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有好吃的童年
彭振林
我的家乡是湖北江汉平原上一个叫小南海的村子。
童年时,我们家是一个有10口人的大家,兄弟姐妹7 人,加上父母双亲和奶奶。那时还在搞大集体,因我们家人多劳力少( 仅父母两个劳动力),入不敷出,父母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所挣工分根本就够不上一大家人的支出,每年都是“超支户”。那时跟现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由于家境贫困,家中每天一日三餐都是小米或面粉疙瘩汤,很少有大米吃。而到了冬天农闲时,就只吃两餐稀饭了。即便这样,粮食还是不够吃。很多日子里,就用包谷、红苕和南瓜等杂粮掺和着吃。在那个年代,吃肉就更是难事了。只有到了每年的除夕,一大家人才能吃一次有肉有鱼的团年饭。虽然能美味一餐,但还不能敞开肚皮吃,要省着吃。因为紧跟着的几天还有亲戚来拜年需要招待。
但不管怎么说,那时我最盼望的是除了过年,就是家中有客人来。来了亲戚朋友等客人我就跟着多少有点好吃的了。
我们家的亲戚有远有近,父亲家的基本都在本乡本土附近。因为母亲是从其他乡镇嫁过来的,所以母亲家的亲戚一般就都远些。
居住在附近的亲戚有事或串门来我们家里时,一般都会选择吃了饭后过来。有事的说完事连茶水都不喝一口就走了;来串门的亲戚往往是路过时顺便看看父辈们,当然也有专门来的,他们聊上一会家常话,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回去。但母亲特别好客,她在吩咐家人留住客人的同时,自己赶紧到厨房烧水下一碗面条,里面再配上一个荷包鸡蛋端给客人。客人盛情难却,只好端起荷包鸡蛋面,喝上几口面汤,然后推说确实不饿,放下碗筷便匆匆离去,将剩下的面条和荷包鸡蛋留给了望眼欲穿的我们。
那时在我们老家有这么个习俗,每逢有亲戚朋友家中作客,人们事先都会煮上一碗面条加鸡蛋或者是面条加肉丝(主要为腊肉)端给客人先垫垫肚子,等会再吃正餐。但客人往往都是喝几口汤,吃一点面条后,留下一大半给主人家的小孩子们吃,留下的被称作“碗根儿”。这是一种礼节,它既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和感谢,又是对主人家孩子的爱护。小的时候,母亲就常把客人留下的“碗根儿”给我吃。每每得到这种恩赐,我都如获至宝,常常端着“碗根儿”从坮子上的东家跑到西家,边走边吃,馋得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直流口水。
不过,我也有受馋的时候,每到此时,我都盼望家里快点有客人来,特别是母亲娘家的远亲戚。
那时,我们家路远的亲戚平时难得来一次,来了后往往会住上一晚上,第二天过了早再走。
家里来了亲戚,自然要加好点的菜。平时,家里有自家鸡下的鸡蛋,鱼到门前河沟里用渔具捞几下也有了。最主要的是新鲜猪肉和粉丝要上街去买。吃饭前,大人叮嘱我们小孩子在饭桌上要文静点,肉、鱼和鸡蛋等荤菜要多让给客人吃,不许我们在客人还没有动筷子时就把自己的筷子伸向了那几个菜碗里,馋得像没有吃过似的。
当家里来了辈分高的老年亲戚,特别是外公来后,父母就会请出父亲这边家屋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来陪吃饭。尽管家里经济条件差,但父母都要想办法把饭菜做得更体面一些。长辈客人一般都会喝点酒,父亲会拿出春节期间亲戚拜年时攒下的瓶装白酒招待他们,自己慢慢陪着喝点。父亲酒量很小,平时基本上不沾酒。但外公来了,他多少都要陪着喝点。
外公每年一般只会来一次,母亲都会挑选一只老母鸡杀了招待外公。老母鸡养着有些年头了,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个蛋。不像那些养了一两年的母鸡天天会下蛋,能换点油盐酱醋钱,母亲是舍不得杀的。每次,老母鸡都好像是专门为外公准备好了似的。
荤菜都会摆在靠客人的那边,吃饭时父亲会一次次招呼客人多吃肉和鱼等荤菜,自己却一直吃着素菜。见客人不吃肉,父亲就会自己夹起一小块肉或挑点肉皮带头吃起来。
母亲也会一直催促客人吃荤菜。看到客人半天了还不吃,就会拿起一双没有用过的筷子夹起一块肥肉,放进客人的碗里。那时农家人一般都吃不起猪肉,只有家里来客了才破费买来一点,所以客人在饭桌上很少自己主动夹肉吃。
给客人碗里夹上一块肥肉后,看到客人开始吃肉的时候,母亲也会夹上一小块肉片或舀一勺有肉味的荤汤放进我们小孩子的碗里,然后打发我们到屋外去吃,免得我们露着一副馋相老盯着肉碗。
家里来过几次客人后,我们家就会好长时间见不到一点荤腥。父母讲感情也爱脸面,宁愿自己吃得清汤寡水也要让客人吃得体面点。有时家里实在拿不出好菜来招待,母亲就会向邻居借一点腊肉或几个鸡蛋鸭蛋,等自家有了再还给他们。那时,乡下来了客人邻里之间借点好的吃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每年冬季农闲时家里来了亲戚,母亲都会端上一碗热开水,再拿出自家准备过年而舍不得吃的葵花籽或南瓜籽。父亲陪着客人一边嗑着瓜籽喝着开水,一边说着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家庭琐事。就在他们饶有兴趣地拉着家常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们也坐在旁边凳子上,一边装模作样地听着大人们聊天,一边不停地嗑着瓜籽。很多时候,大人光顾喝水聊天,一盘香香的瓜籽很快就被我们连嗑带装进口袋,然后赶紧溜到屋外面找小伙伴玩耍去了。
那时,有些客人到家里来时,一般会带一些小礼物来,多半是我们平时难得吃到的冰糖或饼干等糕点。一次,家境较好的舅舅外出回来后到家里做客,他带来了几个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苹果。尝过后,就像吃了天上的仙果一样美妙无比。随后的好几天时间里,我都在同坮子的小伙伴面前吹嘘苹果如何如何好吃,比冰糖和饼干还要好吃一百倍,直听得那些见都没有见过苹果的小伙伴们直流口水。
那时候乡下,参加吃酒席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有好吃的,所以我们小孩子都巴不得父母带自己去。如果谁家做喜事摆酒席,被邀请方准要带上一个小孩,目的是为了让孩子能美美的饱餐一顿。有的家庭主妇一人去吃酒席时,她就会带上洗干净的毛巾折好放到口袋用作“打包”。在酒席开始前,她还会再准备一个空碗放到旁边,自言自语地说:“孩子们上学没来,好长时间没沾荤了,夹几块荤菜回去给他们尝尝。”于是,在每端上一道菜,等坐上首的客人带头夹第一筷菜后,主妇这时才开始夹一筷放在空碗里。看到菜够桌子上的人再夹一次时,她才夹一筷给自己。一顿酒席下来,桌子上盘碗空空的,而主妇事先准备的空碗也装满了。散席时,她把碗里的肉鱼倒在毛巾上,小心翼翼包好后揣在身上带回家。
我们小孩子因为没有机会同大人去吃酒席,一回到家里,首先就会跑到厨房把厨柜全打开,看有没有大人用毛巾包回来的“好吃的”。如果有,连手都不擦洗,抓上两块鱼肉就往嘴里塞,也不管冷热。要是知道大人吃酒席还没有回来,便赶紧跑到路口去“迎接”。其真正目的是“半路打劫”,以免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
那时,我们还喜欢请客摆酒席的人家到家里借用桌椅板凳或碗碟等。请客摆酒席时需要很多碗碟和桌椅板凳,每个家庭平时不可能备那么多,所以都要向隔壁左右邻居和附近的亲戚借用。被借到的家庭都非常乐意,因为接下来请客的主人会端来一些好吃的表示感谢。于是,当我们家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们小孩子们都会不出去玩耍,一心一意呆在家里等请客的人家送好吃的过来。
时光飞逝,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特别是农村实行农田承包责任制后,家乡老百姓开始丰衣足食,“碗根儿”这种不卫生的旧习俗很快就被扬弃,这是历史的必然。孩子们也不像我们那时一年到头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更别说饱吃一顿。对于他们来说,在家里想吃肉就弄肉吃,想吃鱼就买鱼吃,不仅各种好吃的是应有尽有,而且每天还要不停地变换花样吃。即便如此,还得哄着他们吃、劝着他们吃,看见他们能吃进嘴里,真是比自己吃进嘴里还高兴。
而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各种好吃的反而成为了一种负担。吃多了,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会影响身体健康。所以从养身的角度讲,我们都在避免摄入更多“好吃的”。现在外出吃饭或吃酒席,很多时候都是为了应酬。
写下这篇文字,也许后人不能理解,因为他们已经无法感受我们那个时代生活的艰辛了。回想起我们童年里渴望“好吃的”往事,总是让人感慨万千,倍加珍惜今天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