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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08-03 09:06
鄌郚史志总编

碑帖收藏唤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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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2-13 21:15
鄌郚史志总编
  碑帖收藏唤起的记忆
  我收藏的档案数量不少,碑刻档案却绝无仅有。这份名曰《霜麦碑记》的碑刻档案自然成为珍品。一份《霜麦碑记》拓片,时时唤起我对农业合作化时期一场风波的记忆。
  我的老家城南萧往南百里之外,有个人工堆筑的土岗,叫木梁台,木梁台上有一处年久失修的破道观,破道观前面有一座清朝光绪十七年(1891)当地乡民公立的霜麦碑。百年之前百里之外的这座霜麦碑,竟然会跟我们城南萧的村民尤其是我的家族发生纠葛,实在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我16岁那年,家乡的人们响应毛主席号召,大办农业生产合作社。新入社的父老乡亲齐心合力搞生产,铆足劲儿夺丰收。谁料天不遂人愿,春暖花开的清明节过后,突降一场百年不遇的严霜。陨霜杀麦,田野凋萎,猝然打去人们的旺头。
  霜后当日,艳阳高照。当农业社副社长的四叔肩扛一把耠子,手牵一匹秆草黄大马,吆上第一生产队的整半劳力去坡里耠麦改茬子,一边走一边吆喝:“没指望了!没指望了!改了茬子种高粱吧。要不,这青黄不接的日子熬到何时是尽头呀!”当农业社会计的父亲发现夜里霜死了麦苗,火急去找村里的老人们商讨办法,又去经霜的麦田,亲自查看究竟。由麦田回来的路上,迎面碰上四叔和他带领的耠麦改茬子的人们。父亲见势头不对,张开两臂拦挡说:“麦苗耠不得,这麦子还有希望!”亲哥俩当着第一生产队全体社员的面红了脸,顶了牛。
  四叔梗着脖子满是情理:“我是副社长兼第一生产队长,我要对50多口人的吃饭问题负责,你知道吗?”父亲被他激得亮出农业社会计的身份,摆出老兄台的架子:“你别忘了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比你会算计,我是说,霜死麦苗的事情老辈里出了多次,到头来都打了麦子。”四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霜死的麦苗,举到父亲鼻子底下乱扑甩,说:“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麦苗都成烧草了还能收麦子,骗三岁孩子去吧!”父亲毫无退让的意思,继续讲他的道理:“南乡木梁台上立着一座霜麦碑,碑上记载着清朝三辈子皇帝都经历过霜死麦苗的事……”四叔不让父亲把话说完:“一块破石碑是抬不动的死尸了,清朝是清朝,现在是现在。”父亲非要当众把道理讲清不可:“那可是老辈人的宝贵经验……”四叔再次打断父亲的话头:“那也不能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再说,那碑有谁见过?你有本事把那碑搬来我看看!”父亲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心里一急,冒出一句大话:“你以为我搬不来那碑呀?我正要去搬它来给大伙儿看看!”
  在场的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好玄!一座石碑谁能搬得动,谁能扛了来,分明在说气话哩!”这一来四叔更有了本事,声调更高了:“吹牛皮当不了米和豆,光听蝼蛄叫就别想种庄稼。耠麦改茬子的人们跟我走呀!”父亲急赤脸去夺四叔手里的缰绳:“我这就去木梁台搬那座霜麦碑,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能耠麦改茬子!”
  我和奶奶挤在人群里看究竟。奶奶见父亲和四叔动了真格的,拉拉扯扯夺缰绳,急得惊叫起来:“四儿呀,不能惹你哥生气,你哥忙了一早上还没吃饭咧。”奶奶见自己制止不住,狠劲推我一把说:“你快向前去,叫你爹松了缰绳跟咱回家吃早饭!”我挤上前去拉父亲的手,父亲反而把我的一双手紧紧攥住了,他说:“你来得正好,我去木梁台正差一个帮手,你就跟我一起去!”四叔见我父亲真要拉了他的大马去木梁台,缰绳攥得更紧,右手勒出红血印。父亲厉声呵斥一句:“你给我松开缰绳!”一脚把他踹出三尺远。父亲双手一托把我拥上马背,他自己也随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骑马冲出人群,向木梁台急驰而去。
  骑马经过平原乡政府驻地,父亲下马去供销社买上一刀宣纸,然后策马向东疾驰,巍峨耸立的木梁台就在前方。
  先人用黄土堆筑的木梁台气势雄伟,其上矗立着被当地人称为道观的十几间破庙宇,荒草萋萋,不见碑在何处。
  我们来到道观前,才发现三块石碑歪歪斜斜横躺在荒草中,父亲向前一一审视,对着中间的一块残碑兴奋地喊叫起来:“霜麦碑,我可找到你了!”
  父亲急于想看的,是霜麦碑的碑文,可那碑上面只有“霜麦碑记”四个大字能看得清,其余的地方都被淤泥和浮土覆盖着,碑的一角还深深陷在泥土里。父亲没有犯难,倒十分高兴:“好在碑的阳面朝天,这要省却不少工夫!”我们挽起衣袖,除淤泥,拂浮土,等父亲赤手把碑的一角从泥土里挖掘出来,浑身衣服都湿透了。父亲抹把汗,用嘴吹掉残存于碑文笔划里的土渣,碑文便呈现在面前。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水浸湿了手巾,把碑身洗了个通亮,然后开始拓碑帖:首先将整张宣纸平铺在碑身上,再取出怀中的稗谷包,拿它在宣纸上按压,让阴文笔划凹陷下去。再取出两个毡片,都涂上墨汁,两个毡片对在一起摩擦,使毡片着墨均匀。然后将毡片附着于宣纸之上缓缓地拖拉,毡片过处黑地白字的碑文即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来。我们拓了一张又一张,然后把刚拓下的碑帖摆放在平地上晾晒。父亲取过一张“之乎者也”地念起来。我当时刚上初中,看不懂也听不明白,见父亲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日头偏西,我和父亲带了十八张碑帖骑马回到家里。四叔见我们爷俩没有驮回霜麦碑,有点幸灾乐祸。父亲狠狠瞪他一眼,举起手中一大卷碑帖,高声说:“霜麦碑就在这里!”
  我们没顾上喝一口水,到饭屋里摸起山药巴子,去大街上贴碑帖,前街、中街、后街、耙头街各贴一张,还有一张贴到赶昌乐大集路旁的三官庙庙墙上。村里的人闻听消息,都涌到街上争相瞧看《霜麦碑记》拓片。因为之乎者也不好懂,学校里钟老师成了大忙人。人们簇拥着钟老师,听他边念边解释。
  十几张《霜麦碑记》拓片贴出去,村里耠麦改茬子的议论咯噔一下压下去,同时也把四叔压“病”了。四叔闹起情绪,伸了腿,撂了挑子,躲在家里冲着墙旮旯发怨气:“哥哥你个鸟东西,夏天小麦绝了产,我再跟你算账!”
  父亲听了村支书和农社社长的建议,担起四叔所有的职责,带领社员们出圈肥,起垄沟,修渠道,把大伙儿的生产劲头引向春季生产。对那满坡经霜枯死的小麦暂时一撂大不管,让它在太阳地里慢慢复苏。正如碑文所言,半月后,坡里的小麦开始复苏返青,经过一场春雨,绿油油地往高处长。芒种节前,满坡小麦一片金黄。父亲搭手触摸一下密匝匝的麦棵子,赞叹说:“真个是拥拥这头那头动弹!”
  四叔怨气全消,只是羞于见父亲的面。偶尔碰个满怀,脑袋低到裤裆里,头也不想抬。一天,四叔硬着头皮找到我父亲,羞答答地说:“哥,你也给我一张碑帖,我好好琢磨琢磨!”
  四叔从父亲手中接过碑贴,细细看了一遍没有品出味道。父亲向四叔挨挨身子,热心给他讲说一遍,然后又郑重其事地从头到尾朗读一遍。父亲念道:
  霜麦碑记
  孔子作春秋,书祥者少,而书变者多,星陨则书,石陨则书,雨雹霜陨之灾更无不书,历代史鉴沿以为例。草木华实非其时者必书,凡以示警也,曷警乎尔?有祥书祥,放意肆志,祥者不果祥也;有变书变,谨小慎微,变者不终变也。我康熙十三年(1674)四月,陨霜杀麦后竟大获,乾隆五十二年(1787)陨霜杀麦后仍大获。迄今,光绪辛卯(1891)三年既望,又经霜陨,麦苗多枯,人皆以为忧,恐无年也,又转为有年。天道难测,而人心知惧,遇祥不可以为祥,遇变亦不必果成变也,生逢盛世,转祸为福,是可书之,以示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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