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石:冯毅之先生琐忆
冯毅之是我母亲的二姑父,即我的姑姥爷,但我的表哥表姐们都叫他“冯爷爷”,我也就一直跟着这么称呼他。
冯毅之(1908—2002),本名冯登瀛,字仙舟。山东青州长秋村人。1930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 同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北平“左联”组织部长、益都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四支队新编第一营营长,益都县大队长,益都、临朐、淄川、博山四县联合办事处主任等职。1942年在马鞍山反“扫荡”战斗中,他的父亲、妹妹、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与二十余名八路军伤员反抗三昼夜后壮烈牺牲。鲁中参议会、行政公署赠予他家“一门忠烈”牌匾。解放战争时期,冯毅之先后任青州市长、鲁中文协主任。1949年后历任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文艺处长、山东省文化局长兼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中遭受残酷迫害。1979年9月平反后任山东省艺术学院党委副书记、院长、党委书记。
冯毅之1930年在济南读高中时,受他的老师、左联著名作家胡也频的影响,接触到普罗文学。同年因在“五七”纪念会上与胡也频、楚图南做演讲而被通缉,连夜与胡也频一起出逃青岛。“那天夜里,我很兴奋,胡老师也很有精神。我们从革命、政治到文学,以及私人生活,是无话不说。他不倦地向我说明问题,解答疑问,一夜几乎没有休息就到了青岛车站。这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胡也频老师在济南》)丁玲因不在被抓捕的名单上,则是观望了一天后去的青岛。之后他们一同逃往上海。
当时上海的革命气氛浓厚,左翼作家联盟、社会科学家联盟在租界里创办了一个暑期培训班,冯毅之由胡也频老师介绍参加了培训班,并参加了左联。后来,冯老对家人们回忆起左联,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鲁迅的方言问题:一口浓重的绍兴话多数人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学生们在鲁迅第二次上课时纷纷逃课,教务长冯雪峰非常愤怒,训斥学生:“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还敢不上鲁迅的课?!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之后大家不敢再逃课了,不过估计还是听不懂。茅盾虽然也是浙江人,沟通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使我在孩提时候就认识到了和书本上不一样的鲁迅。
接受了左联“作家应该深入到工农兵群众中”的思想后,冯毅之于1930年和1932年各在北平天桥一带拉过几个月的洋车,并写有《洋车夫日记》,记录了祥子们的生活状态。可惜后来这部日记遗失了。
1942年,抗战进入最艰苦的时期。初冬,冯毅之到鲁中参议会汇报工作,部分战士、家人和伤员留在马鞍山上。马鞍山在山东博山口头镇东,淄河流域上游,原属博山,现属淄川,当时是胶东渤海到鲁南的交通要道。日军调动一千余人和大量炮火进攻马鞍山,战斗持续了三天,山上27位战士、家属、伤员或战死,或跳崖,全部牺牲,无一人投降。冯毅之的六位至亲遇难,鲁中参议会、行政公署赠予冯家“一门忠烈”牌匾。这面牌匾是鲁中抗日史上的标志性文物,现存淄博市博物馆,很多人都知道一家六口的故事,其实,冯毅之的大妹夫和大哥在这之前已经牺牲,全家为抗日牺牲了八口人。
我刚刚记事时,可能还不太到五岁,听家里人说起冯爷爷的第一个妻子是打仗时跳崖死的,非常惊讶和好奇,不断追问,母亲解释后再三严肃告诫:不准当冯爷爷面提这件事!
1994年,以马鞍山战斗为题材的两集电视剧《山河吟》播出。2021年,同一题材的电影《廿七》拍摄完成,意在纪念战斗中牺牲的27位烈士。
然而,这样的抗日英雄,却在“文革”中饱受摧残,被划为“极右”“三反分子”“黑作家”,长期关押,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冯毅之的第二任妻子朱平也是抗日战士,在反复的政治斗争中经受了不计其数的殴打与胁迫,1968年投井自杀。
70年代,冯毅之与我母亲的姑姑石翠民结缡。石翠民生于1911年,是博山东关街石毓森家的二小姐,家境优渥,自幼喜爱文艺,30年代就读于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期间与当时还没有出名的演员赵丹等一起在剧社演剧。毕业后到济南当音乐老师。石翠民每次从上海或者济南回博山东关街娘家,衣着、发式都受到街上妇女们的关注和模仿。抗战全面爆发后,因怕日军骚扰,她穿着尽量朴素,脑后绾了一个已婚妇女梳的发髻,在博山称为zuɑn。被博山城东妇女们看见,以为是大城市的新风尚,纷纷效仿。她二十多岁离婚后一直带独子生活在济南,晚年与冯毅之结合,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平静、幸福的二三十年。
“文革”结束后,冯毅之被平反,重获自由。我姥爷家门可罗雀的情况也很快改变了,多年无法走动的各种亲戚都恢复交往。他们夫妇回青州,或者去青岛疗养时,都会来博山看望哥嫂,和亲戚们聚会。我母亲热爱文学,在做接待工作、给大家做饭菜之余,向冯老索要诗歌、文章,看到喜欢的就手抄下来保存。冯老每次都谦虚地说:“你还值当的呢!”
母亲的日记里记录了我出生后20天冯老夫妇来博山看到我的情形、我两岁时和我玩的情形,这些我当然都不记得了。我的印象里,冯老是个圆脸、眼睛不大、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的高大壮硕的老头。
冯老的诗歌、小说、日记(包括早期日记、抗战日记、解放战争日记、文革日记等)的部分单行本80年代就已出版。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常翻阅,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小说。小学毕业搬家后,有的书装箱了,就很少读他的著作了。但因为读了很多遍,有几篇已经刻在了脑子里。《老两口》《年》等,手法基本是白描,人物形象鲜明,也很有生活趣味。在他的文集里,我第一次见到书信体小说,才知道小说居然还能这样写。他的日记体量太大,我只读了很少的一部分,描写细致,写战斗、各种苦难的场景都给人“如在目前”的感觉。
冯老夫妇几乎每年都回博山,有时我们也到济南和山东工业大学的五舅一家去探望他们。1992年我姥爷去世,他们也八十岁多了,就不再回来了。
1998年,冯老周岁满九十岁了,在和我父母的通信中说,他是干休所里年龄最大、身体最好的,也很注意锻炼,每天在门口小院里跑步。虽然知道所谓的“跑步”是端着胳膊快走,我们仍然很高兴,那时满九十岁的老人不多见,能“跑步”更令人惊叹。夫妇俩身体都很硬朗,老姑九十岁每顿还能吃一大碗面条,亲戚们都希望他俩能健康活到一百岁,大家给他们过双百寿辰。
1999年,冯老一生的著作汇集成五卷本《风雨沧桑一百年》出版,两百多万字,正巧我去济南探望他,他和我五舅谈了一些出书的情况,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了。2000年春节后,我们五人去探望,先在一楼见老姑,老姑说冯老身体不太好,早年抗战风餐露宿,受潮、受寒、受伤,留下了太多的病根,行动不方便,现在住楼上。冯老揽着拐杖坐在椅子上,感叹今年身体不好,排尿不畅,周身疼痛,浑身是病:“这个生死关难过啊!”我第一次听到“生死关”这个词。
2002年夏,冯毅之去世,终年94岁。“星陨珠沉,又折去、一介诗魂。”临终嘱咐:不送花圈,不开追悼会,骨灰不送烈士陵园,回长秋村安葬,墓碑上不写头衔,镌刻“作家冯毅之”。
淄博马鞍山上有很多的火炬树,秋季叶子就变成红色。今年,马鞍山战斗已经过去了83年,山上的火炬树也红了83次。其实,我一直没能真正把那个戎马倥偬、命运跌宕、阅尽沧桑的传奇人物和眼前的乐观的老人联系起来,感觉这么和气的老头和那些经历不太吻合,这两个形象在我心底是有些割裂的。我也从未当面和他讨论过文学创作,甚至从没跟他提起我看过、也爱看他的小说。在我的印象里,冯老永远是这个形象:慢慢弯腰俯下身来,小小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问抱着娃娃的幼小的我:“你也知道小阿童木吗?”
作者简介:
王怡石,女,1979年出生于山东博山,曾就读、任教于淄博市第一中学,现为人民出版社编审。所策划、编辑的图书获省部级奖项四十余项。在《中国文化研究》《出版发行研究》《汕头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