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文／王志敏
“张素云、张素云……”助产士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素云能听见，可是她懒得答应，拼尽全力又生了个闺女，突然觉得命不好，她感觉得到，有人在用力柔她的小腹，可那是她们的事，她想彻底放松下来歇歇，她累了。
素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在学校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刘秉承，毕业后他们都分回了县城，素云在单位干会计，秉承到机关做了文秘，第二年就结了婚，刘秉承人忠厚随和，待人非常和善，就是有一点啥事都听他娘的，这也难免，这与他的家庭有关。
秉承4岁那年，他爹挖沙塌方被埋进沙里，挖出来时就没了命，他娘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长大成人，供他读完大学，他深知娘的不易，从小和娘相依为命，会看娘的脸色，只要娘不高兴秉承就表现的特别听话，久而久之听娘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时近乎盲从。
素云和秉承结婚后，他娘就催着他们要孩子，抓了中药让素云吃，说是能生男孩，秉承家3代单传，所以他娘早就有打算，可那时素云已经怀孕，只是没告诉婆婆，七十年代的县城还比较传统，未婚先孕怎么也不好说出口，既然这样婆婆也没办法，结果生了个女孩，从此婆婆就常常叹气，絮叨对不起早走的男人，让刘家断了后，也常常埋怨素云未婚先孕，没用上她的办法，有时还说的很难听，开始秉承还宽慰娘，现在男孩女孩都一样，何况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只生一个是没办法的事，可是经不起娘天天念叨，慢慢地也觉得没有儿子就低人一等。
秉承32岁已干上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事业也算小有成就，同村出来的几个同学发展的都没他好，可人家生的都是男孩，每次聚会提到孩子秉承就不再作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谁劝都不听，直到喝醉为止，被人送回家就会对着他娘赔不是：“娘啊！都是儿子无能，没给生个孙子……”，一遍一遍地说，他娘就跟着流眼泪，娘俩没头没尾地絮叨，直到秉承糊里糊涂地睡去为止，素云害怕了这样的日子。
闺女12岁那年素云34岁，秉承和她商议再偷生一胎，可素云担心偷生可能会被双开，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婆婆就天天给她脸色看，有时说的很难听，说素云没安好心，诚心让刘家断子绝孙之类的话，秉承从来不会替素云说话，素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工作上也常出错，只好请病假在家，可是天天和婆婆单独在家的日子更不好过。
一日秉承回家正遇上素云在抹眼泪，就趁机开导素云：“咱娘人不错，就是老脑筋，想让咱生个男孩为老刘家传宗接代，百年之后好向我那早去的爹交代，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要不咱就随了她吧！只要你按咱娘说的来，肯定能生个男孩，这是咱娘说的，其实娘不怕受累，希望咱再生也是为咱好，你想想有儿有女多好啊”，素云这才说出自己的顾虑，不是不想生，只因计划生育抓的紧，如果超生被双开，那将来生活怎么过，如果再怀个闺女咋办呢？秉承很肯定地给出答案，说娘有办法肯定让素云怀个男孩，娘跟秉承说过不只一次，这也是秉承娘不舒心的地方，儿媳未婚先孕没用上她的办法，不甘心就更加在心里扩大。秉承满脸赔笑央求素云：“素云，就算是为了我，行吗？”。秉承看素云有所心动，伸手把素云揽在怀里，埋下头看着素云哭得红肿的眼睛，素云看到的是充满祈求和讨好的眼神，面对这样的眼神素云有些动摇，看素云没有反对，秉承满脸的笑，在素云的脸上亲了一口，将素云紧紧拥在怀里，轻声在素云的耳边承诺：“相信我，我会让你和孩子过好日子的！”。素云不是不想要，只是担心，见秉承这样，心也活泛起来，这样的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说也奇怪，心里拿定了主意，那晚素云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太阳已照到床上，素云有个习惯睡觉不喜欢拉窗帘，她不喜欢昏暗的环境，于她窗帘、窗纱就是一种心情，喜欢时就拉上看看，今天她很开心，好久没有这样踏实睡过觉了，她站起来拉上带有郁金香图案的淡紫色窗纱，复又仰躺到床上，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弥漫在房间里，不再纠结的心情很舒畅。
素云回头想想秉承对她和女儿都很好，虽然他从不反驳他娘，可也从来没有符合他娘埋怨过她，只是在中间随和着，素云知道墙头草的角色也不好当，这样想想她苦笑了一下。
素云打开卧室门时，坐在客厅婆婆应声站了起来，满脸的笑，“娘给擀的面叶，你等着我给下去”，婆婆的行动灵活了许多，看到厨房里婆婆忙碌的身影，素云的眼睛有些湿润，其实婆婆真的不错，勤快、肯吃苦，虽然埋怨生的是个女孩，可是对孙女特别好，任劳任怨把孙女看大，在家也从不闲着，整理卫生做饭样样都做，就是嘴有点厉害，为了让素云再生个孙子说了不少过头的话，失了婆媳融洽……素云正低头想着心事，婆婆把做好的面叶端到了她的面前，见素云没动，婆婆笑着说：“秉承都告诉我了，只要你肯给我生个孙子，娘做啥都愿意，娘是个老脑筋，你那没见面的公公走的早，当年我生了秉承，他爹嚎啕大哭啊！说老刘家有后了，为了我和秉承能过上好日子，没白没黑地干，谁都知道到底下淘沙危险，可是人家给的钱多，就为这搭上了自己一条命，我要看到老刘家有了孙子，才有脸去见他，你能体谅娘，娘谢谢你，听娘的快吃吧！娘不叨叨了”，婆婆回头走向客厅时，抬手抹了两把眼，素云知道婆婆哭了，客厅里传来婆婆坚定的声音“听娘的，肯定能怀个男孩，只要听娘的”。
3个月后素云怀孕了，她照旧请着病假，计划生育查体也没有找过她，看来老实巴交的秉承还是挺有办法的，自从怀孕3个月开始显怀，素云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对外都是统一口径，到贵州的妹妹家寻老中医看病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素云怀孕7个多月了，婆婆忙里忙外照顾着一家人得生活，对素云更是得无微不至，一家人过地很安稳，一心期待着孩子的降生，谁也没有想到意外的发生，改变了这一切。
阴历八月十二下午，素云还在午睡，有人敲门，素云婆婆透过门眼向外打探，这已成了习惯，不认识的人她是不会开门的，门外站着一位打扮入时中年妇女，素云婆婆确定不认识，就把眼从门眼上移开，刚要回到客厅，门外的女人说话了，秉承娘没说话，在门边用心地听着，知道是素云单位的同事来给送中秋节福利，素云婆婆没有搭话，门外的女人把工作证对在门眼上让素云婆婆看，同时大声在门外说：“阿姨，这次分的还有一张购物卡，放门外我怕丢了，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您开门我给您卡就走”，素云婆婆觉的人家都送上门来了，心还在犹豫间，就把门给打开了，门开的那一瞬间老太太又后悔了，可是想再把门关上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的女人已强行挤了进来，随后跟进的还有两男两女，老太太带着哭腔质问着：“你们干什么呀？你们……”，话还没有问完就急得晕了过去，还在睡觉的素云听到了卧室外的异动，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藏，可是斗大的卧室哪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带着侥幸素云问了一声“娘，谁来了？”，婆婆没有答应，可进入卧室的人让她彻底陷入了绝望。
进门的是素云最不愿看到，躲之不及的人，素云呆站在哪儿眼前一黑，一双手快速地扶住了她“素云，看样子快生了吧？”，“我们也是没办法，有人举报，我们只是照章办事，你收拾一下吧！”，素云睁开眼时看到了科长眼里的泪水，是啊！素云不怪她，素云知道自己的科长分管单位的计划生育，素云也知道违反计划生育对单位意味着什么，孩子没生下来之前被发现是没有任何通融余地的，客厅里传来了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求，素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站起来一边想着怎么办，一边更换着衣服，科长带着一脸的惋惜，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素云的身子，她知道在那隆起的肚子里，一个小生命再也没有机会长大成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道出了说不尽的无奈。
走出卧室的素云看上去很镇静，来到客厅安慰着哭泣的婆婆，交代婆婆在家等闺女放学，秉承娘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我干嘛要开门啊！我干嘛要开门啊！”，素云明白，与婆婆开不开门没有关系，只要知道她怀孕，这是早晚的事，她们一行人离开时，婆婆还在重复那句话“我干嘛要开门啊！我干嘛要开门啊”，这让素云的心里很凄凉。
素云早就想好了，下楼时她一定要摔下去，并且要重重地摔下去，如果摔得出现流产表现，留住孩子性命还有一线希望，可是出门后两个同事主动扶着她，她想摔倒都没有机会，素云动了心思，就和科长说要回去看看婆婆，素云的话提醒了科长，回头对扶着素云的同事说：“是我疏忽了，小刘你回去陪着素云婆婆吧！可不要出啥事才好”，素云想摔倒的一线希望被科长周到地安排给截断了。
素云知道，直到住院注药结束，自己的一行一动，甚至上厕所也会有人陪同的，前几年这样的经历在农村听说地多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单位和农村不一样，像自己这样硬生生偷生的不多，大多都是找人走门路给第一个孩子办允许生二胎的证明，这也仅仅是少数，计划生育政策用双开的规定有效控制了公职人员的生育，一票否决制也让单位把计划生育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她不怪单位，也不怪同事，只是在心里恨极了举报的人，躲在阴暗之处要了自己孩子的性命，想到这儿素云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他依然静静地躺在她的身体里，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素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不想影响到未出世的孩子，她觉得他太可怜了，素云把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感觉摸到了儿子的脸蛋，坐在摇晃的车里，素云无奈地笑着，可泪水已经不可控制，她没有哭出声，任泪水无声地流淌。
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产房的工作人员对她很好，担心影响她情绪都不敢多说话，很尽心地守护着她，孩子生出来的那一刹那，素云坐了起来，她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一个发育很好的男孩子毫无生机地躺在哪儿，助产士赶紧遮挡已来不及了，只好劝慰她“别看了，没有痛苦，他已经走了，不要多想啦！注定不是咱的孩子，早走早托生”，助产士的话让素云产生了片刻的幻觉，她看到她的儿子，长着一对天使的翅膀，正微笑着向她招手，这是注药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刻意这样记录时间，她想把这一天从她的生命中模糊掉。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下去，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只是苦了素云的婆婆，老人一改原来的要强，不再多说话，有点神经质地做着家里的一切事，象赎罪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尽管谁也没有怪她。从那以后老人再也不敢去开被敲响的门，秉承和素云看了都觉得心疼，多次劝慰没有任何的作用，老人在这个家里固执地沉默着。
貌似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一件事情的真相打破，一个周六的夜晚秉承和素云温存过后，秉承揽过素云温情地说：“咱们再生个儿子吧！”，秉承的话让素云吃了一惊，“你怎么突然会有这想法，如果能要咱不早就要上了吗？想起来就心疼，我可不想再作孽，好歹也是一条性命”，秉承一急坐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你记得常到咱家玩的大李吗？他媳妇又生了，还生了个儿子！”，素云也吃了一惊，眼睛瞪的老大，还没来的及问秉承就开始说了，“你知道他们是怎样逃避计划生育政策的吗？”，秉承有点激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给素云讲了大李生儿子的过程。
原来大李为了再生一胎，和媳妇轰轰动动地离了婚，老家的亲戚从农村找了个单身男人，说明白给人家一部分钱，走形式领了结婚证，大李媳妇再怀孕时，谁也没有觉得不正常，只是替她可惜，挺好的一个女人，找了个不像样的男人再婚，可是他媳妇说怕了，就想找个踏实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孩子生下来半年多，他们又复婚了，最后秉承加了一句“你说人家咋就这么聪明？咱也这样再生个好不好？”，问完用恳切的眼神看着素云，素云听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听说有为了多分套房子假离婚的，真没想到为了多生个孩子也有用这招的，素云没有回答秉承，一个人起身走到客厅里，她的心里很矛盾。
素云很想再生个男孩，这样她的家庭会更稳固，她知道秉承骨子里和他娘一样看中有没有儿子，可她不想走这条路，她有她的担心，女人很敏感，素云也不例外，最近一年多她明显感觉到秉承对她的感情不再那么专一，就从离婚的那个女同学送他回家开始，素云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在用心维护着自己的家庭，对秉承和秉承娘都特别地好，不给秉承任何变心的理由，当然如果能生个男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她没有勇气按照秉承的想法去做。
日子就在素云的坚持下，一天天过下去，背负着很大的压力，素云日渐憔悴，直到2016年新年第一天，二孩政策全面放开，素云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她很顺利地怀孕了，秉承、秉承娘特别的开心，婆婆说一准是男孩，素云开始还有点担心，婆婆说的多了她也开始深信不疑，名字都起好了小名“乾乾”，大号“刘德乾”，一家人都期盼着宝宝的降生。
因为是生二胎，素云并不着急，也不害怕，知道早去住院也是等着，反而不如在家等着舒服，尽管婆婆一再催促，素云还是等到宫缩规律了才去住院，素云进了产房，秉承和秉承娘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看地出每个人心里的不安，娘一直沉默着，秉承定不住，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产房里的素云不喊也不叫，听从助产士地指导使出自己所有的力气，很快就能见到儿子啦！她心里有些激动和兴奋，间或有上次流产时的画面在脑子里闪过，她有点想哭，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把素云的情绪拉了回来，她很安慰，儿子顺利降生了，顺便问了一句“是男孩吧？”，助产士告诉她“很漂亮的千金，胖乎乎的很可爱”，素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高声喊了一句“不对吧！应该是个男孩的”，助产士正好处理完脐带，托着孩子给素云看，“没错是个漂亮的千金”，一声深深的叹息之后，素云全身放松，软瘫了下来，两行泪水顺着素云的脸颊滑落，叹息让助产士很敏感，预感到事情的不好，急忙呼叫着素云“张素云，张素云……”，同时用力按摩着素云的宫体，可是子宫没有任何反应，停止了宫缩，血顺着产床流下来，医生来了、护士来了，用药、输液、紧急配血……
医生和秉承交代着素云的情况，秉承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前是不断流淌的血、医护人员进出晃动的身影，耳朵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向墙上靠去的同时说出了内心的无奈“都是命啊！”
医院启动了应急预案，正在全力抢救素云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