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元旦。我的外孙女岚岚,通过快递送给我一只荷莱(HoNER)厂生产的F调半音阶小口琴。只有四个音孔,能发出48个音。相当于一只F调与-只升半音阶#下调二只复音口琴的功能。我十分高兴,试着用它吹完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天鹅之歌)琴音柔和圆润,我自己也好似成了一片树叶,随着歌曲飘落,穿过幽静的小树林,轻飘飘地飞到你身边。皎洁的月光照亮大地,树梢在耳语,小鸟在酣睡,优美的琴声拖得很长很细,袅袅不断。琴音与月光溶和在一起,挂在树枝上揺曵。长14公分的小口琴如同魔法师-般,敲开了我童年记忆的大门。
70多年前,一只复音C调小口琴蹦蹦跳跳地出现了。胡蝶啤德国造。可能是修筑胶济铁路时德国人带到昌乐来的,几经转手流传到我手中,可惜它的低音部6发音簧片折断了。我只好央求城里大街裕享修表店里的华伯峻师傅(青州北城人)帮助我修埋好,那时昌乐城穷孩子能有只旧口琴是何等珍贵啊!华师傅却认为口琴是小孩子耍的玩艺,他不耐烦地说:"栓柱,这种小孩子耍的玩艺快扔掉吧!值不挡的再修啦?"我只好撒谎说:"这是我奶奶让我来求告你的,她说你没有修不好的物。"我又说"再说我也不是小孩了,我已经在营陵书院小学毕业,成了省立昌乐中学的中学生了。口琴也不是小孩耍物呀?"我手里摇晃着小口琴,得意地笑着。"啊,中学生了!,那么你能比得上秀才吗?"他也笑着问我?。""秀才读过的书,我也读过《大学》,我还能背啊,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我故意开玩笑的说:"我学会的,秀才还不会呢?good movning !秀才会吗?华大叔大笑起来:"阿拉弗晓得,侬非窥窥自阁似煞个貌孔啦?"他又说:"连中国话你都不懂,还说外国洋话呢?"那时,我与华大叔都不知道西方人文化教育是更多逻辑思维方法,而我们的教育都是形而上的思维为主。所以,科技生产力落后了西方一大步,我国刚开始模仿制造口琴阶段,人们对囗琴结构知识原理了解甚少。"华大叔,你能为我修好口琴,我给你-本宝书看"我诡谲地挑逗他说。
"什么书?宝书……?"桔中秘!"我知道道他与城里大街有名的中医师马连城大夫下棋从来没有赢回。他总是屡败屡战,不服马老先生。暗地里也千万百计地看棋谱提高象棋棋艺。"那太好了!栓子!我就照你说的办,打谱的怎样修法?我尽力把囗琴修好。你可不能栾(骗人)我啊?华大叔把修表的工具全摆满了桌子,把别-支旧囗琴6低音铜格板拆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铆在那只德国蝴蝶牌口琴上的音板上,我试着吹了几次,但琴音沉重发闷,就用刀片撑起簧片把尖头部分刮去-层,声音变轻快了,但总是带着哭泣的音色。她是否总是忘不下那些被害的犹太人的幽灵吧!
我把从春山同学家拿来的《桔中秘》一书交给华大叔。那是夲手抄的棋谱书,己破旧。书中67个残局都是和局,共有207个象棋走法。华大叔观此书后,终于胜过马大夫一局,马很吃惊。华告诉马经过。马说,这是春山爷爷高继光的书,他从来不借给我看,多亏他没有带进棺材里去。
我奶奶知道华叔为我修好口琴,送他一个溚煎饼吃。现在的昌乐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溚煎饼。我小时就会唱童谣:"去东庄,看二姨,看的二姨心喜欢,支起熬子烙溚饼。烙薄了,吃不着了,烙厚了,吃不够了……那时候的孩子盼着吃个溚煎饼,就象今天的孩子们盼吃个汉堡包一样。昌乐人主食是煎饼,在摊到最后-个煎饼时,用搽熬子的油渣子合上些葱花,韮莱细盐。包在煎饼上卷成长方形饼状。它的味道胜过单调煎饼十倍。华大叔也象个孩子似得边吃边引逗我:"你也咬一口?"我摇摇头,将馋涎的口水咽到肚子里去。
奶奶夸耀卖弄华叔能干心灵手巧说:"他叔!真是巧媳妇能作无米之炊,你会修口琴,会制作九链环套牢,栓子笨的都不会解开它。"昌乐老人夸奖晚辈时,用晚辈的高一辈身份称呼他,这句话的"他"是我的身份。奶奶决不会称华叔是"大侄子"。华叔很高兴的说:"大娘真会说话,我也是跟别人学作做九链环套的。你看!这不是我不会修外国人造的手表,被人拿枪顶着头上修的,修不好,被顶的脖子也歪了。只好自己掏钱去济南经二路享得利表店去求拜师傅找人学怎么修理外国洋表的修法。我夲来也不会修口琴的,我是怕栓子打我,把我这被打歪的脖子再打得正当过来啊?我这个半残坏的人,只好这样瞎忙活,也就是混口嚼裹罢了!"奶奶听着先是-丝苦笑,后一滴大泪珠从眼角掉了下来。是啊!华叔会修表,会刻字,修家俱,修缝纫机,甚至会看查好日子,起卦,看阴阳宅子。私下里人称:"二知先生"。因为他知道阳间的事,也知道阴间的事。昌乐人的语音常说成是:"二指先生"。小时我就怀疑华叔的左手明明食指断掉一节,为什么还称是"二指?"呢?他真是自学成才,没有师傅教的。他是从自我撰索中求得知识和技能的。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知道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法。孙中山先生也认为"知之维艰,行之匪艰"知与行是同时产生的,共同进步。二者不分先后,不分主次。分不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也许就是二律背反规律(康德语)。
华叔常常穷困潦倒,无隔宿之粮。他只有拉二胡自拉自唱,自娱自乐消磨时光。因为左手指残缺故他用左手拉弓弦,右手摁音弦线,他悟性极好琴艺高超,真是奇才。当时昌乐城没有其它娱乐曲艺场地,所以,他那间小小的沿街修表店铺,常招揽各界戏曲爱好者光顾,满屋三庆班的票友唱客盈门,也有县衙门里的军.警.商等闲人们前去玩耍。
华叔修好了一只破旧的留声机,放上一张民国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京剧唱片,随着沙沙的转动声传出:"下面请听马连良老板唱:四进士……店中屋梁上挂着一盏保险灯,又名长明灯,不怕风吹雨淋,它的光芒透出窗外,阴森森的。老人好多孩子们只好在街上听戏,妇女们多数人坐在"尚父初封"的石牌坊旁边的石头上边干针线活边听唱戏的。
民国10年(1921)昌乐京戏三庆班成立。这是昌乐城里居民自发合股组班,凑钱买箱,雇角唱戏。群众组织成的爱唱京戏的团伙。他们逢年过节就在大戏楼上演出,或在天齐庙前广场上唱。在陈师傅墓前搭临时戏台子唱戏,演唱前,特制-块朱红色的牌子,雕刻"京都三庆班"五个金字,演出时挂在台口,全体演员跪拜画着关公老爷像的挂轴神牌位,以示正宗京剧。华伯峻就是琴师之一,他有许多的戏友,票友,他有高超熟练的拉琴技巧。
我记得我父亲就能唱《玉堂春》,我二伯也能唱旦角。吴克俭大爷唱麒派老生《路遥知马力》《临江驿》。冯德,毕奎唱《探阴山》《黄鹤楼》……但我只喜欢看武打的戏。
华叔认为京戏的精华是唱,唱的优劣又决定於二胡的伴奏。所以,二胡是最上等的乐器,它是能表现出唱腔的各种情绪。他解释《战太平》中的"一一一长街上去了孙氏女,我的妻啊!一一一!"那个"女"字拖的很长,很长。又是从气愤中转为悲哀的。他的二胡能完美的表达这种情感的宛转,琴音悲伤凄凉,情深意长。
当时年代拉二胡最有名的是扬宝忠,他原来是老生演员,但嗓子坏了,改学拉琴。每当他上台演奏时都一次次赢得观众满场掌声。同台演出时众演员都忌恨他喧宾夺主,所以,只有他弟弟杨宝森让他伴奏演出。
我小时候不知簧片发音的乐器较单纯,不如弦乐器灵活多变。古时有师旷音乐大师,东周列国志记述道,他奏出的弦音《清商》之曲,抑扬之态。如诉如泣般。《清徵》之曲,则鹤延颈而鸣之,舒翼而舞。《清角》之曲,如天急至狂风骤雨,屋瓦乱飞,廊柱俱拔。(见东周列国志68回)
2014年春,我从先科音籁的TF音乐卡上听到了杨宝忠先生为杨宝森伴奏演唱的《碰碑》的京戏片段。伴奏者琴声令人惊心动魄,与演唱的音律唱腔唱词配合严丝合缝,把唱腔的悲哀.压抑.苦难.都潇洒地表现出来。听众从中感到琴音的悲怆,沧桑,深沉的美。给人-种苦难中的安慰。这也就是华叔从二胡中找到得那种生活旳力量,他在二胡的抒情乐曲里勾勒出他的梦,使他从贫困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了爱。他相信人类中不全都是相互残害,体会到了生活中爱艺术旳滋咊在乐曲中没耳颓废。也不会有自暴自弃。
小城最繁华的街道就是东门里大街,今叫城里街。街上商号店铺众多,但都不挂门牌商号与华叔修表铺一样。街道两边用石板条镶嵌着路牙,可惜中间是泥土路。只要下大雨便泥泞不堪。铁轮大车压过的车辙留下一条沟,像小河一样向流出东城门。水沟虽然存在时有蚯蚓等小浮游物在上面漂浮着,它们的愉快是短暂的。象小鱼一样:"处涸辙亦犹欢"(王勃语)我在华叔店前小水沟用树枝翻弄一条蚯蚓玩,想把它挑出来。华叔说:"不要弄死它。它是趁着雨水出来找食吃的,与人一样,不是也在寻找各类行业混口饭吃吗?"那条蚯蚓似乎分不出头尾,像-系弯弯曲曲的-条绳子,呈波浪状,晃悠着移动。它的后半身,像蛇-样尽可能的向前把身子缩向前集中,然后前后身段集中-起,再将前身向前伸出-小段。这就是它的爬动了。去寻找一个洞或-条缝隙,钻进去,这便是它的新家了。
"它终于找到新家了"我说。华叔不答,揺了揺头道:"也许它们已在公鸡的肚子里了!不远处闫家巷刚贤家的老母鸡和一只大公鸡,带领着一群母鸡正咯咯叫着顺着水沟雄纠纠地走过来,它们互相招呼着找寻虫子与蚯蚓。我走到街心,无缘无故的生气。
大公鸡目中无人,看到小孩,就扑上去用尖嘴的喙拧。比看门的狗还凶!它向我走来,不声下响。二只鸡爪子迈着正方步,二只翅膀旳肩头也威严的鼓撑起来,好像显示着四星上将的肩章,正存检阅它的仪仗队。慢腾腾地一步一摇它头顶上旳大红鸡冠。它要偷袭我了。我把右脚后移半步,等它跳起来要拧我时,我的右脚像踢足球射门-样,把这只公鸡踢起一人高,摔在它家的门上。群鸡咯叫看乱飞。主人打开门大声问:"谁打我的鸡?他见我满脸怒容站在街心,他把鸡赶回院中关上门,又打开一道缝,伸出头来,向我作了个鬼脸,"呸!"了一声,门又关上了。
华叔笑了。他说:"这是软的欺,硬的怕呀!"盐刚咸就是这样的脾气。"昌乐方言"很好"说成:"刚好""闫刚贤"说成:"盐刚咸"。他说:"鸡"的同音"饥",所以它一天到晚就饥困,到处里找食吃,总吃不饱,总是饿。"华叔回到店里,看到自已的面瓮子里也空空也,锅里没有-粒米。他长长地叹了-囗气。
一只小猁猫跳上华叔修理案台上,朝着他温柔甜甜的"咪唔,咪唔"地叫唤。华叔摸着它的头,小猫把头拱在华叔的大手里,这是一双饱经沧桑磨砺的勤劳人的手,粗糙而灵巧,他会十八般生存武艺,能用最原始简单的乐器演奏复杂而美妙戏曲,他也能敲打出戏曲全套鼓板指挥整个演奏。给生活在贫苦黑暗中的人们带来一丝光亮和快乐。是-个仅需要维持最低生活而对全城贫民有用的好人能人!就是这点生存的起码要求,这个苛政猛于虎的社会也不能满足他最低生存要求。
华叔自言自语:噢!你也饥困了吗?拿老鼠去吧。"小猫仍在不停地舔他的手。"老鼠饥困了出来寻食吃,被你抓住,但你下忍心吃它那你就好挨饿了吧。不拿老鼠你吃什么啊?"
时间到了1958年,我才好象也明白了什么。当年那场小小的争斗。不就是严复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中说:"物竞生存,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吗?……虎是强者,羊是弱者。为什么虎作为强者几乎灭绝了,而羊为弱者却更多了呢?
日夲鬼子的铁蹄踏碎了昌乐小城的平静,街上的商铺和华叔的店铺被抢刼一空。所有的修表工具和房屋遭到破坏,居民户户被搜查抢掠,一夜之间,人们象是全苍老了十年一样,没有笑容只剩下泪水哭泣。"中国人真无用,腰里掖着良民证,见了鬼子橛橛腚。"城里孩子唱着儿歌。日本人占昌乐城,关闭三城门,仅留东门敝开,不允许昌乐人随便便出入城门,早八点开门晚七点关门,在城门设岗哨,有日军宪兵把守,带着大狼狗,虎视眈眈地眼睛瞪得很大。小孩吓的不敢看它耷拉着的舌头。日本兵比狼狗更凶残。
1940年,天降大雨,半月不出日头,连阴雨使正晒红米的高梁头都捂霉变黑。灾年粮食欠收,城里家家断炊,逼着另寻活路。县门前的闫大伯天天卖大饼做豆腐,一个孩子用一只烟台产的旧木钟换了闫大伯-张烙大饼。"以物易物"这不是现在社会现象,但人快饿死时候,不也是有"易子而食之人相食"的事吗?
阎大伯换的木钟年久失修,不能打点报更了。华叔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它修好,但日后免不了经常要保养修理,商定时华叔提出条件时毎天送给他一小盒豆腐渣子食用充饥。随时免费保俢闫大伯的这只破旧木钟。闫大伯说:"豆腐渣本是喂猪用的,今天能喂人也算是又造化了,"我把那乌黑的小滑盆子盛着尚有佘热的豆腐渣放到华叔的修理案子上,那豆腐的余香勾起了饥饥肠辘辘,不择而食人的食欲。华叔用小锤敲打着木案子用京戏《乌盆记》戏文念白:"鸟盆啊!救命的乌盆!"用《乌盆记》唱腔唱道:"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他的哭腔使我听不懂戏文全部意思,但我知道剧中的好人坏人,坏人做了伤天害理的坏事总想掩盖起来,觉锝人不知鬼不晓,让时光去淡忘,推延至后人去评论!
我以后去青岛济南读书,后到北京.南京.等地工作。几十年时光流失,唯独对家乡的眷恋没有淡忘,儿时心中的好人坏人没敢淡忘,华叔的那只盛豆渣的乌盆,那拖着长长的悲切凄惨的哭腔问"乌盆啊乌盆?"没敢忘记。
1969年代未,我全家六口人,携老扶幼,带着户口粮油关系,人事档案,工资医疗证明被赶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十年之久。回家之后,我第一个愿望就是去看望华伯峻叔。老街坊闫刚贤把我拉到家中悄悄告诉我,华叔他在文革中己被造反派活话打死,他有个街坊同行邻居,也是耍雕虫小技的手艺人。人品,技能都远不如华叔。此人揭发,说他俢装的收音机能偷听敌台。解放前和国民党军警特务有联系,(他的小店常有军警杂务国民政府人员去唱戏听戏的票友)是特务。也许他根夲说不清,也许根本没人相信他也是个好人?他被赶到鄌郚青上村铜矿山上去放羊,与一群小尾寒羊和他一样的弱者为伍。住在羊栏棚里。可是这些人们还是不放过他,最后他被残害致死后,这些害人的小人坏人怕遭报应,把他的尸体挂在梁头上,讹言谎语说他畏罪自杀了。死有余辜。就像过去挂的长命灯一样。害他的人今天己是佝偻老者他们仍然能心安理得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有功。功在何处?理在何方?
我想起小时儿歌式的谜语:"荡游着一根绳,里不明来,外不明,我命死在旁人手,-缕怨气往上升,"谜底"长命灯"灯在熄灭时,灯信子中的余热象-缕黑烟,自灯口上冒出来,沿着灯的绳子自下往上飘升。渐升渐淡,最后在屋顶处捎夫净尽,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历史就是如此,历史本身无法自己证明自已的真实存在过。它只是人们漫长记忆中的-部分,随着历史的发展旧的历史渐渐被人们淡漠,这就是历史的暂存性,-个人死了,他的历史也就随之结朿了。最后被人遗忘了。无论历史事件大小,如何重要都再也找不回来。"历史是仼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语)化妆打扮的面孔经不起时间岁月的剥蚀,真实的良心拷问使红卫兵的红袖章已褪色,已露出原形。历史也是这样,时间是无情的历史判官。没有时间就没有历史。人和历史同时走向时空的世界最后这扇大门,从此,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以后的历史与这个人"无关"了
可怜无助的对新的生活充满希望乐观,他历经了充满苦难的一生,带着满满一身才艺手艺技巧华叔就这样走了。
我找到城里老街,走进华叔破旧不堪的修表店旧址,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这里本来是"空"的,华叔勤劳经营它变成了"裕享修表店"文革又把它变成了"空无"。这好象《红楼梦》笫116章回文中:"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不明白为什么高鹗后续红楼改为:"无原有是有非无。""无"是世界之源头,"有"是"无"产生的一种存在。但有并不是无。我更不明白,怏怏而归。
我的记忆深处好象找到那只乌盆,因为华叔的那盏灯是被残暴的人打翻吹灭的,那只被坏人小人击碎的乌盆它正在向城隍庙的大老爷地狱中的阎王爷诉说着华叔的不幸而贫穷的-生和寃屈。老天有灵,天堂高处传了华叔那高亢,悠扬,悲情,凄凉的二胡琴声,久久不能散去。
我想起普希金的《卡斯达里的泉水》诗: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一-在庄严的琴弦上我的灵魂将越出腐朽的骨灰而永生……不必怕凌辱,也不要希望桂冠的报偿,无论赞美或诽谤,都可以同样漠视。和那些愚蠢的人们又何必较量呢?
似水流年。2014年春天,昌乐早己不是当年的小县城了。-个新生的城市正在飞速变大,变强,变美。城市建设都有明显的趋官性。随着县政府行政机关东南移,人们急切向新城区靠近。老县城和利民街两旁,不见了昔日车水马龙的人流,公务繁忙的机关只剩下人去楼空,喜雨泉市民广场上有几个老人在闲目养神,春日暖暖的阳光洒落在老城每一个角落里,格外憩静。
我走进昌乐城西湖公园,这里四下游人稀少,坐在水边的椅子上。看到湖对面五阎庄子的绿树浓密深远。树顶高处露出南三里庄西北角新建的教堂十字架和塔尖。好象在招唤着什么?湖水淹了西河与官窑两个村庄,一片碧波下也有旧时的良田和先人的坟墓。儿时常在这里的小丹河玩耍戏水,有人说:"你不可能同时走进同一条河流里,"(德国谟克莱哲学家说)过去的小丹河流向了哪里?
我摸出那只F调半音阶小口琴,吹奏了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一曲,我老了记下住全曲,只能吹出曲中的片断。乐曲苍茫悲壮,隐约的忧郁,痛苦,感伤。曲调很美,它隐含着对爱的怜悯和爱的光明磊落。它同时用爱扶摸着安慰软弱者的悲伤的心灵,使其得到爱和力量。人们能为这名曲感动落泪,也能使人精力充沛振奋,但你自信不是-只命运的可怜虫。人们相信世界上不可能将善良美好灭绝,人问不会只剩下残酷的争斗伤害。乐曲《如歌的行板))在舔着受伤害人的伤口,你也不是麻木的一块木桩,好像我自已也被感动了。
-位古稀老人裹着小脚,身材精瘦,穿着朴素干净的老太太拄着拄棒,蹒跚向我走来,她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立刻回答她:"当然,请便。"
我立起,示意她坐下休息。老人银发稀落,行动缓钝。坐好谢过。又说:"我已观看你听你吹口琴多时了。在这里有你这样一个人,安静地吹着口琴观赏风景的巳经不多见到了,你造就了一个幸楅的景观,令愁苦的厶们得到-种鼓舞。………尽管你吹的是一种悲怆的曲子。
老人的话使我心中-惊,我下意识刚想解释自己不会吹口琴,让她见笑了。忙说:"老太太!一一一?""不要叫我老太太,我是"陈刚的母亲!"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那么,陈一一一?"我差不多从排椅上蹦起来的,我看到了一朵枯萎的黑玫瑰。
老人她自言自语地讲着:"四十五年前文革,六月一日:他是实在受不住学生和一些人的毒打折磨,卧轨自杀的。以后每年六月-日,这一天我就会心囗痛,不吃不喝,卧病一周。他虽不是鹊桥相会的牛郎,但他总是这天来为我修补心灵的创伤。他自已没有痛苦了。
"哎!修表的华伯峻也是那时走的啊!南门里路东老家的旧挂钟从他死后就又坏了,没人再能修好它,一直没有再走动过。今天还挂在我那屋北墙上。华师傅他也不再受苦了!"我紧握住骨瘦棱棱的手良久,良久不放开激动地说:"他是都没有痛苦了,但留绐你你了四+五年的痛苦啊?""你信佛嘛?"
她平静的说:"那有不受苦的人啊?,人活着就得受苦。我打那开始,信了四十五年佛了,修练了四+五年,五个孩子拉扯成人了。我还是我自巳。达摩和尚面壁修炼九年就进了禅院,我只愿活着的时间自己就找一点幸福快乐,就象今天找到了听你吹口琴的快乐这样。"
天色近晚,她沿湖边过马路回家去,拐弯处她高声叫我的名字:"你就自个去找快乐吧,不找快乐它不会来找你的啊!"她缓缓地走向南门里。
我回忆着老同学,老友,老邻居,念念不忘。她记住那些丑恶的事件,自已不忘苦难丑恶之事同时,她自觉地心向美向善,自觉快乐。她要让世界变的美好一点,生活快乐幸福一点。只有靠她自己。生命就是记忆!陈老同学进入那死的大门。穿越幽黑的时间隧道,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静静地在那里珍藏着他的生命全部记忆旳骨灰盒里。魂断铁轮45年,毎逢六.一她不眠。吊念"文革"故人去,西湖柳老空缠绵。
-个人应该记住她应该记住的,一个民族也一样。一个民族记不住耻辱,记不住错误,记住丑恶的行为,那是一个可悲的原始野蛮的民族。只让人们记住不该记住的虚假历史,不让人记住应该记住的全部真实的历史,而且用救世主面孔只是把错误给予声明纠正。但不去追究为什么搞错了,是谁搞错的?谁的责仼?那就是点燃一把毁灭历史的大火,而人们也只能是祭祀那段假历史的刍狗罢了。
一个老人坐在老柳树露出地面的老树根上,一动不动。太阳的余辉还没有来的及全部落下去,照得他脸红通通的,他手捋着胡须,沉浸在他的记忆里。整个西湖都静止了。水面平静的象一面镜子一样。没有风,没有浪,飞翔的水鸟也停住在空中,张开着翅膀还是张开着。老人手中点燃香烟的打火机的冒出的火苖也停住了。在草地一个用跳着圈圈舞旋转的小女孩单腿站立着不转了……. 一切都变成了《睡美人》故事中所写的那个梦中睡着了的世界。它们是在做中国梦吧?它们等待着什么呢?
李祥瑞
2014年清明於济南千佛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