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山无言最可人
郄锡奎
昌乐尧沟一带向来无山。
而有清一代,尧沟梁庄村阎清澜先生庭前,却赫然矗起一座山,名曰“偶山”。峰峦叠嶂,云烟缭绕,虽非造化之功,实乃主人移石叠砌而成。山名一个“偶”字,轻轻点破其无心插柳的由来,亦隐隐流露了主人阅尽沧桑后的豁达心曲。
清澜先生,生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卒于道光十五年(1835),字文涛,号石渠,增生,晚年亦号“偶山主人”。昌乐阎氏梁庄一支由此得堂号“偶山堂”。阎清澜一生与青灯黄卷为伴,虽二十岁便入泮为秀才,然此后科场蹭蹬,屡荐不第。其勤学之苦,令人动容。睡时手不释卷,行必笔墨随身;家中藏书,无不朱批细注;好抄录典籍,尝有句云:“每逢好事心先喜,偶遇奇书手自抄。”所抄书卷,竟盈数簏。着有《镂冰诗集》存世,《偶山丛话》散佚不见。彼时功名无望,双亲又相继辞世,哀毁骨立,须发早霜,遂潜心舌耕,直至遽归道山。
这位学养深湛、淡泊名利的老书生,最好藏书,更兼爱石,正如其所云:“百折不回惟石癖,一闻即好是书淫。”嘉庆二十二年(1817)其母刘氏去世后,时年五十岁的阎清澜从城东孤山屡屡采石运抵梁庄,于寂寥庭院中,一石一石,亲手垒叠出奇峰险壑。《阎氏家乘》记载:“(偶山)有瀑布岩壑,花木洞潭之胜,流水曲折潆洄,瀯瀯入耳。尝有联云:‘石上原带云霞住,怪怪奇奇皆成山’……又云‘阶前地仅数弓何以成横岭侧峰之势,屋后山只一角居然有千岩万壑之观’”。由此可见,偶山之高高下下,悉出心裁,主人胸中,自具丘壑。试想,倦读之余,弈棋品画,觥筹交错,赋诗唱和,何其乐哉!
自偶山建成后,这方寸间的奇崛,遂成为学人雅士汇聚之地。清澜先生的故旧及门,以及周边邑绅乡贤,纷纷踏访,诗文酬唱,不绝于耳。这座假山,一度成为昌乐人文地图上不可错过的一处“打卡地”。
挚友刘尔芍,字芳圃,号西村,性情冲淡,家徒四壁却洒扫焚香,庭植花草,清雅自适。他应阎清澜族弟、营丘阎学海之邀,与一众友朋乘午日暖阳之际乘车来访,车停门启,惊见眼前“怪是远天来鹫岭,居然平地起云根”。那石之棱角,泉之清泠,竟似通晓人情,邀人举杯。诗兴与酒意同酣,直令他“忘却归途溪径险,醉乡直到日黄昏”。之后他再访时,更惊叹“峭壁劈门光似鉴,清泉滴水韵如琴”,山石俨然已成知音,佳句似乎就藏在石砌竹影间,等待着诗友们寻觅。
表兄黄光第是北岩南村人,虽为一名廪生,但疏放达观,诗酒为命,亦为偶山所倾倒。四十余里的路程,一路奔波,不知疲倦。他进得门来,但见那石“突兀崚嶒白石烂”,那水“绿水泠泠小桥横”,那树则“青松倒影幽谷暗”,直呼“入门佳境换”。陋室之外,独辟美景,自成天地,境界浑然天成,只需“把酒坐对”,尘俗之念便自然消弭。
友人赵恒椿是朱刘九级村人,生活在孤山北麓。高高耸立的孤峰,他出家门便可抬眼望见。对于阎清澜的偶山,他亦叹为观止,惊诧于“蓦惊庭际起烟峦”,松荫铺径,泉落激湍,翠色穿户,红花映帘。他直言此景“若非妙笔如摩诘,欲写青苍肖恐难”,将主人巧思,直追王维辋川画意。邑庠生刘景华观之,同样联想到“王家小辋川”,更点出石有米颠拜石之痴,泉具巢父洗耳之清,“有窍每能穿夜月,无云犹许借茶烟”。此山俨然已是隔绝俗缘的方外净土。
同治年间贡生赵欣璞也是梁庄村人,自幼生活在“偶山”脚下。他的题诗最得偶山神韵,亦通主人襟怀,“倏有亦倏无,倏无亦倏有。顿悟天地间,凡事皆成偶。”他历数山石百态,麟祥龟首、虎豹龙蛇、驾鼍之桥、逐狗之云……最后归结于主人“尘网独能剖”的旷达。
山石本顽物,却因主人阎清澜“我心虽匪石,却与石有缘”的痴情,以及友人“石真可意留诗格”的答和,聚拢起一个超越尘俗的精神共同体。清澜先生自道“人皆有所好,成毁屡移迁。彻底风光少,惟此始终全”,此山固非金玉良材,“不堪作柱础”,亦非能工巧匠所喜,唯其“顽且拙”,方能安然“巉岩堆墙下,风雨自年年”。他所倾慕的,看似是山水之情,“云根拔地作孱颜,石采花峰指顾间”“但喜千重添翠嶂,堪如一气补青天”。但他更希冀的,恐怕是将自己百年后的殷殷期盼,寄托于此石此山,“自有儿孙生远岫,肯教风雨老名山”“子孙虽至愚,可保数十传”。
“一门七进士”的昌乐阎氏家族,是山左地区的望族之一。偶山所处的位置,原为阎氏大家族的一处别业。阎清澜祖父、十一世阎廷照率子孙迁居梁庄,家内藏书万卷,粮田数顷,几代人在此课业耕耘。阎清澜虽在科举上无甚大成就,但却始终秉承着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家风。他所建的偶山并非仅是一座人造景观,偶山堂也不只是一个堂号,更是一个人文符号,影响着阎氏家族甚至青齐一带的学风世风。阎清澜的长子阎湖莼主持修建书室三间,吸引村内外诸多学子前来就读,捐田数亩作修缮基金,严禁子孙分割,且常周济贫苦族人和乡邻。平生醉心耕读传家,尤爱聆听子弟读书声,以诗文训俗,以躬行垂范,维系着耕读文化与家族伦理。阎清澜次子阎湘茝任齐河县教谕,在任九年,重德尚义,育人尤重品性,教导学子“先行后文”,按月考核批阅,奖掖英才。因守城功,经山东巡抚丁宝祯举荐为六品衔。离开齐河时,百姓送铜匾“士林干城”。告归后,仍以“处为纯儒,出为循吏”自律,守正持节,乡里称贤。阎家几代人的着述以及搜罗的珍贵典籍,以“偶山堂藏板”刊印数以百卷,为保护和传承经典发挥了重要作用。
尤其值得一书的,是清澜三子阎湘蕙。他的坎坷科举之路比其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竟十赴乡闱而不售,以附贡生终老。平日以舌耕糊口,所得薪金尽数用作抢救、抄录、刊刻濒危古籍。其诗简朴直白,却深蕴与偶山相伴的慰藉,如“偶山惟喜常相对,倦读聊倾酒半壶”,再如“我有偶山堪眺望,难邀枉驾话桑麻”。这座庭中石山,成了他整理乡邦文献二十余载,抄录孤本《海岱会集》等典籍时窗外的忠实背景。忆及与本村弟子赵欣魁“当年书读偶山堂,雨雨风风共咏觞”的师生情谊,一切尽在其中。光绪三年(1877),赵欣魁举家出塞谋生,离别之际,提笔和曰:“但愿终身常聚首,新诗日对偶山联”。后来,阎湘蕙去世时,其子赵滋凤《挽香畹夫子》诗中有“不恋云容弃旧山”之句,并记“(阎湘蕙)临终之月,偶山有双寿峰,峰畔松胶如雨,山石尽湿,识者以为松泪。”此“松泪”者,何尝不是思念之泪?斯文之泪?浸润山石的清露,竟似为这文脉守护者的离去而潸然泣下。
尧沟无山,却曾有偶山兀立。石本无言,却因这数代文墨的浸染与生命印记的叠加,而拥有了低沉的灵韵。如今,偶山虽已倾圮不见,而石上文章长存。它不再是庭前一景,而是昌乐一隅文心所系、风雅所钟、永不泯灭的心灵地标。
这假山缩微的峰谷沟壑,俨然成了梁庄及周边文人安放灵魂的微茫道场。那石缝间渗出的岂止是松泪?分明是无数未酬襟抱凝成的信念,亦或是数代先贤语重心长的叮咛,默默滋养着一方水土的文脉,使其于无声处,隐隐回响,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
郄锡奎,昌乐人,公务员,现就职于潍坊人社系统,爱好写作、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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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描绘了昌乐尧沟阎清澜先生所建的偶山及其背后的文化意蕴,既具文学欣赏之功,又不乏史料价值。作者引经据典,通过丰富的历史细节与生动的文学想象,展现了阎清澜的淡泊名利、爱石藏书之趣,以及偶山作为精神寄托与人文符号的重要意义。语言典雅,情感深沉,既颂扬了阎氏家族的耕读传家之风,又寄托了对昌乐文脉绵延不绝的感慨,令人动容,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