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庆善
胡绍棠先生积历年之功完成《楝亭集笺注》,这实在是一件值 得庆贺的成就,因为到目前为止《楝亭集》尚无注本问世,绍棠 先生的笺注本则是第一本。这项工作不好做,但对《红楼梦》研 究来说又非常需要。古人说“知人论世”,我们要真正地了解和认 识《红楼梦》,就不能不更多地了解它的作者曹雪芹,当然也包括 他的家世。而在曹雪芹家世中,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一个至关重要 的人物。研究曹寅,研究他最主要的作品《楝亭集》,这对我们了 解《红楼梦》创作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了解曹寅及其曹家由盛而 衰的巨大变故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了解曹雪芹的创作动机 和思想性格,都是十分有意义的。
我们知道,任何一部成功的作品无不是作家人生体验和感悟的 结晶,《红楼梦》更是这样。《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但根 据以往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曹雪芹的家世与《红楼梦》 的创作有着密切的联系,《红楼梦》中的许多素材就直接来源于曹家 的生活,比如元妃省亲,就是从康熙南巡化出来的。《红楼梦》第十 六回写到贾府忙着修建大观园,准备迎接大小姐元春回来省亲,赵 嬷嬷回忆当年“太祖南巡”,说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 的淌海水似的。”又说独江南甄家“接驾四次”,“别讲银子成了粪 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 不得了。”这里说的“江南甄家”无疑是“江南曹家”的影子,而 正是在曹寅担任江宁织造的时候接驾了四次。曹家在曹寅的时代达 到了鼎盛时期,曹寅四次接驾康熙皇帝,使曹家享受了无比的荣耀, 正如《红楼梦》中描写元春省亲时的情景一样,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然而,好便是了,也正是因为曹寅四次接驾,造 成了巨大的经济亏空,从而埋下了衰败的祸根。真是兴也曹寅,败 也曹寅。过去关于曹家败落原因的研究,有政治原因说、经济原因 说及骚扰驿站说三种观点的讨沦,其实单纯地说曹家败落是因政治 原因、经济原因或骚扰驿站,都很难解释清楚曹家败落的因由。应 该说既有政治的原因,也有经济的原因。曹寅因接驾造成的亏空, 无论是康熙皇帝还是曹寅本身,早就感到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间题 虽然康熙十分清楚曹寅亏空的真正原因,但还是不止一次地提醒曹 寅要千万小心,曹寅也深知关系重大,至死也因亏空事而不能瞑目 但在康熙一朝,因有康熙皇帝的庇护,曹家并没有出事。当康熙去 世,雍正上台,失去了靠山的曹家,亏空的危机就凸现出来了。在 政治上雍正并不信任继曹寅、曹颐担任江宁织造的曹频,对他没什 么好印象,说曹频“向来混账风俗惯了”“原不成器”,甚至怀疑他 “乱跑门路”“坏朕名声”。所以曹家败落的原因不能排除政治的因 素,改朝换代对曹家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亏空则是导致曹家 败落的主要原因。雍正上台,大刀阔斧地整治吏治,其中清查钱粮、 清理亏空是重要的方面。雍正虽然对曹腼没什么好看法,但并没有 像对待李煦那样很快就查抄流放,而是要他如数补足亏空,给了曹 频一个机会。直到雍正五年出了疆扰驿站的事情,才查封了曹家的 财产。但曹家比李煦家幸运的多,在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还拨给了 十七间半房子,让曹家在北京还有个地方住。看来雍正对曹家是手 下留情了。曹家虽说在曹类身上彻底败落了,但根子在曹寅的时代 就埋下了,问题还是出在亏空上,骚扰驿站不过是一个导火索或是 由头。研究曹家兴衰的命运,曹寅是个关键。曹家兴衰的巨大变故 毫无疑问对曹雪芹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研究曹寅对了解曹雪芹的 思想和《红楼梦》的创作是很重要的。
曹寅对曹雪芹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学者们的关注不仅仅是因为 曹寅在曹家兴衰变故中的重要作用,还有的就是曹寅本身的才华、 喜好、交游和思想。曹寅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可谓多才多艺,文 武双全。他不仅诗文在清代有一定的地位,而且熟知经史,精通理学,对禅宗道家也深有理解。曹寅还是一位剧作家,创作有传奇 《续琵琶》、《虎口余生》及杂剧《太平乐事》、《北红拂记》等。 他的绘画书法也很有造诣。几年前曾有一位年轻的收藏家到《红 楼梦学刊》编辑部来,给我看过他收藏的曹寅画的册页,一共六 幅,画的都是山水,我感觉画得不错。据一些专家鉴定认为是真 品。曹寅还是一位藏书家,据《楝亭书目》着录,曹寅藏书共有 3287种,其中说部就有469种。这只是着录在册的,他的友人张 伯行说他“经史子集,藏书万卷”,这是可信的。曹寅甚至还能粉 墨登场,其友人张大受《赠曹荔轩司农》诗中说:“多才魏公子 援笔诗立成。有时自粉墨,拍祖舞纵横。”看米,曹寅不止是一个 官僚、文人,还是一个才华横溢、兴趣广泛的人,他这些方面会不 会对他的孙子曹雪芹产生了很大影响呢?我们读《红楼梦》常常 被作者的才学知识所震撼,常常感叹曹雪芹怎么什么都懂啊!无论 是建筑、诗词、服饰、饮食,还是医药等等无不精通。俞平伯先生 晚年曾不无感慨地说,《红楼梦》怎么能是一个人创作的呢?一个 人怎么能创作出一部《红楼梦》呢!俞老的意思当然不是说《红 楼梦》不可能是曹雪芹一个人创作的,而是对曹雪芹多方面的才 华感到不可思议和由衷的敬佩。曹雪芹当然是一个天才,但天才并 不是天生的,天才除了本人的天分之外,后天的学习努力则是不可 缺少的,而家学的渊源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曹寅去世时,曹雪芹 还没有出生,但有这样一位祖父,对曹雪芹产生影响是不奇怪的。
曹寅在思想上、精神上是否对曹雪芹有过什么直接的影响呢 这是人们更为感兴趣的问题。湖南师范大学教投刘上生先生在《《楝 亭集》与《红楼梦》》一文中就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认为《楝亭集》 与《红楼梦》的关系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因为它们是祖孙二人的精 神载体。认识曹雪芹对乃祖思想性格和精神文化遗产的继承和扬弃, 有助于对《红楼梦》内在意蕴的深层把握”(载《红楼梦学刊》 1998年第三辑)。在这篇文章中刘上生先生首先就注意到了曹寅、曹 雪芹祖孙二人一脉相承的爱石情结和石头意象在他们各自书中的突 出地位,并分析了曹寅诗中表现出的自由心性、不材之愤和反奴意识及其对曹雪芹的影响。对刘先生的具体观点人们可能会有不同的 见解,但我认为这样的研究是很有价值的。绍棠先生的《楝亭集笺 注》同样对曹寅诗中反映出的思想人格予以了极大的关注,正如他 在前言中所说:“《楝亭集》中的许多诗文是曹寅生活和思想的直接 反映。从《楝亭集》我们可以了解曹寅的思想、为人和生活的方方 面面:有作侍卫时奉差奔劳的艰辛与感慨,有欲建功业而又科第无 门的抑郁,有宦途受挫时的委屈与恐惧……从《楝亭集》中我们可 以看到曹寅独特的身世经历,独特的身份地位使他形成独特的处世 态度,他的上升、腾达,以及晚年对于身后的败落与萧条的隐约预 感。”曹寅这些生活的感受和人生体验,是否影响和启迪了他的孙子 曹雪芹的心志,从而加深了曹雪芹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呢?这确实 是一个非常令人感兴趣和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绍棠先生的《楝亭集笺注》不仅是一般的古代诗文集的注本, 或者说是一本红学资料书,而且是一本有很高学术含量的书。绍棠 先生除了注重诗词文意的注解诠释之外,还特别注重与曹寅经历交 游有关内容的挖掘与阐释,还解决了不少有关曹家家世和曹寅生平 经历中以往研究尚未提到或尚未解决的问题,如关于顾景星与曹寅 的舅甥关系、关于曹寅的弟弟曹宣生年的问题、关于曹寅丧妻及续 娶的时间问题、关于曹玺故后曹家所遭遇的政治挫折问题等等,绍 棠先生或有新材料的发现,或有新的认知,表现出深厚的学术功底 和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
研究曹雪芹家世,是红学的重要内容之一。自胡适开创新红学 以来,有关曹雪芹家世的研究涌现出许多重要的成果,特别是在红 学新时期,对曹雪芹家世的研究成果更多也更为深入,从而奠定了 研究《红楼梦》的重要基础。绍棠先生的《楝亭集笺注》毫无疑 问是红学的重要成果,我们期盼能有更多的这样的学术成果出现, 从而使我们对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有进一步的认识。
是为序。
2007年5月2日于江苏丰县
前 言
《楝亭集》是清康熙间刊刻的曹寅的诗文集
曹寅的诗文创作,在清初众多的文人中有一定的地位,但是吸 引我们对其迫切关注的要因,乃在于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因 为据考证,曹雪岸乃是曹寅之孙。这显然会引出诸多问题和思索为了研究《红楼梦》,我们需要对作者生存的时代社会背景和 家世生平经历有尽可能多的了解。《红楼梦》问世200多年来,人 们一边阅读品评《红楼梦》,同时也不断地对它的作者生平及家世 经历进行着考索与研究。近年来,曹雪芹家世研究有了长足的进 展。一系列的史料收集和研究,已使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勾勒出曹 家由汉入满,沦为包衣,又以军功起家,兴旺发达,最终又迅速败 落的历程。
曹家先世本来是汉人。始祖曹世选(又名锡远),着籍襄平 (今辽阳),后来到沈阳作官,便在沈阳安了家。可能是在明熹宗 天启元年(即后金天命六年,1621),努尔哈赤带兵攻占沈阳时 曹世选被掳归附。而到天聪四年,曹世选之子曹振彦隶佟养性属下 的“汉兵”。可能是天聪六年佟养性死后,曹振彦又归属于多尔 衮,为满洲正白旗包衣。天聪八年,曹振彦在战斗中立功。《清太 宗实录》卷十八明确记载:“天聪八年甲戌,墨尔根戴青贝勒属 下,旗鼓牛录章京曹振彦,因有功加半个前程。”崇祯十七年 (1644)四月吴三桂在山海关外威远城投降多尔衮,曹振彦随大军 一起入关。
曹振彦之子曹玺(即曹雪芹曾祖),年轻时习武修文,很有才干,顺治六年(1649)前就当上了侍卫。同年和他的父亲曹振章 一起参加了平姜琅之叛的战斗,又因为作战有功,被提拔为内廷二 等侍卫。到顺治九年,曹振彦也从山西吉州知州升任阳和府知府。
曹家从曹玺开始,非同一般地兴旺起来。顺治十一年(1654) 三月十八日,顺治第三子玄烨(即后之康熙皇帝)降生。曹玺的 夫人孙氏被选为玄烨的保母。稍后,曹玺便升为内务府郎中。康熙 二年(1663),被简放为江宁织造。康熙十六、十七年,曹玺两次 受到玄烨召见。因面陈江南吏治极为详削,玄烨对他颇为赏识,赐 御宴、蟒服,加正一品,并赐御书“敬慎”隔额。
康熙二十三年曹玺故后,玄烨很快将他的儿子曹寅提升为内务 府慎刑司郎中,后于康熙二十九年简任曹寅为苏州织造,三十一 年,转江宁织造。
曹寅与康熙皇帝的关系是很不寻常的。这不仅因为他的熵母曾 经做过康熙的保母。而且,他在十二岁时就入选进宫做玄烨的佩笔 侍从。后又当上了御前侍卫。十九岁擢仪卫,迁仪正。二十岁至二 十六岁这段时间内,曹寅还曾兼任过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第三旗鼓 佐领。曹寅出任织造后,更是身膺重任,迭荷殊恩。论职务,曹寅 虽仅身为织造官,却具有康熙特许的专折奏事之权。从现存的表章 奏折看,内容所及,凡属江南的吏治民情、米价涨跌、墒情雨水、 收成丰歉,……无所不包。更重要的是康熙三十八年、四十二年、 四十四年、四十六年,玄烨南巡,均由曹寅主持接驾,并以江宁织 造署为行宫。从康熙四十年开始,曹寅连续八年承办龙江、淮安、 临清、关、南新五关铜触。自康熙四十三年始,曹寅与李煦又奉 旨轮番兼任巡视两淮盐课监察仰史,这些都是牵涉国家经济命脉的 要职。康熙四十四年,因捐修宝塔湾行宫,尽心公务,勤劳奔走, 加通政使司通政使衔。又奉旨于扬州开局,主持刊刻《全唐诗》。 不仅如此,康熙对曹寅的母亲及子女也格外优待。康熙三十八年南 巡时,曹寅奉母陛见,玄烨“色喜,且劳之曰:‘此吾家老人 也””,并书“营瑞堂”三大字以赐。曹寅的两个女儿都由康照皇 帝亲自指婚,四十五年,长女曹佳氏嫁平郡王讷尔苏,四十八年,次女又嫁某王子。曹寅之子曹题从小就受到玄烨的殊遇,长成又很 受器重,以致曹寅故后马上补放他为主事,继任江宁织造。曹顺故 后,玄烨又令曹茎第四子曹瓶承嗣袭职。总之,到了曹寅这一代, 这个以军功起家的包衣世家,已俨然成了“家世华胄、位望通显” 的贵族。曹寅又能诗词,喜剧曲,富藏书,广泛结交知名文士,所 以曹寅时代的曹家不仅富贵繁华达到了顶峰,而且富有文化艺术气 氢。然而,在曹寅去世后的十五年(即雍正六年,1728),雍正皇 帝就以“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的罪名,下令将曹类撤 职抄家。曹寅竭力经营的赫赫扬扬的贵族之家顿时如大厦倾颓。曹 雪芹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而且是在他的少年时代经历了那 场由盛而衰的大跌落。家世的兴衰巨变,使他备尝凄凉。曹寅时代 的风月繁华和大厦倾圮之后冷落萧条的对照,饮甘展肥的富贵温柔 和罪人后裔的苦难辛酸的巨大反差,在他少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深哀 巨痛,同时也启迪了他的心智,使他对社会、人生有了格外深刻 的认识——这就是贯穿在《红楼梦》中的那种饱和着历史感受和 人生体验的哲理与诗情。所以,如果没有曹寅,没有曹寅时代的 曹家,中国文学史上或许就不会有《红楼梦》;而研究曹雪芹的 生平家世,曹寅时代的曹家和曹寅本人的生平经历,应该是一个 重点。
二
要了解曹寅的人生经历、事业作为、思想人格,除了《关于 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和相关的史料之外,《楝亭集》是最为集 中、最为全面的依据。
《楝亭集》中的诗文,是曹寅一生经历的直接记录。正如杜界 为曹寅《舟中吟》作的序言中所说:“诗者,曹子不可须臾离者 也。曹子以诗为性命肌肤,于是导之、引之、抑之、搔之,辗转反 侧,恒有诗魁垒郁勃于胸中。”从青年时代直到逝世,他几乎从未 间断过诗词文的写作。他自弱冠为“佩笔侍从”至为侍卫,作内务府郎中,后又任织造,接圣驾,兼巡盐,办铜励,主诗局…在 官场的倾轧沉浮、出处进退中,一直做到三品大员,加通政使司通 政使职衔。总之,我们从《楝亭集》中可以看到他所有的人生 轨迹。
《楝亭集》中的许多诗文是曹寅生活和思想的直接反映。从 《楝亭集》我们可以了解曹寅的思想、为人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有 作侍卫时奉差奔劳的艰辛与感慨,有欲建功业而又科第无门的抑 郁,有宦途受挫时的委屈与忧惧,有官事休暇时的闲适与惬意,有 他对多种艺术的倾心爱好与赏鉴品评,有与诸多友人的交游唱和; 而那许多题画咏物之作,则更多地寄寓了他别样的意想和情怀。从 《楝亭集》中我们可以看到曹寅独特的身世经历,独特的身分地位 使他形成独特的处世态度,他的上升、腾达,以及晚年对于身后的 败落与萧条的隐约预感。
曹寅的知识面非常广,诗、词、文、赋、戏曲之外,善书法, 懂绘画,喜收藏,精鉴赏。此外还学天竺书,通佛理、懂道教,至 于茶、酒、卜筮、歌舞伎艺,亦无不通晓。他自弱冠为“佩笔侍 从”至为侍卫,可谓文武全才。不仅于弓马骑射,而且熟谙朝 章国体,以及扈驾随行的要务与进退仪礼。出任织造后,兼巡盐, 办铜触,……可知他不仅要懂丝织业的匠作技艺和管理,还要懂经 济。从《楝亭集》中我们更可以看到曹寅对文学艺术的深挚爱好 和多方面的修养。他与文坛与艺坛各层次的人物的广泛交往,以及 一系列创作出版活动,更是康熙中后期文坛状况和文化建设的有机 组成部分。他的那些与友人的交游唱和之作,不仅表达了他的人生 追求和人格理想,同时也是钩稽曹寅生平和曹家史事以及相关友人 事迹乃至当时社会文化状况的重要资料。
曹寅作为清初诗人的一家,其《楝亭集》固然有其学术研究 价值;而从红学角度看,对于研究曹雪芹的生平家世,《楝亭集》 又具有可贵的历史资料价值。因此,通过《楝亭集》的研究来了 解曹寅,了解曹寅时代的曹家,从而对于《红楼梦》产生的背景 有更清晰的呈现,就显得顺理成章而且尤其必要;而通过《楝亭集》的研究来考见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显然也并 非是侈想奢望。
曹寅生前曾多次编订自己的诗文集,如据邓汉仪编《诗观二 集》所收曹寅诗,知其康熙十七年前有《野鹤堂草》;据顾景星 序,知其康熙十八年编有《荔轩草》;据《瑶华集》知其康熙二十 五年前有《西农词》;据杜界序知其康熙二十七年有《舟中吟》; 据朱彝尊序可知康熙四十四年有《楝亭先生吟稿》,同年曹寅表兄 顾昌收集其刊落诗题为《别集》,但这些集子今已无存。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别集类存目:“《楝亭诗钞》五卷,附 《词钞》一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国朝曹寅撰。…其诗一刻于 扬州,计盈千首;再刻于仪征,则寅自汰其旧刻,而吴尚中开雕于 东园者。此本即仪征刻也。”又孙殿起《贩书偶记》卷十四,别集 类(顺治至康熙):“《楝亭诗钞》六卷,《词钞》一卷,千山曹寅 撰。康熙己丑精刊,有王朝球序。据序称:楝亭诗集千首,自删 存什之六,广陵诸同志以诗请益者,既手钞付梓矣。既而楝亭重加 精采,又去三分之一,并诗余一卷,命小胥录置案头,聊共吟玩。 真州吴尚中力请以归,别于东园开雕。此诗钞所以有两刻也。《四 库存目》载诗五卷,词一卷。”据此可知,康熙四十八年己丑 (1709),曾刊《楝亭诗钞》六卷,《词钞》一卷,刻于扬州,有 王朝琳序;又有《楝亭诗钞》五卷,《词钞》一卷,吴尚中刻于真 州东园。然此二本今皆未见。
康熙五十一年,编定《楝亭诗钞》八卷,次年其门人弟子郭 振基、王朝琳、唐继祖等录其刊落之作及未刊之文稿,汇辑为 《楝亭诗钞别集》四卷,《楝亭词钞》一卷,《楝亭词别集》一卷, 《楝亭文钞》一卷,合为《楝亭集》。我们此次标点注释所依据之 底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影印的。该书扉 页说明:“原书版框高190毫米,宽140毫米”,版口印有“楝亭 诗钞卷……”字样。此书字迹刻写秀美,刊印精工(惟《楝亭诗 钞》卷七后面几首诗和卷八笔迹略粗,似非一人所写)。金填《不 下带编》记载:曹寅“素耽吟,擅才气。内廷御籍,多命其董督,雕镀之精,胜于宋版,今海内称‘康版书”者,自曹始也”。此本 确与曹寅主持刊刻之《全唐诗》相类,应该是收辑曹寅诗文最多 而最接近原作的刻本。
此本目录及内文有差讹数处,如:《楝亭诗钞》卷二《甲戌仲 夏二十二日……》以小序代题;《楝亭诗钞》卷三目录有《送陈吉 士》,而卷内正文题目则为《送程吉士》,其所唱和者盖与《楝亭 诗钞》卷二《赠程吉士》为同一人;《楝亭诗钞》卷七目录有 《东田诗(有引)》,而卷内正文则有引缺题;《楝亭诗别集》卷一 《咏红述事》诗有挖改,“弹筝银甲染,刺背口口圆”,缺二字; 《楝亭诗别集》卷三《冬来为宿逋所累……)、《曩逢月令寒曹支 给……》,皆以小序代题;又《楝亭诗别集》卷三《玉山僧院牡 丹》诗与《楝亭诗钞》卷三同题重出;《楝亭诗别集》卷三《送 梦公北上》诗,与《楝亭诗钞》卷五《送梦庵北上》诗,文字全 同;《楝亭文钞》目录,缺《题玉峰相国感蝗赋后》题目。凡此种 种,均不另作校勘记。原底本有正文而目录中缺题目者,则据诗文 前题目增补之;有的诗以小序代题目者,一仍其旧,不再立题;有 的诗目录中有题而诗前无题者,则据目录加上题目;《楝亭诗别 集》中诗与《楝亭诗钞》重出者,为省篇幅,将其删除。再如 《楝亭诗别集》卷四目录《赋得桃花红近竹林边和涧侄韵》,较正 文题目《赋得桃花红近竹林边和竹洞侄韵》缺一“竹”,则据正文 径改之。
我们的整理工作,除给原文加标点和将已不多见的异体字径改 为现今通用字外,尽量保持底本原貌。笺注方面我们主要作了两方 面工作:曹寅诗词好用典故,我们在注释当中尽量注明词语出典。 个别生僻词语亦注出音义,但一般不作字句串讲,俟诸读者自己理 解、品味,此其一。其二则是用解题说明作诗缘由,用解题和注释 参互说明与诗文相关的曹寅经历和曹家史事,又以有关史籍笺证书 中本事,必要之处以精练的文字加以考辨;并尽量搞清诗中所涉及 的时地人,适当引据清人诗文集相印证以见其交游往还之迹。第一 方面,意在有神于读者对曹寅诗文作品的理解和评价;第二方面则在于尽可能深刻发掘曹寅诗文的资料价值。 三我在完成此注本过程中,于曹寅家世生平研究方面,时有惊 喜,颇多弋获,解决了许多有关曹家家世和曹寅生平经历中,以往 的研究尚未触及或虽已提到但尚未确解的问题。这些收获大致可分 为两方面,一是新资料的发现,二是由于新资料的发现使我们对一 些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以下略举数端。
其一,曹寅与顾景星的甥舅关系以及曹寅生母问题的进一步 考定。
关于顾景星是曹寅之舅父,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早已 提出,惜未作专文考证。如该书《史事稽年》康熙十八年,引录 顾景星《荔轩草序》后按语中说:“序引李白赠高五诗,乃隐指舅 甥故事。”又于康熙二十一年引录顾景星《怀曹子清》诗后按语 说:“按诗云:‘伐阅东曹冠,官阶内府除。”颇似曹寅本年已在内 务府为官,……中又云:‘情亲何缱继”,考顾景星孙湛露为顾昌 撰《行略》,中有:‘公(按指曹寅)时织造江南,兼盐漕务察院, 前与征君(按指顾景星)燕台雅集,舅甥契谊’云云,乃知曹顾 实属亲戚,而非普通朋友。按诗中‘老我”、‘多君’二句明用 《世说 ·品藻》王济谓其甥卫班‘珠玉在旁,觉我形秽’故事; 《白茅堂集 ·张士极序》亦云:‘而今直指使者巡醛曹公为先生宅 相。’宅相亦仅系外甥之代词,似无别解。如是则景星与寅确属舅 物无疑。然寅母姓孙氏,且辽沈旗人,如何能与蕲州明逸民人士联 姻?实不易解。其事颇堪注意,于了解曹氏家世有重大关系。记以 俟博雅更详之。”在康熙三十九年引录曹寅《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 图记》后云:“口气恳恻,奥甥之谊,信而可见也。”
朱淡文《曹寅小考》则对顾景星与曹寅的舅甥关系,作了详 确的考证。文章通过《荔轩草序》和《怀曹子清》诗的用典、语 气以及顾景星自撰家传《先妣李孺人行状》等史料的考索,确定曹寅生母顾氏盖为顾景星某妹,但只是曹玺之妾,并非元配正妻。 至于顾氏与曹玺结合之缘由,则出于揣想,文献无征。
《曹寅小考》通过顾景星《怀曹子清》诗中“深惭路车赠” 句中“路车”一词典源的考索,不仅进一步助证了顾景星与曹寅 的舅甥关系,顾景星与寅母盖为同父异母兄妹,而且判定顾景星作 诗的康熙十八年,寅母顾氏已经去世。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楝 亭集》中亦得以印证。
《楝亭诗钞》卷四有《题王南村副使风木图》,诗云:“风木吟 何限,杯圈属孝思。穷年护丘垄,黔墨变松茨。破散伤游子,清明 摘柳枝。披图良触迕,日暮更深悲。”
王南村,名范,字诚之,号南村,浙江平湖人,太学生。博通 史汉,善擘窠书。狂草有绿天庵僧之致,花鸟虫鱼绝似宋元人小 品。中年后又精鼓琴(见《嘉兴府志》)。诗题所及之风木图,盖 其为曹寅所绘。
此诗依序当系于康熙四十二年春,乃清明祭扫之日曹寅“披 图良触迕”,寄托其思母之悲绪。诗中“风木”之典喻父母亡故 而“杯圈”则专指思念亡母之典故。然而其时嫡母孙氏尚健在, 故知其所思乃生母顾氏。因顾氏虽生其身,却是庶母,故压抑多 年,直到乃父去世年久,嫡母孙氏亦至垂暮之年,方得一写其 “孝思”。前此于康熙三十九年,曹寅留表兄顾昌于江宁织造府中 校刊《白茅堂集》,并于八月十七日作《男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 记》。此诗所寄托的感情与该文如出一辙,悲悼之外,皆寓其有憾 于当年,而补救于当今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曹寅在《楝亭集》还有不少篇幅写到他与顾 景星子顾昌在康熙三十九至四十三年之间的交游唱和,其中有的篇 章还回忆了他们童年时代嬉戏玩耍的情景。例如《楝亭诗钞》卷 四《夜饮和培山眼镜歌》有云:“与君半百皆称翁,花裆获戟颇忆 嬉庭中。”这些内容也都证明了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其二,关于曹宣(后因避康熙帝玄烨讳改荃)生年之考定。
关于曹宜的生年,有论者据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三格佐领下南巡图监 画曹茎,情愿捐纳监生,二十九岁”云云,定为康熙元年。也有 的论者,定为康熙二年。其说不一。
《楝亭诗钞》卷二《十五夜射堂看月寄子猷二弟》诗云:“西 署征歌东署闻,南楼送酒北堂酸。人间清夜无拘束,千古欢场孰冠 群。八月乡关多过雁,中年心事只看云。侍香班散联吟去,疏柳长 窗坐卯君。”此诗作于康熙二十九年中秋之夜。诗末句“疏柳长窗 坐卯君”,是考订曹宣年龄的最好依据。“卯君”典出苏轼《子由 生日以檀香观音像为寿》诗,其中有句云“东坡村里寿卯君”,自 注:“卯君,子由也,子由己卯生,故名。”曹寅用此典,仿苏轼 对其弟子由(苏辙)的称呼,显然亦因其弟曹宣(子猷)也是卯 年生人。而康熙二年,恰为癸卯年。曹寅对其弟生年该不会忘记 何况《楝亭集》中曹寅以卯君称其弟并非仅此一处。例如《楝亭 诗钞》卷二《和芷园消夏十首》之《茗碗》云:“卯君茶癖与吾 同,对客长愁放碗空。近日衙斋须药裹,一杯清淡只宽中。”所 以,我们认为曹宣生于康熙二年癸卯,当无疑义。
至于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等人捐纳 监生事咨户部文》:“三格佐领下南巡图监画曹荃,情愿捐纳监生, 二十九岁”云云,恐不确。此类公务文书,因某种原因出现差误 是完全可能的,或当时呈报就不确,或辗转传抄而致误,或由满文 转译得未必准确。就以此文而言,显误就不止一处,如将曹颜误为 曹寅子,将曹颐误为曹荃子等。
关于曹宣的生日,《楝亭诗钞》卷三《支俸金铸酒给一枚寄二 弟生辰》“百花同日着新绯”句下小注云:“生辰同花生日。”唐以 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见《提要录》;洛阳风俗以二月二日为花朝 节,见《翰墨记》;宋时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为“扑蝶会”, 见《诚斋诗话》。所言时日不同,今多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故曹 宣盖生于阴历二月十二日。
其三,《楝亭诗别集》卷一有《与从兄子章饮燕市中》诗云: “野岸绿犹涩,市桥冰已开。归鸿不成序,更逐东风来。寂寞一杯酒,消磨万古才。短歌送春日,步绕黄金台。”此诗盖作于康熙二 十三年前一年的初春。诗中所流露的正是他当时常常在诗中所表达 的仕进无门、功业未就,借酒消愁的感慨。诗题所及之从兄子章, 原有论者以为是曹宜,其实不对。按《五庆堂曹氏宗谱》四房十 二世载:“宜,尔正子,原任护军参领兼佐领,诰授武功将军。” 但未载其字号。何况在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三日《江宁织造曹寅 奏佛船已到普陀折》中明确说是“臣弟曹宜送至南海,于闰三月 十四日到普陀山”。可知曹宜乃曹寅之弟而非兄。子章当另有其 人,而且“子章”乃其字。尽管我们尚不详其名,但审其取名字 之方式亦如曹寅字子清、曹宣字子猷一样。其名字关合,盖亦出自 诗书经典。推测其人与曹寅关系亦不甚远,盖为同曾祖兄弟《楝亭诗别集》卷四第六首《赋得桃花红近竹林边和竹涧侄 韵》,题中“竹涧”为曹寅某侄。吴世昌先生根据古人名字关合, 曹家人名字多取自诗书经典,认为“竹涧”是字号,出自《诗 经 ·卫风 ·考盘》“考盘在涧,硕人之宽”句,因而推断其人名 硕。但是我们在现已发现的史料中,尚未见曹寅子侄中有名硕者。 然而《诗经 ·考盘》之下一首即《硕人》,其首句即云“硕人其 颀”,故我以为“竹涧”,或即为曹颀之字号。
从《楝亭集》中,我们还可以了解曹寅不常用的别号。曹寅 号楝亭、荔轩,是大家所熟知的,此外如雪樵、棉花道人、西堂扫 花行者、柳山居士等别号也曾见之于《雪桥诗话》之类的书和曹 寅的书法题画之作。而曹寅晚年身疲耳闭,又曾号吨翁,见《楝 亭诗别集》卷四《赠杨舜章二首》“却向嬉斋唤盹翁”句和《题 秘戏图三首》“送与盹翁开道眼”句。又曾号柳山声叟,《名人书 画集》第十集第二幅马湘兰兰竹立幅有曹寅题字,落款云:“康熙 辛卯(五十年)乙西日真州使院柳山整叟书(曹寅私印)(荔 轩)。”又如原邓拓先生生前所藏松园老人程嘉燧的墨笔山水曾经 是康熙壬辰三月曹寅于扬州小市购得者。画的左边有曹寅题诗,诗 的字句与《楝亭诗别集》卷四《题松圆老人画》全同,末署“嬉 翁题”,钤印:“曹寅”(朱文),“荔轩”(白文)。画的右边亦有曹寅题跋。
曹寅亦曾自号紫雪庵主,《楝亭诗别集》卷三有一有引无题之 诗,引云:“冬来为夙逋所累,拉髯兄曝日堂前,出扇得画图,思 世情不觉失笑,遂题画端,此紫雪庵主得力之偈也,即以奉赠,以 为开岁笑柄。”其中“紫雪庵主”,乃是曹寅夫子自道。
其四,关于曹寅丧妻及续娶时间之考订。
《楝亭诗别集》卷一有《吊亡》诗云:“枯桐凿琴风凰老,鸳 毒家上生秋草。地下伤心人不知,绿萝紫竹愁天晓。清霜九月侵罗 衣,血泪洒作红冰飞。兰椒桂酒为君荐,满地白云何处归。”诗盖 作于康熙二十年秋九月,其妻之丧则盖在当年之初或上年年末。曹 寅何时续娶李氏,史料未见明确记载,但是通过相关史料的梳理, 我们还是可以大体考订其时段关于曹寅续妻李氏的身世,以往多认为是李煦之妹。因为李煦 在《奏宣示曹頫承继宗祧袭职织造折》中屡称“臣妹曹寅之妻李 氏”、“臣妹李氏跪听之下”云云。曹頫在《代母陈情折》中亦称 “奴才母舅李煦”。实则曹寅之妻李氏,既非李煦同母妹,也非同 父异母妹,只不过是“实非同姓”之族妹。《红楼梦学刊》2002 年第四辑《曹雪芹祖母李氏家世新考》一文,对此考之甚为详确。 因为李煦之父李士桢本是山东都昌人,姓姜,出关归旗后改姓李 过继给正白旗佐领李西泉。而曹寅之妻李氏,乃是李士桢同族兄弟 李月桂之女。朱彝尊康熙三十年四月所撰《光禄大夫江西布政使 司参政李公墓志铭》详细记载了李月桂的家世出身、为官经历及 子女情形。其中有云:“女五人:一嫁…一嫁……一嫁曹寅,官 内户部,督理苏州等处织造府; ”
李月桂康熙二十一年十二月卒于官,则曹寅娶李氏盖在康熙二 十一年十二月之后。然而康熙二十三年六月,寅父曹玺又卒于江宁 织造署,此前曹寅侍父病、此后举哀发丧,恐无暇婚娶。康熙二十 三年后,曹寅丁父忧,亦不可能在三年内娶李氏,故其续娶盖在康 熙二十六年。参之康熙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为曹顺 等人捐纳监生事咨户部文》载“曹题,两岁”,则曹寅续娶李氏,应在康熙二十九年前三年,即康熙二十六年,恰合。
康熙二十年至二十六年,正是曹寅二十四岁至三十岁之际,由 此我们可以想到,曹寅的子嗣维艰,盖与其正当年轻之时长时间处 于丧偶而未续娶有关。当然,此间他未必没有男女之事(《楝亭诗 钞》卷一《梦春曲》,《楝亭诗别集》卷一《咏红述事》、《咏荷述 事》,皆是选妓征歌的浪漫生活的反映),或者正是因此而淘漉太 过,致伤精气,乃至未老先衰,年寿不永。
其五,关于曹玺故后曹家所遭遇的政治挫折。
据康熙二十三年未刊稿本《江宁府志 ·曹玺传》记载,康熙 二十三年六月,曹玺“以积劳感疾,卒于寝署"。“是年冬,天子 东巡,抵江宁,特遣致祭。又奉旨以长子寅仍协理江宁织造事务 以缵公绪”。唐开陶等纂修康熙六十年刊《上元县志 ·曹玺传》亦 云:“望在殡,诏晋(寅)内少司寇,仍督织江宁。”也就是说, 曹寅由侍卫升任内务府慎刑司郎官,具备了继承乃父出任织造的资 格。曹寅将接替曹玺任织造似乎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后来事情 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康熙二十三年下半年,江宁织造由江苏 巡抚余国柱署理,康熙二十四年,内务府郎中马桑格奉命出任江宁 织造,曹寅则奉命回京任内务府郎官。这种变故可以说是曹寅人生 之路上遭遇的一次重大挫折。它对曹寅个人的命运和曹家的未来, 影响都是难以预测的。心灵上的沉重打击和磨难,使曹寅陷入了愁 苦和忧惧之中。
诗词虽然不如历史文献那样确凿的记录史实,它却能宛曲而鲜 明地反映作者心灵的轨迹。《楝亭诗别集》卷二的《放愁诗》,正 是曹寅当时心境的写照。诗云:
哀兹渺身,包罗百忧。膏煎木寇,日月水流。我告吴天 姑为放悲。天净如镜,明含万蠢。仰呼不应,口枯舌窘。摩抚 劬劳,泣涕星陨。五脏六腑,疮痰未补。芒刺满腹,茶檗毒 苦。反照四顾,竟愁何所。南山有松,脊令于飞。我今襄囊 采藿采薇。白发坐堂,绿发立阶。良食将尔,含饴哺孩。手足睦,琴瑟静谐。千春相保,起尺莫乖。丰获勤耨,惶粥伛 偻。偶有旨酒,爱念好友。二篮相事,薄醉携手。俯察濠梁, 修嗤刍狗。骑马食肉,转背枯骨。仙人美门,拨叶跨鹿。葛蒲 紫年,金丹红熟。饱食生翼,风雷捧足。抱一以终,返魂于 屋。千年万年,愁不敢出。
诗的情调是低沉的,愁苦是深广的,所谓“包罗百忧”。而愁 苦之缘由,乃是“膏煎木寇”,因材自招。愁苦的直接诱因是“摩 抚劬劳,泣涕星陨”。但愁苦的程度有如“五脏六腑,疮痰未补。 芒刺满腹,茶檗毒苦”,这绝非仅止丧父之痛的概括,显然另有内 涵。而且这种心迹无以剖白,这种愁苦忧惧无法摆脱,因为“天 净如镜,明含万蠢”,然而“仰呼不应,口枯舌窘”,因此必须隐 忍、压抑,“千年万年,愁不敢出”。无奈之极,他想到的唯一逃 路是离开家,离开名利场,去隐居,去学道求仙,唯一的祝愿是母 亲、兄弟、家人,“手足辑睦,琴瑟静谐;千春相保,咫尺莫乖”。 所以,将这首诗中抒发的感情归结为家庭矛盾引起的苦闷,是不妥 当的。
但是,当我们把《楝亭集》中的诗作多做一番审视,把一些 相关的篇章联系起来,就不难找到曹寅这种心境的实质性缘由。
《楝亭诗别集》卷二有《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诗作于 《放愁诗》后,盖在康熙二十五年春。其时曹宣(子献)已任侍卫,有时随扈军中。诸葛菜,即蔓菁。相传诸葛亮行军所住处,即令士兵种蔓菁以为军食,故称。曹寅联想而及,故借题发挥。 诗云:
春阙青紫没培隅,蔓菁救花味始腴。忽念南中桑叶长,错 将慧鼓谤明珠。
语疏相因旧不差,情亲小摘慰年华。长安近日多道草,处 处真花似假花。
诗中用典,引人深思,颇堪斟酌,其一末句“错将薏苡谤明珠”, 典见《后汉书 ·马援传》
初,接在交趾,常饵薏鼓食,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 南方惹鼓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南土 珍怪,权责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 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马武与於陵侯侯显等皆 以章言其状。帝益怒。援妻孥惶惧,不敢以丧还旧茔,载买城 西数亩地槁葬而已。……严(援兄子)与援妻草索相连,诣 阙请罪。帝乃出松(梁松曾因私陷害马援)书以示之。方知 所坐,以书诉冤,前后六上,辞甚哀切,然后得葬。
这是古代大臣被冤受诬的典型事例。曹寅诗中引用此典,再联 系到全诗内容和语气,显然喻示曹玺故后可能遭遇了与马援类似的 被猜疑的情况。至于曹玺遭遇的是纯属诬陷,还是事出有因,现已 无可考稽。
所以,我认为对于《放愁诗》、《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 等诗的内涵,刘上生在《曹寅与曹雪芹》一书中所论颇有见地。 至于朱淡文在《曹寅小考》中说“《放愁诗》里发现了当时曹寅母 子、兄弟不和的迹象”,而且推测,“事情可能是这样发展的;曹 玺一死,康熙有意让曹寅继任,故先命其‘协理江宁织造’。但这 一任命不会受到孙氏和曹宣的欢迎。当年十一月,康熙南巡至江 宁,‘亲临其署,抚慰诸孤’,孙氏当有见驾的机会。她可以向皇 帝提出请求。曹寅……就奏请康熙更改旨意,让‘爱弟’曹宣承 继父职。……为了照顾孙氏保母的感情,康熙命资历较深的马桑格 任江宁织造暂为过渡。”
推测毕竟是推测,而且这种推测也过分离谱了!试想在曹玺身 后“被诬”的情况下,作为利益共同体的曹家成员,难道还在搞 什么熵庶之争吗?退一万步说,即使孙氏真的对康熙命曹寅“协 理江宁织造”有所腹非,怎么能对皇帝的决策表示不满,而且还在见驾时“提出请求”(尽管她曾做过皇帝的保母,但她毕竟是包 衣老仆之妇)?如此作为,置朝章国体于何地,置“圣旨”于何 地?在以纲常礼教为圭臬的社会里,在乃夫新丧之时,如此作为与 无知泼妇何异!康熙竟然会“为了照顾孙氏保母的感情”而改变 主意吗?官员任免乃是皇帝的政治决策,哪里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 么轻率!
我们认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寅携家北返前,老友杜界赠 《思贤篇》劝慰曹寅素位自得、明哲保身、淡薄名利、委蛇随时, 倒是隐隐约约地从正面透露了当时曹家所避遇的政治挫折。后来尤 伺在《曹太夫人六十寿序》中叙及曹寅经历,只云“逮公(按指 曹玺)即世,仍命长子寅继之,旋移节于姑苏"。将康熙二十三年 至二十九年的经历一笔带过,故意模糊影响,则是从反面说明了其 间确有不便言说的内容。
对于曹寅与《楝亭集》的研究,除了尽量避免主观推测,还 应注意实事求是,尊重客观,详查慎考,避免对于文献的误读和 曲解。
例如杨钟羲《雪桥诗话》卷三记载曹寅以棉花道人别署《题 姚后陶小像》诗后云:“后陶名潜,原名景明,字仲潜,歙县人, 家于江都。明永言廷尉思孝子。性情高介,以诗酒自豪。晚年托于 曹,与宜兴陈枋、昆山叶藩、长沙陶煊、邗江唐祖命及荔轩,有 ‘燕市六酒人’之目。”“燕市六酒人”究竟都是谁,他们的身世经 历如何,以前的论者并未全说清楚,甚至还有错误的猜测。对此我 已在《曹寅与“燕市酒友”》 一文中详论。关于姚潜、陈枋、叶 藩,《楝亭集》中多唱和迹,相关资料也较为容易查得。而“燕市 六酒人”中的长沙陶煊和书江唐祖命,刘上生在所着《曹寅与曹 雪芹》 一书中说“情况不详”,又说“疑祖命即继祖”,其实不对。
长沙陶煊,字石溪,又字奉长,出身于文学世家。其门人张 灿,字岂石。陶张二人合辑《国朝诗的》,康熙六十一年刻于扬 州。全书六十卷,按省编排,首满洲一卷,次盛京二卷,又次直隶 二卷,复次江南十七卷,…等等。盛京二卷的作者基本都是辽阳人,如刘廷玑、李梦鸾、韩奕等。其中录曹寅诗《饮酒四首》等 十五题,诗前小传明确记载:“曹寅,子清,千山人。”《国朝诗 的》卷首费锡璜序称,此集“采访之博而抉择之精,盖自其先祖 燮先生、尊人五微先生至石溪,三世留心风雅,所以酌定如是,不 可易也”。程梦星序云:“石溪足迹遍天下,交尽各省名流”,“平 生精力多萃于此书”。陶煊交于曹寅盖即曹寅在北京做侍卫时,故 亦入“燕市酒人”之列。《楝亭诗别集》卷二《送陶奉长还长沙》 诗云:“不见海榴红照眼,翻惊万里泛归槎。燕台燕市今非古,湘 草湘云自有家。五月江涛新战水,百年离落旧栽花。悬知更在羲皇 上,寄语梁园客漫哗。”可见其交游之迹,而从诗中“五月江涛新 战水”句,可知其时三藩之乱尚未平息。
而邢江唐祖命,则绝不是为《楝亭文钞》作序,自称为“受 业唐继祖”者。唐继祖,字序皇,号饭山,江都人。尤善古文, 早年受知于曹寅,曾参与扬州书局的辑校工作。《楝亭集》中也有 不少涉及与他交游唱和的诗词。继祖康熙六十年辛丑进士,后官至 湖北按察使。《清史稿》有传。
唐祖命,名允甲,号耕坞,江南宣城人。明季中书舍人。人清 不仕,流寓扬州。有《耕坞山人集》。《楝亭集》中未留下与他唱 酬的文字。曹寅与之交,或许是像对姚潜一样,出于对明季遗民的 敬重。他们彼此结识亦或是通过姚潜。
关于唐祖命的生平,钱谦益《唐祖命诗稿序》云:“余同年友 宣城唐君平,有才子允甲,字祖命。自其弱冠,才名藉甚。有诗数 百篇,乱后诗益工。顾不肯尽出,谨刻其十之三四,而请予为序。 …祖命,梅圣俞之乡人子弟也。… 于龙材,工于使物,云谲 波诡,间见叠出,固未尝规幕圣俞,而所谓感人之至与乐同其苗裔 者,未尝不求其似之也。若吾祖命者,遘会阳九,遭逢乱离,以其 曜目喑口,蛰吻裂鼻,弹舌击齿之苦,攒聚逼塞,尽托于诗。诗虽 工固有所不能也。…其所出之三四,固已足以摆磨跳踔,惊动海 内;其所密藏之五六,虽其哆兮似春,凄兮似秋,能与圣俞上下追 逐,而世固无由而知之也。"施闰章《唐舍人耕坞集序》云:“舍人善书法,喜交游,赋诗 斐然多逸藻。每名士高会,罢酒挥毫,一扇作小楷数百字,更索叠 书,坐客皆藏弄为乐。 …所存游燕酬赠外,强半多《小雅》、 《离骚》之遗,其遭时郁塞使然也。”
王士镇《渔洋诗话》云:“宣城唐祖命允甲,故明中书舍人 也。乱定后诗云:‘残花野蕨围荒砦,破帽疲驴避长官。’颇似徐 文长‘疲驴狭路愁官长,破帽残衫拜孝陵’。”
后有《还山诗》,邓汉仪《诗观》初集评曰:“此耕坞忤怀宁 被放时作也,岂惟词采映人。”
通过以上缕述,可以看出,曹寅与其“燕市酒友”的交往或 是心性志趣接近,或见知于诗文书画,而更多的则是人格的敬重和 心灵的沟通。特别是对于姚潜、唐允甲这样的坚持民族气节,人清 不仕的明遗民,更是如此。曹寅的交游比较复杂。例如,他早年做 佩笔侍从时,得以结识充任经筵讲官的熊赐履、高士奇、张英等; 后来做御前侍卫,与纳兰性德为同僚,又有幸结交应己未博学鸿惜 的朱彝尊。陈维崧、尤同、王士镇、施闰章等文坛翘楚;他到苏 州、江宁任织造后,与官场文人宋荦、施世纶等颇多交往;康黑四 十三年后主持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又结识了充任两书编 辑的文士,如彭定求、查嗣理、杨中讷、徐树本、汪绎、俞梅、汪 士筑、车鼎晋、沈三曾、潘从律;同时曹寅在江宁、扬州还结交了 一批地方文士,如张云章、王竹村、王已山、肖旸、孙伯琴、朱林 修、唐继祖、郭元舒、王朝琳等,其中有的参与编书,有的召作 幕僚。曹寅喜好书法绘画,他还结交了一批工诗擅画,精于制墨和 鉴赏的朋友。在他一生的不同时期,结交的友人有不同层面、不同 群体,彼此交往的思想基础也有很大差异。以前有的论者曾把曹寅 与汉族文士的交往说成是受命于康熙帝玄烨,是替朝廷搞“统 战”。但是当我们全面了解曹寅所交往的人群,认真考察曹寅友人 的身世经历及政治态度,深入分析曹寅与各类友人交往的思想基础,便不难发现,这种论断与事实乖离。
再如《楝亭文钞》中有一篇很短的跋文《题玉峰相国感蝗赋后》(按:文钞前目录缺此题)其文云:
蝗之生也,天亦无如之何。阴阳消长,随时变迁,有识 者能无呢乎!今岁江浙间多螳,不食稼,而小民警吡日甚。 使公在,不知更当何如。丁玄九月十五仅真县西轩散读拜 手题。
我在为此文作题解时,初以“玉峰相国”为赵士麟,因为赵 士麟,字麟伯,号玉峰,又曾在浙江作过官,颇有政绩。后经文彬 先生提示,赵士麟官仅止于吏部,似不得称之为相国,其文集 《敬一录》、《彩衣集》中无《感蝗赋》。后进一步反复搜索查阅, 方知其“玉峰相国”,指康熙间大学士徐元文。
按:徐元文(1634—1691),字公肃,号立斋,江苏昆山人。 所着有《含经堂集》、《得树园诗集》。据《清实录》、《清史稿》 载:徐元文顺治十六年(1660)一甲一名进士,授修撰;康熙初 元,江南逋赋狱起,元文名丽籍中,坐谪銮仪卫经历,乞假归里, 阅四年,事白,复修撰;丁外艰,康熙八年起复,补国史院修撰 迁秘书院侍读,典试陕西;康熙十三年,擢内阁学士;康熙十四 年,改翰林院掌院学士,充经筵讲官,兼礼部侍郎;康熙十五年, 丁母忧归;康熙十八年,特召监修《明史》。学士充监修,非故事 也,请辞,不许,因请购遗书、征遗献;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迁 刑部尚书,甫旬日,调户部;康熙二十八年五月,拜文华殿大学 士;康熙二十九年五月,两江总督傅拉塔疏劾元文及其兄徐乾学, 元文既以廷议数与满大臣忤,屡招党讦,乃具疏力求去,上许原官 致仕,即日辞朝。康熙三十年七月,薨于里第,年五十有八尽管《感蝗赋》并不见于徐元文的诗文集,但今存徐元文 《感蝗赋》行书手卷。纸本,长133厘米、宽25.5厘米,启首处 铃有“嘉庆御览之宝”朱文印、“石渠宝笈”朱文印、“宝复三 编”朱文印、“三希堂精鉴玺”朱文印、“宜子孙”白文印、“蒋 祖诒”白文印、“谷孙鉴藏”白文印,赋文后附有姜宸英、万斯同、尤同、万言、徐秉义、朱彝尊、曹寅等徐元文门生、故旧、亲 友的十四通题跋及缪荃孙、梁鼎芬等人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 后题写的八则跋语。该手卷(指徐元文手书《感蝗赋》及其后十 四则题跋)在成书于嘉庆年间的《石渠宝复三编》及胡敬《西清 札记》中都有着录。这说明了它的真实性。
据手卷中李煦题跋“公乘钧一年,清望着于天下”句、胡渭 题跋“公作此赋时犹未当大任,迫一总西台”句及张大受题跋 “为帝作辅,既和阴阳。公归闵灾,蔽天薨薨”句,可推知徐元文 《感蝗赋》应作于“丁母忧归”的康熙十五年还乡途中。
赋前序文云:“余行及山东,则闻列郡多有蝗。过任城(即今 济宁),见其群然而飞;次于扬之高邮,则飞者益众。”可知正是 其由北往南、过山东人江苏,路有所见,有感而作。在此赋中,徐 元文对灾情大书特书,还引经据典,说是因官吏“贪苛所致”,是 天怒神怨的结果。显然有借题发挥、影射时弊之意。
曹寅所题,即是此文。至于为何称徐元文“玉峰相国”,乃是 因为徐元文曾拜文华殿大学士,而又籍在昆山。玉峰,乃昆山之古 称。昆山,汉娄县地,境内有马鞍山,玉峰乃山之一峰。唐天宝年 间移县治于山之阳,改名昆山。然至宋代犹以玉峰指代昆山。宋淳 桔(宋理宗赵昀年号,1241—1252)年间有凌万顷、边实修纂之 《玉峰志》。
对于“昆山三徐”(指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三兄弟),我 们在《楝亭图》中已见到徐乾学和徐秉义的题咏,只是没有徐元 文的,可能是因为徐元文康熙二十九年返乡,三十年已去世,未及 参与。现在我们查清了曹寅《题玉峰相国感蝗赋后》乃是为徐元 文《感蝗赋》所作题跋,使我们清楚了曹寅此文的写作缘由。尽 管曹寅作此跋时徐元文早已辞世,但也使我们对曹寅的交游有了更 多的了解。关于曹寅所交往的友人,在笺注中我们大多查清了他们 的姓氏字号、年里生平,更立体地搞清了曹寅所交往的人群与社会 的诸多情形。
总之,《楝亭集》中之诗文,写及曹寅的生平经历,可资考证者甚多。在这方面的收获使得我们对曹寅生平及家世经历的了解更 向前推进了一步。
四
曹寅少年即进宫侍读,为侍卫,任郎官,历十余年,又出为织 造,人皆以为荣宠优渥;后又兼巡盐,办铜勉,四次主办接驾,以 致加衔通政使司通政使,又奉旨刻书,二女皆由康熙帝指婚为王 妃,更是一般人看来颇堪艳羡之旷世殊遇。尽管他也忠于朝廷,更 感戴其主子玄烨,期望着竭犬马之诚,建功立业,但是由于包衣身 分的种种限制,却是科第无门,壮志难酬,不管他充任什么职事, 他终究只是“奴才”。他的一生始终经历着二重人格的心灵碰撞。 这种心灵上的矛盾常常苦恼着他,乃至形之于诗文歌咏,所以 《楝亭集》中时而呈现这种碰撞与痛楚的声音。
尽管在《射雉词》(《楝亭诗钞》卷一)中他曾很有兴趣地写 道:“少年十五十六时,关弓盘马百事骥。不解将身事明主,惟爱 射雉南山陲。”也出于少年心性写过《鹿苑行猎歌》、《冰上打球词 三首》等反映呼鹰驱犬随侍行猎的诗,直到康熙四十年还忆起当 年“我亦蹒跚负奇癖,短衣徒手逐黄牌”(见《辛已孟夏江宁使院 鹤舫先生出张见阳临米元晖五州烟雨图遍示坐客命题漫成三断 句》)。但是在更多的诗中他却不断地抒写着离家索居,扈驾出巡 无止无休的行役之苦。在《楝亭诗钞》卷一《不寐》诗中他感叹 “尘役苦无厌,俯躬自彷徨”。在扈驾康熙西山别墅所写的《读梅 耦长西山诗》则云:“我颂残春篇,慨焉叹行役。风露卧中宵,车 马日枕藉。愧与名山临,羞践世人迹。郁郁黄尘间,狂吟聊自 适。”在《赵北口)、《葛渔城》、《卧龙岭》等诗中不断地感叹 “回身感旅宜,辕撤何时休”,“清秋野色旷,游子不能止”,“昼夜 逝不息,车马纷交冲”,“轮蹄白日逐,税驾安所止”!甚至在《恒 河》诗序中则明确表达了“悲世路之险,嗟行役之苦,遂赋此篇 以期异日”的愿望(见《楝亭诗别集》卷二)。
直至晚年他还不时为织造、巡盐事进京述职,往返奔劳,在 《和同人东村招饮见怀三首》中写道:“老傍期门队,归乘使者车。 南辕兼北辙,筋力竟如何!”(见《楝亭诗钞》卷七)生命的最后 一年他还在《可亭过访即事口占》(见《楝亭诗钞》卷八)中发 出无奈而苦味的自嘲:“残年北去南来雁,过日东流西上鱼。”
也许是痛感包衣制度的压抑束缚,曹寅似乎对被羁之物非常敏 感。在他笔下的病鹤是“白鹤翔高天,不受绊与羁。…虽曰神 色丧,未觉品格卑”;圈虎是“困极声犹厉,耽余气忽腾”(见 《楝亭诗别集》卷二)。连友人远道馈送的孔雀,他也要“他日翻 全应放去,郁咿碎彩戏林端”。他几乎憎厌一切束缚,渴望自由放 适。在《三月六日登鼓楼看花》诗中还禁不住深情歌咏“生憎图 人控骄马,绝爱牧儿飘纸鸢”(见《楝亭诗钞》卷三)。而对自由 之物皆寓飞腾之志。当他登上燕子矶,便不禁兴奋地高歌:“羁身 婴世网,高兴久淹积。此行抱奇怀,遥见一片石”、“耽奇竟忘险, 兴激凌苍碧。”(见《楝亭诗别集》卷二《暮游弘济寺石壁回宿观 音阁中》)《楝亭集》的许多诗篇中,还常常透露一种壮志难酬、为世所 弃的积郁。
《楝亭诗钞》卷二《闻芷园种柳》诗云:“故园何所有?白石 与苍苔。寂寞终无用,婆婆岂不才?”以绿柳、白石自喻。无奈之 时,他常借酒浇愁。在《楝亭诗别集》卷一《与从兄子章饮燕市 中》写道:“寂寞一杯酒,消磨万古才。短歌送春日,步绕黄金 台。”在《楝亭诗别集》卷三《冬来为夙逋所累……》诗中感叹 “古来贤豪士,怀抱恒不平。贵贱使之然,区区无近名。”甚至在 《呼卢歌》中痛呼“奕世身名悲汨没”,“蓬藁英雄多白头”。《巫 峡石歌》是曹寅晚年的力作,他把巫峡石想象为女娲补天所弃之 顽石,用自嘲的笔调,吐尽一生为世所弃、不得其用的悲哀作为内务府包衣,曹寅从少年入侍至出为织造近四十年,不仅 接触到最高统治者皇帝,也深入官场,洞悉了世情种种与个中情 弊。他深感宦途世路之艰险,在《楝亭文钞 ·东皋草堂记》中叹道:“仕宦,古今之畏途也,驰千里而不一踬者,命也。一职之 系,兢兢惟恐或坠,进不得前,退不得后,孰若偃仰箕踞于题际被 袂之上为安逸也。纡青拖紫,新人满眼,遥念亲故,动隔千里,孰 若墙间之祭,持鸡渍酒,倾倒于荒烟丛葆之中,谑浪笑做,言无忌 讳之为放适也?”
对于官场的虚伪、倾轧和前途莫测,他有深刻的感受。在 《楝亭诗钞》卷一《一日休沐歌》中写道:“诸君诸君慎相见,长 安容易改头面。”在《楝亭诗别集》卷二《病中冲谷四兄寄诗相慰 信笔奉答兼感两亡兄四首》感叹:“京华重叹僦居难,来往须期把 臂欢。”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曹家遭遇政治挫折,曹寅扶父柩北 归,途中所作《北行杂诗》:“蛾眉不自爱,扑暗一篷灯。火猛何 如吏,心安即是僧。”(见《楝亭诗钞》卷一)用比喻抒写内心的 隐痛。而在《子猷摘诸葛菜感题二捷句》则明白指斥“长安近日 多蓬草,处处真花似假花”。在《楝亭诗钞》卷二《闻蛙》诗中 云:“我官同蝈氏,清夜听闲冷。忽忆寒蝉号,西风发深警。”由 秋夜蛙鸣引发联想,写出了身在宦途如履薄冰的危殆之感。卷五的 《鸦鸣歌》则言鸦虽清苦犹胜于被养在“绣幕金笼”中的富贵之 鸟,表达了摆脱束缚迫求自由的心性。《楝亭诗钞》卷四《不寐》 诗,以恶马和饥蚤作比喻,揭示世情的虚伪和世运的迫速。卷八 《书院述事三十韵,答同人见投之作,兼寄前诗局诸君及汇南、于 宫、绮园》则更为直截地指斥:“时豪侈狂谵,特角自枝柱。卖威 走群狐,塞穴多俸鼠。畴起往拯之,播祸及般乳。盲善践轵虺,喑 残茹奇蛊。经义与治事,衲凿两钮语。”治世理想和现实的诸多矛 盾深深苦恼着他。“拖玉廿年空皓首,衰残何以报吾君。”(见《楝 亭诗钞》卷八《正月二十九日随驾入侍鹿苑二月初十日陛辞南归 恭纪四首》)他感到年已老大,身心疲惫;“贫居爱客贫多趣,生 计如官大可愁”(见《楝亭诗别集》卷三《读朱赤霞寄后陶诗漫 和》),“百里娄东是近邻,少年休羡作官身”(见《楝亭诗别集》 卷三《送叶子山沙溪扫墓四首》),他甚至已对官场厌烦。在这种 情下,他常常沉湎于酒,在《楝亭集》中他不断地写道:“荣枯付游戏,末路难为行。劝君一杯酒,旷达万古情。”(见《楝亭诗别 集》卷一),“往者永嘉辈,放荡不可诣。潘石许投分,末路有垂 涕”,甚至发出末世之叹:“沉湎滑稽内,适俗恒浇漓”,“所以寄 末世,嗑嗑犹恐迟”(见《楝亭诗钞》卷一《饮湮酒》)。
然而,必须看到,感行役之苦,怀羁囚之悲,抒不材之愤,发 末路之叹,表现在曹寅的诗中,更多的是一种面向自我的个人的心 理情感体验。他对清皇室的依附和对皇帝主子的忠诚并没有动摇。 何况此类诗文,只是《楝亭集》中一部分,他写得更多的还是描 写纪行、纪游、主客酬酢、咏物、题画、……特别是到了晚年,仕 宦追求的失落和前程难测的忧患似乎更加沉重,康熙四十九年末五 十年初,屡次因盐课亏空受到皇帝的朱批训诫。曹寅此时恐已难免 预感到未来的萧瑟与凄凉。既期用世,有志难骋;意欲避世,又难 摆脱。他又常常借游仙之作求得暂时的心理慰藉与平衡。如《楝 亭诗钞》卷六有《游仙诗三十韵和汪萝山》、卷八有《小游仙十六 首》。
尽管如此,他仍然葆有他的正直和良知,对于遭遇不耦的友 人,他始终寄予深切的同情。直到康熙四十二年他所写的那首 《读洪肪思稗畦行卷感赠一首兼寄赵秋谷赞善》:“惆怅江关白发 生,断云零雁各凄清。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礼法谁 尝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 情。”读之仍然令我们怦然心动。
关于曹寅诗的风格,姜宸英在《楝亭集》序中说楝亭诸咏,五言今古体出入开宝之间,尤以少陵为滥觞 故密咏恬吟,旨趋愈出。七言两体,肛胎诸家,而时阑入于宋 调,取其雄快,芟其繁芜,境界藏然,不失我法。
毛际可则云:
荔轩先生家世通显,为天子亲臣,乃被服儒素,黾勉尽职,不涉户外一事。故发之为言,苍然以朴,澹然以隽,悠然 以远。……独是古今咏物,无不以用意为工,如郑鹅鸪、袁白 燕之属,字字刻西,以此得名。而集中咏物诸作,若在有意无 意之间,使人一唱三叹而始遇之。
两家所云虽不无友人称美之意,但并非过誉,大体符合实际。 所谓“不涉户外一事。故发之为言,苍然以朴,潜然以集,悠然 以远”,确实道出了曹寅的诗创作基本以个人生活和个人情感体验 为题材的总倾向。他的诗中很少描绘社会民生疾苦的画面,更无尖 锐的刺世干政的笔墨。当然,他并未遗落世事,漠视民生疾苦,但 他只是以独特的角度和独特的感受反映着他的时代。这首先是由于 到了康熙时代,社会矛盾虽然存在,但清政权已基本稳定,社会生 活趋于平静。而曹寅生于织造之家,自少年进宫,生活范围所及, 很少接触下层百姓。
再者,到了康熙中后期,遗民诗人多已辞世或退出文坛,而己 未博鸿科之后,文坛翘楚多已为仕清之臣。时代的推移和创作队伍 的变化,直接决定了创作风气的转变,描写民族矛盾和抒写易代悲 慨之作被追求神韵格调的个人抒情所取代。即如曹寅的诗中,也有 一些好议论、求理趣、炫博学、喜用典,甚至用僻典的现象,例如 他的一些咏物题画之作,只是拾抚典故略作点染并无深意的游戏笔 墨。特别是兼任巡盐并主持刊刻《全唐诗》后,在扬州、南京一 带几乎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小的文艺沙龙,于是亦不乏投献唱 和、附庸风雅、不计工拙之作。但是,如果我们把曹寅的诗创作放 在康熙时代的大背景下进行审视,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在 唐、宋那样的中国诗词创作的黄金时代里,诗人们已经驰骋着无限 的才华和意想,占领了几乎所有的表现空间,清代的诗人们只能走 他们所能走的路,而且再也无法赶上前人的灿烂辉煌了。看看那些 神韵派、格调派的大家们也不过尔尔,又何况曹寅乎!
五
通过对曹寅的人生经历和《楝亭集》中诗文的分析研究,有 几个问题颇堪深入探讨。
首先是曹寅的人生历程与其终生心事的矛盾。曹寅少年入侍, 至任织造兼巡盐,从侍卫至钦差,可谓“家世通显,为天子亲臣” (毛际可序)。在常人看来,实乃旷世殊遇,荣宠优渥至极。但在 《楝亭集》的诗文中,我们不仅看不到意满志得的流露,相反却常 常感受到一种积郁难抒的别样情怀。正像杜界在《舟中吟序》中 所云,那是一种魁垒郁勃之气。扈驾出巡,他常叹风尘奔波之苦; 职守在身又常怀自由放适之想;受宠信而怀不才之愤;处盛世却有 末路之感。这种矛盾心态,归根结蒂,与其独特的家世经历有关。 本为辽东巨族的武官世家,在后金兴起攻占沈阳时被俘,而沦为满 洲贵族的世代奴仆——包衣。此后(自曹寅曾祖曹锡远至乃父曹 玺),虽然曹振彦还曾立过军功,亦曾以贡士身份出任地方官,后 来曹家的隶属关系又几经变化,最终进入内务府,得与皇室建立起 主奴关系,然而其根本的身份地位则始终不得更易——汉姓包衣, 即奴才。
满族入主中原,非常注重维护本民族的统治,“首崇满洲”、 “严满汉之分”、“严主奴之分”是他们一贯坚持的政策。昭榷《啸 亭杂录》续录卷四云:“内府人员惟充本府差使,不许外任部院。 惟科目出身者,始与搢绅伍。”这样,隶属于正白旗包衣的曹家, 既不能担任朝廷部院官员,也不得走科举仕途之路,只能走他们既 定的包衣奴才的人生之路。这种由易代之际家世沦没的遭遇所造成 的历史命运,成了曹家深埋心底的家国同运的隐痛。这对于曹寅的 人生道路和思想情怀有着深刻的影响。即使到了他任织造兼巡盐 加通政使职衔,曹家似乎达到了繁华顶峰之时,这一矛盾也并未解 决。任何宠信荣耀和富贵繁华,都无法抚平他心底的创伤。
在《楝亭集》中,除了我们前面谈到的,有的诗嗟行役之苦抒不才之愤,发末路之叹,还有的诗更直截地感叹家世衰微,如 《楝亭诗钞》卷一《呼卢歌》云“白日无根月有窟,奕世身名悲汨 没”,《楝亭诗别集》卷二《病中冲谷四兄寄诗相慰信笔奉答兼感 两亡兄四首》有云“枣梨欢庆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还有的 诗,如《楝亭诗别集》卷一《旋马台》、《龟趺山》、《流觞亭》、 《光明殿》等,凭吊前明古迹,流露兴亡之叹。而《楝亭诗钞》卷 四《孟秋借静夫子鱼尊五股六过鸡鸣寺得诗三首》其二云:“飙轮 飞十代,秋草属前朝。圣蜕随迁化,凡情堕寂寥。频城疑护埭,老 树强题萧。淘滤河沙在,能忘爪发销(甲申重过又三十一年)?" 直截触及了明清易代之际的民族创痛,情感沉重而无避忌。
前已述及,曹寅与许多明遗民士人、己未博鸿科文士,及江淮 间的文士有广泛的交往,《楝亭集》中颇多其彼此唱和之迹。通过 对曹寅与诸多友人交往情形及酬唱诗文的分析,无论是对蒙师马銮 的怀念与伤悼,对舅父顾景星的关心与敬仰,还是对姚潜的尊崇与 羡慕(如赞扬其“鼓铸旧型终不改”的气节,并为其养老治丧), 与杜齐脱略形迹的忘年之交,……皆是推心置腹,出于一片赤诚 决非一般士人的泛泛之交,更无所谓“牢笼”、“监视”之意。其 深刻交往的思想基础,乃在于出于民族本根的亲和及对汉民族传统 文化的归属与认同。以往有的论者认为,曹寅与江南士人交往是承 命于康熙而为朝廷笼络文士,消弭反侧。现在看来,这种说法似不 尽然,故特拈出,再予辩证!
再如《楝亭文钞》中有一短文《复社姓氏记》,全文百余字 惟文末感叹曰:“呜呼,即二千二百五十五人,而明亡矣!”表明 曹寅在深沉的历史思索中,为前明的腐朽败亡而惋惜,同时又寄托 着对复社诸子高风亮节的仰慕与追怀,个中深隐着强固的民族 意识。
但是,《楝亭集》诗文中所表露的民族感情,以及与当朝“盛 世”看似不谐调的声音,并不构成他政治上的离贰倾向或反叛心 理。他对康熙皇帝的个人忠诚和对清王朝的政治忠诚同样是不容置 疑的。这不仅是为了生存和维护家族的既得利益,也是因为命运的驱使,因为他毕竟已是几代包衣,在他面前,除了为臣为奴,没有 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这就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中存在的一个特殊 人生。
总之,曹寅的一生,似乎每一步都走在忠于君王、忠于主子的 路上,而他的心灵却不时发生逆反律动。曹寅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 来的,但又似乎走得那么不情愿——人格的二重性,思想情怀的二 重性,是曹寅的命运,也是曹寅最突出的思想人格特征。
以往谈到曹寅与康熙帝玄烨的关系,常常是说其母曾为玄烨保 母,曹寅少年进宫入侍等“亲密”的一面多些;谈到康熙对曹寅 的态度,常常是说玄烨对曹寅爱重信任,甚至连亏空库帑亦加回护 云云。实则康熙御使臣下颇为有术,即使对曹寅这个关系较为特殊 的包衣世仆,表面看来似乎优渥宽仁,体恤有加,其实是把握有 度,只允其奋力效忠,殷勤奔走,却不可有逾常格,任意施为。看 看《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所有曹寅奏折后的朱批,就不 难发现这一点。而在《楝亭集》中,当曹家遭遇政治挫折时,曹 寅对皇帝天威的感受是“天净如镜,明含万套。仰呼不应,口枯 舌窘”,“行在天山外,西风玉帐寒”(见《北行杂诗》)。皇帝主 子是那么遥远、那么难于接近、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曹寅出任织造,又兼巡盐,可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而康熙 对他的要求则更为严格。在康熙四十年八月《苏州织造李煦奏前 奉谕旨已钦遵妥办折》后批云:“朕九月二十五日自陆路看河工 去,尔等三处,千万不可如前岁伺候。若有违旨,必从重治罪!”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曹寅奏谢钦点巡盐并请陛见折》后 批云:“尔不必来,明春朕欲南方走走,未定。倘有疑难之事可以 密折请旨,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非浅。小心,小 心,小心,小心。”而在当年十月十三日《曹寅奏报禁革浮费折》 后则批云:“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为目前之计,恐后尾大难 收,遗累后人,亦非久远可行,……”语气均极峻厉。
曹寅不仅在奏折中反复表白“虽粉身碎骨,难报万一。惟有 敬诵训旨,勉力自慎,以副皇上生成之至意”。在诗文中也常表现出小心翼翼,自警自励。如《闻蛙》而引起官位危殆的联想;《东 皋草堂记》则毫不掩饰地道出了时怀忧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惟恐或坠的心态。
到了康熙四十九年八月之后,康熙对曹寅盐课亏空的催督一次 比一次紧迫,言词一次比一次激烈,无异于风刀霜剑。如康熙四十 九年八月二十二日《苏州织造李煦奏盐法道李司住病危预请简员 佐理折》朱批:“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 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十天之后,即康熙四十九年九 月初二日,在《曹寅奏进晴雨录折》后又批:“两淮情弊多端,亏 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 心,小心,小心!”曹寅接此折后连忙于十月初二日上《设法补完 盐课亏空折》,其中有云:“臣归江宁,卧病累月。”可见其急火攻 心,精神压力极大,体力已渐不支。即使如此,玄烨依然催督不 懈。康熙五十年二月初三日《曹寅奏进晴雨录折》后又追问:“两 淮亏空近日可曾补完否?”三月初九日在曹寅再次奏《设法补完盐 课亏空折》后又批:“亏空太多,甚有关系,十分留心,还未知后 来如何,不要看轻了。”就是在这份折子里,曹寅一面表示“蒙皇 上鸿恩,渭埃难报,少有欺隐,难逃天鉴”的忠诚;一面也直言 不讳地表明他已不堪重压:“两淮事务重大,日夜悚惧,恐成病 废,急欲将钱粮清楚,脱离此地。”曹寅的心在滴血!看来他不仅 精神崩溃,身体也彻底垮了。《楝亭诗钞》卷八《西轩》、《病小已 偶成》、《病店诸子日夕抚视志感,少愈当逐头细书以伸此意》, 《楝亭诗别集》卷四《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 四侄寄西轩诸友三首》、《赠杨舜章二首》,及《楝亭词钞》《贺新 郎(又昭同患耳闭,读其十叠迦陵韵词,喜而率和)》等连续五 首,皆是其临终之年身疲体弱、诸症交攻的反映。当此之时,曹寅 似已隐约预感到了身后家族命运的危殆,因而“时拈佛语对座客 云:‘树倒猢狲散’。”(见施骤《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病中杂 赋》诗末小注),决非偶然至于曹寅的病逝,直接原因固然如李煦在《奏曹寅病重代请赐药》等折所云:“六月十六日自江宁来至扬州书局料理刻工,于 七月初一日感受风寒,卧病数日,转而成疟,虽服药调理,日渐虚 弱。”“竟成不治之症,于七月二十三日辰时身故。”但是一个年方 五十五岁的人,数年来过度的职事奔劳,特别是直接来自皇上的连 续不断的警告催逼,恐怕也是其过早离开人世的缘由。一个与皇帝 关系不可谓不密的汉姓包衣,就是这样结束了他的人生之路!
回过头来,我们再去读读《楝亭集》诗文中那些似乎与曹寅 的近侍身份、承命钦差不甚谐和的音调,就不难理解了。这些不仅 是曹寅矛盾人生和矛盾情怀的反映,而且是一个屈身为奴又不甘为 奴的内务府汉姓包衣,内心守护着民族本根和文化传承,追求独立 人格的心灵记录。
其次,关于曹寅诗文(还应该包括其戏曲创作)的文学价值 及其在清代文化史上的地位。这个问题应该由文学史家,特别是清 代文学研究专家作出评价。曹寅“尝自言,吾曲第一,词次之, 诗又次之”。但从《楝亭集》所收作品数量来看,则是诗第一,词 次之,文又次之,而没有辑人戏曲。关于他的词,因其早年就常与 清初着名词人陈维崧、朱彝尊唱和,风格亦略近之。关于他的诗, 姜宸英谓其“其五言今古体,出人开宝之间,尤以少陵为滥觞” “七言两体,胚胎诸家而时阀入于宋调”,倒是说出其融会唐宋诗 风的特点。曹寅的诗,多纪事、记行、记游、咏物、酬唱之作。我 以为毛际可谓其“不涉户外一事。故发之为言,苍然以朴,澹然 以隽,悠然以远”。确是更为切合曹寅诗的总体风格。从创作题材 看,多是围绕自身生活经历,而很少描写世态,揭露世情;在抒情 方式上,多于叙事中贯穿其情思,以打写个人情怀、体验为主,绝 少干政、刺世、讽谕褒贬。所谓“不涉户外一事”,当然也并非超 然物外,遗落世事,漠视民生疾苦。曹寅诗中,绝不乏赈灾途中对 “黔黎正艰食”的同情,更不乏“惟愿耳不闻哀号之声,目不睹横 亡夭折,百姓安乐”的期盼。只是写作的视角和抒情的方式,有 其独特性,我们没有在他的笔下看到民生惨痛的画面,但我们却看 到了他关注的目光;我们没有听到他字里行间愤世嫉俗的呐喊,但我们却体察到了他心底关切不已的深情。
在诗的体裁样式上,曹寅进行了广泛的实践。五七律绝、杂 言、歌行、白战、联句,可谓众体皆备,众体兼工。尤其是他的咏 物诗(包括题画诗),体式各异,构思新巧,手法多样,有许多寄 寓遥深,内涵丰厚之作。
所以,我认为,曹寅诗文创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在清初 及康熙时代的作家中,是有其独特性的,自应占有一定地位而称为 一家。
还应该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因为曹寅出身于内务府包衣汉 姓人,在清代各文人群体中,曹寅更有其独特性。他不仅有别于清 初的遗民文人、官僚文人、布衣文人,也不同于旗下满洲文人或汉 姓文人。如与曹寅有交的纳兰性德,虽亦卓然成家,但本是满人; 而曹鼎望诸子,或刘廷玑、施世纶等,虽也有诗文着作,或是身份 不同,或者成就远逊。所以,曹寅是清初文坛上少有的包衣汉人作 家,也是有清一代少有的包衣汉人作家。
康熙是个颇有作为的皇帝。他不仅在执政前期平定三藩,亲征 噶尔丹,巩固了王朝的政治统治,而且注重文化建设。先是网罗文 士修《明史》,修《大清一统志》,后又组织编纂《康熙字典》、 《全唐诗》、《古今图书集成》等大型丛书、类书、工具书。此间, 曹寅有幸承命参与了许多工作。康熙四十四年,曹寅任江宁织造兼 理两淮盐务,在南巡接驾时领受了刊刻《全唐诗》的任务。曹寅 在扬州一手擘画操办,董督其事,五月初一日于天宁寺正式开局。 从收集底本、召集十翰林汇齐校刊,到遵选写手刻工,曹寅殷勤奔 走,仅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就“装潢成帙,进呈御览”。其刷 印之精,胜于宋蘖,为清代精写刻本树立了楷模。康雍之际,大江 南北,缙绅大户,率相效仿,精楷刻书蔚为风气,世称“康版”。 嗣后,曹寅又领受了刊刻《佩文韵府》的任务。此外,曹寅还将 自己所藏而世所稀见的图书典籍汇编为《楝亭五种》和《楝亭十 二种》,皆沿用类似于《全唐诗》的字体,精工刷印,刊布于世。 后来又编印了《居常饮惧录》(食谱总集)和《周易本义》等书。
可以说,曹寅开创了清代的雕版印刷史辉煌的一页。
曹寅一生中,几乎与康熙时代所有着名的前辈文人和同辈文人 有过结识和交往。孩提时代他就受教于马盔、周亮工等老一辈者 宿,年方弱冠,就以其在诗词经艺方面所显露出的才华,为顾景 星、杜溶、杜齐等长者所称道。少年入待,就有机会认识熊赐履、 张英、高士奇等讲官。任侍卫,更结识了己未博鸿科的众多文人, 出为织造,又结交了许多在朝在野的江淮文士。特别是“督造江 宁,并兼盐课,公余多暇,开阁延宾,文酒之盛,时无伦比”,又 兼主持《全唐诗》局,才俊荟萃,曹寅俨然成了一方风雅之主。 这对于活跃当时的文化空气,促进文友间的交流沟通,颇为有益。 另外,除了自己刻书,他还资助刊刻了顾景星《白茅堂集》、施闰 章《学余全集》、朱彝尊《曝书亭集》等,使得这些文化成果得以 保存、流布。
总之,是历史给了曹寅机遇,也是他的文化修养和才干,成就 了他在清代文化史上的贡献和影响其三,关于曹家家世与《红楼梦》创作的关系。对此,早在 1982年我就撰写了长文《曹雪芹的家世与《红楼梦)创作》(见 《汉中师院学报》1983年第2期),对此作了系统阐述。概而言之: (一)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部分题材,是从其家庭和自身的某 些经历中撷取来的,但是他的题材来源又绝不局限于自家的身世经 历。(二)曹雪芹的创作态度是严格地忠于现实、忠于生活的。他 认真地按着生活的逻辑去描写生活,“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 他绝不向壁虚构,“胡牵乱扯”,而是“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 亲历”。不失“真传”是曹雪芹所追求的艺术境界。(三)生活素 材并不等于作品,个别的生活现象也不能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曹 雪芹创作《红楼梦》时,从自己的家世经历中撷取题材,在客观 上使得形象描绘富有真实感,同时也在一系列形象中表达了他对社 会现实的是非爱憎。他的取材原则决不是简单的“自叙”和“实 录”,而是“只取其事体情理”。(四)曹雪芹独特的家世经历在他 进步世界观的形成和文学艺术修养的形成上有着重要的影响。特别是曹寅时代的曹家,不仅富贵繁荣,富有文学艺术氛围,而且在广 泛的文化圈中多有交往,对曹雪芹艺术才能的养成影响尤着。只是 由于文学创作要经过作家艺术思维的特殊环节,所以这种影响转化 为思想和艺术修养之后,与写作题材比较起来,在作品中的表现显 得间接一些。但是,作家的艺术修养,特别是作家的思想、作家的 世界观,对于探讨作品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却比作品的题材来 源有着更其重要的意义。(五)曹雪芹所处时代的政治环境及其独 特的家世经历不仅影响到他的思想、艺术和创作的内容,而且也决 定着他创作时所采取的独特的艺术传达手法一 “将真事隐去”, “用假语村言”,以“满纸荒唐言”,挥酒出“一把辛酸泪”,从而 把他对时代与社会的深刻认识寄寓在严肃的现实主义描绘里。这种 巧妙的艺术传达方式虽然二百年来招致许多“不解其味”的误解 和歪曲,但今天我们以辩证唯物主义文艺观点来分析研究《红楼 梦》,则不难看到神话帷幕掩盖着的现实生活悲剧中所闪烁的卓越 的思想光华。总之,生活——时代、社会和作家的独特的家世经 历,是培育天才作家、产生天才作品的沃土。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若将曹家史事与《红楼梦》的人物情节 作过于具体的联系和比附,则不免伤于穿凿,若再进而出以己意 随心所欲,猜测推想,那就不免堕人“自传说”、“索隐派”的泥 潭了。至于根本违背小说创作的思维规律,毫无根据地对《红楼 梦》的人物、情节作“云山雾海”般的“解读、揭密”,那不过是 随意胡说罢了。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早就说过:“市井俗人喜看理治 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对于《红楼梦》从不同角度进 行规范的学术研究,固然是文艺科学发展的需要。但如果有人茶余 饭后,愿意从《红楼梦》的人物情节中拾撞一端,戏说乱弹,借 以消愁释闷,亦无不可,尽可随便去说、去谈。如果有个别人硬是 沐猴而冠,给自己头上也加一顶“什么学”之类的桂冠,也无不 可,只要我们看穿了他所玩弄的这套把戏究属何物就行了 管 他呢!
·对曹雪芹生平家世进行研究,是我早年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研 时,导师冯其庸先生教我学习的一个总题目。当时已搜集了许多相 关资料,并草成曹寅年谱初稿,研读整理《楝亭集》亦是题中应 有之意,然而后来因工作环境关系,却不得不搁置了。近年来红学 研究有很大发展,诸家大着如丽后春笋,纷纷问世。但是对文献史 料作诠释解读者却尚不多。《楝亭集》自1979年上海古籍影印本 问世至今,似尚无注本。我生而驽钝不敏,所以只好不揣浅陋,作 些笺注之类的工作。此次在搁置多年之后,重新振作,翻出旧稿, 决心作成此书,则是受到胡文彬先生的鼓励和支持,他不仅慨然借 予《清诗纪事》等资料;稿成之后,又拨冗审读,提出不少宝贵 意见。张庆善兄亦常垂问,并赐阅相关资料,稿成又慨然应请赐 序。这是此书即将付梓之时,应该特别感谢的。小女胡晴在文本录 入、资料搜集、体例编排和文字推敲方面也帮着做了许多工作,特 别是后期我身体不好,部分内容是由她完成的。本来注者之名应该 要她与我合署,但是考虑到应该让她多受些锻炼,将来独立地飞行 于学术的天空,所以没有这样做,这也许是我的一种“父道”。但 话还是要实事求是地讲清楚,不能因为是父女关系,就泯灭了她的 劳绩。
限于学力,书中不妥乃至谬误之处恐亦不少,诚盼专家读者不 吝赐正。
胡绍棠
2006年元旦写于白云留住之馆寤言一室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