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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5-01-22 16:27
鄌郚总编

鸡蛋的来历

  (逄赧赧据孙老师口述整理)

  我是在苦水里浸泡长大的。现代人或许朦胧以为,从小受苦,有什么知识可谈;这话也实不为过。然而,这又是个人的真实历程,如果企图掩盖历史,也是难以随心所欲的。
  小时候,正是大集体吃大锅饭的时代。
  从我记事起,集体生产队,只是全体村民共同在一起劳动;而吃饭,还是各回各家吃。所谓吃饭,那时就是一色的红薯或红薯干儿。从秋后红薯出土,就一天三顿煮红薯吃;顿顿如此,天天如此。任你怎么变换花样,蒸煮熬馇,反正是一色的红薯。现代人也许又说:大集体的人真够幸福,顿顿吃红薯,多么甜蜜的生活呀!但那时候过来的人,回忆起来,顿顿红薯,不但没什么甜蜜感,日久天长,反而觉得满肚子莫名其妙的无限苦涩。由于秋后不久,红薯便容易腐烂,于是只能切成薯片,再一叶一叶晒干,然后储存起来留作全年的口粮。这种红薯干儿长年吃起来,实在让人有苦难言。不吃却什么也没有;要想活命就得吃下去。任你变换,蒸煮熬馇,万变不离其宗,总还是苦涩味。尤其长年蒸食的窝头,一出锅,恰似黑狗屍颜色;然而得吃下去。而吃过晚“餐”就统一到大队,集体忆苦思甜。曾有笃实人忆出了实情,说道“我过去给人家做活罗(扛长工)都比现在吃得还好!”话未完,拉下来就批得不亦乐乎。那时是不能说坏,只能说好的。但那个时代到底哪儿好呢?蔬菜是少之又少,土地,都变为集体耕种,在少许可怜的所谓自留地里(大跃进失利后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种一点萝卜大葱,最多足够一年腌咸菜用,于是百姓们一年四季就是吃红薯窝头佐咸菜。改善生活的时候(那时的生活就专指吃饭了)是少得非常可怜了。
  记得有一次的午饭餐桌上(那时,实在羞于称之餐桌)蒜臼里捣了一撮烤熟的黄豆还加一个烤辣椒,我试着尝了一点儿,鲜美可口,连红薯窝头也很容易下咽了。便脱口而出说:“挺好吃的!”一句话引得素常少言寡语的父亲开了腔;“这是粮食儿!”我缄口不语了。但从此明白了,粮食是多么好享受的东西,然而,却不是人所随意奢用的。吃到第二年的开春,储存的薯干儿已见仓底,口粮危在旦夕了。而我却忽然浑身滚烫,头疼发烧起来。平生首次,什么病也不知道的,只觉得昏天昏地欲死不得,连窝头也咽不下去了。在那危机的关头,咽不下窝头还有啥吃呢?留作打糨糊的面粉,近来做布鞋粘帮,是用高粱秆子抠出个小方洞做勺,在水中浸透,再放上一小撮面粉(约2.5克,半钱)烧制成的。全家十口人九口都吃完饭了,只有我还空着肚子。妈妈拿来一个红薯窝头,我吃不下;但还端来一个小碗,里面装一个桔黄色的煎鸡蛋饼儿。我尝了一口,竟然清香异常。我一边吃着,半个薯窝头也吃下去了。那鸡蛋饼的清香爽口,平生留在了记忆中。
  鸡蛋的去向
  那时的鸡蛋是极难舍得吃的。
  一家散养三五只鸡,,哪儿有粮食喂它;它们整日全靠自谋生命。有时鸡嗉里沙粒比食物还要多。公鸡是过不去年的,年前各家杀鸡就作了唯一的肉食品。剩三几只母鸡,一月能下二十几个蛋,当做宝贝蛋子似地藏到祖传的笸箩里攒起来,等月余凑够二三个整十数拿到集上卖掉,能换三两元钱。全家的称盐打油钱就从这儿支出,除此之外哪里还能来钱呢?粮食是不能卖的。一年到头添糠加菜(野菜、薯蔓或树叶等)补贴,能青黄相接就是侥幸的日子;哪还有余粮可卖!人们常说;“俺家的银行,就是那鸡腚眼”。
  我从此知道了,鸡蛋是人间极好的东西。有了它,就能换来钱;而有了钱,就有了不吃不可的油盐了。
  一天下午家人都出去干活了。剩我一人在家。村里治保主任来了。我那时单知道他是村里的干部。到后来才知道他的职务的。“你家大人都去哪啦?”“干活儿去了”。“就你自己在家?”“嗯”“我是来买鸡蛋的。钱,我带来了;你找找,你家有鸡蛋吗?”我见他掏出一沓钱来。鲜明耀眼。就立刻说“有啊!”转身向里屋藏笸箩处,拿来了两个鸡蛋,递给了他。他当时就给了我一毛钱。我拿在手里只觉得它沉甸甸的,很是贵重。治保主任又说,“还有吗?我这还有钱!”我眼见得他手里还拿着钱,很诱人。立刻说:“还有!”回屋又去拿了两个来,他立马又给了我一毛钱。接着说:“再去找找;我这还有钱。”我又去找回两个来。他再给我一毛钱。又说,再去找;手里已经握着一毛钱了。我第四次回去拿出两个鸡蛋,发现笸箩里只剩四个鸡蛋了。我无端地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了。我拿着鸡蛋送给他,接过一毛钱。他又说,再去找。我朦胧而肯定地说:“没有了。”他于是收拾好八个鸡蛋,说一声“你把钱装好,等你妈回来交给她看看。”拎着鸡蛋走出去了。
  我很高兴。数数钱,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一沓子了。一共四毛钱。我当时想,妈妈见鸡蛋变成了钱,会有多么高兴啊!尽管我们不吃那桔黄色的蛋饼;但有了钱,我家就有了不吃不可的油盐了。
  妈妈回来了,满身的尘土,满面的汗渍。但见到我很高兴,从千辛万苦的皱纹中挤出了天伦之乐的笑容。我高兴地跑过去把钱递给妈妈。她一见四毛钱,很是吃惊,顿时不见了笑容;急问:“哪来的钱?”“我拿鸡蛋换的”。妈妈越发惊异了:“换给谁了?”我简述了卖蛋的过程,还未详尽时,妈妈急忙向藏蛋的笸箩奔去。一看这场景,我下意识地无所措手足了。接着,妈妈怒气冲冲地转回来,手里举着半截旧木杵子,向我奔过来。我不再问为什么,撒腿就向门外逃。然而妈妈冲出了大门,穷追不舍。跟在我的后面,我拼了命地逃着。漫街过巷围着村子转,却不知哪儿是最终的避风港。终于,妈妈被过街的街坊拦着劝住了。
  但我那时并不明白,我不吃那桔黄蛋饼也罢;但钱已经换到手,妈妈何以生那么大的气。
  然而,我,后来是明白了。桔黄色的蛋饼就连我家的大孩子也不是生病就能吃上。必须等上两个月乃至更长时间能卖上三五块钱,这样油盐的来历才有指望;否则,即使生了病,就连油盐也吃不上了。有时,上级要买鸡蛋,平摊给各村完成任务(百姓无权过问买去干啥)。价格是上级规定的,如同给你个纪念奖,哪里够买油盐的。百姓却都能算出这个帐来,于是藏着鸡蛋硬说鸡没下蛋。但小孩是好说实话的。于是治保主任就找到我家来了。
  但我后来也不再生治保主任的气。因为任务下来,别没他法;就是我当着治保主任,也许会用同样的办法。
  但那时治保主任选择谁家去买鸡蛋,或许还有别一种原因,也说不定的。
  那时的贫下中农,村民,大多是一样的贫穷;只有少数的生产队干部以及在外当工人的家庭略见富足些。同样的家庭,一人当了工人,立即就见好些。工人是每月开工资,见钱的。有一年,在鄌郚公社新辟青上铜矿,各村招收工人。这是每位青年人都喜出望外的时机。然而,不幸的是,我爷爷竟然是个地主。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地主的真正概念。只是朦胧觉得,地主就是个坏蛋。设想,如果能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去青上当工人,也未必能选到我家头上。我们不奢望了。但我心里恨透了地主,心想早时,我爷爷比别人家多了几亩地,为何不卖掉,或者扔掉,以致不给祖孙后代带来无休止的后患。但自从我记事起,村里再没有斗过地主,我爷爷也与各位村民相同的出入,而且与村里老少相处很和谐。人们依旧以传统的辈分称呼着爷爷,想到这里我始终感谢和赞扬着中华民族朴素的传统美德和情感,中华民族是有传统的,古老的民族是善良的,美丽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家七个孩子,十口人,从我们口里从不提及社会弊端,我们姊妹也从不与外人吵架和互相争斗,人们常夸奖我们一家人祖辈老实。这是我逐渐在成长中所能体会到的。包括我爷爷,听人们传说,先年就是一位安分守己的庄稼把式。一生勤劳,朴实。早年背着粪筐去赶集,藏在隐蔽处,赶完集再背上一道拾着粪回家。而且脚上的一双鞋只在集上穿,回来的路上都脱下来背在肩上。(在我意中,这或许是他人的一种夸张或演绎。不过是赶集穿了新鞋,因爱惜便脱下拿了一路子)。但他在帮助别人时,却不小气。村里后来去了台湾的人开始当兵时,爷爷还量了一斗粮食给他做路费,可怜台湾人40年后归根探家还提及此事,但没有还他。以我的眼光,中国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地主不同于山西刘文彩那种恶霸地主(而现代材料介绍,刘文彩也是塑造的典型;况且,即使贫下中农也能找出至少两位以上刘文彩典型来)。我曾经估计,抗美援朝时如果允许像爷爷这种壮年人上前线参加战斗,或许有百分之五十一的人会愿意去冲锋陷阵,英勇献身精神并不亚于邱少云等革命烈士。然而,那时却无人信任他们。抹杀了中华民族的一批英魂。从而,只让贫下中农的一代先烈憾增到27万的惊人数目。
  1978年,改革开放。我家七个孩子也都长大了。更大的事,我爷爷的地主摘了帽。可喜我爷爷亲眼见到了这一天。但家庭也还是原来的家庭。在我眼里,改革前,也与人家一样的出出进进。开放后,还是与街坊邻居相依为命。都挺好的。然而,硬是那鸡蛋,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是不争的事实。每年养十几只鸡,只喂粮食,不喂别的,它居然给你天天下个蛋,每天十几个蛋,每月收三五百个,煮着吃就是。吃的多了,竟然不想吃了。其实煎成鸡蛋饼儿,依然是那桔黄的颜色。
  又是一个秋后的丰收季节,天下着毛毛雨。我煎了十个鸡蛋的大蛋饼儿,盛在大盘中,桔黄色。我下意识地将花盆里盛开的黄菊花剪来一枝插在了桔黄色的蛋饼上,桔黄映着菊黄,花朵像是从蛋饼里长出来的一般,鲜活无比。实在象征着我们今天的生活。
  今天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上是发生了飞跃的变化。爷爷去世时很是满足。眼见7个孩子都长起来了,安详地合了眼。我们姊弟七个都干了工作进了城。我还做了国家干部。孩子也长起来了,很争气;只是有吃有穿,孩子竟然吃够了鸡蛋。为了营养均衡,也很难让他吃个鸡蛋。鸡蛋饼也只能点滴试意;人们实在是变化了。不瞒大家说,就连我尝了那雨天的鸡蛋饼儿,也品不出儿时的清香精美的味道了。是桔黄的鸡蛋饼儿变了,还是人变了呢?
  平心而论,我们,良心是不可以变的。我们,从何而论能说改革开放的巨变不好吗?中国人都是有良心的。我从实际观察。中国民众认可和满足改革开放者,至少也能占百分之五十一的比例。人非草木孰能无心?但是一些不满足,或不满意改革开放的观点,也同样是从真情实感而来。例如我的亲戚中,有当过农村大集体领导的。那时他有权利,很有威望;而改革开放后他的一切都与普通人平等了,觉得开放后权利威望降低了,人生的价值也降低了。即便是生活再好,他只是淡淡地说:现在生活是好了。(言外之意主体并不好)人对事物的评论,都会以切身利益而感受,他们的感受也是具备真情实感的。而我以为,大集体生活,将中国工农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大阶级。享有天壤之别的两大待遇,并不是中国的方向。中国的平均地权也完全可以不用阶级斗争的方式解决。世界多数国家地区,包括中国的港澳台地区都未用阶级斗争的方式也同样平均了地权。东欧和前苏联人民选择了废除大集体,全盘复辟了资本主义;但也平均了地权。我们能妄下定论,他们是百年奋斗,毁于一旦!是坠入了人剥削人的痛苦深渊吗?改革开放后的平均地权也同样停止了阶级斗争形式。阶级斗争,一部分人生,一部分人死,并不具备进步的人性。我赞成多数人的观念,发展是硬道理。多数人富足起来,少死人,总是中国特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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