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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8-10 21:45
鄌郚总编

吴汉宾丨与浩然的一次长谈

  与浩然的一次长谈

  一九九二年冬季,浩然愉快地答应昌乐有关方面的邀请,于十二月十四日,由提前一天去三河接他的郭建华陪着,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向昌乐行驶,下午四点多到达昌乐宾馆。
  这天上午,我曾给他在三河的家中打过电话,那时浩然正在向昌乐行驶的路上,电话是浩然夫人杨朴桥接的,她对我说,浩然身体不是很好,要我转告浩然注意保暖,并说有什么情况往家里打电话。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朴桥大姨的健康状况比浩然老师的差,但她还是挂念外出的浩然的身体。毕竟他们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第二天早上,浩然要郭建华给我、马进、萧云龙、秦晓鸣、田恒林、田世昌、赵守诚、徐竟成、王庆荣等打电话,定好傍晚一块儿到县宾馆同他吃饭。临近中午,浩然又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我可在下午一点半后到他住的房间里单独谈。
  下午一点半,我如约而至。浩然已早早坐在沙发上等我了。
  我们握手寒暄之后,我即在他的旁边坐下,我先问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他说可能还是更年期综合症的原因,睡觉不好,而且容易没有来由地烦躁。我说要注意休息好才是。
  浩然没有跟我再沿着“健康”话题往下谈,而是直接跟我谈他这次来昌乐的要做的事情,一是到潍坊出席由他主编的《潍坊泥土文学丛书》的首发式;二是在朱刘镇出席艳阳天大酒店开业仪式。这两个仪式他都要讲话的。
  我问道:“上次你说研究会的事由他们去办,我在这边也就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事,看来这次还不能成立的?”
  他回答道:“他们邀请我来的时候,以及昨天我来到这里之后,他们谁都没有提这事,我也更不能提这话题,好像谁都在回避这个问题似的。我说过的,我活着的时候做不成,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做也许更容易一些的!”
  一谈到研究会,浩然总是说“死后”怎么怎么的,像是挺悲观的样子。弄得我也不好再谈这个话题。我只好改变话题,问起报纸上报道的他被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授予世界名人“二十世纪成就奖”的事。
  他说:“是有这事的,我还把他们寄我的信函带来了呢!”说着他起身要去里间找这封信,却又停下来,问我道:“用英语写的,你能翻译吗?”
  我说:“英语我学过的,但学得不好!我可以问一下我们办公室的朱英平秘书,
  他曾陪县委领导出访过加拿大和美国,做口语翻译,他肯定能译好的!”他重新坐下来,说:“那你先问问人家,别太唐突了!”
  我答应说,回办公室之后我即跟朱英平说一下,看他能否帮助翻译。
  接下来浩然向我说,现在对浩然及其文学作品的研究,他所知道的,英国有学者在研究,美国及欧洲的一些文学家有研究的,日本的一些大学有研究的。我们国内“争议”、“争论”的多,真正从作品入手,进行文本研究的却很少很少。
  我问他道:“您说的要给您写评传的那位作者又出新的文章没有?”浩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以为他可能困了,需要休息。便试探地对他说道:“您先休息一下吧?!”
  他朝我点着头,示意我别起身,说了声:“再待会儿!”那样子是还要继续跟我谈。我便重新坐好,等他说话。
  他稍稍沉思一会儿,说道:“那位作者……怎么说呢?我看他也不是不勤奋,不过,就是有点儿拙!”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看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似的,就又重复道:“有点儿拙!”又跟上一句:“主要是在研究与批评的方法上,具体写法上!”
  因为我只听浩然说起过这个作者,但却从来没有读过他写的东西,所以浩然在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听着,无法插言。
  “他说是写人的评传,”浩然继续对我说着,“却用一种类似于章回体小说的写法,连每章的题目都工整、对仗似的。内容呢?又都是干巴巴的说理,让人读起来费劲不说,还没有味道!”
  我听浩然讲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写完了吗?”
  就见浩然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他给我寄了有三、四章吧,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么写下去不行的!”说到这里,他稍停一会儿,又说:“后来听说他下海经商了!也难怪,现在的文人太穷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浩然的说法。同时,也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却不想就在这时候,浩然这样问我道:
  “汉宾,如果让你写我的评传,你会怎样写?”
  听他这么问我,我有些愣怔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嗯?”浩然又向我问道。“我,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回答道。
  我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也只有这么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考虑考虑再跟我说说看。”浩然对我说。我看见他这时脸上微笑着看我。我觉得好像在他说这句话之前,他一直没有笑过。
  “你考虑考虑,”他依然微笑着对我说着,同时站起身来,“我稍稍休息会儿,你先回去吧!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你早一点儿来吧,我们接着谈!”
  我忙起身告辞……
  回到县委办公室,我即找到我的同事朱英平,问他能否帮浩然翻译一份英文材料。朱英平问我材料篇幅有多长,我说大概不会太长吧?他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再到县宾馆二号楼一○三房间见浩然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我问他休息得怎样,他说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
  我对他说我的同事朱英平愿意为他翻译英文材料,他要我转达他对朱英平同志的谢意。
  接下来我们继续谈关于他的评传的话题。
  我说,在今天之前,我真的没有考虑过为他写评传这个问题。不过,倒是考虑过《论浩然》之类的专著的。
  浩然听我这么说之后,对我说道:“你说得再细一点!”
  我就把我想写的内容大致跟他谈了谈。我想全书可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可以叫“总论”,也即写我对他及他的作品,他的文学活动等作出总的评价;第二部分可以称作“各论”,对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重要作品分别进行评论;第三部分是“余论”,在这一部分写我的思考,以及一些可以讨论、可以争论的问题……
  我说着,浩然听着。我讲的时候,整个过程他几乎没有插一句话,除了因为我口音不清或声音过低他听不清的时候问一声之外,他一直都是认真地听着的。
  直到我说完了,不再说了,他都没有立即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足有两分钟之后,我才小心地说了一句:“想的不细,不知梁老师觉得怎样?”
  他想了想,笑着对我说道:“有点儿书生味!”
  我当时对他这句话的理解是,我要写的内容及方法不通俗,不像是写给一般读者的书。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我起来开门,走进来的是几位文学作者。浩然对我说道:“这几天再抽时间谈!”
  几位作者是利用吃饭前的这一段时间,来与浩然一起合影留念的。
  吃饭的时候,我记得,在我们文学界的朋友们共同敬浩然的酒里,有一杯是我提议的,祝贺浩然老师被英国剑桥传记中心授予世界名人“二十世纪成就奖”的,大家响应,共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浩然也欣然接受了我们的祝贺,一盅白酒一口饮下……第二天下午,我的同事朱英平告诉我,他为浩然翻译的英文材料已经译出来,我
  与他一同去了县宾馆浩然那里。
  浩然对朱英平表示了谢意,并说他还要给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写一封回信,也请朱秘书帮助一下,翻译成英文。朱英平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过了几天,浩然给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的回信写好后,果然又让朱英平帮助翻译成英语,我记得当时朱英平坐在打印室的电脑前,一个键一个键地“摁”出了那封浩然回信的英文稿。这封英文信朱英平打印出来之后,曾让浩然过目,浩然不懂英语,当然不会看的。最后,这封浩然给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的回信,也是朱英平去昌乐邮局发走的。
  那天下午在浩然住的房间客厅里,送走朱英平之后,浩然又与我单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继续着昨天的话题。
  这一回是我主动谈的。我对他说道:“昨晚我回去之后没有睡好,想了很多。”他笑着说:“你说说看!”
  我说:“关于《浩然评传》,现在要做的话……”
  浩然打断我,说:“不一定现在要做,就像研究会一样,我活着的时候做不成,就等我死了之后做!”
  我看了看他,他依然微笑着。并没有因为说到“死了之后”什么什么的而带有一丝伤感。
  他要我继续说下去。
  我说,我考虑了许多,我觉得,要写《浩然评传》,让我说,主要在两种写法,一种是,就是写我眼里的浩然,我所研究的浩然,我所研究之后形成我的观点我的思想里的浩然。当然,这里面也可能有几个浩然,也即几个不同时期的浩然,或浩然人生的不同阶段里的浩然。但“这一个”浩然或几个不同阶段里的浩然,都是我个人的研究结论,尽管可能在研究、写作的过程中也会借鉴、吸收别人的一些观点,但这种借鉴和吸收,完全是在充分消化之后,融汇到我的观点、我的研究成果中的,写一个“我的”浩然……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浩然不停地点头。当我说完这种写法的时候,他又让我谈谈另一种写法是怎么想的。
  我接着谈了我考虑的第二种写法。我说,我认为另一种写法也可以用的,那就是评述和直接引用别人的观点。同一时期或同一事件或同一作品,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都叙述、都引用,而“我”在里面,是属于纯客观的描述者。用一个没有自己观点的“我”去评述浩然……
  我还没有说完,就见浩然摇了摇头,打断我的话,说道:“这个显然不好,有些混乱,而且也肯定写不出味道,太干巴,读者不会买帐的。”
  我还想强调这后一种评传的优点,便说道:“这样有学术味啊!”浩然说,这不是“学术味”,而是“书生味”!
  看来,他只对第一种评传的写法持赞同的态度。他说:“还是你前边说的那种写法好写,但要写好不容易!”
  我说:“我试试看!”
  他笑道:“我等着!”
  我笑不起来,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还要充电的,仅仅靠到‘泥土书屋’去读您的那些著作大概还不够!”
  这时候浩然也收敛了笑容,对我说道,要把它当作一种事业,一种学问。还要看到,这不仅仅是你和我个人之间的事,更主要的是为十亿农民。还是那句话,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写农民,给农民写”。
  他还对我说,这事急不得,要从长计议。他说我还年轻,年轻在这方面也是一种优势!
  说到年轻,他再次问过我的年龄,我回答说我正好三十岁。
  “我比你大了整整三十岁,”他用很有感慨的语气说道,“六十岁了,我已经六十岁了!”
  稍停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三十岁开始写《艳阳天》的。”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嗯哦”地应着。或许这时候浩然只是很随意地这么说的,我却感到了惭愧,也感到了刺激。我心里这样诘问自己:“浩然老师的三十岁是什么样子,你的三十岁又是什么样子呀?”
  “那时候年轻呀!不怕熬夜,写得顺手的时候,一天能写一万字!”浩然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时候,我心里不再胡思乱想,而是问了他一个好久以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梁老师,让您自己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这两部作品,您更喜欢哪一部?”
  浩然被我这一问题问得一怔,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没有人……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比较过,或者无法比较它们两个哪一个我更喜欢!”
  我静静地听着,听他说出他更喜欢哪一部。
  浩然沉思了会儿,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艳阳天》三卷本出版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它,一些文学前辈,特别是叶圣陶老,还有郭沫若老,或写文章夸它,或当着我的面说它好,我自己也觉得它好,为什么?我觉得它紧凑啊!可是,《金光大道》第一部、第二部出版后,特别是我在完成第三部之后,写第四部的时候——第三、第四部都没有出版——我又觉得《金光大道》更好一些!”
  谈到《金光大道》,谈到《艳阳天》,浩然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我听,这天下午他除了跟我谈他的这两部重要作品外,还特别谈了《西沙儿女》。我记得,当时浩然在跟我谈到《西沙儿女》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写它的时候我怕写不好,直到稿子写了近一半了,我还拿不准,对能否写下去心里没有数。但当我写完之后,特别是出版之后,再回过头来看它的时候,我心里对自己说,今后再也没有我浩然写不了的东西了!当时我还产生过创作工业题材的长篇小说的念头,甚至请我的好朋友,熟悉工业题材创作的李学鳌帮我联系体验生活的厂矿。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已。
  浩然的这一段谈话,仅是当时的大体意思。现在我写这篇回忆和纪念浩然的文稿时,只能凭借那天我记的日记,努力地回想。
  这天下午,浩然还从《西沙儿女》谈到了江青,谈到了在“文革”后期他与江青的几次见面和谈话。
  这是我与浩然认识以后,并经过几次面对面交谈之后,第一次跟我谈江青。
  他说,他第一次见江青是一九七四年初的一天,他被北京市委派人从他正在下乡采访的延庆县接到天桥剧场,陪江青看戏。在当时,能够与江青坐在一起看戏,在一些人看来是很光荣,很值得骄傲与自豪的,但是,当时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反倒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小心、紧张的骨头痛,根本无心去看戏里的故事、戏里的人物,甚至看一晚上戏都记不起那戏的名字。
  更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他浩然还没有进入到江青的那个圈子里,已经是那个圈子里的人的他们——于会泳们——却已经对他流露出嫉妒的眼神,似乎是他浩然的到来,会挤走他们中的哪一位一样……
  也是在这天下午,浩然跟我说过,等他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写完的时候,他要把“文革”这段生活写一写,把自己在“文革”中的经历,特别是与江青的瓜葛说清楚。他甚至把这部书的书名都想好了,就叫《笼罩在江青的影子里》,他跟我说了这书名之后,又问我道,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儿故弄玄虚?
  我说,是有点儿那个,让人觉得不朴实,而且,作为书名也太拗口。不如《乐土》、
  《活泉》的书名好。
  他略一沉思,说道,我曾打算叫《心之声》的。
  我摇了摇头,说,还是应当两个字的,就像《乐土》和《活泉》那样。他又说,要不就干脆叫《心声》。
  我说,叫《心声》肯定比《笼罩在江青的影子里》好的!
  2008年春写于昌乐
  (原载《记忆浩然》,黄河出版社,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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