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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7天前
鄌郚总编

杜审言 李峤 王勃 杨炯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作者
  *杜审言(645—708),字必简,唐洛州巩县(今河南巩县)人,杜甫祖父。高宗咸亨元年(670)进士及第,其后任隰城尉,累转洛阳丞。武后圣历元年(698)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旋授著作佐郎,迁膳部员外郎。神龙元年(705)流放峰州,不久召还,授国子监主簿,加修文馆直学士。有《杜审言集》。
  鉴赏
  以诗唱和,乃是六朝以来文人作诗的一种习惯。这首诗就是作者在读到晋陵(江苏常州)县丞陆某写的《早春游望》,而相赓和的诗。作者大约在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前后任职江阴,陆丞乃其同郡邻县的僚友,原唱已佚。
  “早春游望”关键词在“早春”。因为是早春,关于物候的细微变化,只有特别敏感的人能够察觉。诗人说独有离乡宦游者最容易接收新春信 息 , 而 且 为 之 惊 心 动 魄 。 “ 独 有 宦 游 人 , 偏 惊 物 候 新 。 ” 一个“偏”字,就有表情的作用。使得这个开篇富有创意,可圈可点。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两句承上紧接着写“物候”如何之“新”,是唐诗中最精彩的写景诗句,是想不到的好。盖曙光出现于东方之前,即有朝霞满天的景象,故云“云霞出海曙”,一个“出”字,写出了朝霞变幻的过程,暗示出一个“早”字。梅、柳是早春相互接替的两种物候,“渡江春”三字不大好懂,需要多说两句:原来气候是由江南向江北逐渐转暖,物候的变化也是由江南往江北逐步地发生,江南的梅花先开先谢,江北的梅花后开后谢,江南的杨柳先发芽,江北的杨柳后发芽,有这样一个过渡(渡江)的情形,因此,“梅柳渡江春”五字,不但写出了早春美丽的景色,简直让人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这就是想不到的好了。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 。”两句继续写早春景物的变化。天气逐渐转暖,使得黄莺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悦耳,好像无形中有什么在催促它似的;阳光照在池面,使得 草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悦目,“转”是转变,也可以作闪烁讲。总之,以上四句的写景,用了“出”“渡”“催”“转”四个动词,对景物作动态描绘,较之静态的写景生动得多。对景物作动态描写的成功,是本篇在艺术上最为独到之处。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这里,诗人说的“古调”指什么呢?
  粗心的读者以为是有人唱起了古典歌曲,那就错了。其实,这里的“古调”不是别的什么歌曲,乃是题中提到的晋陵陆丞所写的那一首《早春游望》。只因“贵古贱今”是一种普遍的心理,所以诗人用“古调”来表达可以与古诗比美的意思。他明明只是看到陆丞所写的那首诗,却说“忽闻歌古调”,仿佛有人唱了这首诗似的——这是诗歌表达的灵活,不一定非要那样讲不可。“归思欲沾巾”,是对陆丞原作的感染力的夸张说法,作者也不一定真的掉泪。陆丞的原作今天已经看不到了,也许,它并不像杜审言夸的那么好,然而它抛砖引玉,引出了杜审言的这一唐诗名篇——单凭这一点,就值得读者心存感激。
  (周啸天)

  夏日过郑七山斋
  杜审言
  共有樽中好,言寻谷口来。薜萝山径入,荷芰水亭开。
  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洛阳钟鼓至,车马系迟回。
  鉴赏
  这首工致细密、清新流丽的五言律诗,是杜审言做洛阳县丞时,到洛阳近郊郑七山斋访问时所作。郑七生平不详,可能是位隐者。诗歌描写了山斋的优美风光,表现了与友人郑七的深厚情谊。
  首 联 写 过 郑 七 山 斋 的 原 因 : “ 共 有 樽 中 好 , 言 寻 谷 口来。”“好”(音 hào),爱好之意。诗人说,因为我和郑七都有饮酒的爱好,所以才来寻找他(目的当然是喝酒)。从古代传统的观念看,酒是忘忧解愁之物,曹操就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的诗句,而隐居与饮酒几乎是不可分离的,它正是隐士们高雅、旷达情怀的表现。因此,诗中的弦外之音,是说郑七有隐者的高尚胸怀,诗人对他十分倾慕,引为同调,所以才去拜访他。“言寻谷口来”一句,就用典故来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言”,语助词,无义。“谷口”,汉代县名,在今陕西礼泉县东。汉有隐士郑璞,躬耕于谷口。皇甫谧《高士传》:“郑璞,字子真,谷口人也。修道静默,世服其清高。成帝之舅大将军王凤以礼聘之,遂不曲。扬雄或称其德曰:‘谷口郑子真,故能耕于岩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师。’”诗人因为友人姓郑,就以谷口借指郑七的山斋,同时也以郑璞的清高,来比喻郑七的高洁。典故用得十分贴切,恰到好处。一个“寻”字,也暗示了山斋的幽深。两句诗看似平常,却有如许深刻的意蕴,不惟曲折地交代了郑七的身份和思想性格,也婉转地表明了过山斋的原因和二人非同一般的友情。
  既然“共有樽中好”,又是老朋友相会,当然少不了酒的,诗歌接下来照例就该写喝酒了。然而诗人却不,他却以极大的兴趣,用工细的笔墨,在中间两联描写山斋内外的景色,为读者勾画出一幅优美的山居夏日图。“薜萝山径入,荷芰水亭开。”上一句说,在通往郑七山斋曲折的山路上,长满了茂盛的薜荔和女萝,虽然还未到山斋,但那山斋的幽深和清静,已是可以想见的了。下一句则是进入山斋后的景象:在水亭周围的水池中,一望无际的荷、菱铺展开来,并且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在微风中散发着清香,这果然是一个幽静、美好的所在!“山径”是崎岖的,而水池却是开阔的,经过狭窄山路的行走,来到山斋后,诗人顿觉豁然开朗,心胸也为之爽然。诗中“入”字和“开”字,不仅表示了诗人的行动,也暗示出心情的变化,可谓精微。接着,在“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一联中,作者又把笔触从平面的描写转向立体的空间:在那荷、菱盛开的水池上,雨后新晴,空中洒下明朗的阳光,照在残留的雨水上,蒸气冉冉上升 ; 到 傍 晚 , 天 气 渐 渐 转 阴 了 , 那 天 边 又 传 来 隐 隐 的 雷 声 。 其中“日”“雨”“阴”几个字,暗含着天气变化很快之意。诗人来前,显然刚下过雨(“含残雨”),而到来时天气才放晴,到傍晚又转阴,并且传来隆隆的雷声,显然又要下雨了。这正是深山中特有的气象,作者用天气变化之快,来侧面烘托了山斋的既幽且深,不仅符合生活的真实,也有助于诗歌意境的表现。同时在“日”“晚”二字中,也包含着时间的推移,表明了诗人在山斋中逗留的时间。通过这一联的描写,山斋的幽静景色得到了充分表现,地上风物和空中景象融为一片,在静谧中包含变化,在幽深中充满生机,这里的一切,真叫人心醉啊!作者精细的描写,使山斋风光充满感人的魅力,令人心驰神往!
  中间两联,诗人好像只在流连风光,只字没有提到喝酒。其实,那主人的热烈欢迎,设酒盛情款待,席间杯觥交错的欢乐气氛等情景,全都隐藏在诗行的空白中,让人自去领会。而且,看来诗人还饮得不少,以至于延误了回去的时间。“洛阳钟鼓至,车马系迟回”,与那天边隆隆的雷声相应和,洛阳城里报暮的钟、鼓之声也清楚地传来,诗人该走了,但车马仍然拴着,迟迟没有起程。诗到这里戛然而止,却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余韵,在迟迟未回中,既包含着诗人对山斋风光的倾心爱慕、流连忘返,同时也表现出与主人的深情厚谊,一见而不忍离。在这悠远的余韵中,诗歌产生了动人心弦的艺术力量。
  (管遗瑞)

  晦日宴游
  杜审言
  日晦随蓂荚,春情著杏花。解绅宜就水,张幕会连沙。
  歌管风轻度,池台日半斜。更看金谷骑,争向石崇家。
  鉴赏
  这是一首专门写“晦日”这天唐朝的达官贵人们外出饮酒游乐的诗。
  诗作不仅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平,而且在民俗研究上也具有很高的价值,通过这首诗,人们能够生动形象地了解到当时“晦日”宴游的具体情况,从而更好地认识那段历史中的一个生活侧面。
  “晦日”是指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唐代每到正月晦日这天,人们就要外出临水宴乐,以驱除不祥。据《玉烛宝典》记载:“元日至月晦,人并为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为度厄,今世人惟晦日临河解除,妇人或湔裙。”这是当时的民俗,从民间到宫廷都是这样。另外,诗歌第一句讲到的“蓂荚”,也和这个晦日有关。据古代传说,蓂荚是一种祥瑞之草,从初一到十五每天生出一个荚,到十六日以后每天落一个荚,从蓂荚的增加和减少就可以知道日数。比如《帝王世纪》就说:“尧时有草夹阶而生,每月朔(即初一)日生一荚,至月半则生十五荚,至十六日后日落一荚,至月晦而尽。若月小余一荚。王者以是占历,惟盛德之君应和气而生,以为尧瑞,名曰蓂荚,一名历荚,一名瑞草。”看来晦日临水宴游的习俗,和这个古老的传说是有关系的。
  杜审言做过洛阳丞,这首诗大概即作于洛阳任上。诗歌所写的晦日,从第二句“春情著杏花”也可以看出应是阴历正月的月末,也就是初春时节,这时北方到处杏花开放,显出盎然的春意来,正是郊游踏青的美好时节。诗中写道,士大夫们(“绅”,古代士大夫束在衣外的大带子,这里泛指衣带)在这一天都出城来到水边,搭起供休息、宴乐之用的帐篷来;轻风吹拂,歌声、音乐声在空中飘荡,到傍晚时分夕阳照着水池和楼台,景色就更加美好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些富豪之家的人们已经骑着马,争先恐后地向西晋大官僚石崇曾经居住过的金谷园去了(金谷园是石崇的别墅,故址就在洛阳城的西北,这里是代指当时达官贵人的豪宅)。去干什么呢?自然是宴游的余兴未尽,又去喝酒去了。这一天,也就这样在兴高采烈中度过了。
  (管遗瑞)

  春日京中有怀
  杜审言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鉴赏
  此诗写春日在长安怀念洛阳,内容与前诗相近。
  盖武则天执政时,除大足元年(701)十月至长安,三年(703)九月一度还京外,长期居住东都洛阳。杜审言一生也基本上在东都供职,其生地巩县亦在洛阳附近,故对其有深厚的故土之恋。此诗当是公元702年或703年春天扈从武则天去长安期间所作。
  诗的前四句写此次寓居长安(古属秦地)之无聊,乃至时逢春至也没有好心情。盖审言仕途并不平坦,长期任职卑微,所谓“载笔下寮,三十余载”,即在内任职,其位也远在“文章四友”中其他三人之下。这次扈从长安,也是跑跑龙套,京中又没有情亲至友,不免有些寂寞。所以诗劈头便说“今年游寓独游秦”,很不是个滋味,于“独”字见意。春来景物鲜奇,长安尤称富丽,正该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唐韩翃《寒食》)的时节。可在兴致不佳之际,戴上“愁思”的有色眼镜,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看春不当春”五字,语拙而意妙,既是以我观物的主观感觉,又表现出一种怨艾和无可奈何的情态。以诗人惯用的语言来说,便是“造化小儿”故意相苦,使我损失了一个难得的春天,岂不可恶!
  三、四句紧承此意,不别换笔,只一直写:“花亦不当花,柳亦不当柳。”(明末清初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卷一)“上林苑”本汉代宫苑名,这里用指唐时长安宫苑。诗人随驾,故能见宫苑花发。“细柳营”为汉将军周亚夫屯军之地,在渭水北岸。春来杨柳新绿,在长安远眺可尽收眼底。宫花岸柳,本是赏心悦目的春色,但愁思之际,反觉恼人。“徒”字、“漫”字,十分准确地传达了这种百无聊赖的沮丧之感,这和一般所谓的“伤春”不同,没有那样悲痛,却更让人气闷,更让人惆怅莫名。
  后四句一转,写怀念洛城风日,引出无限归思和遐想。佳节思亲是客居中的常情,在极度无绪之中,诗人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洛阳,目睹那 里 的 故 人 尽 兴 游 春 的 情 景 : “ 公 子 南 桥 应 尽 兴 , 将 军 西 第 几 留宾。”这“应”与“几”,都表示悬揣的语气。“南桥”指洛水上的天津桥风景点,“西第”借东汉大将军梁冀所起宅第(东汉马融《大将军西第颂》),指洛城豪华的楼堂馆所,这两个具有地方色彩的辞藻,可以引起多少遐想!而句中又暗用《史记?游侠列传》中典故,即汉代陈遵豪爽好客,每逢大醉,必强行扣留客人车辖,使其不能中途退席。所以“留宾”一词,也有“尽兴”的意味。诗人想象中的洛城故人游春宴乐越是热烈快活,越是尽兴,就越反衬得他本人独游于秦的乏味。同时也暗示南桥西第今春“少一人”的遗憾,表现出一种艳羡得近乎妒忌的情绪。所以金圣叹一针见血地评道:“南桥公子今虽尽兴,西第将军已自留宾。然我今不与,便都不算。一齐寄语,都要重还。”(《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卷一)可见主观情绪的强烈,是此诗一个显著的特点。
  不过最后两句,诗人并不是直接寄语“公子”,寄语“将军”,而是“寄语洛城风日”。直接和大自然对话,便把自然人格化了,而且充满诗味,表现出诗人对洛城春色爱恋之深。爱之深而盼之切,故作嗔怪语、无赖语:“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真是异想天开,向大自然要求赔偿损失。即:今年欠我的春天,到明年定要加倍还我!结尾两句,既乐观天真,又幽默风趣,居然将先前的愁云,一扫而光。毛泽东咏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本诗篇末结句之妙,正在于它的高瞻远瞩,放眼未来,使意境得到升华,使读者为之感奋。明人胡应麟标为七律结句范例,诚非虚誉。
  七律的形成,较五律为晚。初唐四杰及陈子昂,皆有成熟的五律佳构,然于七律似无所解。故胡应麟说:“唐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诗薮》),如本篇八句紧紧围绕一个春天的心理上的得失交战来写。从今年失一春,写到明年倍还春。如空际行云,大河流水,一气呵成,而有顿挫抑扬之妙。检讨少陵诗律,可悟渊源所自,难怪他道“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话虽过情,但也有根据,非一味浮夸。
  (周啸天)

  赠苏绾书记
  杜审言
  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
  鉴赏
  陈子昂曾说杜审言“载笔下寮,三十余载”(《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看来也算是一位仕途不畅的人物,然而却颇有才名于世,早在青年时代,他就与李峤、崔融、苏味道被人称为“文章四友”。他是唐诗由初唐向盛唐过渡时有过贡献和影响的一位诗人。
  苏绾,杜审言的朋友;“书记”,即苏绾的官职,唐代节度使置掌书记,简称书记,管文牍工作。曹丕《与吴质书》说:“元瑜(阮瑀,字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陆厥《奉答内兄希叔诗》也有:“书记既翩翩,赋歌能妙绝。”这首诗的第一句,即化用了这些意思来形容苏绾其人——潇洒自得,文采出众。唐代节度使负责所辖地区的军、政事务,所以文人到节度使幕府供职,也可以说是“从戎”。“朔边”,泛指西北边境,此处借指苏绾将要从戎之地。这句诗是以提问的方式叙其事。一句写人,二句写事,其间用“本”和“为许”(为何)巧加呼应,造成一气贯注之势。我知道您本是一位风流儒雅、才思横溢的人物,而今为何要从戎边塞呢?这样说,不仅扣紧了题意,也点出了作诗的背景,还应该注意到,这里故作一问,非求其答,实是强调其事,以抒发难分之情,从而为下文的转折做准备。既然朋友已经决定去了,而且就要动身了,自己对此虽不甚理解,不忍分离,然亦无可奈何,怎么办呢?只有希望朋友早日归来。这就是下两句要说的,不过,动人以情的诗是不会说得这么平直乏味的。“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这是多么形象、风趣,而又富有生活情味!“红粉”,形容妆饰美貌的女子,这里指苏绾的妻子;“燕支山”,即焉支山,在今甘肃省山丹县东,据说山产红蓝,可为燕脂。汉时匈奴歌有:“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燕支”在这里既回应了“朔边”,又与上句的“红粉”一词“巧有映带”。诗的三四两 句 用 流 水 对 的 句 式 , 写 得 回 合 婉 挚 , 反 复 致 意 , 意 思 总 落 在 一个“归”字上,那便是“红粉”计日盼君归,君在“燕支”莫忘归!本是己盼友归,忽而别出蹊径,传情语外,借闺人生发以寄己意。诗中虽有惜别望归之意,却无低沉惆怅之情,虽有调侃言笑之趣,却无轻佻浮浪之病;而朋友之间亲密无间的情谊,愉悦无拘的气氛则跃然纸上,是一首很有特色的赠别诗。它那新颖自然,情韵浓郁,爽朗活泼的艺术风调,正使我们看到了七绝向盛唐过渡的端倪。
  (赵其钧)
  渡 湘 江
  杜审言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鉴赏
  唐中宗时作者被贬峰州,这首诗当作于流放途中。从现存传记资料和存诗看,作者是一个率性的人,喜好交游活动。有一次扈从武则天到长安,待到第二年春天,写过一首《春日京中有怀》的律诗,诗打头就说:“今年流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人回不到洛阳,连春天都不当 春 天 了 。 这 首 诗 的 前 两 句 , 如 出 一 辙 , “ 迟 日 ” 语 出 “ 春 日 迟迟”(《诗经?豳风?七月》),对应下文“今春”。诗中“园林”,当指东都洛阳的园林,“昔游”指同高朋文友的聚会,在上面提到的那首律诗中写到过的“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那一类聚会。“昔游”本是快乐的,春天的“花鸟”本来是乐景,但是在眼前这个春天,回想起“昔游”、面对着“花鸟”,却令人惨然不乐。这是因为作者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在空间上,也和京国、故人拉开了距离。花鸟本可娱之物,诗中用来烘托“边愁”(流放边鄙的悲哀),用王夫之的话说,这叫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总之前两句的手法是对比——通过今与昔、哀与乐的对比,用昔日对照今日,用游乐对照边愁。
  后两句紧扣题目“渡湘江”,写诗人在“南窜”之时,看到湘江北去的景色,不禁产生的哀恸。湘江在湖南,由南往北流入洞庭湖,汇入长江,这一自然地理现象,与作者的被流放本来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湘江的流向,与作者的走向恰好相反。对作者的主观方面形成一种刺激,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妒意。就产生了用“水北流”来反衬“人南窜”的构思。
  诗中的“独”字,是相对于“昔游”而言的。“窜”字写流放,形容出被流放者的狼狈。“独怜”“不似”的勾勒,造成一种加码的感觉。
  明胡应麟在《诗薮?内编》说,初唐七绝“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唯杜审言《渡湘江》《赠苏绾》二首,结皆作对,而工致天然,风味可掬”。这首诗通篇运用的是对比手法,前两句和后两句是人与物、南与北的对比,用北去的湘江对照南放的流人。对起对结的形式,是服务于内容的,所以工致天然,风味可掬。
  (周啸天)

  汾 阴 行
  李 峤*
  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祀。
  斋宫宿寝设储供,撞钟鸣鼓树羽旂。
  汉家五叶才且雄,宾延万灵朝九戎。
  柏梁赋诗高宴罢,诏书法驾幸河东。
  河东太守亲扫除,奉迎至尊导銮舆。
  五营夹道列容卫,三河纵观空里间。
  回旌驻跸降灵场,焚香奠醑邀百样。
  金鼎发色正焜煌,灵祗炜烨摅景光。
  埋玉陈牲礼神毕,举麾上马乘舆出。
  彼汾之曲嘉可遊,木兰为楫桂为舟。
  櫂歌微吟彩鹢浮,箫鼓哀鸣白云秋。
  欢娱宴洽赐群后,家家复除户牛酒。
  声明动天乐无有,千秋万岁南山寿。
  自从天子向秦关,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作者
  *李峤(645?—714),字巨山,唐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进士出身,历任给事中、内史、成均祭酒、知政事、吏部尚书、中书令事。
  鉴赏
  这是一首怀古诗,吟咏汉武帝行幸河东(战国、秦、汉以今天山西西南一带为河东),祭祀汾阴后土的史事。这在《汉书?武帝纪》《汉武故事》里都有记载。
  诗采用歌行体。以乐府歌行里常见的“君不见”三字领起开篇。以下基本上以四句一顿,节次分明地进行叙事、议论。诗首先点明汉武帝亲往河东祭祀汾阴后土,是在国力强大、走向极盛时期的举动。对于这次行幸河东,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斋戒的宫殿,宿寝的楼阁,都储备陈设了供行幸之用的物品。行幸时,规模浩大,威仪凛凛,钟鼓铿锵,嘹亮悦耳,旌旗蔽空,迎风飘拂。这四句,实际上对汉武帝行幸河东作了简要的概写。然后,诗作一顿挫,从汉初到武帝以来历史发展的角度,写出行幸河东乃是一个盛世壮举。“五时”,指汉王朝建立以来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五代帝王,他们都有雄才大略,使汉王朝不断繁荣强大,声播遐迩,四方奔凑,国内的老百姓也受到尊重和礼遇。到了武帝,更是大展雄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据《三秦记》记载,汉武帝筑柏梁台,宴集能写七言诗的臣僚。就在这次盛大宴会之后,他又下诏行幸河东。可见,此举确属汉朝的国势发展到巅峰时的大典。接着,诗仍以四句为一节,分叙河东地方长官隆重迎接天子的大驾到来;老百姓倾城而出,观看皇帝威仪的情景;祭祀汾阴后土的盛况;等等。至此,汾阴后土之祠的正题已经简括地叙写完毕。诗人巧妙地运转笔锋,用“埋玉陈牲礼神毕,举麾上马乘舆出”两句承上启下,将诗意由祭祀转到泛河上来。下面,先用四句描写泛游汾河的热闹场面,写得富丽豪华,极恣酣玩赏之乐。再用四句描写欢宴的场面。大陈音乐,声光焕烂,不仅群臣享受到宴饮的欢乐,老百姓也分享到了牛肉和美酒的犒赏。这样,皇帝博得了上上下下的热烈拥戴,他们衷心祝愿皇帝万寿无疆。诗的喜庆气氛和祝颂之意,达到了最高潮,行幸河东的整个活动也被写得毫发无遗。
  以上是全诗的第一部分,着重叙述史事。从“自从天子向秦关”到篇末为诗的第二部分,这部分都是诗人的议论,表达对今昔盛衰无常的慨叹。“秦关”,指函谷关。相传道家始祖老子过关仙去,这里借以隐喻汉武帝学长生术,但还是命归黄泉的意思。这一部分仍以四句为一小节而转换,反反复复地借当日的坛场宫馆、青楼歌舞,化为蒿莱蓬草、黄埃荆棘,说明世事翻覆,盛衰无常,使人无限伤感。特别是最后四句,由汾阴的古今盛衰,归纳出“富贵荣华能几时”的一般议论,指出了社会发展中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现象,确实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具有启示性。相传唐玄宗听梨园弟子唱到此诗的这四句,不禁凄然涕下,并说:“李峤真才子也。”(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唐玄宗的感慨固然有他内心的枨触,而这恰恰也表明了李峤的议论能唤起人们的共鸣,具有广泛的社会生活意义。
  李峤的《汾阴行》,在初、盛唐七古发展演进的过程中,既含有“四杰”歌行的遗脉,又有着盛唐七古的某些特色。文辞高华,讲究藻饰,多用偶句,基本上以四句一节,逐层铺叙,脉络分明,这些都表现了“初唐体”的明显影响。但本诗叙事不再过分铺陈夸饰,主要采用单向发展、一气直下的叙写方法,而不是横向的多角度、全方位的赋写,简洁明确,显出一种转折倏忽,稍见跌宕顿挫的特点,与“四杰体”七古以圆美流转、音韵婉畅取胜有所不同。还有,诗中的议论成分大大加强,表达了作者对一种社会现象的清醒认识和深沉慨叹,比起“四杰体”七古的“曲终奏雅”,往往在篇末自伤不遇的意旨,在境界上有所拓展,而向着盛唐七古博大深厚的社会内容,慷慨激昂的风格特色迈进了一步。以上几点,都是本诗为继起的盛唐七古所提供的新东西。当然,它不如盛唐七古那样雄壮宏阔,只是新的发展趋势的发轫而已。
  (王锡九)

  采 莲 曲
  王 勃*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
  桂櫂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
  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娼家。
  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
  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
  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
  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
  故情无处所,新物从华滋。
  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
  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
  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裴回江上月。
  裴回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
  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作者
  *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王通之孙。高宗乾封元年(666)应制科对策高第,拜朝散郎。沛王召为府修撰,因戏为《檄英王鸡》被斥出府。总章二年(669)入蜀漫游。上元二年(675)秋赴交趾省父,次年秋渡海落水,惊悸而卒。少时即显露才华,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有《王子安集》。
  鉴赏
  这首《采莲曲》,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录在“清商曲辞”中,以首句“采莲归”为题。《采莲曲》本为梁武帝萧衍改《西曲》所创制的《江南弄》七曲之一。王勃的这首诗,虽是拟乐府旧题,但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较大的创新,代表着初唐时期诗歌创作的风气。
  诗写一位采莲女子怀念征夫的感情。诗人选择了傍晚时分采莲归来的特定背景来抒写。一开始,诗即写女子采莲归来,绿水荡漾,沾湿了她的衣裳,又杂和着荷花的清香。这是女子经过一番采莲劳动的形象。这时,秋风吹起浪涛,野鸭和大雁受惊而高飞,也触动了采莲女的内心情感。这句写景有“兴”的意味。下面四句,接着写这位年轻漂亮、服饰华丽的女子,轻轻地摇着精美的画舫随波而下,极目眺望无边无际覆盖着绿叶的岛屿和开放着荷花的水潭,耳中听着远处传来的江上渔歌、吴越小曲。这些所见所闻,都惹起了她的相思苦恨。“相思”二字就是全诗的旨意。接着又用四句点明相思的由来,是因为岁月流逝,而出塞的征夫至今尚未归来,思妇在水上采莲,消磨时光,感到孤独寂寞;现在到了傍晚时分,她独自归来,触景生情,因而心中产生了思远的情怀。“今已暮”三字,呼应首句的“归”字,表明本诗所写的是采莲女子日暮归来时的相思之情。
  继而诗又深入一层,写思妇的品质。尽管傍晚采莲归来,独宿空床的生活令人煎熬,但采莲女还是忠贞于他们的爱情,坚持自己的操守。“那必尽娼家”,用反问句式,谓女子并没有都沦落为娼女,意即她自己决不会因为亲人远戍而变心。不仅不会变心,相反,比别人还要坚定。“官道”二句以疑问的口气,将采莲女和采桑女加以比较对照,认为前者比后者在爱情上更加忠诚。这其实是诗中思妇的自我表白。“城南把桑”系用汉乐府典故,《陌上桑》里的女子罗敷,是一个忠实于爱情的典型形象。此诗里的采莲女自云对丈夫的感情超过罗敷,可见,她对爱情是多么执著。
  从“莲花复莲花”到“还羞北海雁书迟”,主要是咏物写人,抒发思妇的离愁别恨。江上莲花朵朵,莲叶田田,花叶纷披,十分稠密。荷叶的翠绿色,比不上女子的婵娟蛾眉;鲜红娇艳的荷花,也只能差可与女子红润的脸庞相比美。这几句由纯为写物转到以物比人,着重突出女子的年轻貌美,从而唤起她的离恨。“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尽管江上环境很优美,自己也是韶华容颜,但因为征夫远在塞外,我惆怅地遥望那别离的地方,回忆当初难分难舍的情景,心中充满了悲伤之感。转而咏物:“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牵动荷花,喜爱它们并蒂开放;折断莲藕,喜爱它们丝丝相连的缠绵形象。这两句寓情于物,借白藕的丝丝相连,荷花的同根并蒂,表达思妇征夫的柔情蜜意。今天,当日的两情依依已经无处可寻了。虽然物态还如同过去一样,但在思妇看来,它们只不过是一片生长得很茂盛的荷花荷叶而已。想到这里,不禁无限伤情。自己为爱情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到头来则长期为离愁别恨所折磨。“西津交佩解”,用晋葛洪《神仙传》记载的郑交甫在江边遇到两位神女,十分爱慕她们,神女解下玉佩以相赠的故事。这句意谓采莲女过去曾对征夫以身相许,而毫无悔恨。“北海雁书”,用《汉书?李广苏建传》中苏武北海牧羊,雁足传书的典故。此句则谓征夫在边塞上,久无书信,不免使女子产生担心和怀疑。这种忆昔伤今之情,归结到底,表现了采莲女深沉的相思情怀。这一节从时间和空间上反反复复地交错写来,对于女子的“相思苦”确实写得很深刻,富有感染力。
  从“采莲歌有节”到篇末,诗情再作转换和深化。本来,采莲女已经在日暮时分归来了,这里则写她夜间又到江上采莲。她一边采莲,一边有节奏地唱着采莲曲。夜间江上的景象和白天大不一样。傍晚,吹起了秋风,此时更是凉风萧瑟。高远的天空里,一轮明月伴随着采莲女来往徘徊,清淡的光辉照耀着江水,闪动着粼粼波光。江风冷月,传达出了采莲女深沉的枨触,再一次表达了她的“相思苦”的情怀。这里完全是寓情于景,没有从正面写情语。它与上文写其“采莲归”时的情感,对照起来加以体会,颇得详略映衬之妙。采莲女在江上来往采莲,遇到了其他夜间出来采莲的吴娃越女,她们都打扮得很娇艳美丽。姐妹们相见,互致问候,都探问从这条寒江到达征夫所在的关山千里的边塞,究竟是山几重,水几重?可见,饱受着别离的煎熬、相思的苦恨的女子,不是一个采莲女,而是许许多多日夜辛勤劳动的采莲妇女。这就在前文写采莲女“相思苦”的基础上,描写了广大劳动妇女在爱情婚姻上的不幸,将征夫思妇的普通题材,提高升华为一个富有广泛社会意义的主题,写得非常深刻,是十分可贵的。
  梁、陈以来,《采莲曲》是诗人常用的乐府旧题,大多或摹写水容物态,或描绘采莲女的容貌服饰。特别是在风格上,他们的作品比较浮艳绮靡。王勃的这首诗,虽然抒情主人公同样是采莲女,自然景物的描绘乃至遣词造语,也都明显地受到南朝诗人的影响,但所塑造的伤离恨别,刻骨相思的女子形象,尤其是思妇征夫的主题揭示出了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则是南朝诗人所无法相比的。王勃在理论上对六朝余风深致不满,而在创作实践上又未能摆脱其影响。这首诗就是一个例证。它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初唐诗歌从六朝余风向唐诗刚健爽朗的风格变化发展的轨迹。
  王勃以前的诗人拟写此题,都是五言短章,此诗则运用七言,篇幅也比较宏大,表现出初唐七古崇尚铺陈赋写的一般倾向。不过,此诗在“四杰体”七古中抒情性较强,很注意将人物的感情寄寓在客观景物的描写刻画之中,具有强烈的抒情效果。诗以七言为基本句式,大量运用五言句,又灵活地参用“三五七”“三三七”句式,学习、模仿乐府民歌的结体方式,也加强了诗的抒情性。诗中多用蝉联和复沓的形式,更使诗流转圆美,情韵婉畅。诗中“采莲”“莲叶”“莲花”“花”“叶”等字词多次出现,造成重叠复沓的形式,显然具有南朝民歌《西洲曲》的风味。并且重叠复沓的形式还往往与蝉联方式交织运用,读来特别让人觉得诗的节奏铿锵,音韵和婉。总之,虽然此诗具有叙事诗的骨骼,但它艺术上的成功之处乃在于抒情。以上所谈的诗中几个主要表现方法,都对加强其抒情性具有很大的作用。
  (王锡九)

  滕王阁诗
  王 勃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鉴赏
  公元676年旧历九月,洪州(江西南昌)滕王阁修葺一新,正在举行隆重庆典。王勃即席作序,气定神闲,旁若无人,下笔千言,不多时便写下一篇空前绝后、震铄古今的骈文经典《滕王阁序》,四座皆惊,交口赞誉。据说原先阎伯玙都督是要让他的女婿露一手的,不料王才子当仁不让,即兴挥毫;阎公也颇有雅量,赞誉有加。其实,滕王阁不过是个切入点,与会其他人都是陪衬,王勃天赋的才华,瑰美的辞章,从容的风度与胸中横放杰出的丘壑江河,才是不朽的滕王阁,成就了文学史上的这段佳话。
  《滕王阁诗》是这篇名序的结尾,采用了七律的体式。在七律体式初露峥嵘的初唐诗坛,虽说比五言只多了两个字,但是七律舒缓不迫,张弛有节,纵横捭阖,有更开阔的回旋余地与想象空间,滕王阁诗应是一时之选。王勃登临之日,距滕王建阁才不过四五十年,江山依旧,人事却非,俯仰今古,能不怃然?尤其置于千字骈文之后,长袖善舞,长歌当哭,非七言而何?为什么回肠荡气的刘邦的《大风歌》、项羽的《垓下歌》都用七言,屈原的骚体也以七言为主,大抵是由于文气吐纳所需,只有呜咽叱咤方能吐纳块垒不平之气,方能体现大时空的跨度与力度,方能充分展示诗人的气魄和才华。
  《滕王阁诗》的立意并非记一事之功和一时之盛,而是感慨盛衰无常与世事沧桑,寓人生苦短修名不立之意。首联以衰写盛,从“佩玉鸣鸾罢歌舞”使人联想起昔日之美女如花,宾从似云,此所谓不写之写。有人认为写富贵须以冷落反衬,曲终人散,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白居易《宴散》)最为得体。那些佩戴着琳琅佩玉的美女到哪里去了呢?颔联则是以盛写衰,如序文所云:“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如此宏丽壮美的建筑由谁来主宰呢?时过境迁,人去楼空,唯有南浦的云、西山的雨来去匆匆而已。画栋珠帘,朝飞暮卷,表面的豪华掩饰不了内心的凄清。白居易《琵琶行》“血色罗裙翻酒污”也是以盛写衰,为“门前冷落鞍马稀”作铺垫。这种有无相生、虚实互补写法最剀切盛衰无常题旨,“此时无声胜有声”,更令人回味无穷。
  无论绝句与律诗,第三句或第三联往往是全诗的关键所在。论文势是由转折而变化,论意境是从平面到立体,论时空是以有限驭无限。初唐诗人似乎比前代诗人更多了几分时空意识与全局观念,更多了几分对于自然与人生的感悟与思考,因此也就多了几分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第三联“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这是写滕王阁的外部世界,超越那些画栋珠帘、红男绿女,从大自然的寥廓联想到人生的短暂,修名之难立,能不使人唏嘘流涕?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似乎是它的翻版。如果说前两联写滕王阁的高峻,从实景从物象微观,取仰视角,那么这一联则是写滕王阁的渺小,从虚空从无限宏观,取俯视角。一切风流人物、名园胜会都将被时间之流淘尽,而存在只属于当今。这样,才与第四联“阁中帝子今何在”呼应,居高临下,俯仰古今,诗人的主体人格完全被凸显出来。李白的《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俱往矣”,这类句式纵横捭阖,叱咤风云,最适合表现一时的意兴与千古的风流。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亦复如是。王勃是说:古人已矣,有负如此大好江山胜景与如水年华,后来者应该警悚、自勉,不使时间之川空流。对照序文,“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便可见其豪放不羁的气概。王勃才秀人微,当时才二十七岁,正当雄姿英发之时,这个“空”字有嗟叹,有惋惜,更有奋发踔厉之壮志,建功立业的雄心。全诗前两联纪实,后两联务虚,境界廓大,思想深邃,神采飞扬,逸兴遄飞,为整篇序文收了一个有力的豹尾!
  前人称“王勃高华”(明陆时雍《诗镜总论》),滕王阁诗也是一篇高华的力作。
  (方 牧)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王 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鉴赏
  诗人从长安送姓杜的朋友到蜀中任职,写下了这首送别诗。“少府”是唐人对县丞的称谓,这表明了杜某出任的官职。题中“蜀川”或作“蜀州”(今四川崇州),按唐置蜀州在王勃去世十年(686)后,故不当作“蜀州”。“蜀川”,泛指蜀地。
  有人说首句的“城阙”指成都,而《文苑英华》这句一作“城阙俯西秦”,据此可知“城阙”实指长安。“城阙辅三秦”在句式上属倒装,意即长安以三秦(三秦,项羽灭秦曾三分关中之地而治之,代指关中)为辅。“风烟望五津”亦属倒装,意即望五津(五津,指蜀地从都江堰至犍为一段岷江的五个渡口)风烟。一句点送行地点,一句点杜少府之去向。
  两句虽未及送别,但通过对举两地风光,以“望”字一点,便写出了行者踌躇上路,前路风烟迷茫的状况,道出了送者一片依依惜别之情。
  “宦游”指离乡在外做官。而在唐时人们心目中,在京供职和外任有很大差别。从长安到边远的蜀地,杜少府不免感到悲凉。诗人王勃非常体谅朋友的心情,他轻轻抹去那“不同”,而强调彼此的“同”——“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强调自己对朋友心情的理解,这一点很重要,由于富有人情味,因而富有感染力。
  动之以情,会使人感到慰藉,却不免低调;喻之以理,更能使人为之振作,所以诗人讲了两句豪言壮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里点化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诗意。曹诗偏于大丈夫应以四海为家这一层意思;此诗强调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心理上的亲近,在道义上的互相支持和鼓舞,是其创意所在。所谓“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这两句诗也因而成为对风义相期的崇高友谊的赞颂,故为人传诵。
  在高调之后,复出以款语叮咛:“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诗人与杜少府皆仕宦中人,虽是惜别,又何至于像少年男女分手时那样儿女情长,哭哭啼啼。两句略寓戏谑的口吻,振动一下空气,舒缓一下气氛,使诗意不至于太严肃太凝重;它像乐章中一个舒缓的尾声,情味深长。
  “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少司命》),南朝文人江淹在《别赋》中历叙各种离别情事后,蛮有把握地结论道:“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唐代诗人往往和前人唱反调:“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送柴侍御》)、“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等等,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同一基调,读后使人胸怀宽广,态度乐观。这显然是那个长期繁荣统一的大时代所赐。而在送别诗中首先举首高歌,指出向上一路的,却不得不推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周啸天)

  山 中
  王 勃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鉴赏
  这首诗是王勃在流寓巴蜀(今四川)期间写的,题中的“山”指蜀山——川北和川西都有山区。诗人寓蜀的由头,是因为他在长安沛王府中写了一篇游戏文字——《檄英王鸡》,不幸被毫无幽默感的唐高宗读了,认为有挑拨亲王之嫌,一怒之下将也逐出王府。一个年轻才子,就此断送了前程,其心情之悲苦,是不言而喻的。这首诗写的不是一般人的乡情,而是一个失意者的乡情,则思过半矣。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这两句写滞留他乡的悲苦心情。在唐代,人们入蜀一般走陆路,即川北蜀道,而出蜀则一般走水路,即川南长江。因为诗人的思绪是出蜀,所以开篇就写“长江”,写渴望还乡而不得的心情。“长江悲已滞”句,语意上具有模糊性。若读为作者因为久滞长江上游(巴蜀)而悲伤,则诗意寻常。不过,一句也能抵“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南朝齐谢朓《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两句。若读为长江之水悲伤得流不动(所以自己不能还家),是移情于物,给久滞他乡以一个本不成立的理由,则诗意奇崛,翻出了六朝诗人的手心。正是这种语言上的模糊性,造成了汉语诗歌不可穷尽的魅力。
  再说“将归”,这个词初见于宋玉《楚辞?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意指游子,即将归之人。“送将归”是送行,“念将归”是思归,一字之改,意味顿别。“万里念将归”也可两读,既可读为万里以外家人对游子的思念,也可读为远在他乡的游子苦苦思 归 。 作 后 一 种 读 法 , 在 抒 情 上 比 较 接 近 杜 甫 的 “ 万 里 悲 秋 常 作客”(《登高》),又使人联想到作者所写的“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滕王阁序》),其心情的凄苦,可想而知。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如果说前两句着重写游子的心情,这两句则着重写他所处的气候(秋风)和环境(山中)。宋玉在《九辩》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天是摇落的季节,深山老林中,一阵秋风就能吹下成片的落叶,树上叶子越来越少,地上叶子越来越多。常言道“一叶知秋”——一片落叶都能引起萧条的感觉,何况漫山的落叶!何况“山山”的落叶!实话说,秋山中明丽之物亦多,如石泉、松枫等等。然而诗人只写“山山黄叶飞”而不及其余,这是艺术上的剪裁和选择,表现出落魄者别有怀抱。这怀抱用《楚辞》的话说,就是“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淮南小山《楚辞?招隐士》)诗题“山中”的出处,就在这里。如果说山中本来就“不可以久留”,那么,秋风萧瑟的山中就更不可以久留了。所以,这两句的写景中,也暗含王孙思归之意。
  挹《楚辞》之芳润,是这首小诗的一个显著特色,表现在题目上,也表现在措语上,也表现在比兴起结(以景起、以景结)的手法上,因此它的意境格外缠绵。此外,三句的“况属”二字和首句的“已”字相映带,有递进之致,故结构紧凑;末句的“飞”字和首句的“滞”字相映带,有跌宕之致,故意象生动。
  (周啸天)

  九日登高
  王 勃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今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鉴赏
  这首诗作于王勃南游巴蜀之时。本事见于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八“邵大震”条:“(大震)《九日登玄武山旅眺》云:‘九月九日望遥空,秋水秋天生夕风。寒雁一向南飞远,游人几度菊花丛。’卢照邻和云:‘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玄武山在今东蜀。高宗时,王勃以檄鸡文,斥出沛王府。既废,客剑南,有游玄武山赋诗。照邻为新都尉,大震其同时人也。”所谓“檄鸡文”,乃王勃写的一篇游戏文字,假托沛王鸡传檄声讨英王鸡。高宗认为是在挑拨诸王关系,将他逐出了沛王府。王勃突然遭此沉重打击,一时彷徨失措,不久离开长安,入川观景访友。其时友人邵大震为官安阳,卢照邻作尉新都,离梓州玄武山不远。适逢重阳佳日,于是相约登山为酒之会 。 与 会 者 中 , 唯 勃 “ 时 运 不 济 , 命 途 多 舛 ” , 为 一 时 “ 失 路 之人”(《滕王阁序》),所以,勃诗较之卢、邵之作更加沉郁悲深。
  “九月九日”四字扣题,点明撰诗的节令场合。九九重阳,插茱萸,饮菊酒,据说可以辟除邪气,消灾长寿。“望乡台”实有其地,离玄武山不远,这里借用其名,突出“望乡”二字。王勃不得已远游异乡,寄食他人,“望乡”之意,与重阳饮酒消灾的喜乐形成鲜明对比,为全诗笼上一层惆怅气氛。次句“他席他乡送客杯”,“送客”,是这次酒会的另一使命。此诗但言思归,并无留别之意,可知客人不是王勃自己。“他席他乡”,已经隐寓一个“客”字。自身为客,却又践他方之地,借他人之席 , 举 送 客 之 杯 , 可 见 自 己 仍 不 得 不 在 他 乡 异 地 继 续 逗 留 , 叠用“他”字,与隐去不书的“我”字形成鲜明对比,反映出诗人席间心情的沉重。
  后面两句,“人今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仍然写羁旅情怀,而又翻进一层。“人”指诗人自己,与“雁”对比。“南中”即南方,包括巴蜀和整个江南地区,与包括诗人家乡在内的“北地”相对而言。读王勃文集可知,他游蜀时,每每作些但说好话的应酬碑文,作为游食的一种手段,这于恰因不世故而遭文祸的青年才子来说,是多么难堪的违心之举!一个“厌”字,集中反映了他对这种浪迹生活深深厌倦的情绪。年方弱冠的少年王勃,因此产生了对故乡生活的深深怀恋。凭高远望,蓝天白云之间,有队队飞鸿,哀哀而来。“北地”是鸿雁的故乡。这两句诗可作两层理解:一层意思是说,我今已对南国生活深深厌苦,你鸿雁何苦重蹈覆辙,离乡背井呢?另一层意思是,鸿雁南飞,乃为严冬所逼,政治打击像自然界的冬天一样冷酷,王勃感到自己与鸿雁的命运一样凄苦。这两句以雁喻人,人雁对比,以反问语气,奏变徵之音。
  诗只短短二十八字,而百回九折,曲尽思乡之情。复叠、对比、拟人等艺术手法也都运用得圆润妥帖。
  (王庆生)

  从 军 行
  杨 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作者
  *杨炯(650—693),华阴(今属陕西)人。初唐四杰之一。高宗显庆六年(611)举神童,五年待制弘文馆。上元三年(676)补校书郎。武后垂拱元年(685)出为梓州司法参军。天授元年(690)直习艺馆,后为婺州盈川令,世称杨盈川。有明辑本《盈川集》。
  鉴赏
  《从军行》是乐府旧题。有人认为杨炯这首诗是“裁乐府作律”,作为一首五言律诗,起承转合,措辞用典,声律排比,已臻十分成熟。尤其是对偶整饬,音节铿锵,而且有句中对(颔联),流水对(尾联),龙跃鹰扬,呈搏虎击兔之势,意境壮美,时空跨度很大。该诗人选闻一多《唐诗大系》,下注“赋体”二字,因其铺陈叙事,以写实见长,不用比兴。
  首尾四句,从烽火闻警到投笔从戎,抒发慷慨意气与报国壮志,腾挪跳跃,叙事架构宏大,中间两联虽是想象之辞,却也运用纪实手法——真实的画面,生动的情节和精细的刻画,充实了叙事内涵。全诗以实境衬虚境,既写实又写意,所以,闻一多先生才说它是“赋体”。
  杨炯这首诗写书生从军,北朝民歌《木兰辞》写女子从军,一为律诗,一为乐府,两者异曲同工。《木兰辞》中间有四句奔赴疆场的概括描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与杨炯《从军行》颔颈两联句式极为相似。不过,前者为快镜头摇转,后者为慢镜头展示;前者虚写过程,雄关峻岭,一闪而过,后者实写征战,风雪弥漫,百折不回;前者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作交代,后者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作铺垫。这固然是由于两者的诗体、题材、重点和处理方法不同,但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可比性,至少杨炯在写作时或得到过《木兰辞》的启发。《木兰辞》是质朴自然的民歌风格,也有学者认为是在流传过程中经过隋唐文人润色加工,局部已被律化。仅就这四句作比较,杨炯似乎更胜一筹,更具力度、深度与广度。一边为“凤阙”,一边为“龙城”;一边为风雪,一边为旗鼓,对仗工整,铢两悉称。“雪暗”一联应是唐诗中意象密度最高的警策。“辞”“绕”“凋”“杂”一连串动词,不仅刻画了人物的意气神态,也展现了战斗的艰苦卓绝,把《木兰辞》未能写到的战争的许多侧面和军人的精神风采充分地大写意地展示出来了。
  最后,说一说这首诗的主题。也许是南北朝时期三百年分裂的反作用,人们渴求统一,期盼振兴,对于新的统一帝国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尤其是“士”这一阶层,普遍存在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整个社会弥漫一种尚武风气,投笔从戎、卫国戍边成了时尚和热点。如陈子昂、岑参、高适等都是文人从军,多次出塞;到了中晚唐,书生的李贺仍念念不忘“男儿何不带吴钩”(《南园十三首》),知兵的杜牧也“一笛闻吹出塞愁”(《润州》)。这一由于传统与时势形成的爱国主义,得到广泛认同,使唐代边塞诗金戈铁马,焕发奇情异彩。中国历代都有边患,有战事,饱受战乱乃至屈辱之苦的百姓,都渴望“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不斩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杨炯这首诗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主题,如军旗,似战鼓,读之使人振奋。
  (方 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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