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与少年
田义生
一九六零年,正是国家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作家浩然率领中国俄文报社、新华出版社的一批知识分子,下放农村锻炼,来到我的故乡昌乐城南的东村插队。我那时年仅十四岁,出于孩子的天真好奇本性,看到村里来了一帮陌生人,就跑去观望,并与他们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回忆起来,历历在目,耐人回味。但工作繁忙,一直未能能动笔写出。浩然老师早已驾鹤西归,再难谋面,但其音容笑貌依然时时浮现眼前。这是我这个当年的少年,与这位名作家亲密接触而发生的真情实事,故事中所涉及到的某些人物,有的还健在。
名字的故事
“浩然来了!”人们奔走相告。谁是浩然?他是干什么的?十四岁的我带着好奇心,与几个年龄相仿大的孩子,一齐跑到工作组的驻地——俺村东南角贫农主任田守业的东屋里。只见屋子里站着坐着有七、八个人,好像是开会似的。我自小胆大,而且话多,就问“谁是浩然?”只见其中一个穿着蓝制服、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干部从炕沿上站起来,仰起脸,和蔼地看着我说“我就是,谁找我?”“不……不找你……俺们听说你们来了,就过来看看。”“好呀,欢迎欢迎!”浩然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俺这些孩子,都害羞地你推我搡,一古脑儿挤到一堆,背靠炕沿站着,谁也没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着年纪最大约有40岁的大个子说:“这位是老夏——夏军同志,他是编辑”,又指着一位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说:“他是高莽,俄文翻译,还会画画哩;这两位年轻的女同志,这个叫陈凤鸣,那个叫杨玉芹,都是新华出版社的……那一位是……”当时我年龄小,他介绍了好几位,我都没记住。我就问他,“你姓浩吗?”“哈哈……”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不姓浩,姓梁,浩然是我的笔名。”我想起大文学家鲁迅先生本姓周,“鲁”字是他外公家的姓。于是又无知地说了句:“那你姥姥家是姓浩。”这一下把满屋人都逗得大笑不止。我有些不解,也猜出是自己又说错了,但仍不甘心,又说:“我们中学课本里有个文人叫孟浩然的,还有个诗人叫王浩然的,你这梁浩然是谁给起的名?”“你这小家伙真有意思,是查户口的吧?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再告诉你。”浩然笑着说,我红着脸说:“我叫田义生。”“你是医生?”这时大家又大笑起来。这下弄得我非常尴尬,急忙分辩道:“我这是社会主义的义,生产的生,你们都听错了。”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吧!”,“嗯。”“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怎么知道的?“哈哈,我猜对了吧,你说话口音与他们不太一样,这回我没听错吧?”“我爸爸在济南铁路局工作,我出生在济南市三大马路小纬六路一条叫‘义生里’的胡同里,俺爸爸就给我起名叫义生。”我实话实说,大家都不笑了。这时我就反问道:“粱叔叔,你的名字是怎么起的?”“我这名字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呢!那是解放战争时期,我还不到二十岁。原来名字叫梁金广,是父亲起的。当时上级安排我和一个外号叫大老张的同志负责油印战地小报。那时敌人经常清剿,报社就经常转移更换地点,这一天转移到一条山沟里,有一座古庙,庙堂上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浩然正气’。我灵机一动,就对大老张说:张大哥,咱们到处转移奔波,敌人也到处抓我们,不如咱俩也改个名字吧。老张说,咋改呀,我就说,这匾上的字就挺雅,我用前两个字,你用后两个字行不?老张欣然同意,于是我就改名梁浩然,笔名浩然,大老张改名张正气,后被大伙开玩笑地叫成张生气,结果把他叫得真生了气,也不让人家叫了,那名字就没叫成。”啊,原来是这样,一个名字还有这么曲折复杂的故事。
麦耩黄泉谷露糠
麦收过后,田地里仅留下一垄垄枯黄的麦茬。晚上天公作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透地喜雨。生产队抓住有利墒情,紧急安排了三四套耧具,在麦垅间套种大豆,一个上午就耩了一大片。
我们小学生也为支农放了麦假,跟随社员一起下地参加劳动。大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轻快活,上午队长安排我跟妇女们到春天栽的地瓜地里掐瓜蔓,再剪成长约25厘米左右的秧段,做扦插秧苗用,叫“剪秧子”,它长大结成的地瓜叫“麦茬瓜”。而且这“剪秧子”别看没根,若栽到雨后湿地里,却很容易成活。它结出的“麦茬瓜”虽然个头瘦小些,但其优点很多,冬天在瓜井中耐储藏,次年当做瓜种育秧苗,发秧多长势旺。
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浩然同志和当时年轻的妇女主任田敬兰带领大伙去栽“麦茬瓜”。午后太阳烤得厉害,我们都戴着苇笠,浩然没有苇笠,只是将一条白毛巾遮在头上。我紧紧地跟在他俩身后,看着浩然头包毛巾,装扮与当地农民不大一样,觉得挺有意思,就赶上一步问他:“梁叔叔,我见画报上的中国农民都是头上戴着白毛巾像你这种打扮,这是为什么?俺这里怎么没有包头的?”浩然回头笑了笑说:“你这小家伙还很有脑子,我告诉你,你可记好了,头上戴毛巾的是河北、陕西等地农民的风俗习惯,原因是河北是大平原,陕西是黄土高原,那里没有山岭,土地有的沙化、碱化,树木很少,而平原,高原经常刮风,风沙特别大,一旦刮起风来无遮无挡,土面面又干又细,落人一头一身。身上的土掸掉就行了,可这头发上有头油,黄土面粘上去就很难洗净,所以当地老百姓就包上毛巾来防尘土呀!”“噢,我明白了,原以为扎毛巾是为了好看,是为了代表农民形象呢。”我这个人就好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于是又问:“可这毛巾为什么有的向后扎,有的向前系呢?”“这就是地区不同风俗习惯也不同了,并没有特别的讲究。一般来说,河北平原的老乡喜欢把毛巾向后扎,而陕西黄士高原的农民习惯向前系在前额上结一个扣,好像很英俊的样子。还有就是男人、老人大都扎白毛巾,年轻的姑娘、小媳妇喜欢扎花毛巾,我老家就是河北,我扎的样式就是平原式!”说完笑了起来。我们也都笑了。
正走着,浩然忽然发现地头路边撒了一些黄豆种粒。连忙招呼我们一起来捡。这时他又向地里面走了十几步,回头对妇女生任田敬兰说:“你看看这豆子种得太浅了,出苗怕受影响吧?”田敬兰也走过去看了看说:“这个样深浅正合适。老梁呀,俗话说麦耩黄泉谷露糠,豆子耩在地皮上。这话你知道不?“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让我记下来!”浩然迅速掏出一个随身带着的小本本,一字字地认真记了下来。又问:“大姐,这句话意思怎么讲?”妇女主任说:“意思就是说小麦应该种得深深的,谷子、大豆应该种得浅浅的,否则它们出苗不齐。”这时,我也想起在农业知识课里,老师讲过的知识,抢着说:“我知道为什么,小麦是单子叶植物,发芽出苗势强,根系也发达,植株吸收土壤深层水分,所以要深种。谷子种子粒小,虽是单子叶,但出苗势太弱,植株根系也不甚发达,适宜浅种。至于大豆,它是双子叶,豆苗出土势就更弱了,种子复土厚了,苗就拱不出来,是不是这个道理?”“好,说得太好了,你这孩子真行,在学校里准是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吧?”受到浩然同志的夸奖,心里乐得像开了花。浩然的眼光真不差,我在班级里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呢!此后多年,这件小事,时时浮现眼前。
赛跑
六十年代,我国农村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社员们口粮十分紧张。这天,天还不大亮,我们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扛着蹶头,提着书包相约来到村边的一块刚刨完了地瓜的白茬子地上“倒地瓜”。
人小力气小,镢头又大又重,不到一个小时,个个头上都冒了汗。看看书包里仅刨到二三斤较小的地瓜蛋,比起来还是我倒的地瓜最多。这块地的西边就是贫农主任田守业家的东屋。浩然下放后,就住在这房子里,而屋子里的后吊窗正好冲着地瓜地。浩然早起刷牙洗脸,开窗透透空气,窗门一开,就发现我们这几个孩子挥舞镢头干得正欢。他连忙大喝一声:“嗨,快把镢头放下,谁让你们在集体的地里倒地瓜?”一下子就把我们几个孩子惊呆了,见大势不好,拔腿就跑。浩然也顾不上刷牙洗脸,从后吊窗里一跃身跳出来,向我们追来。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个子比那几个孩子高一些,倒的地瓜也多一些,他就先来追我。我当然不肯示弱,拿出在学校练赛跑的架势向前飞奔。浩然一看,大声喝道:“好小子,你是真心想和我赛跑,咱就比比看,非抓住你不可。”我拼命逃跑(但是不敢向家门口跑,怕给家人惹麻烦),从村东跑剑村西,转个弯儿,又从村南跑到村北。终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被浩然逮住了。“还是你呀。”就提起我盛地瓜的书包,一手拿着我的镢头向场院走去。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后面。来到场院一看,那几个孩子早已回来了。浩然问我:“你看看还缺谁?”“一个也不少!”他让我们站成一排,和气地对我们说:“同学们,都不要害怕,你们都是好孩子。一定也懂得要爱护集体财产这个道理的。这块地的地瓜虽然刨完了,可是生产队还未来得及搞复收,等复收过后,你们再来刨就可以了。目前,咱们的口粮确实有些紧张,但是集体财产归集体所有,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私占,这个道理同学们懂不懂?”“懂。”“懂就好,现在大家把书包里的地瓜放到场院大瓜堆上去吧!”我们尽管不太乐意,但还是照着做了。这时浩然又说,同学们也干了一大早上了,都挺累了,成果归了集体,从客观上讲是给队里增加了收入。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大家伙付出了劳动应当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样吧!我跟队长讲一下,给每个人都记上两个工分吧,同学们说好不好?”“好!”我们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紧张害怕和不愉快早已抛到脑后去了。
抓小偷
大集体时,每当庄稼将要成熟时,就由社员轮流着看场护坡。那时农村条件落后,还用不上电。漫漫长夜,闷坏了我们这些孩子们。晚饭后,就相跟着来到场院里“凑热闹”。只见浩然把一只大粪篓子反扣在场院屋当中,上面垫上几本报刊,他就伏在上面就着屋梁上吊着的保险灯(马灯)往本子上记些什么。我们这些孩子在场院里跑来跑去,打闹嬉戏。快半夜了,大概是把他吵得不耐烦了,就合上本子站起身对我们说:“同学们,别闹了,大伙不想回家睡觉,就跟我一起去坡里转转。“好!”孩子们异口同声,非常高兴。不一会就来到南坡里。当走到一块地瓜地北头时,浩然忽然很警觉地停住了步子,悄声说:“都蹲下,别出声。”我们几个非常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趴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心里还一个劲突突地跳。这时浩然轻轻地对我们说:“都在原地不准动,看我到地那头去抓贼!”抓贼?贼在哪里?这种事只在电影里看过。现在事到临头,却把我们吓坏了,身子不由得打起哆嗦来。这时,只见他把身子伏得很低,借着半明半暗的月光匍匐前进。大伙似乎也朦胧地看到,地瓜地的南头像是有两个黑影在移动。浩然弯腰悄悄前行,动作也越来越快。不知为何,那头站着的黑影,却又蹲下来了。在惊恐中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只听得从地那头远远地传来浩然的声音,他大喊道:“快来人呀,小偷抓住了!”同学们立即跑了过去。一看,黑暗中有一个陌生人,被浩然反扭住双手,按在地上。而另一个却逃之夭夭。“这是个偷地瓜的,咱们连夜把他送到公社去!”大家这时早已不害怕了,就簇拥着,将小偷押送到公社,交给值班人员后,高兴地往回走。路上我问他:“梁叔叔.那俩小偷一开始就好像发现了咱们,为什么傻得还不逃走?”浩然笑着说:“我让大家蹲下别动,就是故意放个烟幕弹,让他们暗以为咱们也是偷地瓜的,思想上就麻痹了,我再伏身匍匐前行,迅速接近,出其不意抓住他,就成功了。”“可是还是去的人少了,你又不让俺们去,让他们跑了一个,真可惜!”“放心吧,两个小偷定然是一伙的,抓住一个那个还审不出来吗?你们还小,抓小偷总是有危险的,怎么能让你们去呢?”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后来,正如浩然同志所料,经公社公安员审问,那个小偷很快就供出了他的同伙。这俩小偷都是邻公社的,好在他们只是初次偷了一点庄稼,无犯罪前科,经过协调,邻公社来人领走。回村后,村子对他俩开了个批判会,教育了一下也就放了。这件事,使我对浩然的机智和勇敢,有了新的认识。
后来,我长大参加了工作,每每回首作家浩然在我村的件件往事,一种崇敬的情怀油然而生。作家已与世长辞,但他那与农民同甘共苦的朴实精神尚存,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