山猫要找的指娘。”高翠涕泪齐下。
  “你快走吧,他爹快回来了。他遇到你,轻饶不了你。”
  散会了,西墙外脚步声参差不齐。栾梅推推高翠后背,“你快走吧!他爹来了!”
  “嫂子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李斌推开大门。栾梅急了,“俺答应你!你快躲进磨沟里”。
  李斌进院,一个劲抱怨:“小子惹下祸,逃之夭夭,叫老子当替罪羊。也难怪,当老子挣得。”
  牛老太太,知道狗蛋是李斌夫妇的亲生子后非常自责。狗蛋死了,她把一切责任退到高翠身上,狗蛋的不幸是高翠一手操纵的。狗蛋入土的那天,高翠藏在牛老太太家里一天没出门。因为狗蛋,高翠弄得里外不是人。狗蛋病去好几年了,栾梅和高翠两家,不但没有来往,彼此躲着。高翠经常到牛老太太家诉苦:好好的邻居搞成这样,俺想为栾梅做些事,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打开李斌夫妇的心结,缓解两家的矛盾。狗蛋必竟不在了,大人再相持不下,何时是个头啊!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高翠的儿子山猫久病不愈。高翠想到狗蛋,认为自己做的孽,大难落到儿子头上,非常害怕。高翠找到四老婆子。四老婆子根据山猫的生辰八字细细掐算。高翠和山猫命里不合,要快找个指娘。指娘必须是正西方,属羊的。高翠把山猫找指娘的事告诉牛老太太。牛老太太灵机一动,机会来了。牛老太太添枝加叶,加倍演绎。高翠无奈,才演出雪夜跪门槛,为山猫求指娘。
  天不亮,两只大狗在院里叫。李斌打着呵欠爬起来,“我叫那混小子(建强)气昏了头,昨晚忘记了关大门”。推开屋门,建强背着大包站在门口。
  “骂骂骂,怪不得我右眼皮老跳,原来叫爹骂的。”
  “你小子,还有家呀?”
  饭桌上,栾梅只顾给建强夹菜,让吃让喝,一点不提欠人家钱的事。建强这孩子脾气——倔,随他老子随神了。“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建强刚刚到家,怕他一倔再跑了。李斌不说话,只顾吃饭。建强觉得纳闷,离家那天他就想:一定要好好挣钱,多挣钱回家还帐。那天姜地里撂了挑子走人,就爹那脾气,非剥我的皮不可。
  建强低着头,“爹,那些姜没烂在地里吧?”
  李斌笑笑,“小子,你爹不干活呀?”
  娘抢着说:“就那片姜,俺和你爹刨到小雪。为多换俩钱,你爹又把姜地重翻了一遍,地里连块姜母子都没落下。”
  “连毛加屎全卖了,还上水钱、肥钱、种子钱还差一半。小子耍的鹌鹑有尾巴!”李斌笑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建强觉得这样阡悔,爹一定高兴。
  李斌安慰:“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你这一步棋走错了,下一步棋可能就是赢家。怕失败不去争取,留给你的只有那一步错棋。”
  栾梅坐在桌前,多笑少言。让她没想到的是李斌变了一个人——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建强站起来,“我去还钱”。背着包出门。
  栾梅指指建强,“儿子还钱去了,你不用办学习班了”。
  李斌笑笑,“你听他的”。
  不多时,建强把承包地清单拿回,递给李斌,“爹,听说他们(大队领导)办您的学习班啦?。”
  李斌接过清单看了看,从桌前站起来,抱住建强,“你真的还清了?”
  “姜种钱也还了。我多给‘好小伙’大叔一百块钱,给奶奶买点东西吃。”
  李斌笑笑说,“应该的。‘好小伙’卖给人家姜种五块钱一斤,卖给你的四块八毛钱。钱粮不可通算,两千斤姜种四百元。一头大肥猪的过磅钱。”
  栾梅吓得脸都掉了色,“孩子,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不会……”
  李斌也严肃起来,指头戳着建强,“你要是走了下坡路,俺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建强软软的瘫在桌前,“我离开姜地,没有回家。当天晚上到达淄博。我问老板:什么活挣钱多?”
  老板说:“装窑出窑。”
  “第二天我开始干活,黑白两班轮。轮着上黑班时,我白天外出干装卸。辛辛苦苦攒够欠款钱,怕爹娘在家受难为,匆匆赶来……”栾梅抱着儿子哭。
  李斌眼圈红红,“小子,有种。不愧是李斌的儿子,不歪不斜”。
  栾梅拍着建强后背,“俺儿子,比你那老玩意强百倍”。
  没有一种感情比亲情更浓烈,没有一种温暖比得上——过年回家。春节,是每个人都渴望的日子,在外漂泊打拼的游子们,终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建华早早赶回家,带回一笔不小的经济收入。李斌赶集买来整个猪下货(头、肝、肺、肠子、四个蹄子),一条大鲤鱼。宰了两只大鸡。栾梅高兴地说,“这些年来,今年过年最肥。孩子们,让你们大鱼大肉充个肚里圆”。
  山崖子村的人们过年很讲究,单说大扫除里,就有针线、有学问、有传统性和历史感。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 ,据《吕氏春秋》记载,我国在尧舜时代就有春节扫尘的风俗。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 陈”谐音,新春扫尘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求。每逢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要打扫环境,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到处洋溢着欢欢喜喜搞卫生、干干净净迎新春的欢乐气氛。
  传说,古人认为人的身上都附有一个三尸神,他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人的行踪,形影不离。三尸神是个喜欢阿谀奉承、爱搬弄是非的家伙,他经常在玉帝面前造谣生事,把人间描述得丑陋不堪。久而久之,在玉皇大帝的印象中,人间简直是个充满罪恶的肮脏世界。一次,三尸神密报,人间在诅咒天帝,想谋反天庭。玉皇大帝大怒,降旨迅速察明人间犯乱之事,凡怨忿诸神、亵读神灵的人家,将其罪行书于屋檐下。再让蜘蛛张网遮掩以作记号。玉皇太帝又命王灵官于除夕之夜下界,凡遇作有记号的人家,满门斩杀,一个不留。三尸神见此计即将得逞,乘隙飞下凡界,不管青红皂白,恶狠狠地在每户人家的屋檐墙角做上记号,好让王灵官来个斩尽杀绝。正当三尸神在作恶时,灶君发觉了他的行踪,大惊失色,急忙找来各家灶王爷商量对策。于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于腊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起,到除夕接灶前,每户人家必须把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户不清洁,灶王爷就拒不进宅。大家遵照灶王爷升天前的嘱咐,清扫尘土,掸去蛛网,擦净门窗,把自家的宅院打扫得焕然一新。
  等到王灵官除夕奉旨下界查看时,发现家家户户窗明几净,灯火辉煌,人们团聚欢乐,人间美好无比。王灵官找不到表明劣迹的记号,心中十分奇怪,便赶回天上,将人间祥和安乐、祈求新年如意的情况禀告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听后大为震动,降旨拘押三尸神,下令掌嘴三百,永拘天牢。这次人间劫难多亏灶神搭救,才得幸免。为感激灶王爷为人们除难消灾、赐福张祥,所以民间扫尘总在送灶后开始,直忙到大年夜。
  栾梅一边打扫锅台,一边背着帖子:“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白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扭一扭。”栾梅背着背着停下来,“新社会,不兴老一套。过了腊月初八,就没有忌讳了,爱干啥就干啥,还是新社会好啊!”
  李斌和建亮在院里打扫旮旮旯旯,“亮,爹教你唱个歌”。李斌瞧瞧屋里忙活的栾梅,“你去唱给你娘听”。
  建亮轻声:“爹,您还会唱歌啊?我认为您只会骂人呢!”
  “去去去,鳖羔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专兼开壶提,您唱吧!”
  “老婆老婆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停停停,您想叫我去找揍啊?”
  建英和建华忙着贴窗花。姐妹俩乐得合不拢嘴。建英高兴地拍着手:“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舞龙灯,踩高跷,迎财神;大家乐淘淘,大家一起迎接新年到。”
  建华接着唱:“过年啦,贴花啦,满窗子,都红了。贴个猫,贴个狗,贴个小孩打溜……”
  建英、建华拍起手来:“你拍十,我拍十,过了春节更懂事……”哈哈哈二人大笑起来。
  建亮笑着指指窗户,“爹,您听人家唱的多好听啊!”
  建强和建军,一人提着一串鞭炮进院。
  大年三十的晚上,天特别黑,星星特别亮。栾梅、建英、建华娘仨坐在炕上包水饺。李斌拿着长杆,建强把鞭炮挂上杆头,建军划着火柴,建亮抢李斌手里的杆子,“爹,给我给我”。大门口进来母子俩,提着大包小包。李斌父子愣愣地望着娘俩。
  女人进院就说:“山猫,快叫爹,叫哥哥。”
  山猫真听话,腼腆地叫着:“爹好!哥哥好!”
  李斌父子没有回答,摇头进屋。母子跟进屋里,“嫂子,俺送山猫来过年啦!”
  栾梅一时无语。高翠笑着说:“山猫,给爹娘叩头,向爹娘问好!”
  山猫跪下,“爹、娘,过年好。四子给您拜年了”。
  听到‘四子’二字,栾梅眼里含着泪花,双手扶起山猫,“娘俩炕沿上坐吧!”栾梅看看李斌,呆呆地站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孩子们愣头愣脑地看着山猫母子俩。栾梅定定神,压压惊,难为情地说:“俺忘了跟你们说了,俺已经收山猫为指儿子。山猫是来过年的。”
  “哥、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高翠把大包小包放在炕上,拍拍山猫肩膀,不自然地说:“孩子,和爹娘、哥哥、姐姐一起过年吧!天明,娘来接你!”高翠灰溜溜出门。
  栾梅一颗心跳得厉害。李斌回过神来,“强子,拎着你四弟,回房歇着吧!今夜早起来过年”。
  建强拉着山猫,“走吧!”
  山猫很有礼貌:“爹、娘,哥哥、姐姐,我去了。”
  栾梅哽咽着,“你去吧!”李斌点点头,孩子们摆摆手。山猫跟着建强进卧室。
  二
  建军技校毕业了,分到一家食品厂工作。建亮考上山东交通学院,建英落榜回家。建华和建强打工在外,地里种着庄稼,圈里养着猪。日子不算很好,也能说得过去。
  樱桃熟的时候,建强把一个漂亮女孩带回家,说是同士。杨琪不知听谁说的,漫山遍野找到建强。
  红红的樱桃树下,建强和女孩摘着樱桃。建强挑一粒大樱桃珠子塞进女孩嘴里,“甜吗?”
  女孩吧唧着嘴,“甜!”女孩把一粒樱桃填到建强嘴里,“你也吃!”
  杨琪气喘吁吁,站在樱桃树下,颤抖的手指着女孩质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高媛媛笑笑,“朋友!”
  杨琪指着建强,“你对她说,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建强笑笑,“杨琪,那还用说吗?我们是中小同学”。
  杨琪淡淡一笑,“你是把我当同学,我没有”。
  建强沉着脸,“杨琪,你……”
  高媛媛看着杨琪,“你告诉我,你俩是什么关系?”
  杨琪趾高气扬,“我是他的未婚妻。他想甩掉我”。
  建强生气,“杨琪,你不要胡闹”。
  杨琪大眼瞪着建强,“你才胡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高媛媛哭着跑了。建强后面追。
  建强和杨琪,自小学到初中毕业,一直是同学。建强在高中里是学习尖子。杨琪就写情书给建强。建强说,他家庭条件差,求学来之不易,个人的事等以后再说。建强在校读书时,杨琪经常去建强家。建强落榜回家务农,杨琪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让建强没想到的是,今天,他和女友高媛媛,来山上赏光观景,杨琪从天而降。
  杨琪常来建强家,不知为什么,建强经常不在家。不管建强在不在家,杨琪帮着干活,给建强兄弟做鞋、缝鞋垫。建强在家时,杨琪在建强房里呆到很晚。杨琪突如其来的高温建强有点不适应,二人也就没有过多的话题。杨琪每一次和建强独处时,建强总是抱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着。杨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建强读书。杨琪心里不痛快,也不好说什么。
  清风徐徐,夹杂着泥土的香味和未散的暑气;蛙声阵阵,伴随着莹虫的舞蹈若即若离;繁星点点,撩拨着仰望眼睛中的希翼。杨琪蹑手蹑脚走进建强房间。
  建强不在,杨琪拉把椅子坐在窗前。天气非常闷热,尽管杨琪把电扇开到最快的一挡,也无济于事,照样是汗流泱背。两扇玻璃窗打开。一弯新月宛如一叶小舟,翘着尖尖的船头,在夜的静湖中划行,给杨琪送来一片情思。
  杨琪从天而降,高媛媛不再理建强。建强再三解释:他与杨琪只是同学。谁知,越抹越黑,这叫建强很苦恼。杨琪常来找建强,建强心里烦得很。为了避免杨琪纠缠,每天晚上,建强都到外面转转,尽量晚一些回家。前几天,邻村一个高中同学结婚,送来请帖,约好晚上喝喜酒。
  建强醉眼朦胧,进屋双手搂住杨琪,“媛媛!媛媛!我知道你会回来,你不会不要我的”。清醒了,建强瘫在地上,愧疚地说:“杨琪,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建强认为几声对不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杨琪流着泪,晃着建强说:“我原谅你,谁原谅我?”杨琪摔门而去。
  建强坐在窗前,月亮斜挂在天空,笑盈盈的,星星挤满了银河,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行为不端。建强后悔不已,更加沮丧,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撕下来,摔得粉碎。
  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杨琪进屋,疾步到窗前,双手搂住建强的腰,笑容可掬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建强没有惊讶,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攥着杨琪的手说:“我俩走不到一起,只要你把孩子打掉,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你。”
  杨琪挣脱建强手,泪流满面,“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你补偿我?你怎么补偿我?你能还我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吗?还是还我一个女人的贞洁?你说呀?”
  建强拳头击着头,一言不发。
  杨琪指着建强道:“姓李的,我告诉你,想甩掉我没那么容易。”杨琪擦把眼泪,“你娶我,我们做夫妻。不娶我,死后做鬼,你全家永无宁日。”杨琪狠狠地瞪一眼建强冲出门。
  建强整天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李斌、栾梅再三追问下,建强说杨琪怀孕了。李斌、栾梅兴奋不已,也感到了压力,火烧火燎筹集资金、备建材准备盖房。房子没盖好,杨琪那肚子就大起来。婚姻这事,得从头来,叫栾梅和李斌为难的是,女儿建英还没嫁人。
  建英运气不佳,没有考上大学。她很想留校复习,又不想再拖累爹娘。她离开学校,没有离开书本,每天晚上都看书到深夜。建英是山沟沟里的金凤凰,对婚姻问题,毫不马虎。门户相了不少,她高不从低不就。为了杨琪,父母天天推着建英成亲。建英生气了,白雪皑皑的冬季,嫁给一个社办企业工人为妻。
  春风吹过大地,叫醒了沉睡许久的小草;春风吹过大树,叫醒了生机勃勃的树叶;春风吹向天空,带着候鸟归来。你看,一阵春风吹过,柳树摇摆起身子,湖水绽放出微笑,小草向我们招手,花儿向我们点头。春风是如此神奇,为春天带来了色彩,为大地带来了生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流传千古的诗句不正是春天的写照吗?春意盎然,满眼绿色,建强和杨琪漫步在丛林间,充满诗情画意!
  男娶女嫁,是人生头等大事。庄户人家把闺女出嫁、儿子娶妻,叫孩子成人。两桩婚事,脚前脚后,忙坏了远亲近邻,最忙的还是栾梅。栾梅跪天跪地跪佛堂,祈祷老天降吉祥,大地保平安,仙家保佑孩子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享不完。栾梅还到四老婆子家里,给替身换喜衣,给八仙姑送喜钱,元宝叠满满一篓子,烧纸摞到半人高。
  用庄户人的话说,栾梅养的孩子就是有出息。大儿子媳妇送上门。闺女建英刚刚出嫁,二妮子建华又把男朋友领回家。不知为什么,李斌看他不顺眼,硬把人家赶走了。栾梅也说:“建华在城里找个打工的男友,不如在农村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嫁了实在。那小子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看着就不像好人。”李斌夫妇不让建华外出干活,到处张罗着给她找婆家。
  夜幕降临,建华站在月台上,幽蓝幽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仿佛在邀请她到广阔的太空中去遨游。娘忙着烧火做饭,爹干活还没回来。建华悄悄地溜出大门,像飞出笼子的小鸟,追着东方那颗最亮的星星。
  十五的圆月像一个雪球,镶嵌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村东头,土地庙子门前,那棵老槐树,虽年代已久,但枝叶茂盛。建华站在大槐树下,双手合拢抱在胸前,默默祈祷:槐树公公传话给他,说我在这里等候他。保佑我别叫爹娘逮住,明日我去找他。
  夜特别静,村口走出三个人。爹发着牢骚,说着狠话。堂哥、堂弟(建强打工在外)啦着气话。他们越走越近,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李斌似乎发现建华站在老槐树下,加快了步伐。李斌一步步逼近,建华躲到土地庙后面。李斌站在土地庙门口,往庙里一指,回头对两个侄子说:“你俩到庙里看看。”
  两个侄子进庙,围着土地公公转一圈,朝李斌摆摆手,意思是没有。李斌自语:“我看花眼了?分明看到建华站在树下,咋会没有呢?这个地方邪气太重,是不是土地公公使的障眼法?”李斌一阵心慌,揉揉眼睛,的确有点马虎不清。
  “大爷,您发现什么了?”两个侄子同时问。
  “你大娘(栾梅)说‘建华刚走了一会儿,女孩子家家能到哪里去?”
  堂弟说:“她会不会去找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和建华一起在安城造纸厂打工。”
  堂哥说:“她不会坐车进城吧?”
  “不会的,黑夜没有客车。”李斌指指土地庙“咱到后面找找。”三人围着土地庙转。
  建华默默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叫他们抓住,只要抓着就没有机会再逃出来。建华提着鞋,靠近土地庙门口,躲到土地公公塑像后。
  三个人朝后山奔去,建华跪在土地公公塑像前,“土地公公啊,您保佑我平安过夜,明天我就进城打工”。
  李斌带着两个侄子去找建华时,栾梅就跪在佛堂前祷告。李斌回家,栾梅还跪着。李斌气不打一处来,孩子没找到,他担心的要死,没有心思跟栾梅争长论短,攥起拳头击自己的头。李斌、栾梅万万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建华,会变的让他们牵肠挂肚。
  建华离家没几天,李斌带着几个人,到安城造纸厂,把建华弄回家。和建华好的那个男孩,来到山崖子村,围着庄转悠,有时站在大门外往院里瞧,他不敢进门找建华。因为李斌放下狠话,他要敢进大门,就砸断他的狗腿,然后去见官。李斌、栾梅怕建华再跑,把她锁在西屋里。
  带着微热的东南风吹在身上,人们便知盼着的夏天近了。大自然的万物都从温暖的春天中走出来,提提精神,感受夏天的滂沱大雨,淋个畅快。春天还是嫩芽的大树,现在已是浓密绿茵,浓浓的绿色映入眼帘,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凉爽。夕阳西下,那遥远的天际被映的一片通红,漫长的昼转眼变成了黑夜。那是孩子们最爱玩的时候。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周围只有稀少的星星和她伴舞。黑暗的大地与皎洁的月光遥相呼应着,人们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带着扇子轻轻地摇摆。时而飘过一阵凉爽的风,空气似乎在瞬间变得清新起来。建华闷在家里,死的念头都有。
  清幽幽的枝叶水盈盈的笑着,一滴滴雨珠不经意地掉落在一片片叶子的微笑里,淡淡的雾霭若有若无、若隐若现,飘荡在层叠的枝桠间。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建华和‘好小伙’的儿子王小栓,走在深渊幽静的林间小道上。
  摁着胳膊数腿,轮着建军了。建军本事更大,带回家一个东北嫚,要人才有长相,要身材有个头,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说起话来怪好听的。建军结婚的那一年,建亮从山东交通学院毕业。
  建亮找到二哥建军,“二哥,交通局单位好,没有关系很难入内”。
  建军望着满脸愁容的三弟,“我就是食品厂的一名普通员工,一月工资只有四百元,我没有能力解决你的就业问题。不过,井里无水四下里淘,我可以帮你找找关系、刨刨门子,尽可能地到交通局工作。”
  在建军帮着下,建亮果然进交通局上班。用建亮的话说,“凡是进交通局的,离不开门子和关系。那些取借无门的同学,多数下到企业卖苦力。功在二哥”。
  建军望着笑逐颜开的三弟,坦然一笑,“我们是兄弟,能帮则帮”。
  不吃人上苦,难做人上人。李斌夫妇支撑着一个相当困难的家庭,没几年的工夫,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孩子出人头地,李斌和栾梅扬眉吐气。写到这里,应该是故事的圆满结局吧?不是的。
  第二十八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一
  春末夏初,也就是农历四五月间,太阳晒得人懒洋洋,使人觉得特别乏力,有“四月婆姨,懒得出奇”之称。庄户人的日子,大田里的农活,不会让你轻轻松松,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去完成。用李斌的话说,锄镰没入手,未经热日头晒一阵儿的建英,火辣辣的庄稼地,对她是一个莫大地挑战。男人不在家,上有老要穿衣,下有小要吃饭,建英没有资格选择生活,只有服从生活的安排。田野里,太阳吸着她的血,大地吃着她的肉,天地之间,她就是一个劳改犯。服刑改造的建英,身心疲惫,两腿撑不起身子,她想到那个家,她的“天堂”。
  建英坐在娘对面,泪止不住流。娘的付出换取她的幸福,读书到二十五六岁。毕业后,爹娘疼爱,弟妹勤快,自取烦恼之外,没有受到一丝委屈。同龄伙伴,和自己一样,日出既出,日落而归,她们却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田园生活。人这一辈子,享多少福,受多少罪,是有定数的。
  栾梅鼻尖发酸,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建英成人(出嫁)的时候,“替身”从头打扮到脚后跟,八仙姑那里也打点过;建英生孩子后,“替身”换过喜衣,发过喜钱,她怎么还疾病缠身?成天病殃殃的,自己受罪不说,耽搁了活,地里收不着粮食,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就难过了。
  栾梅抹把泪,生气地说:“平时嘴硬,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长着病就不嘴硬了。俺再去找你四奶奶掐算掐算看看,到底是哪里的事,真正有事啊,该办还得办。”
  建英站起来,“我的事不用您管,我的孩子也不用您管,以后您少操心。”建英出门。
  儿媳妇杨琪,生了个闺女叫圆圆。圆圆出生第三天,栾梅就开始忙活。发喜钱、开锁子、找替身、许愿还愿,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花钱。对刚刚分居过日子的杨琪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杨琪心里不痛快。
  建英、杨琪对面坐在门口里。杨琪低着头,掉眼眼泪。
  建英低头瞧瞧杨琪,“你哭啥呀?有事跟姐说说”。
  “没事。我能有啥事?”杨琪哭得更厉害。
  “杨琪,有事你就说,能帮你的姐一定帮你!”
  杨琪抬起头,“咱娘……”“娘”字出口,杨琪警惕地看看建英。大姑姐是婆婆的亲闺女,母女串通一气,有我难看的。杨琪不再说话。
  建英叹口气,“唉!咱娘那个人,做事一意孤行,的确挺气人的。老辈嘴大,子辈嘴小,咱就多多让着她。”
  杨琪哭出声。
  建英急了,“杨琪,我错了!我说错了!我不该帮着娘说话。”建英连连道歉
  杨琪抹把泪,“大姐没错,大姐说得对。有些事不说出来,闷在心里难受。说出来是家丑外扬,我想跟大姐说说,叫大姐劝劝咱娘。”
  “难得你信得过大姐,你说吧!”
  “大姐,你是不知道,自从小圆圆出生,咱娘就没有消停过。山上烧香、庙里还愿……样样都要花钱。我实在支付不起,就说她两句,娘就开始数落,她说的那些话叫人后怕。”杨琪哭起来。
  “娘说啥来?”
  “她说‘现在花俩小钱你就心疼,这钱不是白花,是用来保命的钱。办晚了,你的钱再多,也买不回孩子的命。”杨琪哭着,“大姐,你说这叫什么话?”
  这些话,栾梅经常说,建英跟她吵过也闹过,毕竟是母女,谁是谁非都不重要。杨琪是儿媳妇,婆媳矛盾一旦产生,轻者婆媳不好相处,重者撕破脸皮。建英两手搓着大腿不说话。
  “礼尚往来,咱还得看关系、讲缘分、看人下菜碟。咱娘手里的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杨琪,你的观点和我一样,我一定要好好说说咱娘。”
  杨琪送建英到大门外,叮嘱:“大姐,你慢慢地说,说急了咱娘肯定和你急。”
  “我知道!”
  大街上,支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鱼肉鸡蛋、水果、馒头、水饺,烟酒茶绕桌一圈。桌子一角放着一个大香炉,香炉里插满了香,香烟徐徐冒着,香冒有长有短,散发着浓浓的松香味。桌子四周堆满烧纸,每一摞烧纸上,都压着一块石头,怕风把烧纸刮远了。四老婆子坐正面,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啊哈啊哈”的念着佛。张老太围着桌子倒酒、添茶、焚香、点烟。牛老太太、栾梅坐在四老婆子身边,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也在“啊哈脸”。建英心里更堵,没有停留一直往家走。
  门口外放着水瓮,水瓮上盖着盖垫,盖垫上放着三碗水饺,碗上担着三双筷子。进屋,锅台上放着一碗水饺,一双筷子担在碗上。锅没盖盖垫,锅里饺子汤微微冒着热气。佛堂上放着三碗水饺,三样贡菜,三双筷子搁在碗下。那个墨水盒做成的小香炉里,插着三柱香,香冒两高一低。用栾梅的话说,香烧成这样,主着家事不顺。佛堂下放着一大摞烧纸,用一块小石头压着。李斌坐着炕沿,啃着干煎饼,牙龈戳出血。
  建英含着眼泪,“爹,您怎么才吃饭?”
  “南湾那块谷地荒了,我锄完才来的。”
  建英端起锅台上那碗水饺,放在李斌面前,流着泪说:“这么多饺子,您为什么啃煎饼?”
  李斌把饺子放回锅台,“你娘还没伺候完,别惹她那点声”。
  建英记忆里,几年来就这样。娘包一大盖垫水饺,煮熟捞在盖垫上,装进碗里分一圈,盖垫上几乎没有水饺。等她伺候完了,化过纸钱,一碗碗水饺返回盖垫上,盖垫上水饺又满起来。灰不溜秋的水饺,说凉不凉,说热不热,一碗一堆,一盘一团,娘叫它神剩。神剩神剩,吃了神剩不长病。水饺们好不亲热,你拉着我我抱着你,人再饿,无从下嘴啃。你狠狠心,勉强把它们分开,它们就气破肚子。这一盖垫烂乎乎的水饺,老俩少则吃四五顿,多则两三天。为敬神花销无度,李斌和栾梅经常吵架。
  李斌说:“敬神神就在,不敬是泥块。”
  栾梅说:“敬神神在,不敬神神也在。等折腾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她们的厉害。”
  李斌跺着脚,歪着头,“有本事 你叫她们折腾折腾我试试。”
  栾梅也火了,“婊子儿,你甭嘴硬,弄着你就够受的。”
  李斌和栾梅一次又一次舌战,栾梅不但没有停手,反而一天比一天上瘾、入迷。栾梅信神入迷,建英坚持站在李斌这一边。
  大街上收拾停当,栾梅挎着三碗水饺,四样贡菜进门。合上锅盖,盘子、碗摆在锅盖上。把佛堂下那一摞烧纸,分成三份。一份拿到门口外,风吹着带火星的纸片漫天飞舞。纸钱烧在廓椤里,纸灰飞上锅台,爬上贡菜和水饺。佛堂前,纸火映红了栾梅的脸。
  栾梅支下饭桌,桌上放个盖垫,和往常一样,水饺一碗碗倒在盖垫上。贡菜端上桌。栾梅进门就看着李斌和建英不高兴,没抬头,“吃饭吧,吃了神剩不肯长病”。栾梅是叫李斌还是喊建英不清楚。
  李斌看着一桌子东西,心里就犯堵,头扭向一边。
  栾梅抬抬头,“建英,你爹不吃你坐下吃吧!”
  建英坐在炕沿,心火上涌,“人上了岁数,每月初一十五,烧烧香,发发钱粮也行。管用不管用,是你的一种心里寄托。您经常这样折腾,太过了吧?爹面朝黄土背朝天,挣俩钱容易吗?”
  栾梅戳着桌上水饺和贡菜,“东西又没少,还是自己吃。”栾梅指指李斌:“他又对你说啥来?”
  建英站起来,“谁家这样过日子,一天做下十天的饭?”
  栾梅哭着,“你长大了,不用俺了,俺净不是。俺管不了你,你也别管俺中不中?”栾梅指着李斌骂:“老死尸,孩子和俺吵架,你就滋了。”
  建英跺着脚,“我的事不用你管。杨琪家的事你也别管,特别是小圆圆。你别坑了大人再坑孩子。”
  栾梅火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你个死妮子,俺坑谁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闺女,合起伙来对付俺!”栾梅躺在地上,抱头大哭。
  李斌推着建英,“你走吧!你在家里,你娘没完。你毕竟是晚辈。”建英流着泪走了。
  小玉玉(建英之女)出生后,栾梅心里凉哇哇地。俗话说,隔一层皮又一层皮,孙子不如儿。养的闺女三天两头来气俺,甭说外甥,不管不管爱咋着咋着。栾梅叹口气,“唉!话是这么说,闺女小子都是俺的孩子,孙女外甥一样亲”。栾梅瞒着建英,自己出钱,为外甥小玉玉许愿还愿……
  建英知道后,不但不领情,还跟栾梅吵:“你跟不了一辈子,给孩子找上这些麻烦事,你说办还是不办?办,我不信那一套(神);不办,心里犯疑。”建英气得锤胸蹲足。
  栾梅擦眼抹泪,“俺是为孩子好!”
  “以后我家的事你少管!”
  栾梅哭了,“俺想着点,以后再也不管了。”
  十指连心个个疼,建英拖着病身子出门。栾梅去了四老婆子家。
  建英挂完三天吊瓶,头一顿饭吃了两个煎饼。建英去公婆家报喜。栾梅来看建英,门锁着,找到亲家婆。两亲家坐在一起,话题就是建英。
  栾梅额头冒汗。建英说:“娘,您不用挂念,我好了。中午饭吃了两个煎饼。”
  栾梅笑着说:“你四奶奶掐算着,发了喜钱,当天见好。我发完喜钱就跑来了。神病一把抓,说好就好了。”栾梅乐呵呵的看着亲家婆子说:“嫂子,四老婆子从俺脸上看着,你也有点毛病……”
  栾梅话没说完,亲家婆子开了腔,“她真能,俺有病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呸呸呸。”亲家婆子脏的吐唾沫,“俺家玉玉她娘是挂吊瓶好的,不是那个大仙看好的。”婆婆回头问建英:“玉玉她娘,你说是啊吧?”
  建英红着脸笑笑没说话。栾梅说的再不对,她是建英的亲娘;婆婆得理不饶人,建英心里不满意。
  栾梅心目中,建华是最孝顺的孩子,离家近,帮忙多,从不管她的事。建华和王小栓结婚后,感情一直不好。建华生一个男孩,叫朝阳。王小栓怎么看朝阳都不像自己的孩子,朝阳成了建华和小栓战争的导火索。栾梅为自己的私心而阡悔。
  当初,建华和工友要好,是栾梅硬把建华这件小棉袄留在身边。栾梅成天为建华祷告,祈求夫妻和睦,家庭幸福。谁知,建华和王小栓越闹越凶,彼此提出离婚。
  二
  秋月临产,建军回家接娘进城,伺候月子。在家里,李斌、建英、建强、建华再三叮嘱栾梅:城里不比家里,秋月、建军不同意的事不做,不愿意听的不说,好好伺候秋月坐月子。
  栾梅在晾台上支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筷子、酒盅、香炉、烧纸之类,天天把新鲜东西放在桌上供。吃饭之前,不管吃什么,栾梅先往地下仍一点点。意思是开过饭,先让家神和仙家吃。夜深人静的时候,栾梅起来坐在晾台上“哈哈脸”(念佛)。
  秋月生一男孩,起名叫嘉佳。秋月的父母、三个姐姐都住在城里,和秋月相距不远,经常带着东西来看望母子。秋月心里不舒服,把婆婆的不良习惯哭诉给亲人。秋月她母亲、姐姐安慰秋月的同时,建议叫建军去说他娘。。
  卧室里,秋月说:“你家里穷,我认了,谁叫我命苦。我娘家拿东西来给我吃的,你娘凭什么不给我吃先放在桌上供着?这是我的家,容不得她胡来。她不愿意伺候我,就让她走吧!”
  建军笑着说:“娘上了岁数,你就让着点。”
  大早,栾梅早早起来,把鲜货摆在那张小桌上。建军把门关上说:“这里不是乡下,人家都不信这一套。”建军指着小桌上芒果、香蕉又说:“这些东西,是秋月她娘家人送给秋月吃的,你不能往这里摆。”
  栾梅不高兴了,“俺摆摆又少不了,俺也偷着吃不了。城里乡下都是俺的家。”
  建军见娘发火,又怕秋月听着,没再说话。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栾梅来城里没多久,家属院里认识了几个神友。几个神友叽咕一阵子,说嘉佳生的贵,许愿还愿才长命。
  栾梅把建军拽进她的卧室,叫他拿钱给嘉佳办事。
  建军苦笑着说:“我一月四百块钱的工资,还得交房租。秋月生孩子,里里外外都是花三个姨子的钱,我要是有钱,就不能比人家矮一头了。”
  “给你的孩子办事,你不拿钱,俺找嘉佳她妈要。”栾梅说着要出门。
  建军拉住娘,“我给!”建军掏出一把零钱塞进娘手里。
  栾梅拿着建军给她的钱,买各色纸,叠元宝,给替身粘衣服……
  不几天,栾梅又向建军要钱给嘉佳还愿。建军两手一摊,“娘,您就别难为我了,上一个月工资交给秋月,这个月工资还没发。新生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
  栾梅理直气壮,“你不当家?不拿钱?你早说。俺向嘉佳他妈要去”。建军伸手拉娘没拽住,栾梅进了秋月的房间。
  秋月看着栾梅就反胃,转过身子面朝墙。栾梅知道秋月故意不看她,没好气地说:“给我俩钱,给嘉佳还愿。”
  秋月转过身来,“我没钱,向你儿子要去。”
  “俺儿不拿钱。给你们的孩子办事,比俺花了还厉害。”
  秋月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下床,推着栾梅,“你给我出去。”
  建军进屋,一把推开秋月,“你干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老人?”
  秋月头拱着建军胸部,“叫你娘滚,别在我家里。”
  “叫你无理。”建军在秋月脸上挆一巴掌。
  秋月撕着建军不松手,“你打我?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不是你娘养的。”
  栾梅背着包袱,出门。建军推开秋月,去追娘。栾梅前头跑,建军后头追,“娘,住下!住下!”
  栾梅回头流着泪说:“你回去吧!娘要回家。”
  栾梅流着泪上车。建军扭头就抹泪。
  建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三个姨子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大姨子说:“供着你吃供着你喝,别的没学会,你学会打人了。”
  二姨说:“过就好好过,不过就离婚。”
  三姨:“有本事挣钱去,打老婆算什么好汉?”
  建军跑进娘卧室,趴在床上。“有本事挣钱去,打老婆算什么好汉?”在耳边回响。连襟四个,数我窝囊。大连襟汽车司机,二连襟志愿兵,三连襟小老板,自己是食品厂的一名员工。一月四百元工资,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常年靠三个姨子接济。甭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凭自己的学历,经济收入,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有超人的毅力,狠下功夫。
  那年大旱,秋作物收成不好。建英借着二弟建军、三弟建亮在城里工作为奔头,夫妇在安城边上租赁两间旧房做小本生日。
  建强在淄博打工的,回家经过安城,偏路去了建英家。饭桌上,建强说:“今黑夜做了个梦,不算好!”
  建英笑着问:“什么梦?怎么不好?”
  建强笑笑说:“梦着一双新鞋,断了鞋后跟。”
  姐夫吧唧着嘴说:“都什么社会,还迷神。”
  建英问:“厂里放假过中秋节?”
  “过中秋节是巧合。杨琪生圆圆时,厂里活太忙,我没回家。杨琪到现在还说我心狠,生孩子我都不回家。”
  姐夫取笑说:“老婆话就是圣旨,叫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候回家,不挣钱也不占不是。”
  “女人生孩子就是过关。生圆圆时你占了不是,这回好好表现!”
  表针指着三点整。建强站起来,“我快去坐车。”转身出门。
  建英大喊:“中秋节,回家过节的人多,坐不上车你就回来,叫你姐夫送你回家。”
  “知道了!”
  常宝一边往车上装菜,一边说:“天不早了,你不用去市场,在家等着建强,他十有八九坐不上车。”
  不多时,建强骑着自行车进门:“往日里,回家车票八块钱,今天二十元都上不去车。”
  “那就等你姐夫买菜回来,送你回家吧!”
  黄昏临近,一阵清风吹过,树下枫叶随风飘荡。在中秋迷朦的夜色里,那一片片红枫叶,随风起舞,像一位位绝世美女,在那里嘻戏游玩。时而她们说悄悄话,时而她们放声吟唱;时而又载歌载舞。在黄昏的映照下,她们个个那么美丽。常宝开着那辆加长助力车,奔驰在黄昏里,纯粹的自然风光里,再亮一道风景线。
  常宝进院,建强帮着卸车。建英把饭盛进碗里,端到桌上,二人急呼呼地往肚子里倒。车开到大门外,常宝冲着建英喊:“你自己在家,我不放心。咱们一块回家吧?”
  “我?”
  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建英这件棉袄,栾梅怎么也穿不到身上。栾梅信神入迷,家人矛盾从出不穷。俗语道:关上门来,门里是自家人,门外是外人。长女建英,为家庭和睦,也为娘安度晚年着想,多次劝过娘。尽管建英好话孬话说个尽,利害关系摆得明明白。栾梅不但一意孤行,还胳膊肘子向外扭,只要不干涉她信神,都是好人,甚至是亲人。自己亲生亲养的,成了外人仇人,建英心里堵。俗话说,母女连心,血浓于水,时间长了,母女难免互牵互挂。有道是: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亲人也是一样。建英、栾梅虽是母女,女不顺母,母不服女。颜语道:牲口不嫌地面苦,不想爹娘想地方。建英偶尔回家,和爹娘一起吃顿饭,塞给爹娘十元二十块的钱,就算尽到闺女常回家看看的责任和义务。自感孤独的李斌,背着栾梅偷偷向建英说栾梅的不是,只要叫栾梅知道,栾梅就和李斌吵架。建英心里,娘离她越来越远,彼此之间,都是为尽义务而尽义务。常听人家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娘再不好和爹朝夕相伴,做儿女的再孝顺,只是回家看看。李斌怕栾梅闹,和孩子们之间的语言越来越少。在栾梅耳朵里,李斌和孩子说话,孬好对她都不利。建英深深体会到,娘那个家,不再是她的天堂和避风港。
  常宝约建英一同回家,回家看看也好,免得自己回家受尴尬。
  常宝开着那辆助力三轮车,平坦路上,拉着建英和建强。上坡路,建英和建强用力推;下坡路,二人使劲往后拽着。安城离老家一百多里路程,到家整整深夜十二点。
  进屋,没见娘。爹说:“杨琪要生了,娘去了杨琪家。”
  建英进门,杨琪临产,躺在炕上,表情十分痛苦。
  三婶张慧坐着炕沿,站起来,“玉玉她娘,上炕歇歇吧!”
  栾梅出出进进忙碌,看到建英没搭腔。建英没和娘说话。
  前一阵子,建英回家,去看杨琪。杨琪说:“大姐,你说说咱娘吧!孩子还没出皮,咱娘又忙活开了。说我怀的是儿子,她在送子娘娘面前求的,要一百五十块钱还愿。大姐,我就想不明白,咱家穷,孩子怎么个个生得贵呢?我想来想去,只有大姐能说咱娘。”
  “杨琪,你的家,你的孩子,你说了算,你可以不拿钱。”
  “大姐,我不敢,咱娘那张脸一嘟噜,怪吓人。”
  建英回家劝娘。刚开始,母女还客气,后来,越闹越僵。
  ……
  “我没养你这样的妮子,合起伙来对付俺。”
  “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娘!”
  “咱不是娘俩是冤家,下辈子别碰头。”
  “有来世,我当牛做马,也不给你当闺女。”
  建强进屋,站在炕前。杨琪躺在炕上十分痛苦。三婶说:“强子,快去找接生婆。”
  建强出门。
  接生婆没到,杨琪就生了。孩子没断脐带,谁也不敢动。栾梅进屋,掀开孩子两根腿,面无表情,“是个男孩”。
  转身出门。
  建英情绪高涨起来,对身体虚弱的杨琪说:“你生了个大儿子,受罪也值得。”
  杨琪抿嘴笑笑。
  三婶说:“捞着了,咱盼的就是他。”
  建强进屋,“接生婆,接着就来。”
  三婶说:“强子,你去买卫生纸。”
  建强出门。
  百货门市在栾梅家对面,老板和李斌是老邻居,论辈分,建强叫他二叔。建强叫开门,“二叔,不好意打扰您了!圆圆她娘生了。”
  “什么孩子?”
  “男孩!”
  “太好了,咱老老少少盼的就是他!”
  接生婆匆匆进屋,给孩子断脐带前,掀开孩子两腿,“是个女孩。女孩也不错!”
  杨琪耷拉了脸。建英从头凉到脚后跟,娘养了五六个孩子,不可能不识男女,娘为什么撒谎?建英恨娘。
  建英回家,开代销点的那个二叔,倚着炕沿喝茶。建英抱歉地说:“打扰二叔啦!”
  “没事没事,听说是男孩,我都乐坏了。”
  “二叔,是女孩!”
  爹,二叔一时无语。
  栾梅这次一败涂地,建英觉得娘应该认识到,生男生女与求神拜佛没有关系,她应该听听家人的意见,脑袋转转弯,别再一根筋往孙里拱。谁知她执迷不悟,说心诚则灵,她求的是男孩,变成女孩,是杨琪、建英……心不诚实而造成的, 就是女孩也得命里有。栾梅继续捣鼓她那一套,递保状,找替身、许愿、还愿……
  第二十九章 神徒
  一
  建军在一家食品厂当工人。三口之家,租赁房子,一月工资只有四百元,根本摆弄不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是接受着三个姨子的救济。秋月还是因为建军穷没完没了跟他吵,连襟、姨子们还是看不起他。他经常安慰自己:别怪人家看不起,只怪自己没本事。他人穷志更坚,立志自学法律专科,考律师,律师挣钱多。他从有限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钱,卖法律教材、笔纸、墨……凡事往往说着容易做着难,建军只有职业中专学历,要精通博大精深的法学,谈何容易。他白天上班,一天挣十几块钱的工资,维持一家三口所有的开支。晚上,电灯下,小木桌前,木制凳子上坐着建军。厚厚的《婚姻法》教材,放在小木桌中央。教材左边,放着一本大小厚度与《婚姻法》教材同样的教材辅导用书,右边是一沓劣质纸,只能用圆珠笔写字。从立志自学法律专科以来,凌晨两点以前建军没睡过觉,人日日渐瘦。
  秋月谩骂:“四棱子头戴不上乌纱帽,泥鳅生来钻烂泥。嫁给你倒霉我认了,你别再把挣钱吃饭的本(身子骨)给丢了,那我就苦上加苦——老苦了。”建军沉默不语,耳朵就是过道,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孬好一样听。建军伏案苦读,秋月躺在床上搂着孩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孩子熟睡,秋月起床,拉把椅子给建军,“有椅子为什么坐凳子?”
  “坐椅子太舒服,肯打盹!”
  秋月泪水落下来,倒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一角,坐在建军一边。摸过芭蕉扇,给建军扇着风。扇子风经过建军头顶,头发簌簌下落。秋月流着泪说:“你不能再硬拼了,继续下去你吃不消。我不指望你升官发财,只希望你健健康康,有你我就有家。”
  建军鼻腔里有一种强烈的刺激感,他继续写着,没有抬头,眼圈已经湿润了,“我不能让你跟着我苦一辈子!”
  秋月夺过建军手里的笔,扔到桌上哭着说:“我情愿苦一辈子,也不能叫你卖命。”
  建军攥着秋月手,“有你陪着我,再苦也是甜的。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建军流泪。
  凉爽爽的早晨,秋月她大姐送来一个大月饼。听大姐说,这个月饼足足二斤重,一个是四个的重量。秋月算计着,大姐日子好过,舍得花钱。一个月饼整整花掉五块钱。嘉佳抱着月饼玩,玩着玩着就下口啃。秋月夺过月饼,“等中秋节晚上吃。”嘉佳哭起来,泪水在秋月眼里打转。那个夜里十二点以后,秋月把大月饼拿到建军面前商量:“我割块你吃吧!”
  建军接过大月饼掂掂、闻闻递给秋月,“收起来吧,中秋节咱带回家,让家里人都尝尝!”
  此时,秋月就想:大姐要是给四个小月饼就好了,有拿回家的,建军也能吃个,也有嘉佳吃的。秋月叹口气,照这样下去,日子紧巴还早哩。嘉佳在长大,花钱的地方也在增多,建军自学费用少说一年也得两千多,还有房租钱。建军白天干活,夜里学习,再从牙缝里挤钱,他会拖垮的。我是他的妻子,我不帮他谁帮他?秋月明白,她去上班挣钱,嘉佳必须交给婆婆看。要么把嘉佳送回老家,要么叫婆婆来。把嘉佳送回老家,她不放心。叫婆婆来吧?婆婆那些生活习惯,自己实在看不顺眼。婆婆再差劲,她不疼媳妇,还疼儿子和孙子,为了这个家,不顺眼也得顺眼。
  秋月靠建军坐下,商量道:“嘉佳一岁半了,过了中秋节,把咱娘接来,看着嘉佳,我上班挣钱去。”
  秋月这么一说,建军吃惊不小。自从娘生气走了,一年多没来过。自己无能,日子拮据,也很少回家探望父母。建军在秋月面前,很少提到娘,他怕提娘,秋月和他开火。秋月提出来,建军喜出望外。
  中秋,天高云淡、凉爽。建军一家三口早早回家。进门,栾梅忙着刷碗。秋月大喊一声:“娘!”
  栾梅似乎把以前的不快全忘了,笑吟吟地“哎!”一声,撩起衣襟擦着手,向前伸手抱嘉佳,“孙子,来,奶奶抱抱”。
  嘉佳看到陌生老婆子,把头埋进妈妈怀里。栾梅的心凉透了。建军脸色不好看。秋月推着怀中嘉佳,“嘉佳是个好孩子,叫奶奶抱抱!”嘉佳哭起来。
  建军把唯一的礼品——一个大月饼放在锅台上。栾梅站在秋月面前非常尴尬,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建军一气之下,从秋月怀里夺过嘉佳,“你这孩子就不懂事,叫奶奶抱抱!”建军把嘉佳塞进娘怀里。
  栾梅接过嘉佳“好孙子,不哭不哭,奶奶抱!”
  嘉佳哇哇哭,手刨脚蹬挣脱着奶奶怀抱。栾梅红着脸,把嘉佳递给秋月,“找你妈去!”栾梅眼里充满泪。
  秋月接过嘉佳,抹着泪。嘉佳看到锅台上放着大月饼,从秋月怀里挣脱下地,跑到锅台前,抱起月饼,高兴地朝妈妈跑去。秋月指指嘉佳,朝建军笑。建军夺过月饼,放回锅台上。嘉佳哭起来。秋月抱起嘉佳哭着说:“孩子咱不要,回家娘给你买一个。”
  栾梅走近碗橱,拿来一个小月饼,递给嘉佳。嘉佳摆着手不要。建军大喊:“奶奶给你,快拿着!”嘉佳不听那一套就是不接。秋月只顾照顾嘉佳,也没接。栾梅拿着月饼不自然地站着,建军看看娘,接过月饼。栾梅把那个大月饼放进碗橱里。嘉佳那双充满童气的眸子盯着碗橱。
  中秋节,在中国,在山东,在山崖子村,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大节。一年中,春节是第一大节,中秋数第二。以前,山崖子村有个风俗,凡事在外打拼的儿郎,除非暴病卧床不起或者长眠地下,只要父母在家,儿子必须回家与老人团聚,一起吃团圆饭,一是图个吉利,二是验证一句古话:“家有父母,子不远行”。社会在以千里马的速度向前飞跃,科学知识也在不断的更新,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的拓宽,追求理想,奋力向前的青年人十有八九捞不着回家。花好月圆的中秋夜,白发老人十指合拢,默默祈祷:等待下一个中秋,下一个中秋再下一个中秋与儿子团聚。
  回家多时,没见到爹。建军问:“娘,我爹呢?”
  “在南沟地里刨棒槌秸。”
  “我去看看!”
  中秋的天不算很长。秋月、杨琪和婆婆一起忙碌着中秋晚饭,不觉日头斜照东山。建华和儿子朝阳进屋,“你们早开始忙着啦?”
  杨琪打趣:“儿子的江山,女儿的饭店。等着你来家吃呢!”
  建华看看秋月,笑笑说:“大嫂就会说话,我心里甜甜的!”
  秋月严肃地问:“你现在怎么样?”
  建华苦笑着,“还能咋样?就那个样。”
  秋月看看建华,“你不能苦了自己,向前迈一步吧!”
  “我是一年让蛇咬,十年怕井绳。”
  秋月说,“你不能把所有的男人和王小栓比,多数男人还是靠得住!”
  建华瞪大眼,“靠得住?见鬼去吧!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谈了几个,他们好似一个娘养的,都嫌我带个男孩。”
  嘉佳一双眼睛盯着碗橱,想着那个大月饼,觉得天黑得特别慢。建华的儿子朝阳,杨琪的女儿圆圆、芳芳,似乎不在乎那个厨子。栾梅站起来看看秋月望望杨琪,“你们先忙着,俺有点事!”栾梅走近碗橱拿着东西往外走,嘉佳把目光由碗橱转向奶奶,奶奶消失在嘉佳的视线里。婆婆出门,秋月、杨琪妯娌俩,难免挤鼻子弄眼,低声密谈。建华听她俩说娘,朝她们做鬼脸。秋月杨琪彼此笑笑。
  建华和王小栓分手后,朝阳跟着建华。房子是王小栓和建华的共同财产。王小栓要房子,必须付一部分钱给建华。王小栓手头紧张,无力支付那笔钱。建华离婚没离家。
  中秋节,花好月圆人也圆,建华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在那个残缺的家里过节,她想与亲人团聚。工作越体面人越忙,建亮最后一个到家。
  “哎!于霞怎么没来?夜里睡觉不得劲。”
  “二嫂,她不像你死不要脸,刚认识二哥就跑来了!”
  秋月自讨没趣,杨琪和建华看着秋月笑弯了腰。
  月亮真圆、真亮、真静,也真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这时候——
  挂满油灰的电线末端,挂着一个十五瓦的灯泡。本来灯泡瓦数就小,灯泡表面落满尘埃,灯光更加昏暗。翅目昆虫黑压压的一片,围着灯火团团转。灯光下,支着一张木桌子。人多桌子小,李斌找来一块比桌子面略小一点的木板和桌面拼在一起,木板上铺一块薄膜,桌面立刻变得整洁起来。大小板凳、高矮凳子、墩子、蒲团、砖头、木块,围桌一圈,一家老小围桌坐着。栾梅把大盆小盆、盘碗碟子摆上桌。筷子不够。杨琪站起来折了几根楟子(高粱穗较细的部分)当筷子。
  栾梅看一圈孩子们,脱口而出:“阿弥陀佛,感谢神神们加护,才有了这家人。”
  建军、秋月、建亮、杨琪暗暗叹气。建华不以为然,和孩子们往嘴里填着吃的。李斌看一眼栾梅,低着头,“数着建强大,他没来!”
  杨琪报歉地说:“爹,建强替别人当班,您是知道的!”
  李斌慢慢抬起头,“建强就是想多挣几块钱,拖家带口值得!”
  杨琪看一圈,远近的亲人都回来过节,就缺着她那一口子。回头望望挂在天上的圆月,杨琪心里一阵酸楚。
  明月之夜,只有感动,特别是面对中秋一轮明月。此刻,许多多情人在感动,只是内涵不同而已,有渴望、有牵挂,有思念,有爱恋,还有默契……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其实,平时你是没注意,只要月亮在心中都能天天像今天这样的圆!让人想起许多写月亮的诗,什么明月几时有……今天就有!什么床前明月光……除了月光还有星光呀?记得:邓丽君唱的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不错,月亮真是以她的纯洁,她的细腻,她的朦胧,还有她的婆裟才最能让人联想到天涯共此时。
  大人吃饱了,孩子困了。栾梅把桌面收拾干净,拿出两个小月饼,一个月饼割成四块,每人一块分不到头。栾梅看看李斌说:“你们先吃,俺和你爹不吃啦!”
  建军指指碗橱说:“把那个大月饼拿出来,分分吃了吧!”
  栾梅红着脸说:“咱家人多事多,经常去麻烦你四奶奶。平时没有点拿出手的东西,那个大月饼送给她了!”
  秋月、杨琪彼此叹气。建亮傻笑着。建军看看娘说:“你也舍得,那个月饼是嘉佳他姨送给嘉佳吃的。我捎来给大家尝尝!”
  栾梅没好气地说:“人家吃了传名,自家吃了填坑。以后,用着人家的时候多着呢!”
  二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那样的皎洁,那样的朦胧,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就在那玉盘似的月亮旁边有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在闪烁,它在尽情的、动情地辉光……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不仅你、我很在意,大家都很在意,因为它仰之称高,但得之不易,而有些东西别人不在意它的存在,而只有你在意了,也许你从中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让你终身享用。它就像明月旁边那颗小星星一样,本身也是这个月夜的一道风景,是大自然的造化,一切尽在一个缘字!
  嘉佳睡在床上,建军桌前看书,秋月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建军身边。栾梅收拾好桌面,刷洗完碗筷,走近自己的卧室,围着那张小木桌摆上水果、倒满茶水、焚着香……跪在桌前念叨:“宅神经宅神经,宅神坐在四宅中。上捉妖魔和白虎,下捉地狱免灾星。左有恶作无所告,右有太岁不敢行。城隍土地来助阵,关老爷提刀把着门。天上绫罗护我身,免灾免难,大门清净,人口平安!”第一卷《免灾经》念完了。接着念第二卷《净心经》……栾梅不厌其烦地摆弄、念叨,对她来说,是一种寄托,不但自己受益匪浅,家人受益匪浅,沾亲带故的人都受益匪浅。
  静谧的夜晚,站在窗前,夜风吹得手中书卷有些彷徨,抬头仰望,无垠的夜空繁星点点。月亮升的更高了,一切的一切又恢复宁静,偶尔听见几声鸟叫和树叶“沙沙”的声音,星星像调皮的孩子一样躲了起来。月光洒下,紫罗兰用盘曲的叶板炖煮着一锅月光。建军拍拍秋月肩膀,“睡去吧,明天还得干活!”
  秋月睁睁朦胧的眼睛,“你也睡吧!”
  建军看着书,回答:“我还早哩!”
  秋月眯着眼,“你不睡我也不睡,我等着拧屁股。”
  ..建军学习到很晚,不知不觉,浓浓的倦意袭上心头。他揉揉发涩的双眼,伸展酸麻的胳膊还是不解决问题。建军自己拧自己,下不了狠手,就叫秋月拧。建军叫秋月拧大腿里,这个地方敏感,清醒得快。秋月逗建军,专捡屁股拧。时间长了,拧屁股成了秋月的专业。
  夜深人静,万簌俱寂。栾梅念念有词,声音不大,秋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推推建军,“听听你娘,半夜三更嘟囔什么?我去问问”。
  建军伸手拉住秋月。
  有一个顺口溜:千里捎书只为墙,不仅叫我笑断肠。你仁我义噶邻居,让出一墙有何妨。顺口溜的大意是,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秋月为挣钱填补家用,把不顺眼的婆婆接回家,洗衣、做饭、看孩子。将就一意孤行的婆婆,秋月大见小不见,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委屈了一天又一天。还听说有一个成语叫“得寸进尺。”栾梅第二次进秋月家,接受上次的教训,她那些小动作收敛了许多,不敢大张旗鼓地张扬。有好吃的,她把自己那一份,偷偷放在佛堂上供着。儿子媳妇不在家时,偷偷摸摸进行着。栾梅心里明镜似的,儿子是自己亲生的,自然不会找娘的麻烦。秋月心知肚明,只要能看得过眼,也不想挑起事端,主要是她用着婆婆。俗话说,吃姜还是老的辣,栾梅瞅准了儿子媳妇拥着她看孩子。由鼠胆演变成猫胆,步步走向不归路。
  栾梅吃饭前,先放一份搁着佛堂上。不管吃什么,都要扔到地下一点点,就是稀饭、熬菜照撒不误。顺序渐进,佛堂上放着两个碗,后来增到三个碗,这样饭就不够吃。建军不说什么,秋月开始叹气。栾梅挺知趣,吃饭时她先不吃,待霎吃凉的。秋月心里不快,也情有可原,自己吃饱就没说的。
  那天,秋月回家,婆婆没做饭。推开婆婆卧室门,一屋老婆子烧纸、焚香、磕头、念经,桌上摆满食品。
  秋月怒不可遏:“你们鬼哭狼嚎干什么?”
  栾梅嘟噜着脸说:“嘉佳眼看就没命了,你还头顶火炭不觉热乎,俺这是给孩子保命。”
  秋月指着门口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老婆子们夹着尾巴溜出门。建军回家,栾梅哭着闹着要回家。建军一说再说娘才留下。娘那头平息,秋月那头又起风波,非叫婆婆走不行。建军差点给秋月下跪。
  建军理解秋月此时的心情,她是心疼娘花的那些钱,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可是,她是娘啊!孩儿能拿娘怎样呢?建军虽然年轻,也涉世过不少事情,独有那件事在他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头一个月的工资花完了,第二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家里已经多日没菜了,秋月奶水不足,大姐送来豆面,叫秋月熬菜豆腐。豆面放着,就是没有菜。其实,那个季节菜不贵就是没钱买。建军翻箱倒柜,二分的,一分的硬币,找了十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两毛钱。建军把钱递给秋月,“有钱了,你去买菜吧!”
  秋月眼里噙满泪花,“拿着耗子去买菜,不吃豆腐,我也不去丢人!”
  建军眼圈红红,“找便宜点的买,钱少咱少买,给人家钱,咱又不是白要人家的,不丢人!”
  秋月哭了,“不丢人,你怎么不去啊?为了嘉佳能吃上奶水,你就去吧!”秋月恳求建军。
  建军出门,不多时,抱着一捆焉焉菜叶子进门,放在秋月面前。
  秋月瞅着焉焉菜叶子,“这种货色还要钱?”
  建军笑笑,“我捡的。钱在这里呢!”
  “早知道你会捡东西,你早去捡呀!”
  “这是没办法,我攥着耗子站在人面前时,觉得不如去偷去捡光彩!”
  “伸手捡捆烂菜叶子,你也好意思!”
  建军含着泪,“比偷人家的强吧?”
  秋月哭出声:“都是为我和嘉佳,叫你受委屈了!”
  建军给秋月擦着泪,“不委屈,能屈能伸才叫男人!”
  建军每一次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对不起秋月,生活中总是让着秋月。建军的谦让,秋月难免做事出格,建军很少责怪她。
  人家说,“吃亏长见识”。栾梅只知吃亏,就是不长见识。栾梅通常是倚老卖老,我是长辈,晚辈不能拿俺怎么着。栾梅向那些老婆子一一道歉,继续我行我素。有一天,秋月突然晕倒,住进医院。经检查:脑膜炎。无钱住院,把药带回家吃。当秋月吃药时,药物不翼而飞。
  建军试探着问:“嘉佳他妈吃的药没了,您帮着找找。”
  栾梅没好气地说:“我藏起来了!”
  建军惊讶:“为什么?”
  “嘉佳他妈是神病,吃药打针不管用,白花钱。”
  为这事,秋月找到大姑姐建英。建英满腹恼怒,去找娘。
  建英进门,栾梅坐在沙发上头发蓬乱,面容焦脆,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盛满米饭,一口一口喂着嘉佳。栾梅看看建英,饭碗放在桌上,心里怦怦跳,低下头泪水流下来。栾梅多次与建英吵架,她实在怕建英那张刻薄的嘴。气归气毕竟是她最亲最近的人,栾梅见到建英,苦辣酸涩涌上心头。同时,栾梅又象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等待着建英审判、量刑、定罪。
  建英坐在娘对面,鼻尖酸酸,泪眼模糊,她想发火怎么也发不起来。建英心平气和地说:“娘见过鬼神什么样子?您整天为那些渺茫虚幻的东西,奔波劳累,伤害了别人也伤害自己,您何苦呢!我讲个故事,您别不爱听。”
  王五是一个依靠神过日子的人,他每天出门都迎喜神(正神)。自我感觉良好,受益匪浅。大集上,王五早早脱了货,坐在树下,美滋滋的。王五慢慢发现,和他背向而行(迎太岁:负神)的人也脱了货。第二天赶集,王五专找负神迎。半路上,一个没头小人扛着大刀拦路。
  王五说,“你放别人过去,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负神说:“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不知者不怪。你明知我在这里,偏来撞我。”
  栾梅抬抬头,不说话。不管娘什么态度,望着可怜巴巴的母亲,建英没有发火。建英期待着娘回心转意,盼着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
  建英又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一个赶考的学子,进庙避雨。一个樵夫把担子撂在庙前,也进庙避雨。庙里有三个神像,中间那个最威武。雨停了,庙前那个排水沟,经过雨水冲击变宽。樵夫担着柴跟本不过去。樵夫回头,“有了!”樵夫把中间那个神像,扛出去担在水沟上,踏着神像过了沟。樵夫放下担子,想把神像放回原处。可是,神像从中间断了,掉进水里,叫大水冲走了。
  那个学子全身遭雨淋,隐在神像后面睡着了。三个大神,西天聚会回来,老大看到塑像没了,无处安身。他掐指一算,樵夫作孽。
  老大说:“走,找他算账去!一个平民俗子,敢对大神不敬!”
  老二说:“他是一条猛汉,和老娘靠砍柴过日子!得罪了他,我和老三也得下水沟。”
  老三说:“二哥说得极是!”
  老大说:“这样太便宜他了!我在哪里落座?”
  老二指指塑像后的学子,“找他!他有钱”。
  学子浑身疼痛,高烧不退。好不容易赶到村里,找神婆看病。神婆说:“大神要塑像!”学子掏了钱,塑了像,病就好了。
  建英看看娘,“神和人一样,软的欺硬的怕。”
  栾梅吓得两手合拢,抱在胸前,“念弥陀佛!”
  栾梅屡教不改,最终叫秋月赶走。栾梅出门前,伸出双手,苦苦哀求:“俺为嘉佳来的,让俺再抱抱嘉佳吧!”栾梅没有如愿。
  城里不是农村,对孩子的呵护尤其重要。婆婆回家了,秋月不能再上班,担起婆婆的角色:洗衣、做饭、抱孩子。对婆婆的怨恨更加强烈。
  为了生计,杨琪把两个女儿圆圆和芳芳交给栾梅带着,去淄博瓷瓦厂打工。李斌忙碌他那几亩责任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李斌就像那采花粉的工蜂,只管付出,不管成果分配。栾梅放开手脚,大干她那一套。地里产的花生、绿豆、豇豆……只见种、收,不见吃。十有八九叫栾梅拿着当礼物串了门。逢年过节,孩子们回家捎来的新鲜物和贵重物,孝敬爹娘,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栾梅招待客人的酒桌上舍不得用,自己更舍不得吃,有的送给神友,有的敬天供神后,神友们聚在一起吃了。一年里,伺候客人喝的酒百分之八十是供神供仙剩下的酒,不但酒的度数降低了、质量、口感都降低,更糟的是,装酒的瓶子没有盖子,酒里飘着烧纸灰、香帽子、烟屁股……
  农历的腊月,天寒地冷。对买卖人而言,是一年一度的黄金季节。尤其孩子放假以后,买卖更好。两个学生在家,建英干着急,她走不开。
  那天,李斌冒雪进屋。建英扑打着爹身上的雪,“爹,一年的天气叫您撵上了。”
  李斌不无责怪地说:“你娘撵着我来看孩子,一霎走都嫌晚。”
  建英流泪了,亲娘就是亲娘,闺女再不孝顺,还是想着她。建英似乎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起娘。
  正月初二回娘家,进庄有人就羡慕,“养闺女比养儿子强,娘年前二十七八看闺女才回来,刚过年,闺女又来看娘。”
  建英心里不快,她知道娘在撒谎。娘肯定走访慰问神友,对熟人说看闺女。栾梅经常背着李斌和孩子走访神友,有时一住就是多日。栾梅怕熟人搬弄是非,她不说走访神友,说是走亲戚。
  大街上,建英遇到四老婆子。四老婆子说:“头年,你娘打发你爹去看孩子,她在家里白黑忙。一阵子撵起火来,躺下就起不来了。”
  高翠站在大门口,“你家嫂子够可怜的,头年累得又瘦又黑,气都喘不过,还是双膝跪地磕头不止,心口一喘一个窝。”
  建英彻底明白,爹冒雪去安城,看孩子的根本原因。对娘的那种愧疚感荡然无存。气冲冲进屋,娘躺在炕上挂吊瓶,鼻子眼里填满纸灰。爹忙着生蜂窝煤炉子,“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来就见不到你娘!”建英没有感到震惊和遗憾,更没有跟到内疚,心里只有一句话:娘是咎由自取,活该!栾梅躺在炕上十分痛苦,建英转身就想离开。李斌大喊一声:“你娘病成这样,你连句问候都没有?你娘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建英流着泪坐在炕沿。栾梅长吁短叹。
  三
  于霞临产住进医院,婆家人、娘家人都在妇产科门外,着急地等待。栾梅跪在佛堂前磕响头,“仙家保佑,于霞顺产,千万别割肚子。”于霞偏偏是刨腹产。
  栾梅伺候月子,家里只有李斌一个人。孩子们凑在一起商量:把李斌接来城里住。
  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七年的挑灯夜战,建军终于毕业了,拿到法律专科毕业证书,可以考律师了。
  同士小白和建军分在同一考场。离考试还有一段时日,小白给建军准备好住处,一切开支由小白支付。小白只有一点要求:考场上帮帮他。开考的第一天,建军给小白递纸条,被监考官发现,《宪法》一科成绩取消。其他科目,尽管建军发挥良好,还是落选。建军是职业中专学历,只有一次考取律师的机会,要想再进考场,必须拿出本科文凭。建军秋月抱头大哭。
  一个法律专科毕业证书就花费七年时间,一个本科文凭也少不了七年,七年谈何容易。等拿到本科文凭,法律课程又忘得差不多了。这律师考上不考不上是个未知数,然而,付出是显而易见的。就此罢休,建军这一辈子都不甘心。他郁闷了好一阵子,决定继续打拼。
  李斌来了,帮着栾梅抱孩子。栾梅觉得清闲多了,在小区里活动频繁,接触的人渐渐多起来,特别是老婆子们凑在一起,话越说越投机,三拉两扯知音就诞生了。开始找神婆子聚堆。本来平凡而简单的日子,经神婆们浓墨重彩地演绎、渲染变得复杂起来。人们生活不再简单,心灵不再透明,神婆们有机可乘,买卖就来了。今天东家孩子高烧不退,找神婆看看。神婆说:“孩子突然遇到惊险事,吓掉了魂。灶王爷挂象前面,烧香许愿,三日发喜钱。”
  孩子三日发过喜钱,高烧还不退者,再次找神婆。这回轮着仙家看病,孩子不是那座山上的,就是那座庙上的。赶快许愿还愿,买替身,不然孩子难活命。孩子是大人的宝贝,家长们吓得要死,急得要命,对神的话言听计从。这样神婆们就有事干了,发喜钱,许愿,还愿。天旱,大摆桌子,求苍天下雨;天涝,求天排洪。还有麦姑生日、关老爷生日、玉皇大帝生日、王母娘娘生日、留山爷爷生日……特别是闰月年,家里十几口人都是贵人,给替身换衣裳、发喜钱……六七十平方的楼房,整天搞的乌烟瘴气。栾梅不但在屋里烧,还到外面烧。楼道里雪白的墙壁,都熏黑了,烧不透的纸灰气味难闻。她不但烧自己的楼道,楼顶到楼底,每一层她都烧。栾梅常说,做人不要光想着自己,她给每家每户发着钱粮,希望他们户户吉祥,人人平安。栾梅不但在楼里烧,还到院里烧,烧遍小区旮旮旯旯。纸灰被风一吹,灰尘满天。
  天长日久,同一楼道里的人很不满意,就找建亮和于霞,“叫你婆婆,烧你家那块地方,别到处乱烧,引起火灾谁负责?”
  建亮、于霞笑脸相迎,“老人上了岁数,请多多原谅!”建亮、于霞回家说栾梅:“你不能到处烧纸,人家不愿意。”
  栾梅不听劝告,继续搞她那一套。邻里见找建亮和于霞不管用,有的人找上门。栾梅说不过人家,就装聋作哑。建亮夫妇就数落栾梅。栾梅鼻涕一把泪一把,像吃了大亏一样。栾梅哭诉着:“老辈的气好吃,孩子的气难咽!”栾梅白天不烧了,黑夜烧。
  深夜的月亮,透过晾窗,射进黑楼道里,栾梅扛着桌子,挎着贡菜,从六楼摸索着到一楼。院里摆好贡菜,爬上六楼,拿东西。栾梅来到桌前,几只猫围着贡菜吃。栾梅一巴掌打过去,盛满盅子酒翻了,酒洒在桌前。栾梅心里不痛快,敷衍了事,就发钱粮。深更半夜,酒在燃烧、纸在燃烧,惊动了小区里不少人。当人们围着栾梅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责怪她时,她灰溜溜地离开。
  栾梅躺在床上,“唉!好心没好报,黑灯瞎火,磕磕绊绊俺图个啥?不就是为大家平平安安!”栾梅怎么也想不明白,家人不知好歹,外人也不领情。她生气、郁闷、极不舒服。透过窗口,望着中秋月,故里倍思亲,中秋的夜,水乡伫远情。柳梢头的一弯钩月,相迎着十五的月圆,圆圆的明月,甜甜的月饼,团聚的象征。而我,拘下一滴仄瘦的眼泪……栾梅怀念乡下那自由自在的日子,思念那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神友们,特别对四老婆子情有独钟。栾梅恨不得飞回家,中秋之夜与她们团聚。在乡下时,每年的中秋节,伺候孩子们吃喝完毕,她把从家人嘴里夺出来的东西,偷偷地送给四老婆子。栾梅对四老婆子,比对任何一个家人都亲。用建英的话来说,“叫不知里外。”
  栾梅身子软弱,叫神婆看过。神婆说:“栾梅她婆婆在那边缺吃少穿,日子不好过,才找到栾梅!”为此事,栾梅大张旗鼓地张罗:粘衣服、化纸钱、好酒好菜伺候着,真是比活着时孝顺多了。神婆拖着长钱围着栾梅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把长钱放进兜里,出门。路上不回头,不说话,到十字路把长钱烧掉。回家的时候,还是不能回头,不说话,否则,阴魂还跟着回家,再送就难了。提到阴魂附身,栾梅并不陌生。她不但供着神、仙,还供着过世的母亲,早亡的弟媳。神、仙、阴魂共处一桌,她们能否和睦相处?谁也不知道。
  栾梅所作所为,对一个普通市民家庭来说,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里有瓶子酒,有包烟都叫栾梅泼到地上,点着烧了。即便是没落地的酒,也不叫酒。李斌、建亮滴酒不沾。年里月里,逢年过节,儿女们聚在一起,子孙满堂的时候。栾梅拿出神剩酒,振振有词:“吃了神神剩,不肯长病!”家人难得相聚,心里不快,嘴里也不说。建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没好气地数落栾梅,娘俩经常闹得不欢而散。
  适逢中秋之夜,建英仰望天空,望见一轮圆月,但不是一轮皎洁的圆月,天空中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月晕恰恰是这圆月与清云的红娘,牵于二者之间,淡淡的点上一圈,既不喧宾夺主,又有万般娇态。建英望着天空出神,皎洁的圆月、层层清云、淡淡的月晕,大自然的景象如此叫人赏心悦目,好幸福、好温馨啊!人怎么就不能呢?自己与亲娘怎么就捏不到一块呢?她可是我的亲娘啊!建英叹口气,心里一阵难过。
  手机铃声响了,建英没有辨认号码:“谁?”
  “姐,是我!”
  “三弟,什么事?说吧!”
  “大早,三姨打电话,说咱姨夫脑血拴挺重的。下午,咱娘和八十六岁的一个老神婆子到乡下去了。从车站到三姨家,还有十几里山路。表弟们都不在家,无人接用一下。姐,咋办?”
  “我还能咋办?”
  “老神婆子岁数大了,带出去带不回来就麻烦啦!”
  没过几天,栾梅带着老神婆子回家,大嚷嚷着说:“三妹夫是神病,捣鼓捣鼓就好了。”
  家人信以为真没有指责栾梅,只是说,“以后别带老神婆子出远门,免得出意外。”栾梅很有成就感。第二天,三妹妹打电话给栾梅:“姐,他又住进医院。”
  栾梅她娘家侄子,年轻轻的浑身是病。庄户地里,挣不出饭来。妻子离异,一个男孩留在家里。父子俩的日子,全指望六十多岁的母亲操持着。栾梅良心大大地好,大应着给侄子治好病。弟媳为治好儿子的病,慷慨解囊。栾梅把老神婆子搬去,白黑折腾半个月,侄子的病不但没好,躺下起不来了。栾梅和老神婆子还不停手,让弟媳赶走了。
  栾梅和三个妹妹,关系特别贴。栾梅在家闹腾过头,孩子们看她不顺眼时,也是她心里最烦的时候。她就找借口到三个妹妹家里住一阵子。栾梅去四妹家,四妹害眼病。疼起来就碰头打滚,看着妹妹受罪,她不叫妹夫送她去医院治疗。俩人合伙,动用神方方,偏方治疗。直到眼珠子淌出来,送进市立医院。经检查:瞳孔穿透,眼底腐烂。为好看起见,装上一颗溜溜蛋子。白天装上好看,晚上抠出来扔到一边。四妹岁数比闺女建英还小,建英痛恨娘的同时,也恨四姨愚昧迷信。建英以此为把柄,隔三差五拿娘出气。四姨不乖姐姐栾梅,反而责怪建英不孝顺。说她的眼坏了,这是天意,不乖大姐栾梅。栾梅似乎一点都不亏心。
  建英到建亮家里看爹娘,气氛好的时候,建英心平气和地说:“您在乡下和爹一块过日子,这些年来,孬孬好好都是您说了算。跟着儿子媳妇过日子,少说话,少管闲事,凡事听听别人的意见。都是您的亲人,凡事都为您好。人这一辈子,老小两头用人。以前,孩子用着您,一切您说了算;现在,孩子当家,您靠孩子吃饭。为安度晚年着想,您把那倔脾气改一改。”
  进入腊月,家里整天锅子不干,桌子不掀。香、烟缭绕,纸灰飞扬、酒倒在地下湿漉漉的。俗话说,“敬神神就在,不敬是泥块。”意思是,你信则有,不信则无。也有人说,整天在室内焚烟、烧香、奠酒、纸质燃烧,难免有些小故事发生。常烧香拜佛的屋里,小孩进门大哭,大人进门晕乎……神徒巧妙地运用为神、仙显灵,证明神灵的存在,达到说服众人的目的。明事理的人都知道:半封闭的室内,通风透气极差,烟、香、酒、纸质燃烧混合在一起,不但能使室内空气浑浊,还能产生有害物质。人从顺畅的室外进入空气浑浊的室内,里外偏差太大,你感到头晕眼花、心里闷得慌,小孩承受能力差,反应更厉害。
  那天晚上,栾梅摆着三张桌子,摆弄着正来劲。孙子小聪摔跤,媳妇于霞反感,儿子建亮长时间压抑发泄。才演出开头一幕。李斌夫妇三个儿子,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
  第三十章 大彻大悟
  一
  李斌夫妇在建军那间值班室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大早,建军踏着厚厚的雪,搬着锅碗瓢盆进了值班室。家什放在门口里,建军转身出门。
  栾梅坐在床上,眯着眼,背靠东墙。李斌坐着床边,看看栾梅,“你的人缘不错,人家都不敢要你。”
  栾梅反驳道:“你的人缘也稀松加了了,好的话早叫人家抢走了!”
  李斌冷冷一笑:“这样也好,就你那脾气,和谁也将就不上来!今日进了人家的门,明天就叫人家撵出来。”
  栾梅耷拉着脸,“俺谁家也不去,省得看人家的脸子。”
  建军进屋,送来吃的放在靠东墙的那张三抽桌上。建军靠着李斌坐下,红着脸咕哝:“您就住这里吧!这里清净。”
  李斌笑笑,“住这里就中,比在大街上强多啦!”
  建军知道父亲不满意,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没接父亲的话头。
  栾梅劳累加气不顺,人瘦了一圈,坐在床上无精打采,懒得说话。透过窗户玻璃,不远处走来两个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栾梅心里说,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不和孩子在家里藏着,出来咋?
  建亮和于霞进屋。于霞红着脸问:“起的这么早啊?”
  李斌接过孩子,“大人不嫌冷,别冻着孩子。”
  建亮扑打着身上雪,说:“昨晚搞成那样,过来看看您!”
  李斌把小聪放在床上,指指栾梅,“小聪,找奶奶去!”
  小聪向奶奶爬去,“奶奶!奶奶!”
  栾梅伸手抱过小聪,“孙子!”泪水落下来。
  建亮、于霞坐着床边,心里也不好受。于霞低着头说:“昨晚,都是话和话赶得,您是长辈,别和晚辈一般见识!”
  李斌站在门口,“都过去了,亲人恼不多时,你们别往心里去!”
  于霞抬起头,流着泪说:“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建亮打圆场说:“一家人磕磕碰碰是很正常的!”
  栾梅对于霞说:“你上班就把小聪捎过来,这么远的趟子(路),俺不能去接!”
  建亮看看于霞,“路上车多、人多、十字路口多,您去接我们也不放心!”
  刚从南方赶来的小燕子,栖息在几根细线连着的电线杆之间,谱写了一曲春天的乐章,池塘里小音乐家们正在用它们清脆的喉咙尽情歌唱。小聪不在跟前,孩子们忙碌奔波着各自的生计,到父母这里来的懒。有时瞧点空过来坐坐,说不上三言两句就走了,老夫妇要说的话还没开始。勤劳的李斌夫妇感到孤独,无依。不但栾梅思念家乡,李斌也想念那些老邻居。
  “人们都说城里好,除了楼高、灯多、人多、车多外,再有就是人与人的淡漠。在家里就想,进城来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谁知,咱俩成天憋屈在小屋里,有啥意思?咱回家吧!”
  李斌瞭一眼栾梅,“娘们就是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一点也不屈说你。你没听人家说‘出门容易回家难’。老三家小聪正用人,回家你和老少爷们咋说?你就说和儿子媳妇打仗,叫人家撵回家?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咱不能光为自己,多为孩子们想想,咱回家,他们会怎么想?”
  栾梅低头含泪,“是呀!挺难得”。
  李斌望着栾梅,“咱得找点事打发时日!”
  栾梅抬起头,“啥事啊?”
  “让我慢慢想。”
  朦胧中,李斌仿佛回到了田园。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那是小草翻动泥土的声音。你看,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刚钻出土地的一棵棵嫩绿的小草。春天来了!放眼望去,冰雪已经融化,草木开始发芽,漫步田野间,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如同夜空一般,繁星点点。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缕缕清香,红红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草尖上的滴滴露珠,在朝阳的映照下,如珍珠翡翠一般,闪闪烁烁。那顽强的毅力,那旺盛的生命力,正是每一株小草都拥有的。
  夜已深了,四周静悄悄的。玻璃窗前站着建军,对着明月,想着心事,想着往事,想起了七年前的考场,就因为一张纸条,同士之间的那份友情,我白白又搭进去七年时间。这七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真得好好算一算。大本文凭双手在握,不能释然,唯有珍惜,这次再考来之不易,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才对得起自己,对得住这一轮明月,就让月亮带着我的感觉飞吧!春风如透明的纱巾,蘸着晶莹的晨露,悄悄地沐浴着万物……哦,天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看,淅淅沥沥,丝丝春雨带走了冬日的严寒,秋日的干燥,夏日的酷热,温馨地滑入人们的心田。在春雨的浇灌下,一切都绿了:绿色的山,绿色的水,绿色的冥想。听,那枝头鸟儿在歌颂春之韵味,那是报晓春天的到来。到处都洋溢着春的气息,微风拂过面颊,杨柳摆动腰枝。那是生命的舞动!李斌推着小铁车,栾梅提着袋子,顺着泊油路两旁捡着废品。捡一上午废品,送到废品收购站,咋说也换个十元八块。钱不多,比闲着强,能挣钱还能锻炼身体,老人脸上露出笑容。
  有付出必有回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建军凭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十四年如一日,以优异的成绩取得律师证书。为祝贺建军,家人欢聚一堂。惊喜和忧愁是邻居,提到父母沿街捡废品时,孩子们脸上掉色了。喜宴厅变成审讯室。
  建强不高兴地说:“您老俩推着小车在大路上捡垃圾,我就是一个干建筑打小工的无所谓,咱爷们平级。您也为二弟和三弟想想,他们是有正式工作的。”
  “爹,养老钱不够花您早说,我们兄弟再加加,您也不能到大街上干那个?”建军笑着说。
  建亮低着头,“我们哥弟三个,叫您到大街上拾破烂,我们抬不起头来!”
  建英瞭一眼娘,说:“漏了西瓜捡芝麻,平时挤挤手丫子,不用装可怜。”
  三个媳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低声密谈。
  李斌拍拍桌子,“你们都听我说两句,我和你娘不是缺钱,你们平时给的钱足够花的。也没想到会给你们丢脸,就是觉得两个大人在家里闲着没事干闷得慌。”
  建华摆摆手说:“你们都少说两句,从明天开始,于霞把小聪送给爹娘,小聪在面前,就有伴了。大哥和大姐都进城发财了。我也来安城打工了。你们撮合着给朝阳找个学校转学吧!”
  雨儿拂过脸庞,好像粉扑一样,很细,很密,很滑,很柔。小聪坐在妈妈车后座上,看着雨儿在空中欢快地跳着舞儿。雨儿洒落,天地间顿时奏响了一曲美妙而又静谧的乐曲,让人无限遐想!于霞抹一把脸上雨水,加快了车速,朝公婆家奔去。
  小聪回到爷爷奶奶身边。于霞每一天都给小聪带着零用钱。亲人恼不多时,李斌和栾梅似乎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不快。儿子还是儿子,媳妇还是媳妇,孙子更加疼爱。
  橙色阳光的温暖大地。燕子在呢喃,风儿在呼唤,带着泥土的香味,轻轻地从身旁掠过,留下一路温暖,一路絮絮低语。一棵棵小草,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垂柳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那鹅黄的叶芽,密密麻麻布满柔枝,花花草草也一个个在微风的怀抱中粉墨登场,像是在赶赴一个隆重的盛会。建华小心翼翼迈进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大院子,她注视着每一张面孔,寻找着那张熟悉而生疏的面皮,同时,她又怕见到那张脸。如果真见到那张脸,她准备了足够的气话、狠话和恨话。自己的痛苦人生,是从那个男人开始,不夸张地说,都是由那个男人造成的,他大概还蒙在鼓里吧?此时她不想见到他,一双眼睛又在人堆里一霎不停地搜寻着他。这就是女人,这就是女人心,女人遭受不幸的根源所在。
  建华进厂以来,就没见那个男人,她情不自禁向别人打听。有人告诉建华,几年前他就离开了,再也没见他回来过。建华彻底失望了,灰心丧气地走出大院子。
  二
  春花开又落,一晃即是秋。风叶扫阶前,卷绫垂月头。中秋,你挂牵着多少亲情,月圆,又孕育着多凄清。这个中秋月圆,让素心里也沾满了疲惫,藏不住泪眼里的忧伤,恨不起月圆下的雾胧。抱一泓满月雪霜入怀,拥着细细洒洒,水柔雾泻的缕缕皓辉,折叠在八月的秋景。不知为什么,这个中秋,李斌好想回家看看。看看兄弟姐妹,看看左邻右舍的人们,跟同龄人拉拉呱,说说话,炫耀炫耀他在城里幸福美好的生活……只有这样,他似乎觉得死而无憾。究竟为什么?李斌自己也说不明白。
  建军考上律师,栾梅很有成就感。建军的成就,是苍天有眼,大地有情,仙家保佑,神神们馈送的,也是她跪天跪地跪神灵……是自己跪着求来的。栾梅求神拜佛的底气更足了,白天黑夜围着那张八仙桌打着转转。当栾梅向孩子庆功讨赏时,收获得不是喝彩,而是孩子们的斥责。孩子们坚信:勤俭持家,艰苦创业,成绩是靠孜孜不倦的努力和坚持不懈的精神而取得的。
  李斌从乡下回到城里,回到那间小屋里。小聪还是那样亲近他,体贴他。老婆子还是那么令人讨厌,李斌心里特别烦,他经常问自己:为啥烦?烦什么?回答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体力大减,食量大减。以前,他一趟提两塑料桶水;现在,他一趟只能提半桶;有时,还叫孙子小聪和他用棍子抬着;那双利索的脚,渐渐地迈不动了;不管吃饭多少,吃啥东西,肚子老是疼。栾梅把李斌不舒服的事说给孩子们,孩子们建议他到医院做检查。李斌总是摆着手说:“不去不去,我没事。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孩子们走了,李斌就数落栾梅,“就你多嘴,孩子们挣分钱不容易,能省就省着。”李斌的身子骨不争气,一天不如一天,孩子们硬把他弄上车,去安城市人民医院。检查结果:胃癌晚期。沉痛之中,孩子们迫切要求做手术,来延长爹的寿命。建军一位同学,偷偷告诉他:老爷子实在是不行了,回家安心养着,最多还能活两个月。你执意动手续,说不定下不来手术台,人就过去了。我只能说这些,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李斌看着孩子们,心情特别好。
  “我没事吧?”
  建强笑笑说:“没事!”
  建军扶着爹的肩膀:“您在家里就说没事,还真没事!”
  “我说不来吧,你们都不愿意。来了白花钱,扔进好几百吧?”
  建华攥着爹的手,“钱没有白花的,检查检查我们放心!”
  建英站在床边,“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好,爹享福还在后头呢!”
  李斌笑得合不拢嘴。建亮红着脸说:“爹没事,咱就回家吧!”
  李斌躺上床,孩子们把娘拉到小屋西头。告诉她:“爹是胃癌晚期,老俩吵了一辈子架,不管谁是谁非,他现在有病了,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您一定要将就他,更不能告诉他实情。”
  栾梅擦眼抹泪,“怎么会这样呢?”
  栾梅饭食不好,怕李斌吃不舒服,秋月负责公爹的生活。对李斌的生活问题,孩子们有些争议:有的说:“爹已经这样了,他想吃啥就吃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能叫他缺了口福。”
  有的认为:“延长爹的寿命最重要,少吃东西,让癌细泡处于饥饿状态。”结果:服从秋月的意见——少食。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爹能吃时不给他吃,吃不动的时候,就后悔他没捞着东西吃。建军、建亮是拿固定工资的,整天在家陪着爹。建强、建英、建华天天来看望爹。杨琪、于霞常来探望。建强干一天建筑,只能挣三十块钱,姐妹们挣的还要少。建强把当天挣的钱给爹买药。建英、建华、于霞,提前把工资预支以备急用。最忙的要数栾梅,她和几个神婆子,张罗着给李斌买寿命,打算再买二十年。
  繁华的市里,人多、车多、十字路口多,小聪不见了,那还了得。家人全体出动找孩子,孩子没找到,发现栾梅也不见了,家人才略微松了口气。
  日头偏西的时候,栾梅弓着腰,背着小聪回家。家人的心放回肚子,随之而来的是,气充满肚皮。家人七嘴八舌的训斥栾梅,“你自己爱上哪就上哪,别带孩子。你的腿脚不好使,路上车这么多,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的起吗?”
  于霞流着泪,抱起小聪出门。栾梅坐在屋西头条石上落泪。建华坐娘身旁,撩起衣襟给娘擦擦泪,“娘,别哭了!别怪家人吵你,您不知道发现小聪不在家时,家人的心都楸起来了。您去干啥来?”
  “俺去城东窝瓜村,找赵神婆子给你爹看病来。”栾梅低着头,抹着泪。
  建华瞪大了眼,“亲娘啊!您怎么敢来?您弄着孩子走二十多里地,不怕出事啊?”
  “俺想想也后怕!”
  赵神婆子看出什么没有?”
  “看出来了,她说你爹年轻时砸死一根长虫。那根长虫的后代找你爹报仇,不叫他吃东西,还叫他肚子难受。”
  “娘,爹跑了半辈子山(放羊),砸死根长虫算什么?这事你也信?”
  “那老婆子太狠,俺拿出二百元钱叫他留,没想到她一分也没找给俺。”栾梅心疼得够呛。
  “娘,不是我说你,爹那病你是知道的。现在咱缺的就是钱,你白白送给人家二百元。她们知道了又跟您没完,特别是大姐。”
  “俺也想叫你爹快好起来,俺俩吵架归吵架,他活着俺就有个伴。”栾梅哭了。
  “娘,以后出力不讨好的事少干。”
  “嗯!找神婆子花钱的事,你千万别说。”
  李斌卧床不起,孩子轮着守候。栾梅当着家人面,不敢放手做哪些事情。大早,栾梅回老家,找到四老婆子,给李斌买寿二十年;再安置李斌砸死长虫的事。大摆桌子,忙碌好几个日日夜夜。栾梅花了钱,心病也除了,她终于躺在病床上。建英守着娘挂吊瓶,娘那面黄肌瘦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想想娘做的那些事,恨得压根疼。李斌的病一天比一天恶化,守候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冬至的第二天早晨,一个老婆子进屋,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两盒软皮将军香烟,放在靠床头的三抽桌上,“我现在不烧香了!”家人不解的目光投向栾梅。栾梅不说话,满脸不高兴。杨琪送老婆子,“你们都在这里,你婆婆不敢烧香,托付我帮着烧!”
  两个月没到,李斌就离开人世。掌灯时分,全家人站在小屋里。栾梅坐在床沿,两手抱在胸前,眼里噙着泪花。
  建强环视一圈说:“天黑了,我们兄弟三个,你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
  建军接着说:“去谁家就跟谁走。”
  建亮两脚不停地跺着,“愿意去我家也中。”
  三个媳妇面无表情,谁也不说话。栾梅不知该去谁家,也不知哪个儿子哪个媳妇真心愿意接受她。栾梅抹一把泪,“俺谁家也不去,就住在这小屋里。”当家人赞成栾梅住在小屋时,建英一阵心酸。爹刚刚入土,怎能叫娘孤苦伶仃住在这伤心的地方。建英拉着三弟出门。
  角落里,建英松了手,“咱娘从你家搬出来的,你再把她搬回去。一是小聪还用人看。二是缓和一下婆媳之间的矛盾,便于相处。你相信大姐,不会让她住得太久,多说一年半载。”
  “只要娘愿意住,多少都行。”
  “谢谢三弟!”
  栾梅又回到三儿子建亮家。
  父亲走了,建亮夫妇很内疚。栾梅还是一成不变地干那些事。建亮夫妇对母亲百依百顺。特别是于霞,她简直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娃娃。整天乐呵呵的,即便是生气,她也软柔柔的,叫人看着就舒服。栾梅刚刚住满一年,建英就提出来叫栾梅三个儿子轮着住。于霞说:“现在,娘还不用人伺候,吃饭就是多放双筷子添个碗,只要娘不嫌,就住这里吧!”建亮也这么说。栾梅在建亮家里一住就是三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建英坚持让栾梅三个儿子轮着住。
  三
  七夕节的早晨,建华起得特别早。推开门,建华大吃一惊:一个男人穿戴整齐而讲究,双膝跪在门外,一大束玫瑰花,举过头顶。
  “建华,你嫁给我吧!”
  听到说话声,建华回过神来,顿时怒火烧胸,“你混蛋!”拳头飞向那个男人。
  男人没躲,扔了鲜花,紧紧抱住建华,含着眼泪说:“建华,跟我回家吧!咱有房子,也有车,我会用我全部的爱,补偿我犯下的过错!”
  建华推开那个男人,抹一把泪,“房子哪来的?车哪来的?你是偷的还是抢的?”
  男人目瞪口呆。
  建华流泪指着男人,“你说话呀?”
  男子非无泪,未到伤心处。男人的眼泪滚出眼窝,“你嫁人了,我连死的念头都有。我心里明镜似地,咱俩没走在一起的根本原因:你父母嫌我穷,看我没出息。我不甘心就此罢休,独自一人去深圳发展。回到安城,我先去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再就是让你的父母看看,我不是一个孬种。我赶到山崖子村,听到的第一件事:你因为孩子而离婚。当时我差点昏过去,意识到我犯了天大的错误。第二件事:你去安城打工。我想你一定去造纸厂。我到造纸厂打听,你果然去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又离开了造纸厂。”
  建华低着头,“你不在那里干了,我在那里还有意思吗?”
  男人向前再次抱住建华。
  建华回头朝床上喊:“朝阳,快过来!”
  朝阳揉着惺忪的眼睛,站在二人面前。建华摸着朝阳头,“孩子,叫爹!”
  朝阳站着没动,诧异的目光,望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男人向前紧紧搂住朝阳,“我对不住你和你娘!”泪水落到孩子脸上。
  栾梅虽说轮着吃住,孩子们没少给零花钱。栾梅的生活习惯不但儿媳妇看不来,就是儿子闺女也看不来。栾梅讲究鬼、神、仙,读经念佛,孩子们没有这种信仰,也就没有共同的语言。每到一家,管吃管住外,很少有人和她拉呱,聊天。栾梅感到孤独、压抑,觉得孩子们虐待她,心里不痛快。经常到院里找老婆子拉呱。通过拉呱,她觉得有些老人比她还孤独,经济拮据。栾梅就买录音机送给老婆子,祈求人家听经听佛。时间长了,她自己也不知送出多少块录音机;老人们的关系也就拉近了。说话中,听说谁家的孙子娶妻,孙女生孩子,栾梅毫不吝啬地送人家一百块钱,礼尚往来也是栾梅神友交往的重要途径之一。俗话说,欠谁家的钱,别欠父母的钱。欠父母的钱就是儿女不孝。孩子们起早贪黑靠出卖劳动力挣钱,那是真正的血汗钱,实在是来之不易。不但没欠下娘的钱,有时儿子背着媳妇,闺女瞒着女婿,多给娘几个钱。这不等于孩子们日子过的宽容,只是想叫娘生活得更好。当知道娘把钱送给人家时,孩子们叹气道:“唉!一个完全失去劳动能力的老婆子,礼尚往来还够频繁的。”
  时间不等人啊!转眼之间,建英的女儿玉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嫁娶的日子定下来,建英到三弟家去看娘,顺便把日子告诉弟妹。
  建英刚刚坐下。娘面无表情地说:“玉玉有替身,你拿俩钱给玉玉换喜衣!”
  玉玉就坐在建英一边。建英实在不愿意与白发苍苍的娘争吵。不管建英愿意不愿,娘偷偷摸摸为玉玉办了二十多年了。建英叹口气,从兜里拿出二十元钱递给娘,“说心里话,我不想为孩子办这些事。您跟不了一辈子,我又不信那个。玉玉有病有灾,您说我信还是不信?信吧?我又不懂那些。不信吧?又担心孩子。”
  建英开始说人话,栾梅暗暗自喜。建英横了大半辈子,为玉玉就范了。栾梅得寸进尺,把钱往茶几上一扔,“办你就办,不办就算了!”
  建英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钱,塞进兜里,“我还就是不办了,有事叫她(指神)来找我!”
  栾梅气得打哆嗦。建英喋喋不休,“你整天烧香、磕头、敬神……照样还是病怏怏。您甭管别人,保着自己好好的就中。”
  栾梅恼大了,“你过几年,还赶不上俺!”
  母女又是不欢而散。
  半夜以后,栾梅怕家人干涉,不敢开灯,坐在八仙桌前,焚香、磕头、化纸钱,念经念佛,听收音机。家人不经意的时候,冷不丁叫她吓一跳。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古怪的。
  不修今生修来世,其实,今生与来世,是不可分割的,不修今生,又谈何修来世?今生修持善法,是今生、来世都能获益的,因果有三世因果说,也有现世现报的。栾梅为一家人的幸福安康,子孙后代飞黄腾达,烧香拜佛,化纸念经,供仙敬神……她已经尽职尽责了。然而,对某一件事情而言,只有更好,没有最好。栾梅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造福于子孙后代。栾梅吃了近一辈子荤,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开始吃长斋,提倡众生平等。
  那天,大河里放水。孙子们捞了半脸盆小鲫鱼回家。秋月把鲫鱼收拾干净,熬鱼汤给婆婆补身子。栾梅流着眼泪说:“你这是杀生,会得报应的!”
  秋月不高兴了,“好心好意孝敬您,我还伤天害理了不成?以后爱吃不吃。”
  饭桌上,建军打死一只苍蝇。栾梅心疼地说:“把它赶走就算了,你非把它打死不中。”
  卧室里,建军打蚊子。栾梅说:“把它赶出帐外,咬不着人就中,不用打死它。”
  家里来客,客人面前,栾梅不好意思说吃斋。众人推让下,吃了几块鸡肉。第二天,栾梅对家人说,“夜里浑身疼痛后,长出一身鸡毛”。孙子好奇,跑到奶奶跟前,掀起衣服,想看看鸡毛。
  “奶奶,没长鸡毛啊?”
  栾梅拍拍孙子脸蛋:“奶奶做梦!”
  孙子叹口气:“唉!做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还梦着飞呢!”
  人老了嘴就馋。栾梅嘴里不吃,心里想吃。孩子们都吃荤时,她就馋。那天晚上吃了点红炖鲤鱼,夜里吆喝:“身上长满鱼鳞,有人用弯刀,在她身上刮着鱼鳞,好疼好痛!”
  孝敬父母,一般表现在两大方面:一是照顾好她们的饮食起居。二是顺着她们,别让父母生气。栾梅这个不吃,那个也不用,真是难伺候。让孩子们担心的是娘的身子骨。栾梅本来身体就不好,岁数又大了,食量小。长期营养不良,眼皮、脸、脚脖子常年肿。孩子劝她去看医生。栾梅倔犟地说:“俺信神,不打针也不吃药。”说完,她两手合拢,抱在胸前,念经念佛,祈祷平安。病重躺在床上,闭着眼,嘴唇干得爆皮,她还念念有词。
  栾梅终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经检查:严重贫血、缺铁。靠食补远远不及,决定输血,补铁。两袋血(一公斤)液输入体内,栾梅自己下床小便。两针补铁针打完,栾梅面色红润,倍健康。
  孩子们围着栾梅,七嘴八舌地问:“医学厉害,还是神厉害?”
  栾梅红着脸说:“有病去医院,花钱买健康!”她轻轻拍拍秋月手背,“媳妇,俺要吃肉丸子!”
  栾梅的一生,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她以顽强的毅力,走完了她人生的春夏秋冬。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生活吧!

  作者简介:王梅英 女,山东潍坊安丘辉渠人。现有长篇小说《过客流年》《大山里的女人》已出书,《母亲的四季》即将出版。剧本《爹娘》将开机拍摄。
  王梅英手机:15106369631 qq:2285622811
  地址:山东潍坊安丘 大汶河北岸福海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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