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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7-29 15:06
鄌郚史志总编

新史记 · 张仃传

  新史记 · 张仃传
  文|王一舸
  张仃,原名冠成,号它山。辽宁黑山人也。父为奉军文书。仃少时即有漫画之能。绘其父肖像甚似,邻里奇之,皆往求其作。父亦为购《芥子园画谱》,意嘉行也。稍长,以"九一八"故,肄业中学。转至京师,入北平美术专科学校。
  时张恨水为校长。而学中生徒参差,师多亦江湖,仃甚不为然。复广接新声,最慕鲁迅。尝有"艺为人生"之志。故专务时事漫画,更以宣传抗日为己任。笔下常具嬉笑怒骂之态。校董刘半农赏之,推仃于《世界日报》为设计。复荐仃为赛金花画像。
  时共产党亦知仃,引入左翼美术家联盟。复邀为其刊《潮水》设计。一日,仃至同学凌子风处,为宪兵收逮,定刑三年半,改送苏州反省院监禁。仃于狱中与艾青订交。
  越年,由人保出。仃初出囹圄,四顾无所恃,乃往南京投张恨水,恨水介为诸报刊作漫画。仃初无凭,自怜孤苦伶仃,故易其名"张仃".久之,生计不甚了然。及至投稿张光宇处,声名遂顿起。时光宇在沪上,主《时代漫画》,常载仃漫画及邀作封面,给值甚厚。诸人见其画,渐知其名。
  仃漫画之能,实不符其龄,笔下纵横冲撞,破人眼目,切人肺腑。即于西方现代派诸家中,亦不稍让。仃身短小,年又冲,故人亲见往往瞠然,复皆欲厚结之。仃亦订交张光宇、正宇兄弟及叶浅予、丁聪诸人。月入大丰。一日仃新购白西服及白呢大衣,未几于涂中见老丐甚有冻馁之色,乃脱衣与丐,不顾而去。时仃未及弱冠,少年任意使气之事多为,大类如是。
  自"卢沟桥事变"起,沪宁随陷。仃从叶浅予入抗战漫画宣传队。复自领诸人携抗敌漫画巡展于关陇之间。明年,临汾失守。人多流至西安。乃共组抗日艺术队,推仃为领队。北上榆林,及至内蒙古,宣抗敌之声。时日寇兵锋甚利,蒙疆人心浮动。以此故,国府乃将成吉思汗陵内迁甘肃榆中。仃任迁陵大典总设计。乃作巨幅成吉思汗像,上涂桐油,众人肩之于队首,迤逦而行。未几,宣传队浮乱,解体于榆林,人各星散。仃潜至延安。
  时延安以仃为国统区投者,故冷遇之。仃不能忍,乃忿然作书于毛泽东。泽东复短信,云可持信往周扬处。扬乃委仃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任教。
  仃为人特立,与塞克、杜失甲并称"延安三怪".
  仃性倜傥,最好时髦,艾青云"张仃至处,摩登随之。"凡其衣食住行,皆自办设计。萧军委仃主持作家俱乐部,集给资裁数十元。而仃自作徽章,桌椅内饰等,心思所至,往往因有取法,却得妙用,未见简陋。复于进口设酒吧,萧军之妻王德芬当垆焉。作家俱乐部更办舞会。仃为诸女宾制化妆舞会之服装、面具。海上时风,仃接续于陕北。时毛泽东、朱德等亦常至。泽东尤乐往。及其至,往往左右携江青林彪。人皆鼓掌窃赞云"延安金童玉女至矣。"
  仃性甚刚。延安"肃反"中,凡国统区投者,皆被审查。自诬特务者十有七八,仃遇劝审,辄怒骂以对。一日于会中,数人联名揭仃从重庆归后,请诸人分餐牛肉,意有弦外之音。仃大怒,拍案起,拂袖而去。杜失甲乃徐起立,睥指此数人,引吭唱穆索尔斯基度歌德《浮士德》中诗曲"跳蚤之歌",辞云"昔有君王兮,豢养大蚤。噫嘻,跳蚤。王待其备至兮,胜过亲好。王命裁衣兮,与其龙袍。何物跳蚤兮,身被龙袍。噫嘻,跳蚤。龙袍既服兮,金光耀体。蹿跃宫庭兮,威风正高。噫嘻,跳蚤。王封之宰冢兮,配之以勋号。一蚤得道兮,众蚤皆登。王后宫女兮,皆为叮咬。痒痛不堪兮,而不敢阻挠。不敢触其体兮,不敢招讨。倘若彼欲咬我辈兮,定将其捏爆!"
  初,仃与周扬不相能。久之,欲他适。自请往重庆办美术杂志。至渝,见光宇、丁聪等旧友。复拜周恩来。时恩来常驻红岩村。未几,皖南事变发。情势直下,仃不得已,计归延安。时多有心望延安者,恩来乃请仃携艾青、罗烽以还。众人乃易服修容而行。自渝至延安,关卡数十,仃于是自着马靴,手持护照,俨然官长。艾青则着水獭皮领大衣,充参谋。罗烽髡发着老军衣,充勤务。如此潜度,终至于延安。
  仃虽特立。要其设计美饰之能,冠于众侪,不可或缺。故延安军民展览诸务皆仰之。及宣美延安,使天下刮目,仃有总戎之功也。
  抗战既结。先是,在陕七年,仃不入党。至抗战息,仃入党。复随军关外,任《东北画报》总编。时邵宇亦在东北,为仃领导。宇与赖少其,皆新四军旧人,皖南事变发,宇及少其皆拘于上饶,九死得脱。宇素严毅,又为亡命铁血之士。仃居其下,深以为困。北京解放,大军南逐。军委乃令仃入京编画册,仃辄如蒙赦,立赴京师。
  周恩来留仃中南海,整修怀仁堂、勤政殿。复委仃全国政协会议总美术设计,作政协徽。开国大典之美术设计,亦张仃主之。明年,与诸人设计国徽。当建国时,仃等五人接管北平艺专,翌年春,北平艺专易名中央美院。
  当是时,国家始创。万事新立。仃为领导,凡国家大典,建设宣展设计诸务,多任之。仃曾自言"惟为国家办红白喜事。"国内事务既巨,方外应接犹繁。时虽铁幕徐落,而中国犹望翘立于社会主义诸国。宣昭新象。
  仃于国朝五年(1954年)与李可染三人赴江南写生。以党中主事者成其事。此写生为国中画史大事。仃实首其功也。仃所作写生,皆专致景物者,更于杭州晤黄宾虹。后仃专意山水,是种此识也。
  于是仃领队巡展诸国,为国际博览会诸务。所过非仅东欧苏联,法意德等亦至之。国朝七年(1956年),仃赴巴黎主持巴黎国际博览会中国馆设计。欲说常玉、赵无极、潘玉良等归国,未成。而仃得至南法会毕加索,仃向好毕氏之作,故一见如故也。
  国朝八年(1957年),张仃出任中央工艺美院第一副院长。仃向深汲民间诸艺,更融化中西。华君武谓之"毕加索加城隍庙".仃甚无谓。而以江南写生故,亦心赏山水之意也。奈何戎马倥偬,未几广作。惟六十年代初,仃至云南写生,作画百帧,融化中西,更兼民俗,探诸维限。此故谓创制"装饰画"者,非特以写生名也。率皆精品。发古今人之未发,足开风气,启后学。后仃壁画大成,反脱胎此中也。而此画作,随运动诡谲之风变,竟成罪状,此仃所始料未及也。
  "文革"中,"红卫兵"于东坝批判会上,令仃跪高桌,举其所作《哈尼族女民兵》,四下围以绳索,上挂"装饰画",厉行批整。纠其画作,上纲上线,捏臆叵测,摭指万端。或指其所作人有菜色,或斥其笔下人有瘰疾。或谓其以敛骨之器承向日葵,深有咒毛主席之意云。凡所种种,令人悚然。仃虽怒对争言,犹惊心。及晚归,辗转急令将所作二百余幅"装饰画"皆付祝融。仅批判所用诸作反得免。
  院中亦有沉鸷者,阴唆学生批斗仃,罗织陷害,尽联想之所能。造反派于是作"张仃黑画展".毁损狼藉,更不堪言。复以纸制京剧中所云"靠"者,令仃衣之,背插令旗,头戴尖帽,折辱万端,犹以为不能尽。乃上下置铁桶,中搁铅球,强仃负之。前仃有显名,居位甚高。交接亦广。故批斗尤甚,往往一日数巡。仃苦不能尽言。仃子张郎郎,于时势甚有独解,不阿于时,故因言行获罪。判入死牢。仃得知,一夜白头。人复将郎郎锁以镣铐,缚至院门,父子同为批斗,摧折之辱,家中之不幸,于此极矣。
  仃复下放石家庄军管。及归,除京籍。仃衣食不办,又兼沉病。有学生于香山樱桃沟村中寻敝舍,方有栖檐。
  仃于军管处,即以草纸稍为山水画。比至西山,借村中小学生临字之糙纸、秃笔、敝砚,作小本稿,履西山丘壑,对写山林之貌,不复敢望"毕加索""城隍庙"矣。
  另,自"文革"始,仃家中诸物皆抄没,惟黄宾虹所作焦墨写生折册,是黄宾虹为女弟子谈月色所示范者,尺寸仅盈掌。仃向手玩。贴身藏之得免。故摧折数年,仃朝夕揣摩。犹如茨威格氏所云《象棋的故事》者。故昔草草视处,皆刻在心目。仃转水墨山水,亦此机缘也。仃旧友艾青、江丰、黄苗子、吴冠中等,亦百劫残生,往至西山,与仃沧然一聚。相见如隔三生。
  "文革"止,百废待兴。上海电影制片厂请仃作动画片《哪吒闹海》。此片一映,天下闻名。世人至今犹未有不知者。
  时中央工艺美院无院长,时议或以邵宇、赖少其二人择任。院中众人乃推阿老请命,率至文化部,群请张仃为院长。仃犹蜗居西山,户籍亦无所定,忽骤得众人奉迎归为院长,大出意料,甚有人世荒唐之感。
  仃更作机场壁画"哪吒闹海"."文革"中,百艺皆废。及后,艺事犹蛰,自仃率作壁画始,方渐次重兴。故人谓此机场壁画群有中国文艺春信之实,固其然也。后国中诸要务,仃复主持之。而自下笔不敢辍也。盖前数十年失于诸务,险荒艺道者数矣。至"文革"遭逢,更欲求不得,绘事之想,渴如久枯。故得再持纸笔,尤惜之。以为珍过权柄远矣。仃故有北人高峻阳刚之气象。未几,其焦墨之名满天下,北方阔大雄强之风复强。
  仃为院长数年,首任其责,分定职司。"文革"所紊乱者,仃一一厘清之。更群集时贤。当是时,院中大师林立,众心同志。中央工艺美院一时翘楚于国中,至今思之,人犹念念以为传奇。然后,乃求退解。然后遍游名山大川,怀糗策杖,穷山水于纸上。
  更力作焦墨山水为百米巨幛,成西直门地铁站之壁画。昔古人焦墨画皆不大,仃藏宾虹折册,仅盈掌。而"文革"中捧火之微茫,竟成燎原大势。此仃之功也。仃最重写生,凡笔下多亲历。虽耄耋之年,太行涸水之村,西域沙碛之窟,无不亲履。仃尤喜西北,巡至不知凡几。仃最喜壮丽,至老始实其志也。
  上世纪末,张仃与吴冠中论国画笔墨事。初建国时,冠中自法归国,力主以西法革新,而参国中旧法。复以其论创作,时人颇异之。故冠中恒郁郁不得志。仃与冠中为好友,多助之。至冠中入中央工艺美院。复为办画展,数作序言。至九十年代,冠中之名如日中天。冠中亦作国画,参合中西法。及至香港画展,并作研讨。有人于宴间挑冠中云"人或云先生笔墨稍欠,如何?"时虚言笔墨欲以遮短者万千,各奢谈宾虹石涛等。冠中虽最崇石涛,久不惯于时弊。亦有拨挽之意,故应之语极轻笔墨。对坐有李可染门生万青屴,进言云"吴先生,笔墨实有其用也。"冠中更不怿。归,于院中讲学复及此,至诸处亦多斥笔墨之论。终刊《笔墨等于零》一文。专分思辨,大诋諆独以笔墨自饰之为。此文出,如轩然之波,众说难平。
  张仃知之,以《守住中国画的底线》一文应之。人多以为仃守旧。而仃实于中西古今皆见,最好革新。以此文应,是乃自知各有分野,不能一概而论之故也。而定风气,整人心。此或仃之心愿尔。
  未几,冠中亦自解。而此争为国朝世纪末画史之大事。亦仃晚年声名之大事也。
  自千禧过。中央工艺美院美院并入清华大学讫。招生适逢新纪。张仃复出,首招美术实践博士,采纳俊彦。此前所未有之事,仃启为首功。此亦美术教育史之可铭者。
  国朝六十一年(2010年),张仃病逝。
  论曰:
  张仃才慧天纵,凡所为诸事,皆瞬疾有成。其作漫画,为设计,主典礼,定展览,对写生,操翰墨,皆几立成事功。
  仃复于风云际会中,择革命之区,为延安旧部,凡一面之事,仃独当主之。权柄煊赫,有力多为,国初其为最者。
  仃之事功既以开国为顶峰。复博取诸艺,心好创制,广收中西古今,所谓"毕加索加城隍庙",即言其广收。而宽厚于人事。于西学国画,从不壁垒。反各励成其事。故仃为主事者,众人皆得其宜。建国之时,昔国统区众人,惴惴不敢料前途,及仃接掌,大得众心。建国后艺事之功,多为成者。故其为领导,实有利于天下。而仃之艺事反往往为仕途诸务所遮断。此公私之憾,难能平也。
  虽艺事多艰,而其事务皆有成。开国大典,仃所管办焉。国徽制定诸务,仃亦为事。即今所谓动画者。仃所作《哪吒闹海》,上承张光宇之《大闹天宫》,下启刘巨德之《九色鹿》。以今视之,实中国动漫史之丰碑也。故今言诸业,要多以仃为论也。
  仃初年最血性。及主持大务,更力事功。以其乐观于家国。性复庄重。及至"文革",方有人生之叹。而后虽人争求其主事如前,心意懒矣。
  仃晚年厌浮艳,最憎赤红。以"文革"中所谓"红海洋"故也。仃病居人民医院时,余探望。有护士持大红牡丹暖水瓶进者,仃见之惨然闭目,辗转背向,喃喃道:"何物丑恶如此。须立拿走却。"
  仃晚年放于焦墨,终得其本衷。至耄耋亦行于高山大荒之间,人或咸以为苦,仃心愿也。仃最喜壮丽,又久操国家之任。故其作多煌然巨制。仃为国朝美术巨擘,所作所为,实不与群群同焉。而其早岁攻漫画,中年立推革新,激引西方现代派及民族民间诸艺。晚岁以笔墨之据应冠中,亦足可慨。
  仃晚年诙谐而寡言,而深有童心。余偶拜见,众人皆纵横论事,仃默然窝沙发中。见余目之,忽持葡萄扔于口内,其所为迅疾,他人多不察。而仃犹悻悻笑目余。复一日,悄吐烟圈如绝技,余有炫目之状,仃始扬扬而乐。
  人之性情,自少年至老岁,如仃之丰富者,亦良可道。仃于诸家之中,最为广博,所涉门类巨繁,而皆有功。此应时乘势之独然,适膺于仃之备能也。事成于仃,仃亦成事。以今古观之,独例不比。此亦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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