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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13 09:15
鄌郚总编

张天翼:贾宝玉的出家

  张天翼:贾宝玉的出家
  "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乘正宗分"第三
  《一》
  看了(红楼梦》,总不免"一把辛酸泪".我生怕流出眼泪来又贻笑大方,所以先从那些使人皆大欢喜的续本谈起。
  我记得从前看过一些这样的续本,现在可连书名都不大记得清了,大概是什么(红楼圆梦》、《红楼再梦》、(红楼复梦》,以至于·(鬼梦》、(仙梦》之类。记不记得倒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都是些"差不多"的东西。这些作者看见贾宝玉没有跟林黛玉成亲,伤心之馀,越想越不服气,就续一条尾巴来翻一翻案,偏要使他俩团圆。如此而已。
  不用说,这双才子佳人一成了亲,当然是极其幸福,再美满也没有。甚至于还有写宝哥哥做了大官,林妹妹封了诰命夫人的——但我记不起这是那一部"梦"里的了。
  总之,这些作者的心地是顶好不过,真令人敬爱。只是他们的才能——要比起他们的心地来,可就没那么好了。他们的笔差了劲。无论古今中外,那些喜欢把破镜翻案为团圆的作者,吃亏也往往是吃在这里。看了这些书,所得的欢喜实在扳不过那种"辛酸"来。甚至于连一点儿欢喜也得不到。
  如果他们也是极有本领的作者,甚至是所谓天才的话——不过你立刻会要说,那他们根本就不会这一手。
  当然。这很对。不过咱们姑且这么作一个假设罢。
  假设是曹雪芹先生自己来翻案——这虽然不近情理,但也许不是绝对不可能:比如说,军人看了他的《红楼梦》,责备他搅得太消极,或是说她太残忍,或是骂他不懂规矩,为什么要写出这种不能叫人开心的小说来——各等语。于是那位曹先生这才明白一个作家的"任务",就赶快另外写一部续篇来补过,把那对主人公"圆"他一"圆"——那么,他总不至于闹到一般续梦的那么糟吧?起码也该有原书那么出色吧?
  据我想,这里可还是有点儿问题。
  要写"圆梦’’之类,实在是自己拈到了一个难题,自讨苦吃。就是一个真正的大手笔,我看也不容易对付。
  一般描写恋爱的作品,自都有个团圆不团圆。譬如《会真记》所写的始乱终弃,那就是不团圆。而《西厢记》,听说后半部跟前半部不是一个人写的,末尾是有情人成了眷属:大团圆。据说(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出于高兰墅手笔,虽然也是续的,大体上倒还不差什么,不像《西厢记》那样续得连原来主题都跑掉了。笔力是弱些,可是这一点改日再谈罢。总之,能够把人家未完成的作品这样完成了,实在也难为了他。照前八十回所写的种种所谓"伏线"看来,原作者大概也不叫宝哥哥和林妹妹成了好事的。这样,我们还是不妨把这部书的一百二十回,当作一部整个作品看。那结果,是没有团圆。
  再说得老实一点,则这些故事的结果好不好,团圆不团圆,就看那一双主人公有没有成亲而定。而这双主人公之幸福不幸福,就以他俩之是否团圆为断。
  可是我常常有些多馀的想法。我每次看戏剧电影,看到一对男女经过一些波折之后,于是这两口子猛的一拥抱,一亲嘴,这就——"明日请早".我也替他俩感到幸福,满心欢喜地走出了戏院。一会儿可就想到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俩结合之后,又怎么样呢?"
  一般写佳人才子的东西,也不免使我这么嘀咕着。那类才子多半会爬墙,一经爬进什么员外的后花园里,当时就跟那里的小姐私订终身。虽然不免要被那员外发觉,发配京城赶考,也大可不必耽心,反正那位才子照例是中状元,照例是回来跟小姐成婚。等到高高兴兴看完了,我又忍不住念着那句老话:后来呢?
  欲知后事如何,作者例不分解。
  真是。要再分解,那是多馀的了。哪,这不是已经交代过了么?——这对主人公是很幸福的,结果这么美满。
  然而我总不大放心。说来很煞风景,不过我的老脾气总是改不掉。我老是去想象——这一双男女给撮合以后是怎样生活着的。我亲眼见过许多恋爱的喜剧,我在为他们祝福之馀,总想劝他们去读读乞诃夫的作品,读读鲁迅的(幸福的家庭》和《伤逝》,以及一般描写婚后生活的好作品。
  有情人成了眷属,不用说是好的。但如果把这双有情人从他们成了眷属的时候写起,则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戏,到底主人公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美满不美满,幸福不幸福,诸如此类,就得仔细再看一看。
  那么贾宝玉跟林黛玉就是成了婚,下文该如何处理,我想连曹雪芹自己都要搔头皮的。
  他也许想象得到这两家头怎样相处。他知道林妹妹的性格儿——动不动就要见气,哭脸,抬杠,拿起剪子来就铰那些什么香袋子、扇坠子的。于是宝哥哥急得两眼发直,赌咒罚誓,一会儿说要死,一会儿说要做和尚。况且既然做了夫妇,彼此说话都没有从前那么小心,吵嘴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宝二爷跟姊妹们谈两句话,或是出去找找朋友,宝二奶奶说不定就会生气。而宝二奶奶随便说一句话,宝二爷说不定就以为这里面含了骨头,急得直哭。一天里面要是能够有十二小时没谁掉眼泪,那还算是他俩的大造化哩。做丈夫的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神经老是紧张着。做妻子的则越是生气,越是添病,添了病又更容易生气。此外呢,房里自然一刻也离不了药罐子。即使黛玉幸而寿长,他两夫妇除开这些琐琐碎碎以外,一辈子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做了。
  然后——转瞬间都到了老年。这时候他们或者已经不那么淘气哭脸,寻死觅活地烦恼了。那是因为折磨得有点麻木了,或是彼此有点看得漠不相干了的缘故。于是宝玉在外书房跟清客们闲聊了一阵之后,偶然走到里面,他那位曾经如花似玉的林妹妹,现在是斑白的头发,满脸的枯纹,正歪在炕上跟儿孙辈在扯淡哩。再看看旁边那位袭人,就使他联想到当年的赵姨娘。……
  但这样的发展,也还是要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起码要荣国府不衰落。要不然,就连这么点儿风光都还谈不到。
  这样一续,虽说是"圆"了,可仍旧不怎么开心。既然要满足别人,那就只好另行设法,空想些怎样幸福,怎样美满,任意搅些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来凑数。结果,弄得贾宝玉也不成其为贾宝玉,林黛玉也不成其为林黛玉。
  总而言之,别的那些团圆作品之所以能够使人舒服,那秘诀就在不交代下文。一定要写下去,就总不免要吃个老大的亏。
  要是宝玉跟黛玉恋爱成功,而结婚之后又不断地有种种烦恼,那么他俩的不团圆倒是幸事了。
  《二》
  有一次有个朋友跟我闲谈,扯到了《红楼梦》,他忽然问:"你说这究竟是一部悲剧,还是一部喜剧?"
  这里要附带声明一下:我这位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去查阅悲剧和喜剧的"各该"定义,只是脱口而出,权且用了这么两个术语而已。聊天之际本没有考量到这一层,而今一上了文字,就该赶紧打个招呼,以免各位专研种种界说的大方家骇异。
  至于我这位朋友的本意,那倒是很明白的,不过是——"究竟贾宝玉是人生的失败者呢,还是成功者?
  讲到恋爱,讲到有情人成不成得了眷属,主人公在这一方面诚然是失败的。没有团圆。
  然而我们不能说《红楼梦》的结尾没有一个团圆。
  贾宝玉毕竟有了归宿,找到了一条出路。他毅然跨到了那条路上去:结果圆满。这就是他的出家。
  这个团圆的意义可就大得多,也高得多了。
  恋爱不过是生活里的一部分。纵然失败,也不过是人生历程中一个小小苦难,比不得这整个人生大道的大问题。要是把这两者的大小轻重较量一较量,那宝玉实在是个大大的成功者。假如婚事遂了他的意,倒反而是他成道的障碍,那他可就真正成了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与其后来有种种忧悲恼苦,再来参禅,倒还远不如:早点求超脱的好。
  "烦恼即菩提".现在娶不到林妹妹,正促使他大觉大悟了。
  要就他所选定的这条路说来,那尤其是种种世间法,都该看得通明透亮,要解除一切苦,则恋爱的得失更算不了什么。不要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看见芸芸众生,有为了讨老婆问题而苦闷的,他潭得去超渡他们哩。
  这么着,如果你容我照我那位朋友的说法,这部作品就简直不能说是一部悲剧。说不定作者自己就不把它当作悲剧写的。
  我常常想,要是《红楼梦》不给题作《情僧录》,而写成一篇《高僧传》,则如何?
  写法当然会不同些,这主人公为什么要出家,怎样出了家的——这种种也许要交代一下。但不过只要几笔,稍为叙一叙就够了的。着重的可是他做和尚的生活。假若把他的整个生命史划做两期,现在这里的描写——就得把中心移到后一期。而他头前的俗家生活,即使要写它一点点,也不过是一章前奏曲。真正的开场,倒是在他出家出成功了这一点。换一句话说,就是从他这一个"团圆"写起,一步一步发展下去。
  于是我们读了,就会另有一种看法,所得的也是另外一种印象。
  那些《红楼圆梦》之类也就不会出世。丝毫不必去劳动那批好心的文人。只有碰到这么一种情形的时候——譬如这位高僧忽然染了尘心,或是林妹妹复生,他又还了俗去跟她成亲,等等,——这才会逗得那些团圆派的作家着急,不服气,而赶紧去翻案,而写这位主人公偏生是真能够不为那个爱人所惑,真能够清净安乐,而证得了无上正等正觉。
  原来现在的团圆与否——不在"世间"而在"出世间"了。
  然而宝玉出家以后怎么样,《红楼梦》里没有下文。
  这也是不必"且看下回分解"的。
  这也像那些恋爱喜剧——一经结合,就似乎毫无疑义地会幸福一样,这里一出家,就也似乎毫无疑义地会成道了。
  两种题材虽然不同,可是所用的方法及其所得的效果,倒是一样的:一写到团圆就笑吟吟地放下笔,使我们得了这个暗示,就跟二加二等于四那么可以确信,说这一定是圆满无缺的。
  而且出家的不止宝玉一个。此外还有甄士隐、芳官、惜春、紫鹃等等。而处理的方法都是一样,一交代了这一步,他们就有了归宿,天大的问题都没有了。
  再想一想,我可仍旧忍不住要问:"以后呢?"
  如果要看看别的人出家之后是怎么个情形,好拿来参考参考,那我们简直用不着到别处去找。本书里面就有的是,作者竟在这同一部作品里,还写了各种各样出家人的典型:这实在是他的忠厚处。
  道士里面有张道士。替荣国公出了家,封为"终了真人",被王公藩镇们称为"神仙"的。作者结结实实把他的脸嘴画了几笔,很够的了。
  另外还有卖膏药的王一贴,甚至于还有马道婆子。偏偏他们这号人倒特别会巴结奉迎,钻来钻去,真是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了。要说这几位不是真心修炼,算不得数,那就还有宁国府的贾敬。这规规矩矩是个道门里的丹鼎派。可是他把炼好的金丹一吞下,竟尔"羽化",倒是很有资格录进"幽默"榜上去的。 :
  披袈裟的人物也登场了好几位。秦鲸卿所"得趣"的馒头庵,就是一所清净佛地。一方面宝玉和秦钟在智能手里抢茶喝,嘻嘻哈哈地闹着。
  一方面智能的师父净虚——诨名"秃歪刺"的——正在为别人家打官司的事拜托风姐,叽叽咕咕地谈着。这位师父看见人家懒得管这些闲事,她还会使出激将法来,引得人家来包揽。于是"功行圆满",三干两银子成了交。这一手也算得是引渡了凤姐,"自此风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了。
  还有一位最不能使我忘记的,那就是妙玉。
  她比起那几位姑子来,当然要高得多。可是作者——不知道是故意的呢,还是一时失检,竟把这个"槛外人"也拉进槛里,列入了"金陵十二钗".要是妙玉自己看见了,或不免要大生其气,惹起烦恼来的。她原是自觉她处处与人不同,当然不容许人家把她写到一般小姐的榜上去。而且个个都知道她脾气古怪,谱儿大。她又是个极有洁癖的人:似乎就拿这洁癖来代替了清净。
  这样的人物,往往会把人我之见执着得特别厉害,特别分明。刘老老观光栊翠庵的场面,随便带了几笔,可就把个妙玉写了出来了。这位优婆夷特为把个成窑五彩小盖盅献茶给贾母,可是后来因为刘老老喝了几口,就连这个茶盅都不要了。
  而同时我也不会忘记——她口口声声是看不起富贵人家的。至于她自己——她自己所有的东西,可决不弱于那般富贵人家的。她只不过把
  "金银珠宝一概贬为俗器"而已。宝玉偶然把她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小看了一点,她立刻就抢白——"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何以故?何故忽然一下子作如是等嗔相?
  这是"我"的东西,不许别人忽视故。而"我"的东西,又实在比富贵人家所有的更讲究,更贵重故。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我就顺便记起——她这只常日吃茶的绿玉斗,这回是用来斟给宝玉喝的。这不但跟那刘老老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就连贾母也要自愧弗如。贾宝玉自又高了一级。他的生日,她偏偏记得,那天还送个拜帖去。她那里的红梅,也只有让宝二爷去,才能够顺顺当当摘几枝来。
  这时候她的心理如何,要是给弗罗依德看见了,是不是就有大篇文章可做——这我未敢妄测,免得造了口业。
  但至少有一点是看得出来的,就是她心目中把各色人都分出了一个等次,高低分明,好像印度的"喀士德"之四种姓一样。
  作者笔底下的这些人物,真写得太真实了。他一点也不替他们掩饰,一点也不替他们辩护。这正是作者可爱可敬的地方。他的确有一个艺术家的美德。
  不过我又想到了甄士隐和贾宝玉他们。
  假如甄士隐出家之后成了个王一贴(他决不会有张道士那样的威风》,贾宝玉出家之后成了个妙玉,那不是冤透了么?
  可是《红楼梦》的作者——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问题伤过脑筋。
  我想,他是把这些人物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现实的出家人。一种是理想的。
  在他心目中,这两种人物大概都各自有其独立的存在。这是两回事,两个境界,各不相涉。因此他也就用两付脑筋去处理。
  他神游于这个境界的时候,他能够完全忘记了那个境界。只要他一睁开眼睛来看现实界里的出家人,就处处只见他使刺,发笑。可是一会儿就把这双眼睛闭上,另换一双眼睛来看理想界,他马上也就另换了一个态度,只见他妙相庄严地在那里说法,告诉我们——只要一出了家,就自然而然会断惑证理:这出家是破烦恼障的不二法门。
  索性只写他的理想境界,倒也罢了。现在这位贾宝玉分明是个现实人物,是从现实界出发的,所以我总对他放心不下。
  我们就事论事罢,我想作者自己也不至于把"世间"和"出世间"只照字面解释,看成截然的两个世界。佛们的"究竟法"——不记得是不是文殊说的了——也不过在于"在世离世,在尘离尘"而已。既然是"在世…‘在尘",那仍旧是生活在现实界里的。
  那么出家人里面,当然也有能超脱的,也有不能的:因人而不同。这跟那由恋爱而结婚之得到幸福与否,也因人而不同一样。所以贾宝玉到底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似乎要看他在"团圆"以后是怎么样,才能够断定。
  然而现在,这一点还是疑问。因为书里面没有写到。
  《三》
  我们也许会这么想——"作者已经暗示了我们,宝玉的出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条路走不通。作者笔底下的出家人,都是那么一伙泄气的脚色。作者根本否定了这一道。
  那可怎么办呢?
  大概作者也是怕读者有这样的看法,他就弄了个补救办法。在"开卷第一回"里即已安好了一个桩子。
  一翻开书,我们看见的只是一块石头。后来被一僧一道带去,投到尘世走了一遭。于是他所经历的事就给记在一块大石头上:这一大部书不过是照那上面钞下来的。
  所有的什么宁国府、荣国府、大观园,以及种种生活环境——都不过是这块石头偶游尘世所寄身的地方而已。这一趟旅行,匆匆十几年,只像电光样的一闪。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是梦。所有的男男女女,姊姊妹妹,以至所有的悲欢离合,荣枯满损,也不过是梦里所遇到的东西而已。到头来还是归到青埂峰上去。
  这部书中的主人公,只在旅行期间权且姓了贾,叫做宝玉,权且做了一个贾府上的子弟:正如贾政所说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而这位暂叫做宝玉的石兄——他之跟林黛玉相爱,以至于闹下悲剧,以至于出了家, 这都是由于前生的因缘。
  既然这样,要是我还为这个尘世中的旅客悲哀的话,那就该想一想——如今贾宝玉自己都已经了结了这重公案,事过情迁,大梦已觉,我这个读者又何必这么呆,这么看不开呢。
  作者原就预先提醒了我们。一开场——他就等于是这么向我们大声疾呼:"看官注意!这下面所写的人世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妄!如你们偏要把心住于尘世,而痴里痴气地去感伤,那就不能怪我了。我是已经关照过你们的。"
  一方面他还写了许多"梦…幻"这些字样。似乎就可以使我们因而悟一切皆空。
  装上这样的一头一尾,倒的确是一个很巧妙的方法。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只从他所写的尘世出发,归结于尘世,也就把主人公看做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了。现在呢,我们是被作者领到了一个更高的处所,是从尘世以外出发,而归结于尘世以外的。立脚点不同,看出去也就可以两样。这也像读《枕中记》一样,我们是站在醒位去看人家的梦,知道他所历一切皆非真实。
  然而——我觉得这里还有点问题。就说同是一梦境罢,也要看各个作者是怎样处理的。处理得不同,我们所感受的自也不同。
  比如《邯郸梦》这部戏曲——我不知道你觉得如何,至于它所给我的印象,可跟《枕中记》所给的总有点两样。也许那作者是想叫这本戏在舞台上能够演得热闹,就着力去铺排那些梦境,如果挑几场上演,而不把卢生被点化的那几场尾巴演出,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主题了。这剧本好像一个橄榄:两头轻,中间重。而这重的,偏偏又是作者自己所要否定的东西。
  《红楼梦》也差不多是这种大肚皮。
  作者一提醒我们几句之后,以为就可以从此放心了,马上掉转笔头,去黏住那些尘世生活,在那里面沉沉浮浮,简直舍不得跳出来。他不但把它表现得非常生动,而且还那么亲切,温暖,——就把个尘外的一头一尾弄得失了色,甚至于一点力量都显不出了。
  一篇作品——作者原意想要读者作怎样怎样的看法。而这要是与他所表现出来的不一致,那我们读了就不免会要违背他的原意。即使他事前事后都说明了一番,也不大容易挽回。这种说明总不如表现的有力。使我们感受的是后者。
  假如他极力想叫我把贾宝玉看做一个胜利者,而所感受到的却不一定这样,那还是不能完全怪我:有时候作者也该负点儿责。
  现在我问:"这主人公出家之后又怎样呢?不说别的,那种出家人的生活他过得来么?他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吃得考究,穿得如贴,住得舒适,又一天到晚有丫头们妈子们伺候着。一旦断了荤腥,他那肠胃吃得消么?那次贾政在旅途中看见了他一回,他光着头,赤着脚,又是下雪天,这样他不会感冒么?"
  如果作者这样回答:"你放心。一切都不成问题。他的出家是前世就规定了的。如今不过是俗缘已了,就走了。有什么过不来的!"那就等于没有答复。
  并且事实上,我们读《红楼梦》的人,多半不会去重视那段什么前生因缘。这一手——我们在历来的小说戏剧里看见得太多了。这简直是个传统的写法,好像照例要这么点缀点缀似的。
  我觉得无论是一种什么写法——哪怕本是极好的东西,可等到个个人都这么遵照办理起来,使它凝成了个老套头,它的染感力往往就会衰弱下去。读者常常会把它轻轻看过,原来这滥调早就把我们的感觉磨疲了。
  可是这部书——究竟与那些因袭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语。
  这里主人公所过的生活,所走的路,作者可并不袖手旁观地完全诿之于前世因缘。他倒是着眼在现世因缘:把因因果果抓得紧紧的,一步一步合理地发展下来的。我们不能不说这一点是本书极可贵的优点之一。
  至于那一头一尾,似乎是出于不得已,才硬生生嵌了上去。我看,就是把那个头尾切掉不管,也丝毫无损于这部作品的价值,——说不定还更完整些哩。
  前生事太渺茫了。还是来看看现世因缘罢。
  《四》
  贾宝玉跟林黛玉所以能够特别要好,也来一手前生注定;让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谈什么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和绛珠草一段话。要是仅仅拿这一点来使那两个人相爱,这可真成了"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作品了。但作者分明还表现出了真正的因缘,就使这段梦呓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们平素谈到这部书的时候,常常喜欢评论这里面的姑娘们,说哪一个最可爱,说"我假如做了贾宝玉",就要娶谁做家主婆,等等。在这样的话题里面,那位史湘云的地位是很高的。许多朋友都很欢喜她。我也有此同感。
  尤其是因为有"金麒麟伏白首双星"的疑案,又据说有一种本子写贾宝玉后来跟史大妹妹结了婚,于是她更容易被我们提起了。
  这位姑娘的确豪爽得可爱。凡是有她出现的场面,都写得极其动人。我们要是见了林妹妹那种小心小气,而正感到发闷,感到窒息之际,一到了史大妹妹面前,就立刻仿佛到了海阔天空的所在,透过一口气来。什么小心眼儿都被她哇啦哇啦一阵冲洗个干净了。陪宝玉抢着烤鹿肉吃的也只有她才行,颦儿可一辈子也莫想干这种有风趣的事。
  "爱哥哥"也真的喜欢她。
  然而她究竟比不上林妹妹。她还是有点俗骨。
  那天她看见宝玉不肯出去会贾雨村,"不愿同这些人来往",湘云就这么劝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庶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听了这番话,真叫人像临头泼了一盆冷水。你跟这位小姐要只是做做表兄妹,做做朋友,那诚然谈得来,玩得来,她的确是个极可爱的游伴,可是她如果做了你的太太,那就——唔,恐怕她就得板起面孔,逼你去搅八股文,逼你去应酬官场,把你成年家赶到别的队里去,再也莫想有工夫在闺房里跟她烤鹿肉吃。
  她这些劝告原是出于好意。可是贾宝玉受不了。他把湘云跟黛玉一比,马上就分得清清楚楚:"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要是说过,我早和她生分了!"
  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这么安排的——他把这个场面紧接在"金麒麟"事件之后。他似乎是预先告诉人家:"即使有了什么麒麟之类,你也不要以为宝玉跟湘云结了婚,就算是团圆。"
  林黛玉还为了这件事放心不下哩。因为她看"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
  然而咱们《红楼梦》偏不。
  虽然有所谓"金玉之论",但那是勉强撮合的。结果终于成了破镜。
  这部书里写的那些小玩物——倒好像是故意拿来否定一般野史外传那些小玩物的作用的了。
  在这里,所谓"金"呀"玉"的都不相干。这一双男女之所以特别相爱,仿佛有缘分似的,这缘分可不在外物,而在他们自身。这是由他们各人的性格,兴味,见解;·生活态度等等——总之是由他们各人之为人,而决定的。
  至于那位带"金"的薛宝钗——在书里占了那么一个重要的地位,俨然成了林黛玉的一个情敌,但要把她摆到贾宝玉心里去,那可有点格格不入。
  我一想起这位姑娘,我首先就要对她的世故之深,而且运用得那么巧妙,深致敬佩之意。她无处不留心,会揣摩人家的意思,她简直是个极顶聪明的脚色。
  固然黛玉和宝玉也并非资质不如她。可是各人总有各人所专注的方面,各人有各人所特别敏感的方面。人家只会在爱情上用心思,而她则能够在别的方面注意。
  元春省亲的时候,宝玉应命做诗,马马虎虎用了"绿玉"字样,宝钗就推他道:"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分驰了?况且芭蕉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
  可是宝玉粗心,一下子想不出典故来,还是由宝钗教给他改了的。大概她早就准备了许多合制的语汇在肚子里了。而她一听见宝玉要叫她"一字师",再不叫她姐姐,她就悄悄地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元春是个皇妃,那不用说。其次,贾母也忽略不得。
  所以那位老祖宗要替她做主,叫她自己点几样爱吃的莱,点几出爱看的戏,她都照贾母所爱的点,逗得贾母更喜欢她。而且她还能当面讲几句最合适的话:"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这不但使凤姐听了很舒服,贾母尤其高兴,于是就认为家里所有的女孩儿都不如宝丫头。
  王夫人那里当然也很讨喜。第二十八回里有个小小场面,着笔不多,可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这里大家在王夫人处谈起黛玉的病,宝玉就想起了一个方子,说只要太太给他三百六十两银子,就能替林妹妹配一料特效丸药。可是王夫人不相信:"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
  宝玉这就提起连薛蟠也配过这个方子,要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可就连忙笑着摇手儿:"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
  这一手真使我佩服不置。当然,要是她出来证实了这件事,那就是驳翻了王夫人。这原是做人方法之一种:比方我有讨好你的必要,那么你要是以真为假,或以假为真,我就是明知你的不对,可也决不作兴更正,只许顺着你的嘴说。
  此法效力如何,咱们一听王夫人的话就明白:"到底宝丫头是好孩子,不撒谎。"
  后来要不是凤姐出来证明的确有这么一个药方,那宝玉就得;一肚子冤气没处诉了。凤姐到底还直爽可爱些。
  薛姑娘能够博得上上下下各种人的嘉奖和赞美,这在她还算不了什么。最难得的是——甚至于连林黛玉那么一个顶难对付的人,都能够给诊得伏伏贴贴,信仰她,亲近她,把她当作一个亲姐姐,把她当作一个知己。
  按说呢,她在没有制服颦丫头之前,早就已经在众人眼睛里成了个优胜者。例如她的脾气好,宽宏大量,诸如此类,处处都把那个林姑娘压倒了。还有一次,她听见滴翠亭里有两个丫头在谈他们自己的恋爱故事,她生怕她们发见她已经听了她们的"短儿",会因而怀恨她,这就使了个"金蝉脱壳"法,假装是追黛玉的样子,一面嚷一面跑进亭子,倒问她们把林姑娘藏在了哪里。这么一来,就把这笔账记到了别人身上:那两个丫头只当是"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儿去了!"
  而其实这时候林姑娘正在那里跟宝二爷淘了气,在那里哭哭啼啼地葬花哩。
  宝钗直到抓住了黛玉的弱点之后,才有机会去直接征服她。这就是那颦儿在行酒令的时候,无意中说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两个句子。于是她得意扬扬地把那个罪人带到了蘅芜院——"你跪下!我要审你!"
  原来这位薛姑娘是个最正派不过的小姐。她有最正统的妇女观。她口口声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不认识字的倒好。
  这里她把那个做妹妹的教训了一大顿。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至于妇女呢——"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药了。"
  说得黛玉羞愧万分,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字。
  宝姐姐怎么知道人家行酒令说的两句,是出于邪书里的呢?因为她自己看过。
  不过后来宝琴做的诗——因为有"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两首,这位宝姐姐可又不懂得了,一定要叫人家另做两首。
  她的男子观呢,自然是正统的。不但不弱视史湘云的见解,而且表现得更具体,更有系统,更坚持。就是女孩儿家——虽然不求闻达,可是能图个出身的话,那也决不放过机会。比如能够像元妃那样,那真是妇道里面的顶儿尖儿,只怕没那么福分就是了。我们不要忘记,薛宝钗之进京,原就是待选才女来的。
  凡是她的这些观点,林黛玉不会有。她的这些处世之道,林黛玉也不会有。
  我常常想,要是贾母跟王夫人在荣府里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宝钗还会不会对她们那么孝顺呢?我有点怀疑。假设邢夫人处在王夫人的地位,她恐怕也能享受到这位姑娘的种种体贴。
  讲到婚姻大事,则宝玉如果不是贾府上的宝贝,或是生在普通人家里的,宝姐姐大概未必肯嫁给他。
  总之她是个极实际的人。她跟谁好不好,似乎不是人与人的情谊所能决定,而是要看效果的:总要她自己有点儿收获。
  而林黛玉可不然。那种实利跟她简直是风马牛:她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她的生活是被爱所支配着的。
  谈到这里,我又记起了一个朋友的话:他认为宝玉娶了宝钗,实在是他的一种无上幸福。不消说,这真是一位地道的好太太,真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你要是说她太做作,太不率真,而且面热心冷,她其实对丈夫既没有真正的爱,对别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同情,等等,——这当然对。她的确是这么一个人。然而这正是她的优点。她的能够面面圆通,处处得利,恐怕也不得不归功于这些地方。否则她就太痴,太呆,不免要吃亏了。
  这也说得很不错。不过我觉得要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她丈夫必须照她心目中的丈夫模子那么去做人,照她的正统生活观那么去生活。这么着,有了这样一位太太,的确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福气。不但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叫你舒舒服服,而且你们贤伉俪在应酬场中也被人人欢迎,可以占到许多便宜。我趁此机会顺便在这里提一笔,以便各位正在选择配偶的男朋友当作一个参考。
  话虽如此,但我们还是别去强迫贾宝玉的情爱罢。
  哪怕薛宝钗被人估成一尊最模范的好太太,贤良得无以复加,甚至于可以把她的行状拿去做女学校的修身课教材,可是我们总不能劝得宝玉回心转意。要叫他把心心念念里的林妹妹赶跑,那可办不到。
  贾宝玉有他自己的一套见解,有他自己的一套做人法,与众不同。贾府里男男女女,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认为他的是古怪性儿。他的议论在当时都是些呆话,他的习惯也尽是些不长进的习惯。而薛宝钗既然是大家公认的好妇女,她不用说是属于大伙儿那一队的,而且竟可以说是他们一般传统见解的一个代表。她跟宝玉当然不同调。她和他是两路人。
  她跟大家都认为一个男子汉应当去钻仕途,非做官之书不读。宝玉偏不讲这一套,听了就生厌,她跟大家都认为女孩儿家是不值钱的动物,宝玉偏偏崇拜女性。你要讲求男女之大防,他偏要混在姑娘队里。照当时正派人的眼睛看来,男女的爱情总是可笑的东西,未婚男女闹这一套则尤为荒唐,而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那么用心,那更是没出息的勾当。而那个贾宝玉却偏偏对那些姊妹们体贴得无微不至,恋爱竟成了他全部生活的重心,别的都不大在意。
  能够了解他的,同情他的,只有一个林妹妹。
  所以不管我们怎样嫌林黛玉的种种缺点——例如她太不健康,太难得伺候,小心眼太多,诸如此类——但在贾宝玉都不成问题。
  不错。他的境遇很好,结合之后可以有种种方便:有丫头们妈子们可以使唤,也吃得起药,就是这位宝二奶奶嘴巴尖刁一点,偶然得罪了人家,可是宝二爷在贾府里有这样的地位,人家也奈他不何。事实上的确如此。
  然而这几点——我想根本就不会在宝玉的脑子里打旋。他考虑不到这上面去。他只全神专注在一件事上:怎样去跟林妹妹好。对方的情绪、感觉、心思,哪怕是稍为一闪,哪怕是表现得极不打眼,他也看得出苗头,体会得到。他仅仅在这一方面有特殊的敏感。
  至于他俩将来怎样,结合之后利害如何——这类实际问题,大概他连想也想不到它。
  这位主人公其实是个孤独者,没有谁了解他。而现在来了一个林黛玉。
  假如另外还有别的姑娘们能跟他同调,或是真正能够谅解他,那么他在她们之中还有选择馀地,还有考虑馀地。但现在却只有一个林黛玉。
  于是我这么想,要是我遇见了这位小姐,虽然我未必会爱她,可是我要做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那我一定也爱她。
  然而薛宝钗毕竟得了胜,成功了。这里我是照着她本人的看法来措词的。即令宝玉心里仍旧只有个林妹妹而没有她,可是她实际已经做了宝二奶奶:无论如何总是成了功。
  不消说,这是因为贾府上从史太君起,以至于大大小小,都有我那位朋友的那种眼力,把她看做了一个模范妇女的缘故。
  换一句话说,她之所以能够取胜,就在于她的合人家的标准。
  再换一句话说,她之所以能够取胜,就在于她的偏偏不合贾宝玉的标准。
  我们知道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婚姻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决定权完全操在别人手里。薛宝钗在别人身上做了功夫,所以她成功。而林黛玉只会一味在贾宝玉一个人身上做功夫,所以她失败。她原就不懂得这些诀窍。
  《五》
  这么着,这主人公之所以闹了恋爱的悲剧,那根本原因就不仅在恋爱本身了。即使他婚事遂意,说不定他仍旧会有他的苦闷。
  他有他自己的世界,跟别人的不同。可是他实际上又生活在别人的世界里面。于是他被限制住,束缚住了,不能自行发展。他在这里绕来绕去总没有个办法。
  人家总是要勉强他按照一定的模子去做人,再也不容他有第二条路。可是他办不到。
  由于这一点,她跟林妹妹能够相爱。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终至全盘失败。
  他的确是个最无用的男子。作者初次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就有两首《西江月》来形容他,真是"极确".
  不过他周围的那些人物——要数出哪几个是怎样有用的男子来,可也不容易。宁、荣二府的那些哥儿们里面,实在找不出一个好榜样。倒是他们做得出宝玉所做不出的事,那么荒唐,那么下作,作者真也把他们暴露得够了。一比之下,宝玉却纯洁得多,可爱得多。
  而宝玉的短处也正在这里。
  那一般子弟虽然绝对谈不上什么文章经济,最怕读书,也最没有本领读书,可是他们到底没有把那套举业理论当做"混账话".根本他们的脑子里装不下这些思想,而且不会把它看成一个问题。他们对它决不至于有什么批评。这显然就比宝玉明白事理了。
  再就两性事件上来说罢。他们也并不是不在女人身上做功夫。不过他们是偷偷摸摸地干的——至少在形式上如此。哪怕大家明明知道他们的行为,可也不大要紧,总比宝玉那么昌明打眼要显得正派些。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对女性只是玩弄,而宝玉却在用什么真情:那尤其——他们当然就是近情理,合乎常道。
  可是要把他们拿来跟宝玉的人格来作对照,那他们自不够格,他们并不是那一般正统见解的真代表。他们当然也不配去教训宝玉,也不会去干涉他。不过各干各的事儿就是了。
  于是作者另外又引出一个典型来。那就是宝玉的父亲。
  这位政老按照一定的模子做着人。而且他绝不是出于做作,绝不是出于勉强。他认为一个世家子弟就必须这么个干法。这是天经地义。至于他自己,要不是皇上有特殊的恩典,硬叫他出来做事的话,那他一定去应考,求个正途出身。
  他的确是个极可钦佩的长者。作者每一写到了这个人物,就用上了很严肃的态度,怀着了很大的敬意。这贾政为人又非常正直,真可以做得一个表率。在外面做事,他真心真意照他自己的道德标准去做个好官。在家里,则真心真意照他自己的道德标准去做个好儿子和父亲。于是
  他养成了些合乎这些标准的脾气:严厉、方正、冷板、固执,等等。子侄们非跟着他这么走不可,不许看着别处,也不许有一点点杂念。因为这在他看来是条唯一的人生正路。
  作者就这么在宝玉自己的世界旁边,写出了另外那个世界的一个真正代表,一个真正模范。我们也就看出了宝玉做人如何不合式,如何古怪了:这一切贾政当然不能容许的。
  凡是有这两父子见面的场面,总不会很愉快。贾政一看见这个儿子就有气,觉得他种种地方都是没出息,不念书固然该骂,就是念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
  说得确切之极。这孩子还有许多说不得的事儿——没有让父亲知道的哩。
  而在宝玉方面,我觉得他可怜。即使他在快活的时候,只要一听说老爷喊他,他就冷了半截。这孩子的活泼天真,就仿佛一下子都结了冰。这样下去,他要给压得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我为那做父亲的和这做儿子的,都感到悲哀。
  终于有一次——来了一个大爆发。这就是第三十三回的"不肖种种大受挞笞".
  要是有人硬叫我在全书中挑出我最喜欢的几段来,我一定首先选这一段,从这件事的发端,到顶点,一直到馀波——这不但把书中所有的重要人物都描写到了,并且还显示了那个暗伏着的原动力:这部书的整个故事是怎样发展下去的,以及它发展的方向,这里似乎已经不知不觉给暗示了出来。
  就拿这一件事的本身来说,这仿佛也是一种象征似的。
  其实宝玉的挨打,并不单只为了金钏儿和蒋玉函的事—二这只不过是个导火线就是了。贾政早就看他不顺眼,早就想结结实实教训他一顿,非使他就范不可。
  这两种人物的冲突似是不可免避。我总觉得这段描写,是全书中最悲剧性的东西。
  不瞒你说,我看到别的那些极惨伤的场面——甚至像晴雯之死,黛玉之死,也不及这里的使我感动。
  宝玉给打得太惨了。而同时——我又同情贾政。要是我做了他,我也会要把这样的儿子痛打一顿。平日这孩子躲在祖母的禁地里面,种种不肖,种种胡闹,简直无法去训饬他。贾政一想起就痛心,就愤怒。这回逼不得已地"那样下死手的板子",实在是出于爱。他有他的悲哀。
  可是王夫人出来了,抱着不争气的儿子痛哭。贾政自己也"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一坐了,泪如雨下".接着老太太赶到,没进门就听见她巍巍的声音:"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
  于是他跪在老母面前——解释,认错。而且陪着笑——这是多痛苦的笑!
  在这么一个场合里,我们能编派谁的不是呢?
  这幕悲剧的成因,我想就是在于——他们有爱,而缺少了彼此的了解。
  别人虽然都怜悯宝玉,可是没有谁说打得不该,只是太重了一点儿罢了。王夫人也不能不说这儿子太不长进。连宝钗和袭人他们也都这么说宝玉,要是他平日肯听听人家的劝,不那么胡闹,就不会惹得老爷这么生气。总之除开黛玉之外,谁都是这么个看法。
  这个哥儿的确太荒唐了一点。即如金钏儿之死罢,他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罪人。哪怕就是他出于无心,事实上可总是伤害了天理。
  不过我又想起——这部书里还写出了贾政的一件事。薛蟠打死了人,问了个死罪,后来是贾政写信去关说的。这件命案就此马马虎虎了结。这比起贾宝玉的那件事来,又如何?
  也许这里主要的是写薛蟠,拿这胡行来表现他为人之一端,而又要不把他正法,就用了这个法子:找人去关说。虽然贾政是被作者顺手拖到这个故事里来做了个牺牲,只是给附带地写了这么一笔,但也是顾到了可能性才这么安排的,否则就得想个别的门道来出脱那个薛老大了。就在贾政呢,这一手是出于不得已。他明知这是草菅人命,而他实在又是个忠于朝廷,尊重王法的正直人。可是他不得不也通融一下。要不然的话,我们就想象得到他将怎样受一般亲戚的责难,说他太不顾情面了。
  而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倒还没有做过这种明知故犯的事。因为那孩子还不够格,还没有他父亲那样的地位,并且根本就不想求得他父亲那样的地位——而这恰恰就是他的不肖无用。
  如果你说这写贾政的一笔,是后四十的回里,不算数,那我就要提一提王夫人。
  就说金钏儿这件案子罢。当时宝玉对这个女孩疯疯癫癫说些没正经的话,王夫人却只打骂这个丫头而不责备自己的少爷。否则金钏儿也不至于羞愤得投井。至于晴雯的死,那更是王夫人一手造成的。
  宝玉做错了事,无意中害了人,他还流泪忏悔,还去设法举行周年祭。而王夫人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好像事不干己似的。
  这是由于各人的地位不同,对人对事的看法不同。
  因此,我们要是在政老跟前为宝玉解释解释,详详细细告诉他这些情形,证明乃郎并不是个坏人,我看也没有什么用处。贾政还是不能宽恕他。
  原来宝玉之可恶,根本就不在他的有这种过犯,而只在他的与众不同——不肯照他们心目中那个唯一的做人法去做人——这一层。一个不肯庸俗的人,往往会不见容于世的。
  这主人公怎样一来有这些特别性格,要推根寻由地谈起来,则贾母似乎该负大部分的责任。她太骄惯了他,从小就把他放到女孩儿队里,随他自己去混。这孩子跟外面的世界少接触,少被薰习:一任他去自己发展。
  然而这位老祖宗对于宝玉将来的期望,却又一如贾政。只是她婆婆妈妈地舍不得放开这孩子去受磨练而已。觉得他吃不起苦,就是读书也不要读坏了身体。他虽然不免淘气,那不过是因为年纪小。将来总会上轨道的。她老人家一面放纵他,一面又等着他自己来收缰。可是迟了。不趁早把他照一定的人模子去塑起来,等到他自行生长得定了型,就很难改塑过来了。
  而结果,贾母替宝玉安排的事情,正是与他本人的意愿相反的。他在老祖宗的怀里长起,又在老祖宗的怀里僵掉。这么着,他无论怎样,总也不能照他自己所愿的那么做人。
  平心而论,贾宝玉其实并不是个什么无用的汉子。他倒几乎是个天才。要是容许他自己去发展,他说不定可以成功一个很出色的诗人或哲学家。可是他的家庭不容许他这样干。于是他面前就只有两条路,必须选择一条。要呢,就勉强自己就范,或至少表面上是装做那个样子,去适应他所住的这个世界。要呢,就从他所住的这个世界超脱出去。
  《六》
  这个主人公的确非归宿到出家不可。种种遭遇,都与他的希望相反。他所期求的幸福终于是个幻影。他就由此而推及一般,悟到了诸行无常。大观园的荒废,宁荣二府的衰落,更使他参证了这一个真理。
  如果他诸事遂意,他会不会出家呢?如果他做了瞿昙,他父亲用种种方法满足了他,他会不会只因为看到了一般的人生痛苦之故,而毅然决然舍弃自己这种舒服生活,去超度众生呢?我觉得那可没有准儿。很显然,贾宝玉的出发点,只是为了要摆脱他个人的苦闷。这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要是他不被逼到这么一个境地——即使他已经认识了这世间是这么回事,他也未必会走上这一步。
  上面说过,他与他所住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造成了他的悲剧。假如他真的能够脱出这个世界,倒也未始不是他的成功。要不然的话,他就失败到底了。
  据我看,他就得提防这一着。他所住的这个世界——虽然跟他不调洽,使他痛苦,可是他内部还有些别的种子,又使他执着这个世界,舍不得放手。而这些种子还是这个世界给种下的。
  贾府里里外外的人,谁都迁就他几分:他是老太太的宝贝。他给小小心心伺候着,生怕有一口风把他吹坏。于是他仿佛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很有点"万物皆备于我"的神气。他甚至以为所有的女孩儿都是为他而生的,心目中只有一个他宝玉,连万女亦"皆备于我"了。直到他发见龄官只爱贾蔷而不大理他,这才明白了一点实相,"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不过他那个根子还是不容易去掉:他那种所谓"管窥蠡测",原是从他那个"我"窥出来,测出来的。
  一方面,作者可再三再四地写这主人公在姑娘们跟前怎样陪小心,专去体贴别人,而忘却了自己。
  他的所有物全都可以施舍。像晴雯撕扇之类的事,在他一点也不算稀罕。为了要博人一喜,自己的什么珍玩都可以牺牲。不但此也,连他的身命都可以施舍。他曾对袭人讲过这些关于生死:的话:"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静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所了。"
  这些幻想的确有诗意,的确美。而且简直是到了一种涅架寂静的境界,离生死,超轮回的了。就凭这一点,他的确可以修成正果。因为他能够舍掉他那个"我".
  不过再要去追溯一下源头,就有点不大妙。原来这一点完全是出发于他的"爱欲"——那又是个烦恼根子!人家送给他的什么精美食品,他只要看见这是袭人、晴雯爱吃的,就留给她们。可是他的奶妈李嬷嬷也有此同嗜,吃了去了。他就大发脾气,要"回老太太去".
  他刚一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他觉得他自己跟人一比,"竟成了泥猪癞狗",而他自己倒偏偏生在富贵人家。这样代替秦钟抱屈,的确为一般凡夫所办不到。不过关键却是在这里:"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
  而且——他也不过是这么讲讲而已。
  接着就演出了一幕大闹书房。金荣跟秦钟吃醋,打起架来。宝玉替秦钟仗腰,立刻就分了胜负。这个自恨"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的人喝命跟班的:"收书!拉马来!我去问太爷去!我们被人家欺负了!"并且还要"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一知道之后,就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他!"结果是逼金荣向秦钟赔了不是。作了揖不算,还"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闹了。"
  我看宝玉在某些地方跟妙玉很有点儿共同点。他也是把芸芸众生看成有种种差别相。不但各人所生的家庭有差别,就是同一个家庭里的人也有差别。不但一般男子跟一般女子有差别,就是同为女子也各有差别。他虽然对每个姑娘都那么体贴,可是一般小丫头就没有那个福气。至于妈子们,那更不用说了——连奶娘李嬷嬷也在内,都不值什么。
  一提到这个,我总忍不住要念起贾宝玉的那一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所以他一"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臭气逼人".已婚的女人自必比处女次一等,因为这泓水已经被泥搅脏了。他总不免为她惋惜,甚至于憎恶。然而他自己这坏泥——却任意去污染那些水。那么所谓水者,只对于其他的泥块是禁物。对于他自己这坏泥,则是祭品。最高的还是他自己。
  像这么一种人物,叫他自动去舍弃他所住的这个繁华的世界,我看总不是什么轻易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的当口,他不会脱出。
  他的这种种根子,实在是他成道的最大障碍。我总不免替他耽心,觉着他前途仍旧有点渺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固然不错。但也得看他是怎样一来才把屠刀放下的。若是他因为大彻大悟,不再作这种恶业,洗心革面地另做一个人,那当然是没有得说的了。若是他因为无牲口可宰,或是买卖不好,没有出路,只好这么放下,那可就有点儿保不定。一旦屠业的行情好转,他或许立刻就向后转走,笑嘻嘻地又拿起屠刀来。
  这位贾宝玉呢,当然,他要比起一般沉沦苦海而永远跳不出的人来,自高明得多,有毅力得多。可是——他就能这么顺顺利利走上去么?他不会想起已往的尘世生活而感伤,而惆怅么?假如贾府里把一切安排得使他称心满意了,他会不会还俗?
  要说他一经出走,一下子就此断惑证理,那可认错了人。
  如果把这个主人公的团圆——看作一个走上正道的范本,那也是认错了人。
  瞿昙那样的为了追求真理而出家,是进。而这里所表现出来的贾宝玉——以这样一个人物,因这样而出家,那是退。
  《七》
  作者似乎处处想叫我们看破一点。
  他写出了这个主人公所住的世界,写出了他周围的种种人物,以至于飞花落叶。这不单是交代出宝玉出家的因缘,我们读了也该有所悟的。
  这主人公极爱热闹,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主人公出生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温柔富贵之乡",可是好景不常,一会儿就烟消火灭。
  可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宝玉的出家,主要的不是由于他看透了这些世间相,而只是由于他个人种种的不遂意。我并不是贾宝玉,我并没有跟着他走的必要。也许作者压根儿就没有打算把他写做解决人生问题的一个模范英雄呢。但这对于出世间法本身——却不一定就有妨碍。
  作者尽不妨这么干:一方面写这主人公的出家不得法,而一方面对于这条出路的本身则加以肯定。只要我这读者看了他所表现出来的人间实相,得了很深刻的印象,得了很强烈的暗示,那——我不管那主人公如何,我自己也可以去参悟这个真理的。
  唔,现在我就不去管贾宝玉。单说我自己。那么我读了这部作品,能不能把这里这个尘世看成梦幻泡影,而悟到一切皆空呢?这就要看看这里所写出来的尘世。
  贾府的衰落,甚至于抄家,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事。早就种了许多因的。一开场之时,已经是"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而"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可是还要讲排场。
  接着这书上又把许多人物一个个拿来示众。单说荣府里的罢,那位袭了爵位的贾赦,就为了想要得到石呆子所爱的扇子,竟设法陷害了这个物主,以及逼得鸳鸯没路走,诸如此类。凤姐干的勾当可写得更多了,放债,包揽人家的官司,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人,一时也举不完。而她正是个当家婆。贾琏、贾环、赵姨娘,以至于奴才们,都有许多故事。连这府里的自己人都不免有互相猜忌,明争暗斗,甚至于使阴谋。外面人吃了他们的亏的,那更不用说了,冤鬼就不知道有多少。至于宁府——那更是罪薮。就是一般族上的子弟们,也几乎没有一个不荒淫,什么丑事都做得出。
  作者对这个世界看得极其清楚。这内部已经腐烂得不堪了。他毫不隐瞒地把它暴露了出来:他带着讽刺,愤怒,甚至于还带着攻击态度。
  这样,则一个明白人非舍弃这个世界不可了?可是——别急。一谈起作者的态度,我就不免联想到焦大。
  那焦大的一场骂,的确来得痛快。什么丑事都给嚷了出来,竟把那些公子哥儿叫做"畜生",又是什么"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不过这些话只是关起门来说的。他愤怒得无可如何,而发泄之道,则在——"我要往祠堂哭太爷去!"
  到底是自家人。他固然攻击了这些丑事,可是他的愤怒里还带着痛心。那意思很明白:骂是骂,但这是出于一片热忱,希望你们好起来,不要丢太爷的脸。
  他焦大是这府里的一分子,当然不由得关心这府上的前途了。
  我感觉得作者的笔下——似乎流出了一种什么胶汁,把我也黏到了这尘世里,使我也生怕这贾府衰落下去。
  作者尽管尽情暴露,把那些不肖子弟刻画得无所不至,早就预伏宁、荣二府之必败,可是字里行间,总仿佛露出了一种惋惜之情,表示不胜遗憾。第七十五回里写了贾珍他们的聚赌,玩小么儿之后,紧接着就写中秋节他们一家子在会芳园饮酒赏月,听见了祖宗的长叹声。而作者也好像时时发出这样的叹声。
  然而——"诸行无常".一切富贵荣华,总不能永住。世间万物,都有生有灭。那么替贾府的将来设想,该怎么办呢?
  不错,该趁早打算打算。
  作者这就写了这么一幕。风姐做了一个梦,看见秦可聊从外面走来,谈起——"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的,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虽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是一定的道理,"但如今能于盛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事业,亦可常永保全了。"
  于是这里就提出了几个办法,极其切实,极其具体。该怎样划定四时祭祀的钱粮,怎样使家塾有一定的供给,以至祖茔附近怎样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如此等等,都计划得周周到到。简直可以给每一家书宦旧族当作治家格言。这比徒然的叹息可积极得多了。只可惜王凤姐没有照办。
  可见得单只是计划好,还是不相干,最要紧的还要有人,要有好人——热心,顾全大局。所以这里就来了那位模范脚色,贾政。
  宁、荣两府的那些子弟们,就因为荒唐,没出息,作了种种恶业,以后自食其果,懊悔也来不及了。为什么不学学这位二老爷呢?为什么不照这位二老爷的见解去做呢?要是大家都有贾政这样的品格,都照贾政这样的为人,那么这个世界的内部就不会那么腐烂,也就不至于辱没了显显赫赫的贾府的家声了。
  假如我也是贾府那类人家里的子弟,就可以从这里得到一个极好的教训,从这里看到了一条正当的大路。一方面我又可以由此知道这么个世界里原来有真正的好人,不要以为凡是这个坛子里的必然全是些坏醋。
  这个人物的确给表现得令人可敬。我说不出一点他不方正的地方。一个好子弟总要学他那么做人,才是道理。
  可是——这样一来,又居贾宝玉于何地呢?
  两父子是两号人,各人代表一个世界。这两者不但联不到一块儿,就连并行不悖也办不到。如今既然把这世俗的代表当作一个好榜样了,那么贾宝玉呢?
  看了这里所写出来的多情公子,我能了解他,并且同情他。一方面我可又听见作者——也像是开玩笑,也像是说正经话,叫大家不要学这样的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但这也不过如一般做母亲的谈起她的宝贝孩子一样,带着微笑在那里责备的。这孩子的确有点顽皮、淘气,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坏处;不但可以原谅,有时候倒显出了他的可爱来。或者呢,这孩子的这种种,一般人都以为是不长进,而母亲反把这当作一种优点,则她在人家面前也会用这样口气谈起他。
  这孩子太心实,有点呆气,偏要去做些人家不肯做的事,偏要去说些人家不肯说的话,一点也不会巴巴地去讨人家的好。是即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了。怪不得一般人只要一提起宝二爷,总是说他这个人没出息。他们全都是用那双贾政眼睛去品评他的。
  现在作者也从这个见地去批评宝玉,说他是"草莽"、"愚顽"、"无能"、"不肖","莫效此儿形状"等等——岂不都是些反话了?可是——我想作者未必肯承认这一点。
  他肯定了贾政的一切。而宝玉之在贾政世界里,的确是个没出息的劣子。那么——我要是问他:"你是不是也像政老一样看不得宝玉,真的拿他来示众,叫一切子弟们以此为戒呢?你是不是真的把这个主人公看作异端,看得一文不值呢?"我想,作者更未必肯承认这—点。
  这个主人公其实比世俗之见要高一层,因此就不能为俗众所了解。他有与众不同的根器,使他能够有所悟,而踏上出世间的大道。倒是贾政他们心目中的所谓有用子弟——因为执着这世间种柙之故,反而不能有他这样的成就,不能像他这样找上一条真正的人生出路。一个是在烦恼的大海里流转,一个是登筏向彼岸渡去,那么该"效"哪个"形状",是最明白不过的了。
  那两首为宝玉下考语的词——我们既不能视为反话,也不能把它当作正面教训。
  作者对贾政,对贾宝玉,似乎各都给以同情,首肯。这原是宽大为怀,很好的。可是贾政所代表的这个世界偏容不得宝玉型。这就不容易处理了。于是我们就只好跟着作者的笔——在这两者之间摆来摆去。
  我每逢看到书里描写到贾宝玉的时候,我就完全站到了贾宝玉这一边。我常常想,这号人一定可以做一个我的好朋友。而听到薛宝钗之类劝他在读书做官方面用心,我也觉得太恶俗,甚至于也认为那是些"混账话".他所爱的那位林姑娘的确比一般人高得多。这时候要是突然说老爷喊他出去,我也觉得非常扫兴,有种说不出的不愉快,生怕这主人公受了委屈,一方面又怪贾政太不近人情。宝玉生在这么一个家庭里,简直是受了迫害。要是我做了他的父亲,那一定让他去自己发展。
  等到贾政一出场,可又觉得贾政完全是对的了。宝玉不是一个好儿子,不争气。必须严加管束,逼他就范,使他上正轨。他应当要对得起他的祖宗,毫不惭愧地做一个书宦之家的子弟。贾政对他的教训,以及一般人对他的劝告,实在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可恨他竟不听。他性情真的太乖张,一切行为和议论也太不近情理了。
  于是我合上书,把两方面都想一想。究竟宝玉要走哪一条路才是正当的呢——走他自己的路,还是走别人的路?那只有这样:顶好是这个主人公能够去适应他所住的这个世界,照一定的人模子那么去做人,当一名世俗的所谓有用的子弟。如果他办不到,则出家也未始不可:也对。总之两条路都很正当,都可以走。
  至于他的沉湎在"情欲声色等事"之中,那可真正是他的弱点。他一定要从这里跳出身子,才有办法。但要说一跳就只能跳入空门,那倒也不见得。他面前仍有两个出口摆在那里。咱们翻开那段所谓"神游太虚境"来看看就知道了。这虽然写得有点荒唐,但也:有极严肃的东西。原来那位警幻仙子是受了宁、荣二公之托,来把贾宝玉"规引入正"的。要使他"跑出迷人圈子",从此就"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是叫他从"情欲"爬出,而钻到"繁华欲"里去:与出世又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也是本书为宝玉这种子弟所指出来的一条正路。
  可是宝玉的那种怪谲性情——分明是由他所住的这个世界养成的。他要是仍旧住于这个世界,那他到底能不能真的"改悔前情"呢?
  我不知道作者有没有顾到这一层。只是这里既然有了贾政这么一个人物来示范,咱们也就可以放心了。咱们就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指给宝玉看:"哪,这里有一条康庄大道在你面前,你爱走不走。"而"痴儿竟就未悟"者,这是贾宝玉自己不好。他终于只好去做和尚,活该。
  不过事实上——这个难题并没有解决。因为对于这个尘世的执着或是舍弃,这两者是互为障碍的。似不能一视同仁地对俩都加以肯定,一点也不分个轻重。
  至于作者——我看他也还不免有焦大那么一个立足点。当然,他已经把这个世界里的种种人物及其生活都观察了一个透,他比此中任何人都看得到些,比贾政都还看得到些。他能够把这衰败的因子具体表现出来,而且毫不容情地写出了那里面的丑恶。不过他仍旧是没有从其中逃出来:似乎他不但不能忘情,甚且还有点热中的样子,所暴露的种种,在他是有点儿类乎所谓自我批评了。意思仿佛是说:"咱们不可这样!"在痛惜之馀,还提出了一些好办法,使这个世界得以"常永保全".
  可是世间一切不都是有生有灭的么?——这时候他仿佛忘记了这一点,或是不忍想到这上面去。虽然他比贾府上谁都清醒,可是他自己住到他们那里舍不得出来,有些地方就到底不如一个局外人见得透彻。
  我还设想,即使是贾宝玉自己——虽然他是不被这里的任何人谅解,因种种不遂意而出了家的——他要是写起自传来,恐怕对
  过去种种也是不免露出一种恋恋之情,也是不免为这个俗家作千年万载的打算,并且肯定贾政,而以自己为不肖无能的吧。
  现在这位《红楼梦》的作者呢——假如我们出一个题目,要求他写一写贾宝玉"团圆"以后究竟如何,我想他一定会要大费踌躇:这困难并不下于贾宝玉和林黛玉成亲以后如何的那个假设。
  要写他过不惯清净生活吧,作者一定不愿意。要写他过得惯吧,这样可就把他以前住的尘世否定掉了,作者也不愿意的。
  然而凭良心说,作者的确是个明白人。
  如果我把这部书里的什么(好了歌》,以及那些参禅悟道的句子,以及"梦""幻"等字样——全都摘了下来,说这是作者给这么的正面教训,你倒也不能说我不对。而且这一手还正是科学方法,我们搅下去很有当批评家的希望。那么,作者是叫我们对这尘世不要执着。而我们假如还是执迷不悟,岂不是太不会看书了?
  但这是不能责备我们的。如今我们读着的到底是一部文艺作品。表现得怎样,我们就感到怎样。要是他把那些《好了歌》之类的意义、精神、情绪等等,渗透在艺术表现的里面,好像是这篇作品的灵魂似的,则我们所得的印象许要不同得多。而现在呢,那出世的主旨仿佛是一点外加的东西,跟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没有化合在一块儿,只是各归各地并摆在这里而已。
  哪怕作者已经证知了这个世间是个苦海,叫我们也作如是观,但他又不知不觉地挡住了我们。我看,这是因为他自己在情感上仍住于这个世间。或者不妨说是他的情感与他的理智表现得不一致。而一篇作品里所流露出来的作者的情感,那可不能虚伪,也不能做作的。譬如有人明明知道贪财的不对,并且极力教人莫执着这个,可是他自己又总不免见财就爱。于是他一提起一件什么失去了的捞钱机会,就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惋惜劲儿,而且还指示出了一个有效的补救办法来,教训一般要捞钱者以后不可大意。
  一个诗人如果——常常是出于不知不觉的——不能真正跳出他个人的"我",如果他对某一人生相的或爱或憎等等,只是从他个人的种种关系出发的,则他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态度,往往会与他所知证的真理的态度不一致。他要是有艺术家的良心,而又发觉了这一点的话,他一定会要苦闷。一个艺术家徒只从事知方面的修养,而忽略了他的人格修养,不把情感弄得博大起来,我看,他总不能解决他自身上的这个矛盾,而且甚至连他的知的方面都会给照得歪了形,走了样。
  因此,这部作品里纵有许多说明,寓提醒读者之意,可也就扳醒不过来了。力量太小了一点。要说我们就他所表现出来的读了,就能大彻大悟,看透这一切梦幻的话,那不但是"戴着斗笠亲嘴"——差着好一截子,也许还正相反,倒偏偏去执着这里的尘世,舍不得放松哩。
  这么着,作者即使在将要闭幕时举起拳头来叫口号——"出家万岁","宝玉出家是人生的成功",等等,再加上一百个感叹符号,可也还是不相干。
  这里——要是再回到我那位朋友《红楼梦》是不是一部悲剧的问题,那我就想要说,这部作品是两重性的:非悲剧,亦非非悲剧。
  如果作者是有意识地要把贾宝玉的"团圆"——把他的最后归宿——当作他的胜利,则作者却在无意中把他表现成一个失败者了。
  如果作者是意识地不把这部作品当作个悲剧写,则作者却在无意中把它写成一部悲剧了。
  《八》
  这里我还想附带把《红楼梦》的尾巴提一两句,以作这篇短文的尾巴。
  贾宝玉是出家了。这是后四十回里的描写。我看了之后就忍不住要滴溜于心,觉得出家也大不容易。譬如贾宝玉罢,已经要出家了,可还得履行种种手续:跟薛宝钗圆房,读文章赶乡试,而且还要留下一个儿子,等等。
  他自己看破了红尘,却一定要留个后代下来,以便在红尘里面爬来爬去出风头。这叫人联想到有些明末遗老——自己遁迹山野,却让后辈到异朝去做官。好容易"打出樊笼第一关",我才替他松了一口气。可是他还有一部手续未清哩。他必须要去中一个举。难道成佛成菩萨——也得讲求这么个正途出身么?
  这位作者似乎总要耍这么一手才甘心。这原不足怪。假使现在我们看见一位高僧——他以前却没有得过任何学位的,那我们总不大把他瞧在眼里。也是人之常情。而今给了宝玉孝廉出身,大概往各寺院挂单也挂得顺利些。但还是不过瘾。所以另外又叫这主人公有一个更大的光荣,甚至于惊动了皇帝老子也在所不惜。那位圣上居然"问起宝玉的事来",居然"称奇".结果就敕封为"文妙真人".
  我所不放心的"他出家以后又怎么样",如今可就有了着落了。他日这位"文妙真人"要是驻锡长安,则其威威赫赫,也决不在敕封为"终了真人"的张道士之下。可惜他不生在南北朝,否则他还许当个"黑衣宰相"哩。 , ’
  至于宁、荣两府呢,结果是"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
  还怕我们读者不放心,再加上了一番甄士隐的预言:"现在宁、荣两府,善者修复,恶者悔过: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这个世界还是能够恢复老样子,舒舒服服过下去:好景常住,不致坏灭。读者看了,也当为之皆大欢喜。
  贾府上团圆了。大家照旧快快活活。比以前稍为有点点儿不同的,只是少了一个宝二爷而已。于是贾宝玉的出家,可就显得更冤,更无谓了。然而这种种——或许是出于续作者的俗笔吧。叫原作者自己来写,会不会这么处理,那倒是个疑问。
  我们要是承认前八十回的作者原有度人救世的一点佛心的,那他自己或不能忘情于这个尘世,因此度人之力也显弱了:是有的。但要像这样来一个尾巴,或不至于。我想不会拙劣到这个地步。
  至于这位续作者——大概是更热中于这里的世间些,所以总要把宁、荣两府的人弄一个圆满结果:前途无穷。连个出家人都不肯放过,一定要揿住他替府上搅出个后代来才甘休,而且还暗示着那个未来的小子必大有出息,跟贾兰凑成一付"兰桂齐芳".
  假如前八十回书中那些伏线之类再隐晦一点儿,一时看不出苗的话,我猜这位续作者也会像那些(红楼圆梦》之类的作者一样:慈悲无量地来为贾宝玉和林黛玉做个撮合山的。这位先生的心地也是极好,也是团圆派里的一位。
  可是他现在总算是救出了《红楼梦》的故事坯子。大体上也许是照着原作者的原来计划发展下来的。不过故事坯子究竟不过是故事坯子而已。同一个故事坯子——也是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各人可以有各人的处理法,因此各人可以写出各自的意义出互百相不同。
  这里的后四十回,虽然是接写了同一故事坯子的后半部,可是——这位续作者比那位原作者似更热中于这里的繁华世界些,就称心称意地安排了这么一个团圆。
  于是,那原来的主旨——本来就表现得有点软弱寡力的,现在不单是没有把它救出来,而且更把它消解了好些。 .
  先前咱们还说这部作品是有两重性的哩。而今可算是解决了这个矛盾了。我们读者一看到了这里,就不再徘徊于这世间与出世间两者之间了。干干脆脆黏到这富贵场中去。
  那一边只剩下贾宝玉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纯粹成了个悲剧的主角。
  这么着,《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似乎很难称为团圆主义者。
  他把主人公出家的这个团圆权都撤销去了,岂不是太开心了么?
  既而一想,我觉得他仍是极懂规矩的一个人,知道一篇小说要写得"积极",尾巴上要有点甜头。这里分明是照办了的。他只不过是把这个优胜锦标从那个出家人手里抢来,颁给了俗家贾府而已。
  那位原作者要是看见了,或许要不愿意。甚至会嫌这写得太消极了一点,也说不定。
  这当然是看法两样。同是一个贾宝玉的归宿,可以在这个作者视之为成功,而在那个作者视之为失败。
  可见得团圆人人会搅,各有巧妙不同。而其意义也可以各有不同。我们要单是拿团圆与否当作个尺度,去量普天下一切作品的有无"积极意义"——这个方法固然直捷便当已极,不过有时却不免要令人糊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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