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过年
正月十四。上午,晴空万里,南风微拂,阳光泼洒的乡村,种棚人家的棚里棚外,到处都荡漾着一丝春意融融的惬意。没承想,吃过午饭,天空忽然阴晦起来。据县气象台预报:受冷空气影响,今天傍晚到夜间,我县有一次雨夹雪过程,降水量不大。看来这天气预报的真准啊!
天色擦黑之际,伴随着西北刮来的一阵阴风,天际间的乌云愈加阴郁起来。田野间,早已把大棚里的瓜畦捂严实的人们,业已归家而去。瓜棚地头上也已归于寂静,只有人们粘贴在棚头上的大红福字和红艳艳的过门钱儿,随风起舞,迎接着天空中飘洒下的零星细雨。这是 2025 年的第一场春雨。应时应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倒给这即将过完年的乡村,平添了一份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的春天里的诗意!
在乡村,“不过十五还是年” 的习俗,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一种理念,就如同 “春种,夏管,秋收,冬藏” 那般深深根植在种棚人的内心深处。明天就是元宵节了。守望着 “年” 来临时的那份 “隆重和热烈”,种棚人的心目中,今年的春节,倒给种棚人家徒添了一份 “胆战心惊,跌宕起伏” 的独特年味。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这是小时候每逢过年时常听奶奶絮叨的话儿。年前的腊月初八这天,恰值三九,寒凉的南风中却透着一丝暖意。这在人们的记忆中,称得上是一个暖和天气了。
天刚放亮,阿森嫂就起床了。今天要熬 “腊八粥”,这是自打嫁进阿森家门来一直没有断掉的习惯。特别是在三九寒冬里,一大早,全家人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祛掉一身的寒意,心里感到别样爽快。庄稼人过年图个喜庆,这熬腊八粥也不例外。今天早起,阿森嫂特意穿了一件红底子的碎花棉袄,借着液化气灶台上升腾着的火光,把她那张略显沧桑却又不失俊气的脸庞,映照得红馥馥的好看,愈发格外俊俏起来。
没过多久,锅子里便响起了腊八粥的沸腾声。“咕噜,咕噜……”,腊八粥泛荡出一缕缕醉人心扉的香甜味儿,在房间里悠然地弥漫开来。
吃过早饭,太阳已经爬到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梢头。南来的徐风,昭示着今天又是一个暖和天气。阿森嫂洗刷完碗筷,便和丈夫出了家门,朝村西的自家大棚走去。
行走在大棚间的那条乡土路上,抬眼瞭望,家家户户的棚头前,早已停放上了一辆辆电动车。看来邻居们早已钻进自家的大棚里干开活了。种棚人家就是这样,本该是歇冬闲的日子,因为要为立春栽瓜提前做好准备工作,这冬天里的日子一刻也得不到清闲。
她来到邻居大嫂家的棚前,探头往里瞅去,只见她家的瓜畦子上早已都齐整整地盖好了油纸。这大嫂家的人干活就是赶趟,别人家还没拾掇周全,她家却已盖好油纸捂开畦子,光等着到时候往里移栽瓜苗了。心里着实羡慕不已。
阿森嫂钻进自家棚内,瞅望着满棚的活计都没开始下手,心里由不得暗自着急起来。腊八日的前几天,阿森嫂两口子都犯了感冒,头疼,发烧,一动弹就出虚汗。听村头小药铺里的医生说,这茬子感冒是甲流,比普通感冒厉害着呢!感冒厉害的那几天,阿森嫂除了去村头门诊部挂吊瓶,别的时候都是躺在床上,本来是紧着干活的日子,老天爷却硬是让她们享起了 “冬闲”。好歹这几天身上好受了一些,阿森嫂的腚就再也坐不住了。
阿森嫂俯身从地上摸起搂地耙子,娴熟地整理着畦面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这栽瓜苗前的第一项,整平畦面,紧接着刨窝,撒根瘤子药,铺地膜,插弓子,把油纸盖好瓜畦捂个严严实实,早提着地温,以利于栽上瓜苗后缓苗快。这营生一环扣着一环,那一环也马虎不得。
这大冬天里日头短,畦面还没整完,日头已是正响中午,该回家吃饭的时候了。她大声吆喝着棚北头的阿森。那阿森正干得起劲,站直身子嗡声嗡气地回着话,“你先走着吧,俺再干一会儿再走。” 阿森为人老实木讷,干起活儿来从不偷奸撒滑。
阿森嫂闻言,只好拿下搭在棚条上的棉袄穿在身上。她擦了把脸,躬身钻出了棚头。抬头看见邻居大嫂也正好从棚里钻了出来。
“大嫂,你家大棚里的营生都拾掇好了,咋还往这大棚里钻呢?”
大嫂迎着声,笑吟吟地回着话,“今年冬天里天暖和,你大哥叫俺来往畦子里插上温度表,量着地温,俺家打谱大寒时节栽瓜呢!”
阿森嫂闻听,心里就 “咯噔” 一下,忽然间如同揣上了一头小鹿,蹦蹦地跳个不停。阿森嫂天生就好强争胜,闻听人家就要准备栽瓜了,想想自家大棚栽瓜前的准备工作才刚刚开始,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她返身钻回了自家大棚里,心急火燎地老远朝着阿森喊,“阿森,今晌午你就别回家吃饭了,待会儿俺给你捎来吧。” 腊月二十一就是大寒了,离现在还有将近半个月的工夫,只要两口子紧紧手,到那时自家的那十二亩大棚也能够拾掇个差不多。
阿森嫂回家好歹地扒拉上几口饭,就急火火地往大棚里返。她把捎来的饭往阿森手里一递,扭头就又往棚外走。
阿森追着问,“你这又去哪里呀?”
阿森嫂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俺要先去育苗场看看。”
前些日子,去育苗场订瓜苗子时,跟人家说的是过了年立春栽瓜。计划不如变化快,既然打算年前大寒就要把瓜栽上,那得提前去跟育苗场里的人说说,让人家赶紧把苗子给撵撵,要不到时候苗子长不成,那可就干瞪眼了。
起早贪黑,紧赶慢赶,好一通忙活,到腊月二十的时候,阿森嫂家十二亩大棚终于拾掇停当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腊月二十,吃过午饭,阿森嫂刚想去床上躺一会儿,歇一歇。这阵子的确是忙活得够呛,又加上先前的那次感冒还没好利索,身子疲乏得要命。忽然,她接到大闺女打来的电话,说是小两口晚上来家下年礼。
阿森嫂这下又躺不住了,毕竟是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女儿和女婿上门来,要正儿八经拿着当贵客待。由于这阵子在棚里连轴转着忙,连个年集也没顾得上赶,肉啊鱼啊菜啊的都没有置办上一点。
她连忙爬起身子,仰头朝着外屋喊,“阿森,赶紧去镇上的超市里买些菜肴,晚上闺女和女婿来咱家。”
阿森闷头应承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出了门,驾起电动车朝二里外的超市赶去。
天还没擦黑,女婿家的那辆明晃晃的轿子车就停在了家门口。阿森嫂嫁给了阿森,就生了二个女儿。时代改变了,人们的思想理念也跟着变,早先那种 “养儿防老” 的旧观念,人们早已看淡了。她家的两个闺女都很有出息,阿森嫂打心眼里感到自豪。若是养上个儿子,从小开始算起,等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上学花销,结婚时再买车买房,满打满算得需百十万。这庄户人家地里来地里去的,这百十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就是省吃俭用,一分钱儿掰成两半儿花,当父母的也得拉一辈子犁,没个清闲日子过。这年头,闺女儿子都一样。
阿森嫂的大闺女去年刚出的嫁,找的婆家是在县城农贸城里做贩卖水果生意的,日子过得很富裕。平常日子里,小两口子又很合得来,对于阿森嫂来说,感到很放得下心。二闺女呢,正在县二中里上高三,过了年就要考大学了。这闺女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考个好大学没问题,就光等着阿森嫂给她掏钱拿学费了。
闺女刚走下车,甜甜地朝院子里喊了二声妈,把个正在厨房里切肉摘菜的阿森嫂滋得心里都开了花。她忙不迭地停下手,边拍打着那身碎花红棉袄,笑盈盈地迎了出去。
阿森嫂走出了家门口,女婿正打开后备车厢,肉啊鱼啊,成箱子的坚果和时令鲜果,配套调剂好的鲜菜,整箱子的好酒,成条子的香烟,年货样样俱全。虽说自家大棚每年也收入个十万八万的,可这么高档的年货礼品是万万舍不得买。阿森嫂顿时有点扬眉吐气起来。俗话说,好儿不如摊上个好儿媳,好闺女不如摊上个好女婿,看来自家的这个女婿办起事情来真的很是阔绰。那些办事小气的人,即使手里有钱也会舍不得的。
热乎乎的菜肴端上来,摆满了一大桌子,十分丰盛。阿森陪女婿坐在上首,把阿森嫂特意拿出的那瓶三百多块钱的好酒每人斟满一大杯。
闺女瞟了一眼阿森,开口说,“爸爸酒量小,就少喝点吧!”
没承想,在旁的阿森嫂竟然格外热情起来。她笑脸一扬,“没事, 我和你爸爸一年到头在大棚里忙,今晚上就让他多喝点,权当是奖励一下他那份能干劲儿。” 说完,咯咯一笑,“女婿,你也多喝点,回城时叫闺女开着车,别叫人家查了酒驾。”
闺女会意一笑,这到底还是 “丈母娘疼女婿。” 她转过脸对着阿森调侃说,“老夫老妻真的有感情,俺妈叫你放开量喝,你就和你女婿开怀畅饮一番吧!”
阿森没去理会闺女的调侃话儿,热情地让着女婿端酒杯,一来一往,拉着闲呱,很快就把那瓶好酒来了一个底朝天。不知不觉间,醉意涌上了阿森的脸。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发着话,这大过年的高兴,孩子她娘,你再去拿瓶好酒来。
女婿见老丈人有点醉意了,忙揽过话头告诉阿森嫂,“娘,俺爷俩不喝白酒了,就给俺每人拿瓶啤酒吧!”
闺女俩起身告辞回家时,支撑不住的阿森,早已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声。
送走了闺女两人,阿森嫂回屋把桌子上的杯盘碗筷收拾了一下。她起身来到屋外,仰头往天上望去,但见满天的星星都在欢愉地眨着眼睛,相互间仿佛在窃聊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话语。一缕缕略带寒意的南风徐徐而来,把乡村的夜晚吹拂得格外祥和宁静。不远处,一阵阵清脆的鞭炮声遥遥地传来,给这乡村的夜晚徒添了一份过年的气息。“遥闻爆竹知更岁,偶见梅花觉已春”,这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年。回想起去年春节时的情景,仿佛还在身边,历历在目。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自打嫁进阿森家,一晃快三十个年头了。在近三十年的光景里,她和阿森同甘共苦,经历过风雨,也收获过喜悦。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么普普通通,实实在在。
她忽然想起来该给阿森喝点水了。今晚上高兴,阿森多贪了几杯,她并不怪他。辛辛苦苦一年,看着女儿长大成家,过得幸福快乐,心里喜悦,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她回转屋内,摇醒了还在酣睡的阿森。阿森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见明亮的灯光下,阿森嫂手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自己跟前,刹那间一丝幸福感涌上心头。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回手递杯子时,一眼瞥见妻子那张清秀俊气的脸庞,瞬间,一股好久没有的那种别样的兴致和渴望,急切切地涌荡在他的心里。他涨红着的那张黝黑大脸,猛然抬手把妻子拉到了怀里,仿佛久别的夫妻得以重逢,两片散发着酒气的热唇紧紧地贴在了妻子的脸上。好些日子没有爆发了的那份激情,借着酒劲,把妻子弄了个满脸的娇羞绯红。躺在阿森那张宽大结实的胸怀里,阿森嫂的心里荡漾着一派甜蜜和知足!
第二天晨起,太阳都爬到家前那棵梧桐梢头了,阿森嫂见阿森还没起床。她原本以为是他昨晚上喝酒太多,身上还不舒服。等她走上前去细看,却发现阿森满脸通红,身子发颤,这才觉得不太对劲。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热得有点烫人,唤醒一问,阿森说他头疼害冷,怕是又犯感冒了。
她急急忙忙去了村头门诊药铺。跟医生一说,那美女医生笑着点头说,“他本身上次感冒还没彻底好,加上这阵子忙着棚里的营生,昨晚上又喝了酒,这又犯了感冒是错不了的。还得继续打吊瓶吧!”
阿森嫂心里有点恼。这眼瞅着年前就要开始栽瓜了,感冒又犯了,这活肯定是干不成了。心里窝着点火,无可奈何地回到家里,紧催着阿森快点去打针。
腊月二十一日,大寒节气。大寒这天,是个晴暖天气。县气象台预报,明日晴暖继续。最适宜大棚里栽植瓜苗了。晚上,邻家大嫂走进了家门,问阿森嫂明天有没有空儿,去帮她家栽瓜苗儿?阿森嫂很是爽快,一口应承了下来。阿森嫂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为人善良大方。平常日子里,邻居百家若有事相求,她都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从来不会不吐不拉的,犹犹豫豫的,叫人家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第二天,天一溜明儿,阿森嫂就起了床。她做好饭菜,先服侍阿森吃了早饭,早一步去村头门诊小药铺里打针。然后自己吃饱了饭,见日头有一竿子高了,这便锁了家门,往邻居大嫂家的大棚走去。
阿森连续打了七天的吊瓶,身上好受了很多,但还是没好利索。腊月二十七去打了最后一次吊瓶。打完针临回家时,医生特意给他开了治疗感冒的药,嘱咐他按时吃药,先不要急着干活,注意好好休息。阿森满口应承着,心里话:头年大棚里是栽不上瓜苗子了,再急躁也没用,就待在家里安安稳稳过个舒心年吧!省得大过年时,天天往大棚里跑,敞畦盖畦的,不干不行。
都说是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可年前这段日子里,虽说是三九四九是冬天里最冷的时节,可老天偏偏不冷。倒是到了腊月二十七,天气预报有强冷空气来袭。打这天开始,凛冽的西北风嗖嗖地刮开了,吹到人脸上生生作疼。夜晚的气温要降到零下十摄氏度左右。这么寒冷的天,大棚里那些抢先栽上的瓜苗也好不到哪里去,保不准还会冻死呢。阿森两口子心里暗暗有点庆幸起来,这就叫作 “因祸得福” 了。
腊月二十八,吃过晌午饭,阿森就叫媳妇儿赶紧包水饺置办供品,趁着天上日头好,去村北墓地里的爷娘坟头前,上年坟。这过年上坟祭祖,是过年的一个重要事情,马虎不得。
等阿森端着供碗,提着烧纸元宝走出村头时,眼前相去不远的那片墓地里,断续不停地传来了一串串人们祭祖燃放的鞭炮声。
今年是小赈年,腊月二十九是除夕。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要冷,嗖嗖的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冻得人手都伸不出袄袖子来。待到半晌时分,太阳里添了些许的暖意,阿森嫂这才熬了浆糊,叫上腊月二十三放假回家来的二闺女,开始贴起对联来。按乡里的习俗,这贴对联的事情必须家里的男人干,可为了不让阿森受冻再犯感冒,能在过了年立春往大棚里栽瓜苗时干了活,阿森嫂也顾不上这些讲究了。
阿森这也闲不住,他躲在厨房里剁起了包年夜饺子的馅子来。“当,当,当……”,一阵紧过一阵的剁馅声,像一首铿锵有力的弹奏曲,穿过门楣上那一张张随风摇曳着红艳艳的过门钱,回响在那溢满浓浓年味的大街小巷间。
大红的 “福” 字贴起来,大红的灯笼挂起来,迎春的鞭炮响起来。种棚人翘首以盼的年,就在人们期盼幸福的欢声笑语里隆重走来了。
之二:祭拜大棚神爷
供奉神灵,源于种棚人心中都有的那份期盼与梦想;其实,最根本的还是依靠科学种田。—— 前言
年除夕的那场强冷空气,的确叫那些赶早栽上西瓜苗的人家,感到有点后怕。好歹每家每户大棚里的保温设施好,畦面上铺着地膜,上面插有 1.5,2,3 米的弓子,连铺带盖的总共有四层塑料油纸,只要捂得严严实实,别有透风漏气的地方,这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低温,还是能扛过去的。这真是 “有惊无险” 啊!
年前,育苗场里打来电话催,说是给她家育的瓜苗子正好栽了。阿森嫂陪着笑脸,满含歉意地回话说,不凑巧啊,俺家男人犯了感冒,实在是干不了活儿,那就只好挨到年后栽了。阿森嫂家因为大棚里没有栽上西瓜苗,倒是没有担受那份 “惊吓”,年过得舒坦。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坏事会变成好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叫人的确有点捉摸不透。
早些年间,乡村里的老人,除夕夜里的整个晚上都不睡觉。亮着长明灯 ,坐在炕头上,嗑着瓜子,喝着茶水,熬个通宵,图的就是迎福纳祥,期盼着新的一年里,给全家人迎接一个好运气!当下的人们,已很少有人坚持 “熬夜守岁” 的习俗了。大多数的人们,通常会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敲响新年钟声的那一刻,纷纷去大门外燃放上一挂鞭炮,这叫作 “鞭炮齐鸣,辞旧迎新”。
“当,当,当”,伴随着新年钟声的敲响,刹那间,乡村里清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远近回荡,把新年夜里的隆重气氛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看春晚节目,是乡村里家家户户必备的一道年夜大餐。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流光溢彩;春晚节目精彩纷呈,笑声不断。老年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眉开眼笑;年轻人手捧手机,或看抖音,或抢红包,抢到了喜上眉梢,没抢到也眉眼含笑,过年就图个心情舒畅。
除夕夜的上半夜,阿森嫂家在为预备过年而忙碌着。阿森嫂忙着在厨房里包饺子,看二闺女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玩 ,连续吆喝了三次 “快来帮着包饺子”,可人家就是光答应不动弹 。阿森嫂叹口气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无治,玩开手机了就啥营生都忘干了”
阿森嫂包的年夜水饺有两种。一种是用豆腐做成的素馅饺子,这是专门为五更夜里供奉天地神仙所包的。神仙有好生之德,天地之位前供奉肉馅饺子,是对神仙的不敬。猪肉馅饺子是预备全家人吃的,大年初一,三顿饭都要吃饺子,寓意着家里招财进宝,得包上一些。
阿森也不闲着,虽然身子还是有点不舒服,可大过年的不能说难受。他借着灯光赶在年前最后一遍清扫院子。这最后一遍打扫院子有讲究 ,得从大门口外往院内扫,寓意着把外头的金银财宝请进家门。这年头,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不用像四十年前过年时,黑透天了还急三忙四的,挑着灯笼到大街水井里去挑水。水瓮里挑得满满当当的,寓意着水能生财,金银财宝都往家里来。
清扫完院子里的尘土碎屑,再往满地上泼洒上清水,农家小院顿时显得愈发整洁干净起来。他洗净手,下一步就要拾掇供奉天地所需的供菜了。拾掇供菜其实很简单,都是现成的。他从冰箱里拿来蹩好的公鸡,带鳞的全鱼,切好的方肉、方豆腐,端端正正地摆在菜盘上,再将几片翠绿绿的香菜叶点缀其上。有绿叶相衬,供菜显得格外的别致端庄。过年时的那份庄重与神圣,让人容不得有半点粗心和马虎。
正在玩手机的二女儿抬起头,瞅见了阿森的那满脸认真的样子,便好奇地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这供奉神仙又有鸡又有鱼的啥意思?还没等阿森回答,厨房门里的阿森嫂搭上了话,有鸡有鱼,寓意着大吉大利,年年有余;有肉有豆腐,期盼着生活美好,家庭幸福。都是十八九的人了,咋啥也不懂?
二女儿噘起了嘴巴,斜愣着桌子上那摆好的供菜,有点不愿搭理地回话儿,这天上真有神仙吗?会不会是搞迷信。阿森嫂闻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手扬擀面杖走出门,朝女儿的头上晃了晃,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揍扁你。快去看你的手机没,别大过年的嘴里说胡话。闺女吐吐舌头,朝阿森嫂扮了一个鬼脸,转身跑到了沙发上,继续玩起了手机。
阿森看着娘俩那副闹腾样,由不得嘿嘿笑起来,对着阿森嫂说,孩子小,不懂事,你咋跟她一般见识呢!
等忙活完所有的活计,已是深夜十点多钟了。村庄里依然灯火通明。阿森嫂二人坐到电视机前歇口气,嗑着瓜子,欣赏起春晚上的精彩节目。由于不再 “熬夜守岁”,看完春晚,全家人就要熄灯睡觉了。现在的年,庄户人家大都选在凌晨三四点钟起床。临睡前,阿森嫂特意拿上一块年糕和豆腐放在锅里,用以 “压锅”,图个五更之夜稳稳当当,平平安安。
凌晨三点左右,村里家家户户都亮开了灯。在一阵阵传荡村庄夜空的鞭炮声中,庄户人家过年最隆重的时刻到来了。人们燃香烛,煮饺子,摆供桌 ,敬天地,发纸马,放鞭炮,吃饺子,一切都进行得那么神圣而又庄严。祭拜神灵,供奉天地,祈求平安,这是庄户人家新年夜里永恒不变的一个传承故事。
吃过年夜饺子,阿森嫂和阿森一起穿上了大女儿特意给她们买来的新衣服。穿戴齐整,两人顿时显得格外精神起来了。种棚人家,平常日子里是穿不成一件干净衣裳的。若是把一件干净衣服穿在身上,去棚里干上一阵子活儿,你就躲避得再细心,那泥土也会无意间把干净衣服沾脏的。为此那些爱干净的人们,总会在棚里挂上一件旧衣服,进到棚里来,先把身上的干净衣服换掉,穿上那件脏衣服去干活。干完活,临出棚时,再把脏衣服脱掉,重新穿上那身干净的衣裳。
现在的人们,大年初一已经不再时兴拜早年了。拜年的人们,大都是天亮之后才出门。记得小时候,人们吃了年夜饺子就出门,西家出,东家进,见了面就喊 “过年好”,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向长辈们作揖磕头。等拜完了年,天还黑乎乎的没溜明。寒冬深夜里,冷冷哈哈的,拜年的气氛虽说是很激情,总是不如待在家里暖和和的舒服。现在的人们知道享福了。
阿森嫂拾掇停当,随声招呼了阿森一下,嘱咐他穿得厚实一点,别出门受冻。随手挎上箢子,里面盛着香烛供菜和鞭炮,一前一后出了大门,朝村外的自家大棚走去。
这大年夜里的,阿森嫂两口子去大棚干啥?还捎着香烛鞭炮和供菜。原来,她们这是去大棚里祭拜大棚神爷的。大棚神爷,这是一位自打村里开始种棚时才敬奉上的一位神灵。至于他是何方神圣,无人所知。只是缘于种棚人心中那份期盼而诞生的。人们传说大棚神爷心地善良,办事公正,对种棚人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勤劳人家,对于懒惰之人他是不会庇护的。大棚神爷掌管着大棚内种植瓜菜的长势孬好,收成的丰歉之别。在种棚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敬奉有灵,无可替代的精神寄托。
本来,阿森建议,在大年夜里敬奉天地之神时,一块把大棚神爷请到供桌上祭拜的。可阿森嫂不同意,说年夜里请到的神仙太多,显得对大棚神爷不够尊重,不如直接去大棚里祭拜,才是叫心诚。心诚则灵吗!到大棚里单独敬奉,让大棚神爷吃饱喝足收钱花,他定会保佑咱家的大棚里瓜菜丰收,卖的价钱高,钞票大把大把地往咱家里进。阿森向来都是啥事顺着阿森嫂的主意办。阿森嫂不同意,他也懒得去多操心。
大街上依然不见一个人影,拜年的人们还没出门。家家户户门前的大红灯笼,齐齐地散发出柔和的光线,给大街小巷间弥漫上一片朦朦胧胧的喜庆氛围。
二人走进了自家的大棚,在地头的畦面上,点燃起一对红烛。顿时,红彤彤的烛光宛如粼粼波光,悠悠地朝四下里荡漾开来,让尚且充满冷气的大棚间,瞬间溢漾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阿森嫂跪在地上,双手摆好供菜,斟满酒盅,点燃起三炷清香,随着袅袅升腾起的香烟,她虔诚地往大棚深处拜了三拜,方才将清香插进土中,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自己心中的愿望。她让阿森手捧酒盅,高抬手,慢洒酒,垫过三垫,在弥漫起的醇香里,一团元宝纸钱的火光随即跳跃而起。
在那团跃动的火光里,阿森嫂仿佛听到了一串串低沉而又清脆的瓜蔓伸展声在悄然响起,一个个圆润饱满的礼品小西瓜在翠莹莹的瓜叶里欣然悠荡。期盼中的那份喜悦,让阿森嫂由不得喜上心头。心里有了祈愿,有大棚神爷的保佑,她相信一定会心想事成的。烛光里的阿森嫂,显得是那么的自信和坦荡。
倏忽间,一抹笑意涌上脸庞,宛如春天里盛开的一朵玫瑰花,明媚地绽放在这片充满希望的故乡土地上。
棚头外,那挂大红的鞭炮炸响了。那阵阵 “噼里啪啦” 的振响,昂扬地回荡在一栋栋阡陌相连的瓜菜大棚间,洋溢着期盼,漫撒着希冀,在这满是喜庆的年夜里,种棚人正满怀希望地去迎接着那个业已走来的美好春天!
之三:曾经的那份爱
种棚人,平日里最关注的事情是天气。好天好日头时,种棚人脸上自带笑,心情倍儿爽;若遇上刮大风下连阴雨,眉头自然就皱起来。这事关大棚作物长势的孬好。
大年初一,苗场里又来电话了,瓜苗子长得快要冒顶了,得抓紧寻个日子栽。大年初二是不行。这天是伺候闺女女婿的日子。你说人家小两口大包小箱地提着礼物来,咋不能因为贪忙棚里的营生,硬生生地把人家晾一边。
阿森嫂拿起手机查看天气预报:明日多云转阴,北风 3——4 级。这样的天气,地里凉,栽上瓜苗缓苗慢。后天,天气晴,日头好,北风转南风,棚里升温快,是个好日子。那就定在后天栽瓜吧!
阿森嫂摸起手机,往苗场里打电话,约人家后天上午按时把苗子送进瓜棚里。后天正是大年初四。
年初四,过年正当时。在不种棚的年代,这大年初四,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门儿还没走完。可自打种上棚,人们过年走亲戚时,就不那么从容有序了。
早先,走亲访友,一天就走一个亲戚门。丈母娘家,姥姥家,姑家,姨家挨号来。进了亲戚家门口,先问声 “过年好!”,主人家赶紧泡上茶水伺候着。等上齐了菜肴,大家伙儿围坐在一起,喝酒谈心,聊聊家常,话话年景的孬好。气氛融洽,其乐无穷,那份亲人间的亲切厚道滋润着每个人的心头。
现在的过年,走亲戚这档子事情,倒成了一种形式。出门开上车,车厢里面搁上一大堆礼物,进了一家,腚还没坐热乎,茶水没喝上一口,就像猫咬着腚一样,急火火地起身告辞,直奔下一家而去。一天能串个十家八户的不成问题。看来 ,当今一切向钱看的年代,人间亲情的确淡薄如水了。其实,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走亲访友,种棚人的心中也迫于许多无奈。
大年初四,一大早,阿森嫂就起床了。借着灯光,她把预备中午伺候帮忙人的菜肴都要准备好。大过年的,得把菜肴预备得丰盛一点。别人家栽瓜,都是去劳务市场雇人干,而阿森嫂家不用,因为她平常为下了人缘。
日上三竿,阿森嫂家的大棚里,便开始忙活起来了。前来帮忙的人们,有的撒苗子,有的栽窝,都是种棚的老手,该怎么干人们心里都有个数,不用去教。
就在大家伙儿开始忙活之际,棚头上油纸一掀,阿翔和翠花两口子走了进来。进棚来,脱掉身上厚厚的棉衣,同大家打过招呼,便俯下身子干起了活。阿翔是阿森家的对门邻居。阿森和阿翔是同一年出生,从小就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好朋友。阿森憨厚实诚,阿翔性格活泼,别看性格不同,却也非常耍得上来。
说起阿翔,跟阿森家曾有段特殊的渊源,起因就在阿森嫂的身上。原来,阿森嫂年轻时所谈的第一个对象就是阿翔。至今在阿森嫂的心里还埋藏着那个哭笑不得的爱情故事。
阿森嫂和阿翔在高中时是同班同学,而且还过桌。阿森嫂上高中时,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美少女。眉目含情,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一朵 “校花”。阿翔长得也不赖,大高个子,浓眉大眼,为人活泼开朗,学习成绩又好,深受众多女生的喜欢。
年轻时的阿森嫂,虽然貌美如花,却为人办事端庄正直,温柔大方。作为校花,曾有好多男生向她暗递情书,可她从来没有心动过一回,包括家住县城里的一些干部子弟。但是,唯独对于阿翔,在她的内心深处,萌动着一丝朦朦胧胧的好感。
在高中毕业的那年春天,守望着两人在校共同学习的最后一段日子,她终于鼓足勇气,约阿翔去校外面的那片核桃园里漫步踏春。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这是一个黄昏之时,暖暖的春阳渐下西际,将一抹余晖尽情地泼洒下来,给那片满园青翠和翠枝摇曳间并肩而行的倩影,染上了一层浓浓的金色的光环。和风微醺,迎面不寒,树叶婆娑,尽展笑脸。欣赏着眼前那幅如画般的醉人心扉的春天美景,她们牵手而行,漫语倾诉,把各自的心扉半点不遗地袒露在对方的面前。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畅享着美好的时光,彼此都感受着一丝爽快无比的幸福。
可是,命运造化弄人,那一年高考,两人双双落榜,各自回到家中,扛起了锄地的锄头。人在家中,彼此挂念。偶尔的聚会相见,更加重了彼此的爱恋。终于有一天,阿翔家所托的媒人,迈进了阿森嫂娘家的大门。双方同意,择了个吉日,给二人订下了终身。
又是命运造化弄人,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却让她们由此分手。让阿森嫂跟阿森结了姻缘。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段曾有的爱恋,阿森嫂总会满脸无奈地叹气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命,不服不行,婚姻大事靠的是一个缘分。
就在阿翔订下亲事的第二年夏天,阿森家修建南屋院墙。那时节农村里盖屋打墙还时兴帮忙。帮忙的人辛苦,家里则好生伺候。好烟好酒不说,菜肴还要丰盛。阿翔娘一人忙不过来,便撵阿翔去媳妇家,叫媳妇前来搭把手,摘摘菜,烧烧水,蒸蒸馒头。干活的人多,吃的饭菜也多。阿森嫂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天她忒意穿了一件红底子绿碎花的连衣裙。人长得好看,穿上那条裙子愈发显得格外漂亮。当她翩翩走进阿翔的家门时,招惹的众人纷纷住手端详,啧啧称赞阿翔的媳妇长得好看,说阿翔这小子艳福不浅啊!
帮完了厨房里的营生,天还没晌午。阿森嫂闲着没事,便走出了厨房,来到了干活的人群里。她瞅着在脚手架上面干活的窑匠师傅和小工,一时好奇,便麻溜溜地爬到了脚手架上去看个稀罕。没承想招惹得下面的人纷纷抬头往上看。
厨房里的阿翔娘无意地往外一瞅,瞅着了眼前这番情景,心里顿时凉巴巴起来。心里话,这闺女也忒出头子了,你说一个大闺女家家的,穿着连衣裙子爬脚手架,里面的光景都让下边的男人们看个清清楚楚。你说,这要是过了门,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心里一恨,嘴巴里由不得嘟囔开来,这媳妇儿,俺阿翔不要了。
阿翔家的大情小事,都是由娘说了算。阿翔爹性子绵软,老婆定下的事他反驳不了。阿翔反对,娘就寻死觅活地闹。没法子,只好随了娘的意。
这消息,似风,很快传到了阿森爹的耳中。这老头,个子不高,满腹心思却能盛上一大箩筐,是一个人精儿。他闻听阿翔的婚事散了,不由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 阿森。儿子,人长得不丑不俊个子却高,可就是有点老实,说话木讷,光知道埋头干活,不抽烟,不喝酒,邪毛病一样也没有。阿翔散了亲事的那闺女,以前在阿翔家里曾经接触过几次。他瞅得出,那闺女有一股子心劲,心眼儿活泛,过日子是把好手。如果把那闺女说给阿森,以后进了门,领着阿森干,那家业何愁不腾腾而起呢?
主意一定,阿森爹赶紧托媒人上门提亲去了。这事情不能耽搁,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媒人嘴巴好使,左右逢源地尽说阿森家的好。没多久,就把阿森嫂的爷娘说动了心。去征求阿森嫂的意见,那阿森嫂没说中也没说不中,只说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回来跟媒人一说,媒人心里偷着乐,这事情看来有眉目,姑娘要是不愿意的话,早就说不中了。
其实,阿森嫂跟阿森早就认识了。先前跟阿翔定亲时,她去阿翔家经常跟阿森凑一起,阿森什么脾性也清楚。再说嫁给阿森,两家子对门对舍的,故意气气那阿翔的娘,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气。
眼瞅着阿森嫂嫁进了阿森家,原本是属于自己的爱人竟成了人家的媳妇,阿翔心里憋屈得难受,可又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没能耐,是个没福的命。平日里与阿森嫂碰了面,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别提有多别扭了。说不出是笑还是哭。阿翔心里的那股憋屈劲儿,直到娶了翠花后,才稍稍有点缓和了。
阿森嫂过门后,凭着她的那份精明劲儿,在家里当上了掌柜的。她领着阿森在全村里第一个建起了瓜菜大棚。由于她懂门道,会管理,她家成了全村头一家万元户,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真成了那 “芝麻开花节节高” 了。
终于有一天,阿翔和翠花找上门。进得门来,两口子嗫嚅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翠花开了口,嫂子,俺看你家这几年种棚挣了钱,心里羡慕死了。俺家也想跟着你学种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啊?
闻听此事,阿森嫂笑得弯了腰。她停下笑,一本正经地对翠花和阿翔说,就为这点事啊,芝麻粒子大小的事,俺应了。俺愿意教你们种棚技术,帮你们靠种棚来挣钱,稳妥妥的,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去吧!老话说得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
打那以后,两家子不管谁家有事都相互帮忙,你来我往的,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亲姐妹一样。
人多干起活来就是快,没到晌午时分,阿森嫂家的六千棵瓜苗子全都栽进瓜畦里了。阿森直起身子,满脸带笑,老远朝着老婆喊,这浇瓜畦子的事俺包了,你快领着大家伙儿回家去,炒菜喝酒。咱们这些左邻右舍的,平常没事儿凑不到一起;今天大伙儿都受了累,又是大过年的,好酒好肴尽伺候,一定让大家伙儿喝个尽兴!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阿森嫂家大棚里飞出来,激昂地飘荡在那片明媚灿烂的阳光里。
去年的冬天没下雪
2025 年的立春,是在大年初六。这天,天空晴朗,北风吹拂,虽然有点冷,却是一个好日头的天气。阿翔家就选在这天栽瓜。
太阳冒出了东山的山顶,将万道霞光洒落在那一栋栋泛满霜花的大棚上。棚外依然料峭,寒意浓浓;棚内气温开始回暖起来,沐着阳光,到处都荡漾着融融的春意。
阿森已到阿翔家的棚里帮忙去了。阿森嫂则钻进了自家的大棚。她俯身摸起一根竹竿,在款款洒落的那片明媚的阳光里,娴熟地挑落了覆盖在瓜畦上的油纸,身后,一畦葱绿悠然袒露在阳光里。她那挑起挑落的优美身姿,宛如碧波飞舟上的一位风姿绰约的梢娘。
种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西瓜苗儿栽进大棚伊始,他们就像是搭上套索的牛儿,一天不落地走进棚里,挑畦盖畦,付出着一份艰辛,精心呵护着他们心中的那份期盼和希望。
西瓜移栽进棚,棚里初期的活计还是单纯一些,瓜畦早敞晚盖,提高地温,以利于缓苗生根。十天过后,缓苗水浇过,瓜苗抽叶吐芽,棚里的繁杂活计,真正开始了。除了早敞晚盖瓜畦,中午头还要放风堵风,其间还得抹杈整蔓,再后来,就得吊蔓授粉了,一环连着一环,整个种瓜的日子,种棚人除了忙,就是忙,在那些紧要时段,忙得有点脚不沾地了。
等挑完了自家大棚里的瓜畦子,阿森嫂急忙赶到阿翔家的棚内时,瓜苗子已栽了快一大半了。阿翔家这个棚才二亩地,棚小栽的瓜苗子少,总共才栽四千来棵苗子。
邻家大嫂扭头望着阿森嫂,大嗓门地叫起来,“阿森家的,这来帮阿翔栽西瓜,咋没穿着裙子来?” 说完故意挤了挤眼睛,憋了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句话,逗得大伙儿哈哈笑。
阿森嫂脸一红,故意虎起了脸,扬高了嗓门把话回过去,“大嫂,还好意思说俺,恁结婚的洞房里,明明是夏天,恁还喊天冷,愣往俺大哥的怀里钻,当时怕是靠不住了吧!”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响起来。“三个女人一台戏”,人多了凑一起,你来一句,她说一声,不说不笑不热闹。
说说笑笑间,阿翔家的西瓜很快栽完了。众人重新穿上挂在棚头上的棉衣,纷纷离去,各自归家。阿森嫂平常处络的这些种棚人家,都是这样,若是谁家棚里有需要人手帮忙的活计,每家每户都是不请自来。等把活干完,谁家也不需要管饭,双方都得个清静。就像栽瓜这样的活儿,如果管饭,主人家顾了棚里顾不上家里,两头忙不过来,不管饭各自回家,腾出来工夫专心致志地去忙棚里余下的营生。只不过,上次阿森嫂家管了饭,那是阿森嫂特意安排的过年开工酒,图个乐呵吧。
日过晌午,阿翔和翠花忙完了棚里的营生,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斜靠在柱子上,掏出手机,想看看往后几天的天气预报。不看还不打紧,一看吓了一跳。预报着自年初十开始,有一股强冷空气席卷而来,寒潮级别的,最低温度零下十三四度。我的娘唉!这么忒冷的天气,不把早栽进棚里的西瓜苗子冻烂糊了吗?心里由不得忐忑不安起来。
第二天,天气依旧晴朗,缓和和的叫人舒服。可田野上的大棚里全都戛然寂静了下来。那些本想继续栽瓜的人家,因为寒潮要来,不得不改变了计划,静等寒潮过后再栽。
白天的田野里,除了已经栽上西瓜的那些人家,日头升起来时,去棚里挑开瓜畦,下午,太阳西斜里再把盖瓜畦子的油纸盖上,别的不见其他人影。人们揪着心,担着怕,闲得无聊。于是,阿森嫂家开始聚人了。
阳光透进的出厦房里,满满地弥漫着暖融融的春意!一株盆栽橘子树,懒洋洋地被阳光亲吻着,青枝绿叶间簇拥而缀的几枚金灿灿的橘子,悠然地散发出缕缕暗淡的清香,温柔地在那片明媚里弥漫张扬。橘子树前,一张橘红色的茶桌四周,坐满了前来闲聊的人们。他们一个个身着过年时的衣裳,在阿森泡出的袅袅茶香里,促膝而谈。这是一个种棚人难得享受的闲暇时光。他们闲谈莫论的话题,自然从年前冬天的天气聊起。
“人家说,去年的冬天里没有雪水,细算算,如今都已打春了,到现在还真的没有正儿八经地下过一场大雪呢!” 阿翔率先开了话题。
“谁说的,年前腊月二十七那天不是下了雪吗?” 邻居大哥歪着脑袋反驳说。
“嗤,那还叫下雪。飘了一阵子雪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上没有积下丁点雪影。雪没下下来,倒是引来冷,连着三天,年除夕那天贴对子,糨糊刚抹上墙就上冻,对子沾都沾不上,把手冻得都疼。” 阿森接着话题说,“都说三九四九冰上走,就是到了五九那阵子,水库里的水也没有上冻,你说这该冷的时候不冷,眼看着打了春进了六九,即将吹面不寒杨柳风了,却要来场大寒潮,这老天爷咋这么作弄人呢!”
去年冬天里没有雪,种棚人心里感到非常的庆幸。如果下了雪,雪下得小了还好,如果下大了,还得上棚扒雪,那顶风冒寒的,冻得人手耳朵疼,不是一个好滋味!
邻居大哥喝口茶,“其实下雪去棚上扒雪,还不算什么大问题,关键是这场寒潮,要是把栽上的苗子给冻坏了,那可损失惨重了。大家伙儿赶紧想想谱吧!”
三歪子在旁嘿嘿发笑。这小子平常有点懒,他家瓜棚里的瓜苗一棵也没栽上,这次倒显得悠哉悠哉起来,“谁叫你们嫌勤不懒呢?没栽上瓜,也不用担心那寒潮,喝喝茶叶水,晒晒太阳多自在。”
众人听了直摇头,指着三歪子的鼻子说,“说你小子懒,你还自己找理由。去年卖瓜时,人家阿森一个三亩地的早棚西瓜换的钱,顶你七八亩地的棚,你眼馋的夜里都睡不着觉。是谁吵吵着明年春里一定要早栽瓜的?还不说你懒吧!”
听着众人说的话,三歪子待在那里光眨巴着眼睛,没再吱声。于是众人哄堂笑起来。
说笑归说笑,这寒潮来了怎么琢磨着躲过去,保住棚里的瓜苗子,那才是关键。吃过午饭的人们,也顾不上喝茶聊天了。纷纷赶去镇上的农资店里,购买一些大棚增温块、酒精、液化气灶等物品,以备寒潮来时大棚里取暖升温用。前来置办大棚取暖用品的种棚人,就像刮起了一阵风,挤满了农资店的屋当门。卖大棚农资的人的确发了一笔财,嘴上不说,心里却偷着乐。
天气预报的寒潮说来就来。大年初十的傍黑天,狂风伴随着一场飞舞着的一麻溜子雪花下过,夜里的天真的冷起来了。前往棚里的路上,人们穿着厚实的棉衣,风一刮,冻得直打哆嗦。
看着天气预报,阿森嫂家也和大家伙儿一样,提前做起了准备。上午,她和阿森去棚里重新又往瓜畦子上加盖了一层油纸,又沿着瓜畦子四周仔细地踩了一遍,确保瓜畦子盖得严丝合缝,没有透风漏气之处。
下午,晚饭也没顾得上吃,赶着把家里喝啤酒剩下来的空罐摆满了大棚柱子空。把去镇上农资店里买来的酒精搬进棚里。棚外北风呼啸,棚内气温急剧下降,二层膜上都已结起薄薄的霜花,看看温度计,棚内气温已下降到了零下五六度了。
点火升温,顿时,一罐罐酒精的火团发着光,散着热,欢快地跃动在那片漆黑而又寒气逼人的大棚空间里。团团火光,闪闪烁烁,如跃动的生灵,在这寒冷的深夜里,竭尽全力地护佑种棚人心中的那抹希冀。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阿森来回在大棚里走动着,满棚覆盖着油纸都是易燃之物,得加倍小心。万一有那罐酒精火歪倒了,引燃着瓜畦子上的塑料油纸,那可是天大的灾难。
阿森嫂蜷缩在棚头那件破旧的黄大衣里,一脸的疲倦。大棚里面点燃上了酒精火取暖后,气温已回升至了零度,可再也涨不动了。看来这个夜晚要在大棚里度过了。
忽然之间,肚子里 “咕噜咕噜” 叫了起来,这才想起,她和阿森至今还没有吃晚饭了。虽然遇上了这样的鬼天气,可该吃饭还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这人也不能叫这鬼天气折腾煞,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跟这鬼天气斗。
她老远跟阿森打过招呼,便起身返回了家中 敞开炉子,把炉火捅得旺旺的,做熟了饭菜,自己麻利利地吃饱了,便赶紧拾掇了一下,她要趁着饭菜还热乎着,抓紧了给阿森送到大棚里去。临走时,她还没忘了给阿森捎上一壶酒。这大冷天的,叫他喝上口温酒暖和暖和身子。
夜深了,停不下来的狂风,搅翻了田野里的那份宁静,刮得人有点心烦意乱。阿森嫂已然在棚南地头上,把那件黄大衣裹在身上悄然入睡,睡足精神,好下半夜起来顶替阿森。
阿森自南头逛到北头,又从北头逛回南头,时不时地看看棚里吊着的温度表,气温持续地维持在零度左右,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下。他侧耳倾听了一下东邻阿翔家的大棚里,啥动静也没有,只是偶尔听到翠花的咳嗽声。便隔着大棚撂过话去,“翠花,阿翔呢?”
“在棚南头迷糊呢!” 翠花接着话茬,回着阿森。
“把他叫起来 ,来俺这边。那霎儿的时候,你嫂子给俺捎来的花生米和酒,叫他过来和俺弟兄两个喝一口,祛祛寒,解解乏,别累坏了,得给孩子留个爹!”
翠花哧哧笑,“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 回着话,就去了棚南头。不大一会儿,阿翔裹着棉袄钻进了棚里,借着酒精火的光亮,两人席地而坐,守着那方便袋里的花生米儿,手端着瓶子一人一口喝开了。
一连三夜,种棚人都守护在自家的大棚里。酒精,增温块,液化气灶都用上了,甚至有人还点上了蜡烛。这种大棚人的智慧真的好伟大,为了抵御寒潮,能想到的招数都用上了。
三天的寒潮天气终于过去了。好歹有惊无险,大棚里的瓜苗子都保住了。种棚人如释重负,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又放进了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