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却说碧桃在老奶奶家待了三天,已经焦躁万分,执意要南行,想把前不久,侯景的三个儿子也被烹煮的消息传给侯景。她如今已经没了在北方的晋阳留住的必要了。原来一直未逃,是因为侯景的三个儿子虽羁押,但还未处死,她要守着听消息,如今还等什么呢?
奶奶的孙子小雪送了她一段路。
她背着奶奶给她做的一褡裢干粮,手里提着小雪特意为她砍的一根槐木棍,沿着黄河往东南趱行。十天后,她从濮阳过黄河,经睢阳和谯城,再到涡阳。到了涡阳,她才听到了南方战争的消息。这里的局势还在动荡着。愈往南走愈难走了。
过涡河后,她听说寿阳已经不远了。这一天,她正在路上走着,忽然看到迎面来了一队穿黄色军衣的官兵,她知道这是北齐高洋的兵,因为刚刚改朝换代,军袍还未来得及改换颜色。吓得她急忙往旁边一个林子里跑,谁知这一跑,反而引起这队官兵的注意,立即拍马追来。
在慌乱中,碧桃只顾向前急奔,也顾不上褡裢松脱,一头浓发象水波似的随风飘拂。她奔跑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可藏身的人家,好容易才发现地头一口眢井,便跳了下去,井不深,她抿一抿湿透的头发,觉得松了口气。
她靠在井壁上一动不动,等渐渐喘过气来,又听到外面的追兵已经走远,这才扒了井壁伸出头去探望。谁知刚一探头,便有一双手把她的膀子抓住拽了上来。
“到底被我抓住了!他们都走了,就剩了咱两个,我们那百夫长(百夫长为军队低级军官,相当于今天的连长)让给我了,呵呵呵呵!”
碧桃猛一扭身,给了那士兵一个猛不防,她挣开就逃。那人一纵身扑了过来,就好比一头饿疯了的野兽扑向一只羔羊,紧紧压住她不放。碧桃毕竟是在侯景府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识也不算少了。就笑了笑说:
“这位兵大哥,我与你说,我也是个妇道人家了,都有了孩子了,还怕你干这事吗?不过,这地方太惹人眼,如果让别人见了,我回家后不让丈夫打死才怪呢!”
“好好好,听你的!”
这士兵见碧桃不反抗了,还那么合情合理地提着建议,高兴得浑身颤抖。
下了一条沟,那人急不可奈,自己先三下两下褪了裤子,让碧桃躺下,碧桃想见机而逃,但忽然腰间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她想起来,这是老奶奶在她临走时送与她防身的。这会儿正好用得上。她假意往下褪裤子,那人上来就抓挠她的乳房。趁大兵向她一扑的瞬间,她抽出剪刀,狠命向大兵心窝刺去,就听那人“哎呀”一声歪倒在地,她爬起来没命地向前跑了下去……只听得那人在后大骂:
“你这个臭婊子,心好歹毒……”
碧桃哪还敢怠慢,也不顾前面沟沟坎坎,一直往前跑了下去。直到看见有一个村庄,她才松了口气,她在庄头一家碾棚里蹲了一会,抽泣起来,感到胸膛有些凉意,这才意识到衣服早已敞开,露出了胸部,而且还发现了手上和袖子上的血迹。她已经没有衣服可换了,捎着的几件衣服和干粮都在褡裢里,早就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她怕人家盘问她,不敢进村,好在天黑下来了,她看见就在离她不远处有条深沟,沟里有条小溪。这兵荒马乱,此处人烟稀少,老百姓也没来这儿的;她叹了口气,下了沟脱下衣服洗了起来,夏天衣服极少,又薄,干得也快。她一丝不挂地在溪边呆了一会,急忙穿上半干不湿的衣服。去庄里投宿。一位老大爷收留了她,大娘给她做了顿半面半菜的粥喝了。这两位老人历经沧桑,根本不问她的来历,她吃着吃着便睡着了,她实在太乏了。就连那士兵腹部流血的情景也顾不上想了。
(六)
沿着淝水,她一瘸一拐地进了寿阳。
寿阳已被占领了一段时间,那还是高洋没有篡位的时候。她在这儿举目无亲,但她却有种实落感,因为她在涡阳时就听说,侯景在这寿阳呆了很长时间,那句“青丝白马寿阳来”的童谣,她也是在涡阳才听到的。
一场急雨从天而降。
雨,罩住了整座寿阳城,天暗暗沉沉的。她反而高兴起来了。因为这样,就有借口投宿了。她冒着雨走到一家临街的饭铺前,主人刚要关门。她大胆走过去。
“这位大爷,行个方便吧,我是外乡人,到此地投亲不遇,能不能让我给您打个下手,我不要工钱,只求有个地方睡能给饭吃就行。”
铺主略略看了她一眼,把她让进了铺,让她坐下,进里边与老伴商量去了……
碧桃住下来了。
饭铺的活儿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累,因为她以前在侯景家里就兼管过伙食,跟担任厨师的男仆学过几手。烹炸煎炒也是很上道了。饭铺里自打来了她这么一个大姑娘,又会招待,生意愈来愈好,老铺主夫妇都暗暗心喜。
生活快速地流过去,可记忆的洪流每天都在撞击着她。每到夜里闲下来,她对着铜镜,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她自从离开晋阳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难得能这么静静地坐着,端详着自己,但一静下来,又泛起一阵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峰棱,使她自己都觉到了什么是“乱世佳人”。
她曾经跟随侯景一家在怀朔壮游,在邺都大街上穿行,在晋阳府邸里欢笑。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事都如云烟一般霏霏然地消散了,寻不着一点痕迹,她也只好付之一叹。令她愈来愈挂念的是另一个闯进了她的生活的男人……
(七)
那是候景的妻小刚刚被软禁起来的时候,有一天,她出门去买菜,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直在跟着她,她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她用眼角瞟了瞟,那人仍在跟着她,当她走进一条长长的胡同后,后边那乞丐也加快了脚步。她想:这一定是官府的人在盯她的梢;又一想,这不可能,既然能让她出来,为什么又要这么做?她不走了,要看个究竟。就见这乞丐走近了她,向四周看了看,迅速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并低声嘱咐道:
“再出来时,逛一圈后,去北边大街的老槐树下绸缎铺去找我,大将军要了解夫人和孩子的消息。”
她知道,这个乞丐是侯大将军派来的密探。终于能够同她家老爷联系上了,她心里有种惊喜,脚步也轻快了。
当她走进那个被严密监守的院子,放下菜篮子,又提了个桶出来,对监管的士兵说:
“兵大哥,都是些女人嘛,干么看得这么紧?我家奶奶要沐浴了,您能不能到那边去?”
“这大嫚的嘴可真甜真乖,好吧,我坐到院中去!”
说完顺手摸了一把碧桃的脸,乐颠颠地离开房门口。
碧桃迅速地拿出了那封信,顾不上问信中的内容,但是她看见女主人的眼光是那么黯淡那么忧郁。她又悄悄地告诉了女主人关于“乞丐”的事……
好不容易又捱过了三天。碧桃提了筐和一条布袋,出去购买生活品。她迅速买上东西后,按 “乞丐”指定的地址去了北街,其实这地方她常来,闭了眼也不会走错路。
等她忐忑不安地进了绸缎铺,未等说话,铺主就把她领到后院,随手插上门。
这是一幢典型的晋阳城前铺后院的临街建筑,院里的石榴花正盛开着,望之如火。铺主掀开门帘,把碧桃让进屋。转身走了。里面有个小伙子,约二十来岁,正在看书。见她进来,微微一笑。
“大姐,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您请坐吧!”
碧桃感到奇怪,与这人什么时候见过面?
“我就是那个‘乞丐’呀!”
“怎么会是您呢?”
她觉得这小伙子化装成乞丐,足足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我知道您的时间有限,怕监守的狗子们生疑,咱们长话短说。我是侯大将军专门派来了解夫人情况的,——夫人现在如何?”
未曾开言,碧桃早已泪水盈眶了。她呜咽着说:
“奶奶这阵子情绪很不好,既担心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又牵挂着老爷,还要受监守官兵的气。哎!老爷就没有转圜的希望了吗?”
“这……这个,大将军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但大将军已与高澄决裂,此事决无再转圜的希望。您也知道,大将军向来是‘老虎不吃回头食’的啊!”
“我是个婢女,本不该埋怨我家老爷,可我觉得我家奶奶太苦了,这天大的责任是不该由她来承受的!”
“大将军也料到高澄会监禁你们;但大将军还说,高澄不至于很快下毒手,他正在设法营救!”
“怎么营救?这里离老爷那里远得很,就是救了出去,能逃出官兵之手?”
“这个—这个……”
他感到这个婢女不同寻常。
“你在这儿还要待多久?”
“大将军要我一个月后即回去复命,他还在等我的消息。”
“我三天出来一次,这是监守官允准的;如今,这些人也不回家吃饭了,专揩我们的油水;所以买的东西多了,给我时间也长了一点。三天后,早一步来,咱再商量吧。我走了,省得他们怀疑。”
她一阵风似地走了。
(八)
等到第三次见面。办法虽没想出来,但他们彼此很熟了。他们觉得是在共同干一件危险的事。她想:这种角色也许就是人家说的密探或间谍吧,而她对这种角色既感到神秘又感到紧张;再看那小伙子,可能干惯了的缘故,既轻松,又不时地幽默一下。令她有种愈来愈近的感觉。原先,她总是感到自己孤身一人,宛如在魔鬼的森林中游弋一样,死神随时都与自己为伍;现在她有了依靠,心里踏实了。
一片灰色的云,慢慢压过来。一只小鸟倏地停在对面梧桐上,四下张望一番,便低头去梳理它那并不美丽的羽毛。一会儿不安地张望一番。她凝望着,希望这只小鸟能给她带来一个企盼的故事。忽然从天的后面又飞来一只小鸟,小鸟“啾啾”了两声,跟了上去,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只有风轻轻地送来一片梳落的羽毛,带着她无限的惆怅,轻轻坠落。
他俩都有种互为依恋的感觉。
他告诉她,“你来多了,我怕这地方引起注意,下次换个地方吧。这一两天我还要打探高澄府里的动静,三天后,我们在南面不远的‘悦来’客栈见面,我已租了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