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儿
作者:王学文
大年初一在村里拜年,从初二开始,老家人就出门儿了。出门儿得持续五六天,到正月初七八。
“出门儿”,走亲戚的意思,是老家在春节期间的专用词语。在其它时间,这三个字在老家就恢复它的字面意思了。
那是怎样一幅温馨、壮美的画面啊。
乡村土路上,路边还有积雪,空气有点冷,但已是阳光照耀。路上车水马龙,车铃叮铃铃响,人们有说有笑,也有的埋头赶路,大步向前……
车,主要是自行车,一般是载重的大金鹿自行车。年轻的爸爸骑着,五六岁的老大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年轻的妈妈抱着小的坐在后座上。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黑人造革提包,提包底下是饽饽、糖夹子,上边是两包青岛钙奶饼干,或者是两包点心,用红黄色包装纸包着的饼干,探露在提包外。在我小时候,出门儿还有挎箢子的,但已很少了。无论大人孩子,都是从头到脚一身新,都是喜气洋洋……
记忆中,也有出门儿日子下大雪的,或者是上午,或者是下午归来时。但顶多是人们穿厚一些,顶多是出发稍晚一点,但还是该走多少家就走多少家。出门儿是礼道,老家特别看重,不能省略。
老家出门儿的顺序是,年初二走姥姥家,初三去姑家,然后去姨家,再去远一层的亲戚家,如爷爷奶奶的姐妹。有的人家亲戚比较多,就中午走一家,晚上再走一家,经常都留下吃饭。有的只是上午早去坐坐,不吃饭,赶着去出中午的门儿了。
出门儿,是新一年里动起来了。初二一大早,每家先在家门前放一支鞭炮。噼噼啪啪,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听着让人振奋。记忆里,我家往往放得很早。家里数母亲起得最早,早些时候是母亲放,我稍大一些后,就是我了。
每家的亲戚一般都是周边村庄的,又有自行车代步,人们出门儿一般都不用太早了,要先到街上站会儿街。
吃过早饭,大街上,先是开小卖铺的杰奎三爷爷家,把货物从小铺里摆到街上,让过路的人一眼能看到。酒啊,点心的,一盒盒摞起来,包装盒色彩鲜艳,很是夺目。后来,我家对面的大娘,也开了小铺,也是这样摆上。
以这几个小卖铺为中心,人们聚集到街上。每个人还是新衣新鞋新帽,围在小铺旁,快乐地闲聊着。我们小孩夹杂在其中,干着自己的玩项。点个爆竹,互相追逐一下,乐在其中。
经常有出门儿早的人在小铺前停下,补买点点心、饼干什么的,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围观着。买的卖的都一点不烦。
渐渐地,到村里出门儿的进村了。最早的,往往是那些头一年上门的新女婿。在我印象中,每个新女婿是那么帅气,平头,崭新的西装,也有穿中山装的,皮鞋,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的媳妇,往往一身靓丽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了。车把上挂着提包。两人还没孩子,一辆自行车载了他俩人。到了人群前,车子还没停稳,新媳妇先跳下来,笑容满面,“大爷爷”“大爷”“大叔”地大声叫一圈。新女婿停下车,笑着,朝大家点着头,朝熟悉的打个招呼,礼节很是周到。
很快,人们会看到,新女婿被岳父家的人领着,提几个包,走街串巷挨个去叔丈人家、伯丈人家(岳父的兄弟家),一家放一个包,每家坐一会儿。“嗯,晌午(中午)又得哈不少。”人们感慨着——这个新女婿的岳父家族大,陪酒的多,又是第一年上门,当然要好好“哈一壶”了。
慢慢地,到了十点钟左右,小铺前站街的人少了、没有了,人们回到家,取上提包,出自己的门儿去了。
回忆起小时候出门儿,我仿佛没有自己的童年,很小就被父母安排独自出门儿。年初二,当父母带着妹妹去姥姥家,当其他小伙伴也跟着父母去姥姥家时,我则去本村的二姑家(父亲的堂妹)。我生性羞涩,不擅与人打交道,很不情愿独自出门儿。每次都是被母亲从屋里劝到天井里,磨蹭很久,才提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黑人造革提包,走着去本村的二姑家。
自这天起,我要单独出好几个门儿。现在想来,这对自己是一个锻炼,对我毕业后从事记者工作非常有利。记者就是与人打交道的,你不擅长于此怎么行呢?父母无心插柳,却让我从小补短项,效果不知怎样,但想来要感谢父母。
然而当时我是很难受的。老家礼道严谨,你是代表家庭来的,年龄再小,也要上主桌,而主桌都是大人们。记得在二姑家,几个姑父在炕上围桌而坐,谈谈去年的收成,交流一下今年要种什么,都是农家大事,我坐在桌旁很别扭。好在二姑家有台黑白电视机,一直开着,他们聊他们的,我扭头看电视,直到几个姑父叫着我的乳名,催我吃菜才扭回头来。记得有一年播放的是戏曲《西厢记》,我从小不喜欢看这种戏,但还是看完,由此知道了这部名著。
像所有农家,二姑家墙上贴了年画。有一年贴的是《赵云截江救阿斗》,是几幅连在一起的,人物生动,画面“抓”人。我半蹲半跪在墙前,看了很久。
出门儿酒宴的程序是,喝酒、吃饭,最后还要撤酒桌上茶盘,再喝会儿茶。然后几个姑父各自回家,我提上包也回家。时间已是下午,路上满是出门儿归来的人。还是大包小包,骑车、步行的,浩浩荡荡。
我还单独去过三姑家,应该是在正月初三四。三姑家是在我们村南三四里地的辛庄子村,紧贴汶河。虽然我是个小客儿,家里也没来其他客人,三姑还是炒了好多菜。我吃得肚滚溜圆,下午提起包,先从麦地里斜着走——这样近一些,冬天的麦田不怕踩。后来我又沿着我们村从汶河抽水的坝渠,一路走回家来。
那坝渠是我们村1980年代修的重点水利工程,村里的上千亩粮田都靠它灌溉。修水渠时,我那些顶多高中毕业的父老乡亲们,有感于此,在坝渠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我现在还记得其中两句:“小小水渠千米长,南接汶河北杜庄。”呵,把我们村的名字都嵌进去了。
现在坝渠早已残破,我们村也不用汶河水浇田了,而是用田间地头的机井。但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坝体上走走,四下望望,感慨不已,流连忘返。今早又去了,也是呆了很长时间。
记忆中,我跟大人出门儿,是跟父亲去偕户村的三爷爷家(三爷爷在解放前逃难离开我们村,搬到偕户村住),终于不上主桌了,可以和小孩一个桌了,我难得的放松,和堂兄弟们打打玩玩。那天,我还从三爷爷家翻出小人书《岳飞传》,是杨再兴马陷小商河那一集,看得自在,现在还记得小人书的封面和里边的内容。
老家人实在,主人一劝酒就喝。下午出门儿回来,几乎每个男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大路上经常看到歪歪扭扭骑着自行车的,偶尔也有连人带车歪在路一边的。这就需要家人沿路去找了。
因为需要出的门儿多,有一次父亲晚上去出门儿,很晚没回来。母亲和我们兄妹很担心父亲喝醉了,但父亲还是平安回来了,还绘声绘色给我们讲了好几个醉汉骑车的故事,都是父亲在路上看到的。
出门儿,儿时难忘的一道乡村风景。现在,我在每年初二一大早,都是开车拉着妻女,赶往临沂城岳父家,住几天,然后去县城看几个舅舅。这就使得我很少看到农村出门儿的情景了。怀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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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学文,昌乐红河人,汶河北岸杜家庄出生,自幼喜欢文字,现在济南以文字为业。年龄愈长,愈是想念故土,愈是感恩她给了生命和成长的营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