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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18 14:51
鄌郚总编

张志和《渔父》词在唐宋时期传播情况考述

  
  张志和及《渔父》词的创作
  张志和字子同,婺州金华人(今属浙江)人。初名龟龄,后改名志和,以明经擢第,曾授左金吾卫录事军,后因事获贬,遂不仕,浪迹江湖,自号烟波钓徒,后不知所终。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曰:"(志和)扁舟垂纶,逐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1]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则曰:"张志和或号烟波子,常渔钓于洞庭湖。"[2]有《玄真子》三卷,亦自号"玄真子".所撰《渔父》词五首,约作于大历九年,是现存唐代早期文人词的名作。《太平广记》卷二十七引沈汾《续仙传》云:"玄真子姓张名志和……饮酒三斗不醉。……鲁国公颜真卿与之善。真卿为湖州刺史,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西塞山前白鹭飞),真卿与陆鸿渐、徐志衡、李成矩,递相夸赏。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写景夹词,须臾五本。花木禽鱼,山水景象,弃绝踪迹,今古无伦。而真卿与诸客传玩,叹服不已。"[3]中唐宪宗时,曾访求张志和《渔父》词不得,后于长庆三年李德裕访得之,其《玄真子渔歌记》云:"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4]可见,尽管张志和的生平事迹已经不可全知,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渔父》词的创作当时就掀起了一个唱和的高潮,甚至稍后的皇帝多方寻访。
  张志和《渔父》词五首,词曰: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此五首词分咏西塞山、钓台、霅溪、松江与青草湖的渔钓生活,五首词从不同的角度尽道渔父之乐,以第一首最著名。释皎然《奉和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云:"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5]"无机舟亦闲"抓住了渔翁的精神实质,黄山谷评此词曰:"有远韵。按数句只写渔家之自乐,其乐无风波之患。对面已有不能自由者,已隐跃言外,笔墨入化,超然尘埃之外。"[6]自此以后,"渔父"这一形象在词这一文体中得以确立,"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父形象遂积淀为后代文人士大夫心中一个永恒的原型,激起后人无限的向往之情,形成一个神奇的"渔父"情结,在这个情结的背后,蕴含着深广的精神内蕴。
  《渔父》词的传播情况
  张德瀛《词徵》曰:"张子同《碧虚篇》有云:‘无元而元,是谓真元,无真而真,是谓元真’,故自称元真子。所制《渔歌子》词,凡五阕,西塞山前一阕,世尤称之,其时子同弟松龄及南卓、柳宗元、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陆成矩并有和章。《乐府雅词》谓是调至宋已不能歌,故黄鲁直衍之为《鹧鸪天》,苏子瞻、徐师川复衍之为《浣溪沙》。五代而后,惟孙荆台体与张异。若和凝、李珣、欧阳炯、张炎、完颜璹,均仿张体,盖繇张始也。"[7]此段文字形象地概括了张志和《渔父》词的传播情况,下面分别论述之。
  晚唐五代时期《渔父》词的创作情况:
  白芷汀寒立鹭鸶,苹风轻剪浪花时。烟幂幂,日迟迟。香引芙蓉惹钓丝。(和凝《渔父》)
  棹惊鸥飞水溅袍,影随潭面柳垂绦。终日醉,绝尘劳。曾见钱塘八月潮。(李珣《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间如侬有几人。(李煜《渔父》)
  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无系绊,没愁煎,须信船中有散仙。(欧阳炯《渔父》)
  以上晚唐五代诸渔父词是张志和《渔父》词传播的初始阶段,其题材比较单一,侧重表现"渔父家风",抒写"烟波钓徒"之乐,充分流露出全身避祸、悠然自得的闲适之情。如:和凝以相国身份写的《渔父》词就只是表现其闲适之情罢了。从内容上看并没有跳出张志和的樊篱,但是他们的创作却给倚翠抱红的晚唐五代词坛带来一股清新之气,丰富了晚唐五代词的表现题材。从艺术上看,多用白描手法,语言浅近质朴;其篇幅短小,体式几乎全是,小令。
  宋代渔父词的创作情况:
  宋代是张志和《渔父》词传播繁盛时期,不仅渔父词创作数量多,而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引起了文人的广泛兴趣,甚至皇帝宋高宗也创作了一首《渔父》词。吴曾的《能改斋词话》记载:
  徐师川云:"张志和《渔父》词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顾况《渔父》词:‘新妇矶边月明,女儿浦口潮平,沙头鹭宿鱼惊。’东坡云:‘玄真语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山谷见之,击节称赏,且云:‘惜乎散花与桃花字重叠。又渔舟少有使帆者’,乃取张、顾二词合而为《浣溪沙》云:‘新妇滩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钓。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东坡云:‘鲁直此词清新婉丽,其最得意处,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澜浪乎?’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朱如篪言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律,恨语少声多耳,以宪宗画像求玄真子文章,以玄真之兄松龄劝归之意,足前后数句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庭尚觅玄真子,何处而今更有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欲避风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东坡笑曰:‘鲁直乃欲平地起风波耶?’"徐师川乃作《浣溪沙》、《鹧鸪天》各两阙,盖因坡谷异同而作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波才动万波随。黄帽岂如青箬笠,羊裘何似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其二:新妇矶边秋月明,女儿浦口晚潮平。沙头鹭宿戏鱼惊。青箬笠前明此事,绿蓑衣底度平生。斜风细雨小舟轻。其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庭若觅元真子,晴在长江理钓丝。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浮云万里烟波客,惟有沧浪孺子知。其四:七泽三湘碧草连。洞庭江汉水如天。朝庭若觅元真子,不在云边则酒边。明月棹,夕阳船。鲈鱼恰似镜中悬。丝纶钓饵都收却,八字山前听雨眠。"[8]
  这部分引文非常形象地描述了苏门词人由于玩赏张志和《渔父》词而引起的争论与唱和情况,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苏门词人对《渔父》词欣赏之情。苏轼作为北宋诗文大家,率先沿用张志和《渔父》成句,添字扩作《浣溪沙?渔父》词一首,这是用别调填写"渔父"词的有益尝试,对后来词人在"渔父"词创作上的多样化有开拓之功。词调的变化无疑带来了词的内容的丰富,为以后渔父词的创作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并给我们留下了七首渔父词,丰富了渔父词的创作,正是在苏轼的影响下才出现黄庭坚、徐俯的唱和,从而在渔父词的创作上推进了一大步。
  苏轼还另作《渔父》词四首,专咏渔父家风,可见苏轼对《渔父》词的喜欢。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词中突出了渔父笑傲古今,超然自适的旷达形象,其中"酒无多少醉为期"、"酒醒还醉醉还醒"、"醉里却寻归路"的情感抒发,显然有政治失意的词人的影子,较之晚唐五代的"渔父"词,苏词的主体意识大大增强了,这里的渔父不仅仅是符号化的"渔父",而是具有浓重的主观抒情色彩文人化了的形象,是词人主体情感的寄托。
  朱敦儒的《好事近?渔父词》六首,是继张志和《渔父》词之后最有影响的名篇,其中二首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眼里数闭人,只有钓翁潇洒。已佩水仙宫印,恶风波不怕。此心那许世人知,名姓是虚假。一棹五湖三岛,任船儿尖耍。
  这两首词以清丽、自然的之笔,在恬静、空旷的境界中烘托出一位超然自适的渔父形象,《宋诗纪事》引《澄怀录》:"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与朋侪谐之,闻笛声自烟波间起,顷之,棹小舟而至,则与俱归。’"[9]梁启超评此词曰:"飘飘有出尘之想,读之令人意境远。"[10]
  南宋时著名词人张元干一生不得意,到了晚年,其寄身尘外的虚无思想日益加重,于是张志和的精神境界、渔父的洒脱也成为其学习的对象,其仰慕之情于代表作品《渔家傲?题玄真子图》可见一斑:
  钓笠披云青障绕,绿蓑细雨春江渺,白鸟飞来风满棹。收纶了,渔童拍手樵青笑。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陆游词的创作也受到张志和的《渔父》词的影响,他仿张志和的《渔父》创作了《渔父》五首,题序为:"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其中两首词云:
  石帆山下雨空蒙,三扇香新翠箬篷。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
  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拈棹舞,拥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
  刘克庄也有一首渔父词别具匠心,耐人寻味,《木兰花慢?渔父词》:
  海滨蓑笠叟,驼背曲,鹤形臞。定不是凡人,古来贤哲,多隐于渔。任公子、龙伯氏,思量来岛大上钩鱼。又说巨鳌吞饵,牵翻员峤方壶。磻溪老子雪眉须,肘后有丹书。被西伯载归,营丘茅土,牧野檀车。世间久无是事,问苔矶,痴坐待谁欤。只怕先生渴睡,钓竿拂着珊瑚。
  此词专咏渔父,在写法上很特别,作者一反前人多以渔父来写自我的旧例,借题发挥,批判了封建统治者压抑人才的社会现实,其中也融进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全词运用漫画式的笔法,寓庄于谐,表达了深刻的思想内容。
  南宋末年张炎也受张志和《渔父》词的影响,创作十首《渔歌子》词,现已经不全,词前小序曰:"张志和与余同姓,而意趣亦不相远。庚戌春,自阳羡牧溪放舟过吕画溪,作渔歌子十解,述古调也。"
  不仅文人们在张志《渔父》词的影响下创作了大量的渔父词,而且在词集的命名上显然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在《精选名贤词话草堂诗余》有"渔父"一目,宋代宋自逊词集名为《渔樵笛谱》,张辑词集名为《清江渔谱》、陈允平词集名为《日湖渔唱》、周密词集名为《苹洲渔笛谱》。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自张志和的《渔父》词出现后,其塑造的闲适、飘逸的渔父形象就引起了文人的广泛注意,在唐宋文人的仿作、唱和中,词调已经突破"渔歌"的限制,为表现更丰富的渔父情结提供了创作空间;渔父的形象也由单一欣赏型转向凝结创作主体情感的复合型,使渔父词创作成为词苑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张志和《渔父》词传播的意义
  自张志和的《渔父》词出现以后,引起了唐宋文人士大夫的广泛注意,人们争相竞作渔父词,并以渔父词来酬唱和答,形成一股"渔父"潮流,尤其在北宋的苏门词人中间。那么,这股渔父热流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
  渔父的形象,最初见于《楚辞》中的《渔父》篇。在此篇中,渔父的形象是作为屈原——一个忧国忧民而又遭小人陷害的诗人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当屈原说:"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时,渔父用与屈原完全相反的人生观来开导屈原而不被屈原接受时,"渔父莞而笑,鼓木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渔父飘然而去,顺性自然,这里的渔父,分明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隐者的形象,作者赋予渔父意象以看破人生、超脱旷达、恬淡自适的文化内涵,使其定格为隐逸的象征。《渔父》此篇,开启了中国古代诗词绵延不绝的渔父意象系列,以后,世代诗人们便沿着这一轨迹吟咏不已。
  张志和《渔父》词,则是用"词"这一种感性较强的文学样式把这种人生意蕴转化为词境的第一次尝试。这次尝试为文人们打开一扇情感的大门,于是,唐宋的渔父词就在此基础大量创作了。换个角度看,是张志和的渔父词为唐宋词人打开一条抒写幽独情怀的通道,使那些有着和屈原类似经历的词人(有理想有抱负而又不能实现或者受到陷害有志难伸)找到了可以寄托自己审美理想的形象——渔父,因为渔父本来就是智者的化身,其意义不在于外貌风姿,而在于其理性内蕴,象征或寄托着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形象。因此,检视上述渔父词的创作背景,我们会发现大多渔父词是在词人受到打击或迫害时表现自己高洁理想时的创作。例如,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黄庭坚自黔州贬所移戎州,赋闲之日,不禁向往泛迹五湖的自由生活而与张志和神交意合,他曾作《诉衷情》词以寄托情怀。词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词前小序曰:"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张志和)作此章".此词将张志和那种志不在鱼、逍遥自适的渔父家风,升华为一种摆脱尘网,顿悟入圣的精神境界。
  其次,宋代大量渔父词的创作与宋人的审美追求也有关。宋代士大夫对世态炎凉冷暖、人生荣辱沉浮普遍采取了乐观、爽朗、超脱和旷达的态度,这是宋人在唐人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全新的、理性色彩很浓厚的人生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形成了宋代士人特定的文化心理。《容斋随笔》卷十四中,对宋人这一普遍心态作了形象的心理描写:"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遭横逆饥寒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11]正是这种成熟、超脱、内倾的心理结构使宋代文人在看到张志和的《渔父》词时找到了最佳心理抒写的连接点,于是在不同的时期,大量的渔父词[12]就出现了。
  通观唐宋渔父词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晚唐五代渔父词多是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叹;北宋多因新旧党派之争导致文人士大夫贬谪失意;南宋多因主战派与主和派之争导致爱国文士贬谪归隐,于是渔父词创作便是文人用来寻求精神慰藉,求得精神超脱的工具。宋代渔父词中的渔父,就演变成一位充满哲理、透彻社会人生的人格形象,有着丰富的内涵。
  参考文献:
  [1][4]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影印本1983年版,第3447、7266页。
  [2]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
  [3]李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80页。
  [5]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9258页。
  [6][7][8][10]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23、4147、129、4307页。
  [11]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79页。
  [12]晚唐五代词均引自曾昭岷:《唐五代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宋词均引自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
  【原载】 《船山学刊》 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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