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浩然
向岛
浩然的名字,如今已渐渐淡去,淡入了一切人和事必将进入的历史。当年的“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浩然就是那一个作家。浩然的名字,贯穿着曾经的一个时代。
上中学那阵,几个同学你三毛他五毛凑足三块多钱,买齐了一套三卷本的《艳阳天》。那种争相传阅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尽管人人读得小心,一个学期下来,每本书还是发面似的膨胀,书角折卷,书口足有半拃厚。《艳阳天》虽然带有阶级斗争的痕迹,但是它所传达的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氛围,所塑造的鲜活人物群像,是不可磨灭的。《亚洲周刊》推举的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中,1949-1976年大陆的长篇小说只入选一部,就是《艳阳天》。
随着时代潮流的变迁,浩然被推到边缘地带。在人生的后三十年,浩然是失落的彷徨的,经历了痛苦的失语阶段,他也曾尝试在新的历史时期发出自己的声音,写出了长篇小说《苍生》,还写出三部自传体小说《乐土》《活泉》《圆梦》。不过,再也没有已往的轰动效应了。
就我个人的阅读来说,多年间浩然早已不在阅读对象中排列了。1998年,倒是买过一本《圆梦》,买来了翻了翻也便放下,当时并没有细读。直到2008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四)凌晨2:32——我把这个时间记在了该书扉页——浩然去世以后,才拿出《圆梦》来读,一读竟然放不下,用了一个整天大半个晚上,一口气读完。浩然的文字,最突出的特色是朴实和真诚,还有善良。书中袒露了他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萌生的不无虚荣心的文学追求,以及文学道路上的磕磕绊绊;他对不识字的农村原配妻子的矛盾心理,几次闹离婚的曲折过程,面对年轻漂亮知识女性诱惑时的内心挣扎;他在躲过一次次政治风浪时的侥幸和后怕,此间的心机重重……敢于把一个真正的自我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不但是一种品质,其实也是一个男子汉的风度。浩然的文学才华,他的中国气派、中国精神、中国风格,当下许多人五人六的写作者们,并不能相比——这是几年前浩然辞世后阅读了《圆梦》的感慨。近日再拿出《圆梦》,本想着只是翻翻,不料想欲罢不能地又重读一遍,依然坚信了自己前面的看法。
由浩然,不禁联想到另一位同样是大作家的人所写的自传,同样是洋洋三部,一百多万字,读了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比浩然小两岁,跟浩然一样具有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经历,却自是另一番人生命运。这些且不去说它,只说这三部自传。和浩然那低调朴实的自传体小说相比,此君的自传可谓热情豪迈文采斐然,熟悉其作品路数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一贯的风格,而且越到后来,这样的“风格”就越是膨胀。很显然,他本人很受用也很得意于此。遗憾的是,无数的慷慨激昂,无休止的排比句,在消解了苦难的同时,也消解了真诚,剩下的,只有老王卖瓜,自恋自赏。当年在“大风大浪的预感”面前,他离开繁华都市退避偏远边疆,竟然不是出于明哲保身的身家考虑也没有黯然神伤,他说他只有豪情。跟他同样有过右派生涯又在同期获得第二个春天的刘先生宾雁,因为没有像他那样学得圆滑,后来再遭厄运,流亡异国他乡,按说怎么都应该有些物伤其类惺惺相惜的感触,他却在自传中对刘极尽攻击以至谩骂。他写小说写散文写自由诗写文论写人生哲学,他涉猎红楼老子庄子,他著作等身,他如云鹤,在我们的头顶上来回翱翔。然而他一不小心却会现身某个具体而微的小小地域,不惜放下身份为一场拎不清的所谓文事帮腔呐喊,笑纳廉价的“泰斗”美誉而面无愧色。也真是难为老先生了,这帽子是不是有些太大太旷了呢?说实话,从他的洋洋三部自传之后,我早已拒绝阅读他的任何文字了。我是说“任何”。当然也就无兴趣关注他,仅仅是因为浩然,偶或勾起一点点联想而已。
浩然这个名字,及其带有明显时代局限的作品,也许还会流传下去;而某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当世“大家”呢,但愿他们同样流传。只怕是时间的淘洗,无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