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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4-12-07 11:31
鄌郚史志总编

刘文安丨上活坟

  王家洼,仿若隐匿于尘世的世外桃源,青山延绵起伏,如忠诚卫士静静守护;潴河澄澈蜿蜒,似灵动玉带悠悠绕村而过。村子规模不大,往昔岁月里,贫农撑起了这片天地,唯有王云侠家成分颇高,在一众农户间显得格格不入。
  王家的族谱上,清晰记载着祖上的荣光——赐进士出身,那曾是家族引以为傲的资本。后来家道变迁,祖上弃文从商,历经数代人的拼搏、积攒与传承,到了王云侠父亲这一辈,靠着诚信经营,将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店铺林立,家底愈发丰厚,妥妥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说是土豪劣绅虽说有些夸张,却也足见家境殷实。
  然而,时移世易,新社会的浪潮滚滚袭来,成分一下子成了悬在头顶的“紧箍咒”。老王作为家中独子,顺理成章子承父业,却也因此被划定为富农。旁人咂咂嘴,轻叹一声:“这是走新社会的路,背的是旧社会的锅呐。”个中酸涩滋味,唯有老王自己清楚,满心委屈无处诉说,整日里苦不堪言,仿若被命运的巨手狠狠拨弄,丢进了暗无天日的谷底。
  彼时的老王家,上有年迈老娘,下有年幼孩童,中间两口子相互扶持,一家四口本应和和美美,共享天伦。谁曾想,往昔那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大宅院说没就没了,一家人被硬生生赶进了三间简陋破旧的草坯房;积攒数代的万贯家财,更是如同流水一般,被分了个干干净净,点滴不剩。刹那间,老王从云端跌落凡尘,生活的落差仿若天堑,叫人望而却步。
  日子还得接着过,历史的车轮却丝毫不停歇,裹挟着所有人一路前行。从互助组萌芽新生,到合作社蓬勃发展,再到人民公社热火朝天,往昔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姑奶奶们,如今也得挽起裤脚、扛起锄头,跟着大伙上坡干活。晨曦微露便出工,暮色沉沉才归家,累死累活挣那点工分,只为能填饱肚子、养活家人。可即便拼尽全力,一家人依旧吃不饱、穿不暖,穷得稀里糊涂,老王怎么也想不明白,生活咋就成了这副模样。
  眼瞅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谈婚论嫁的事儿逐渐提上日程。彼时贫农居多,富农稀缺,成分高的人家,孩子成婚难上加难,大多只能走“换亲”这条路,讲究个“门当户对”、两不相嫌。老王满心愁苦,自家没个闺女,拿什么去换亲?他实在不忍心耽误孩子的终身大事,这事便成了他心底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他郁郁寡欢,整日里只剩唉声叹气。
  老王的娘,那可是民国年间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娘家昔日产业兴旺,家中有油坊整日飘香,老汤锅咕噜作响,戏班子咿呀唱曲,生活富足安逸,金鼎玉食从不间断。可如今,时代更迭,繁华落幕,粗茶淡饭成了日常,碗里少见油星,嘴里寡淡无味。老娘心里委屈,却也懂事,从不明说,只是偶尔念叨几句,越发显得落寞孤寂,老王瞧在眼里,疼在心里,满心自责,觉得特亏欠娘亲。
  这天,老娘冷不丁冒出一句:“多少年没见鸡毛啦,给娘杀只鸡吃吧!实在是憋屈得慌,不舍得就算啦,权当没说。”轻飘飘一句话,却似重锤砸在老王心上,搅得他一夜辗转难眠。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鸡屁股堪称庄户人的“小银行”,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全指望着鸡蛋去换。那鸡,在老王心里有时比娘还亲呐,杀了它,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可望着老娘那期许的眼神,老王一咬牙,天刚蒙蒙亮,便伸手抓了那只芦花鸡,手起刀落,下了锅。
  热气腾腾的鸡肉端到了娘的炕前,老王眼眶泛红,两颗豆大的泪珠子滚落下来,声音哽咽:“娘啊,你吃鸡吧,等你百年以后,您儿有时候捞不着给你上坟,你别嫌。”老娘没了牙齿,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意:“看看,不就给娘炖只鸡吃,还要这么大的章程。上活坟总比上死坟好,吃鸡算是上活坟呗。”老娘上过私塾,心里通透着呢,鸡本就是人间至味,无需八角花椒、香菜段点缀,抓上一把粗盐,炖煮出来便鲜美无比。老娘起初还细嚼慢咽,到后来到底是馋坏了,也经不住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满嘴流油,眉眼间满是心花怒放。
  可谁能料到呢,这句“上活坟不上死坟”,到头来竟像是句骗人的鬼话。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老娘到底是年岁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最终驾鹤西去,去了那方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寿终正寝。老王遵照圣人“穷不可富葬,富不可穷理”的教诲,重丧从简,央了近份邻里帮忙,将娘的遗体稳稳送进墓地,与先走一步的老掌柜葬在了一起。葬礼那天,老王抚今追昔,想着往昔的富贵荣华,看着如今的穷困潦倒,泪水决堤,苦得昏天黑地,满心都是生死离别的悲戚。
  第二天,大伙上坡干活,眼看到了晌午,却始终不见老王的人影。队长心里犯嘀咕,叫人去催,到了老王家门前,只见闭门锁户,人去楼空。一时间,村里流言蜚语四起,有人揣测老王受不了打击,远走他乡了;也有人说,他定是去谋生计了,毕竟日子太难熬。
  直到多年后,老王荣归故里,这才道出实情。原来啊,当年成分高,儿子成婚成了老大难,他实在怕儿子打光棍,耽搁了终身大事。“人挪活,树挪死。”老王早早便在心底盘算着,拎着孩子往外闯荡,寻找一线生机。
  而老娘这边,生前虽说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鸡,却因儿子远走,十多年没见儿子来上坟,仿若成了孤魂野鬼般飘荡在岁月里。殊不知,老王这熊孩子心里憋着股劲儿,话里有话呢。好在多年打拼后,老王混出了名堂,荣归故里时,身后跟着子子孙孙好几口子人。
  清明时节,王家祖坟那片,野草依旧疯长,却也掩不住坟头新添的湿润泥土,修缮后的坟冢又圆又大,格外显眼;崭新的青石碑静静矗立,庄严肃穆。供桌上摆满了各式吃食,尤其那只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鸡,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定是老王精心烹制,饱含着对老娘的愧疚与思念。孝子贤孙们齐刷刷地跪在坟前,磕头祭拜。旁人讲究“神三鬼四”,老王却全然不顾,把头磕得如同小鸡啄米,一下又一下,额头红肿也不停歇,似是要把这些年的亏欠都磕进这一方黄土里,祈愿老娘在天之灵能原谅他的久未归家,欣慰于家族如今的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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