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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1-27 19:47
鄌郚总编

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林纾]【登泰山记】
    余以甲寅四月六日发天津,抵暮至泰安。舆中见黑影突兀出天半,过山跌矣。夜宿泰安县丁君官斋。斋外有空圃。迟明见傲来峰,微云缀其腰。忆亭午当至中观,即命舆行。
    经岱庙,汉柏已半枯;唐槐则矫夭为龙形,以笔钩勒,终莫肖其状。人山数里无所纪。黑石作铁色,戴土累累然。上红门,近经石峪,景物始稍异。万柏交柯为深洞。初阳东出而西射,岩壁受水,晶莹闪烁。于丛绿之外有物蠕蠕然动于石刻上,以远镜窥之,人也。道石颜曰"柏洞",行久莫穷。
    近壶天阁,石路渐狭而斗,奇石弩出,蟆跋而鸟厉,高方者橱皮以上,苔积其顶,抵云而尽。回马岭路尤险。既登而俯瞰,始见雪花桥,石径弯环出桥上,来时初不审其为桥也。过中天门后,四山荀立,已隔人境。其下路微坦,至云步桥,石刻日"御帐坪",夹石瞪而阑,细泉数叠出桥下入涧,闻雨盛时左壁奔湍飞越,高出为育门形,行人过桥,碎沫溅衣而已。
    五大夫松余其三,亦明万历时所补者。万丈碑赫然如新凿,余于道中固望见矣。瞪道曲折,莫纪其数。忽老翠横空而扑人,四望纯绿,则对松山也。壁高于松顶,风沮籁息,突怒堰赛,幻为蛟搞,疏密自成行列。自朝阳洞人十八盘,殆马第伯所谓"环道"者,近南天门矣。石状愈奇,松阵骄列岩顶,皆数百年物。壁势自下而斜上,纹作大斧劈,可千初。瞪道去壁寻丈,裂为深涧,不可下视。天门尤斗绝,石壁夹立,其顶塌然,为雕、为脾院、为立人、为朽兀。余思痴翁不已。果余能为痴翁者,山之态状,或可穷也。
    既朝元君庙,东行向玉皇顶,大风斗起。同游者陈任先、林宰平健步登日观;余与陈徽宇坐乾坤亭外,望坟水如带,汉外则清冥不之见。夜尽,风益肆。众拥裘起观日出。祖徕之东有赤光荡漾,久之,乃云阵奔凑,结为浓黑,而上界平明矣。众太息,恨不见日。既以舆下山,坠身如云片,俄而至地。过傲来峰下,觉夜来突兀吾舆外者是也。
    律以破法,类黄鹤山樵。细纹麻起,回复育窕。发其秘者黄鹤,朋其传者石谷、墨井也。
    林纾记。

    [康有为] 【登铁塔】
    天下之大观伟制,莫若巴黎之铁塔矣!当首登之。以望巴黎焉。
    吾游观,必先择高处以四望,可揽胜概。吾少从先祖述之公登五层楼,于连州登画不如楼。昔游江南登雨花台,游扬州吾登琼花楼、蕃厘观,游西湖先登吴山,游武昌吾登望江门,巡城而至黄鹤楼,游桂林吾登独秀山,所至各国皆是。以吾所登之塔,若吾粤梁时之花塔、镇江金山之雷峰塔,北京则西苑内之白塔、城外之天宁寺塔、西山之碧云寺后魏氏白塔,而手们西湖之净慈塔,多数千百年古物。而上海若龙华寺塔,则不足数。若游日本江户,登其浅草之凌云塔;至缅甸登其王宫之木塔;游锡兰登其古寺之千年旧塔;游印度所登塔尤多,而舍卫城中姆岭顶之塔,及佛抵树给孤独园前七百年前之回王所筑塔,而加拉吉打公园中之英人纪功塔尤高峻突。欧美高塔尤伙。其在德则议院前之纪功塔,若瑞典之思间慎公园顶塔,英水晶宫之塔,若美则华盛顿之方塔,波士顿之纪功塔,若是者皆宏工巨构,四十余层,高数百尺,并有名于宇内。若印度之阿育大王筑八万四千塔,吾手们其数塔焉。而宏观大起,杰构千尺,未有若巴黎铁塔之博大恢奇者。盖有意作奇,冠绝宇内,真可谓观止而蔑以加者也。
    铁塔筑于光绪十五年,当西一千八百八十九年。盖见败于德后,民力甫复,因赛会作此塔,以著民物之丰亨光复也。全塔体方,此铁枝凡分三层构成:其下层四脚斜撑于地,而嵌空玲珑,高三百尺。四脚相距亦数百尺,每脚奇大,立于四隅。每隅以四柱上盗,成四大室,方广十余丈,内有机房、办事房及上下机亭,成一座落。由其塔之四脚下插地处,望塔之最下层,已如云表,巍峨无际,盖已在三百尺之上。中国楼塔已无有其高度者,即大地各塔,至高者亦不过尔尔,然置于此塔,乃在其至下耳。
    四隅皆有上下机亭,可引机而渐升。每至一层而歇,又待人而上下焉。每小时上下一次,自七时开机亭,至夕十一时止。夕七时后,上中层皆不复升矣。此下层每面柱二十,圆拱八,每柱距丈余。下层中楼分上下二层,皆有回廊,低数尺。此层中戏院、酒楼、茶馆、球房、乐室无数,女子占地卖物者甚多,游人如蚁。其戏院在餐馆正中,凭栏把酒,可望远。其酒楼五层,置其中尚渺然卑小。则但其一层之内容与其繁闹,已如一闹市。自远望之,如天际云中,玲珑楼阁,几疑鹰楼海市焉。其得未曾有之瑰制巨工矣!周步回廊,俯瞰巴黎。全城三百万人家,楼塔宫殿,高高数层者,皆在脚底。车驰马骤,皆如寸许。杯论公园池岛丘侄,若指于掌。其俯视城郭人民,已觉渺然,盖已高如天上矣。
    自下层至中层,亦复四隅,各有四柱,共十六柱,斜插而上,又二百尺。至中层,四面周以回廊,皆赁于妇女,陈设售物。中有酒楼,广十余丈。四方四大柱,余柱各距丈余,中有十字交柱。此层去地五百尺,俯视城郭人民,如侄如蚁矣。汉时神明台、井斡楼高五十丈,正与相比。而井斡之制,亦与此塔制相类也。
    自此层以上,柱皆直上。四周用四(三?)大柱,合凡十二柱。其中皆有十字铁板,斜交贯之。每十字斜架约二丈,直上二十一架,凡为四十余丈。将至上层,塔渐狭,改作六柱为六角,以至于颠。塔中央有一大住,置上下机于柱中。有小层置机器,有房,但不设酒楼杂肆矣。大柱外夹以两小柱。又一柱作旋梯,人可步行至顶-此中央柱,自二层起也。乃登塔上层,高九百尺,广百尺,八角式,回廊四望。顶作平台,有一八角亭。再上一大柱,上有宝相,高二、三十尺,以验风。此层俯视云气,凭虚御风,鲁河萦带,远山堆侄,杯论园青绿如掌,巴黎全城如缩型之泥木室矣。
    计大地古今之塔,皆狭仅盈丈。安有三十丈之上作闹市,九十丈之上陈杂肆卖酒者乎?杜工部登慈恩塔,至诩为''高标跨苍育"、"七星在北户",若登此塔,不知更能以何语形容之。天下事往往所见不逮所闻。昔早闻此塔,而见拓影,绝未惊奇。今亲登之,乃惊其奇伟冠大地,觉所闻远不逮所见也,惟此塔而已。近夕辄登,凡登塔前后三次。
    登铁店顶,与罗文昌、周国贤饮酒于下层酒楼高三百斤浊t,凭翎四顾巴黎放歌
    浩浩凌天风,高标卓碧落。邀邀虚空中,华严现楼阁。神仙蕊珠殿,人间误贬托。高高跨苍官,仍扦尘中脚。霓裳羽衣舞,夜夜月里乐。玉女紫霞杯,一饮成大药。回头凭紫阑,忽尔生玄觉。俯视下界人,城市何莫莫。河水萦若带,远山绿一角。阁阎何扑地,殿塔数历落。冈陵杭园馆,有若蚁侄作。问此何都市,巴黎称薪国。千年大都会,繁华此窟宅。人户三百万,烟树交迷错。时有英雄人,扬旗震天幕。下指纪功坊,石马欲腾跃。却怜八十年,革命频血薄。去去上青霄,更登上层阁。裹流我踏遍,名塔登之数。只许绕膝下,阿育见应作。摩天九百尺,云构巍岳岳。呼吸通帝座,碧筱仰斑驳。深碧地中海,渴揽同一勺。汤汤太平洋,横海谁攀攫?我手携地球,问天天惊悔。
    铁塔前,度桥,有圆殿。万户圆周,上下左右,耸二小塔,乃故赛会地正堂,今为博物院。据冈营构,前斜坡皆植花木,庄严伟丽甚矣。下为学堂,上置古物。皆各国殿塔柱础残石或整室,自印度、埃及、波斯、突厥、希腊、罗马古物莫不备,皆数千年之珍物,雕刻奇诡,宏巨磋峨。全屋移来,费力无数,盖非拿破仑不能得此。欧土各博物院皆有,而莫此院之多矣。有巴西人尸,以手抱足而绳缠之,其画极朴拙。有掘地马拉刻石。马达加斯加物甚多。摩洛哥物亦多,其王衣白衣。墨西哥文及像尤多,盖法曾得墨,故移来也。
    过一石像,圆崇屹屹,上立女像天神,手持花枝。下坐三神,盖自由、平等、同胞三神也,以示教焉,此则法之特色也。法人今躁进暇等,而召乱祸,他日大同世必行之。

    [梁启超]【游锡兰岛】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它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俏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伦波了。
    哥伦波在楞伽岛,这岛土人叫它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阔咧,阿修罗咧,都跟着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何了一百零八句揭,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入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
    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彩风,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堰赛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着些大象,像位年高德韵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确泽可鉴的美人,捧着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饮椰乳。刘子楷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逍遥法外。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醋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
    从前我们在日本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至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日本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它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它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
    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差一二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境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撤。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理!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
    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肋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什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什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睦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里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
    闲话休题,到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山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粗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好自怡说,不堪持婚君"哩。
    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描只得五分钟了。

    [李大钊]【五峰游记】
    我向来惯过"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日子,一切日常生活的经过都记不住时日。
    我们那晚八时顷,由京奉线出发,次日早晨曙光刚发的时候,到滦州车站。此地是辛亥年张绍曾将军督率第二十军,停军不发,拿十九信条要胁清廷的地方。后来到底有一标在此起义,以众寡不敌失败,营长施从云王金铭,参谋长白亚雨等殉难。这是历史上的纪念地。
    车站在滦州城北五里许,紧靠着横山。横山东北,下临滦河的地方,有一个行宫,地势很险,风景却佳,而今作了我们老百姓旅行游览的地方。
    由横山往北,四十里可达卢龙。山路崎岖,水路两岸万山重迭,暗崖很多,行舟最要留神,而景致绝美。由横山往南,滦河曲折南流人海,以陆路计,约有百数十里。
    我们在此雇了一只小舟,顺流而南,两岸都是平原。遍地的禾苗,都是茂盛。但已觉受早。禾苗的种类,以高粱为多,因为滦河一带,主要的食粮,就是高粱。谷黍豆类也有。滦河每年泛滥,河身移从无定,居民都以为苦。其实滦河经过的地方,虽有时受害,而大体看来,却很富厚,因为它的破坏中,却带来了很多的新生活种子,原料。房屋老了,经它一番破坏,新的便可产生。土质乏了,经它一回滩淤,肥的就会出现。这条滦河简直是这一方的旧生活破坏者,新生活创造者。可惜人都是苟安,但看见它的破坏,看不见它的建设,却很冤枉了它。
    河里小舟漂着,一片斜阳射在水面,一种金色的浅光,刹着岸上的绿野,景色真是好看。
    天到黄昏,我们还未上岸。从舟人摇槽的声中,隐约透出了远村的犬吠,知道要到我们上岸的村落了。
    到了家乡。才知道境内很不安静。正有"绑票"的土匪,在各村骚扰。还有"花会"照旧开设。
    过了两三日,我便带了一个小孩,来到昌黎的五峰。是由陆路来的,约有八十里。从前昌黎的铁路替察,因在车站干涉日本驻屯军的无礼的行动,曾有五警士为日兵惨杀。这也算是一个纪念地。
    五峰是褐石山的一部,离车站十余里,在昌黎城北。我们清早雇骡车运行李到山下。
    车不能行了,只好步行上山。一路石径崎岖,曲折的很,两傍松林密布。间或有一两人家很清妙的几间屋,筑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园。泉水从石上流着,潺潺作响,当日恰遇着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鲜。走了约四里许,才到五峰的韩公祠。
    五峰有个胜境,就在山腹。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五个山峰环抱如椅。好事的人,在此建了一座韩文公祠。下临深涧,涧中树木丛森。在南可望渤海,碧波万顷,一览无尽。我们就在此借居了。
    看守祠宇的人,是一双老夫妇,年事都在六十岁以上,却很健康。此外一狗,一猫,两只母鸡,构成他们那山居的生活。我们在此,找夫妇替我们操作。
    祠内有两个山泉可饮。煮饭烹茶,都从那里取水。用松枝作柴,颇有一种趣味。
    山中松树最多,果树有苹果,桃,杏,梨,葡萄,黑枣,胡桃等。今年果收都不佳。
    来游的人却也常有。但是来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赌博,真是大杀风景。
    山中没有野兽,没有盗贼,我们可以夜不闭户,高枕而眠。
    久旱,乡间多求雨的,都很热闹,这是中国人的群众运动。
    昨日山中落雨,云气把全山包围。树里风声雨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流下,却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

    [许地山]【忆卢沟桥】
    记得离北平以前,最后到卢沟桥,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与同事刘兆蕙先生在一个清早由广安门顺着大道步行,}:大井村,已是十点多钟。参拜了义井庵的千手观音,就在大悲阁外少憩。那菩萨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铜铸成的,体相还好不过屋宇倾颓,香烟零落,也许是因为求愿的人们发生了求? .赔本求子丧妻的事情吧。这次的出游本是为访求另一尊铜佛而'来的。我听见从宛平城来的人告诉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庙场了其中许多金铜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为知识上的兴趣,不铃不去采访一下。大井村的千手观音是有著录的,所以也顺便透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着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拜建的。坊东面额书"经环同轨",西面是"荡平归极".建坊创-原意不得而知,将来能够用来做凯旋门那就最合宜不过了。
    春天的燕郊,若没有大风,就很可以使人流连。树干上戴_土墙边蜗牛在画着银色的涎路。它们慢慢移动,像不知道它介-的小介壳以外还有什么宇宙似的。柳塘边的雏鸭披着淡黄色跳溉毛,映着嫩绿的新叶;游泳时,微波随蹼翻起,泛成一弯一弯动着的曲纹,这都是生趣的示现。走乏了,且在路边的墓园少住一回。刘先生站在一座很美丽的辜堵坡上,要我给他拍照。在偷树荫覆之下,我们没感到路上太阳的酷烈。寂静的墓园里,'虽没有什么名花,野卉倒也长得顶得意地。忙碌的蜜蜂,两只小腿粘着些少花粉,还在采集着。蚂蚁为争一条烂残的炸锰腿,在枯藤的根本上争斗着。落网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还在挣扎着。这也是生趣的示现,不过意味有点不同罢了。
    闲谈着,已见日丽中夭,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内了。宛平城在卢沟桥北,建于明崇祯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围不及二里,只有两个城门,北门是顺治门,南门是永昌门。清改拱北为拱极,永昌门为威严门。南门外便是卢沟桥。拱北城本来不是县城,前几年因为北平改市,县衙才移到那里去,所以规模极其简陋。从前它是个卫城,有武官常驻镇守着,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地点。我们随着骆驼队进了顺治门,在前面不远,便见了永昌门。大街一条,两边多是荒地。我们到预定的地点去探访,果见一个庞大的铜佛头和些铜像残体横陈在县立学校里的地上。拱北城内原有观音庵与兴隆寺,兴隆寺内还有许多已无可考的广慈寺的遗物,那些铜像究竟是属于哪寺的也无从知道。我们摩擎了一回,才到卢沟桥头的一家饭店午膳。
    自从宛平县署移到拱北城,卢沟桥便成为县城的繁要街市。桥北的商店民居很多,还保存着从前中原数省人京孔道的规模。桥上的碑亭虽然朽坏,还在立着。自从历年的内战,卢沟桥更成为戎马往来的要冲,加上长辛店战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战争的大概情形,连小孩也知道飞机、大炮、机关枪都是做什么用的。到处墙上虽然有标语贴着的娘迹,而在色与量上可不能与卖药的广告相比。推开窗户,看着永定河的浊水穿过疏林,向东南流去,想起陈高的诗:''卢汉桥西车马多,山头白日照清波。毡卢亦有江南妇,愁听金人比塞歌。"清波不见,浑水成潮,是记述与事实的相差,抑昔日与今时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像当日桥下雅集亭的风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妇女,经过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触发了。
    从卢沟桥上经过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迹,岂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妇女那一件?可惜桥栏上蹲着的石钾子个个只会张牙裂毗结舌无言,以致许多可以稍留印迹的史实,若不随蹄尘飞散,也教轮辐压碎了。我又想着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桥梁。它把天然的阻隔连络起来,它从这岸渡引人们到那岸。在桥上走过的是好是歹,于它本来无关,何况在上面走的不过是长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记历史,反而是历史记着它。卢沟桥本名广利桥,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九一二)修成的。它拥有世界的声名是因为曾人马哥博罗的记述。马哥博罗记作"普利桑干",而欧洲人都称它做"马哥博罗桥",倒失掉记者赞叹桑干河上一道大桥的原意了。中国人是擅于修造石桥的,在建筑上只有桥与塔可以保留得较为长久。中国的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的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的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的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的。这个在"七七"事件发生以后,更使人觉得是如此。当时我只想着日军许会从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过这道名桥侵入中原,决想不到火头就会在我那时所站的地方发出来。
    在饭店里,随便吃些烧饼,就出来,在桥上张望。铁路桥在远处平行地架着。驮煤的骆驼队随着铃档的音节整齐地在桥上迈步。小商人与农民在雕栏下作交易上很有礼貌的计较。妇女们在桥下烷衣,乐融融地交谈。人们虽不理会国势的严重,可是从军队里宣传员口里也知道强敌已在门口。我们本不为做间谍去的,因为在桥上向路人多lu1了些话,便教警官注意起来,我们也自好笑。我是为当事官吏的注意而高兴,觉得他们时刻在提防着,警备着。过了桥,便望见实拓山,苍翠的山色,指示着日斜多了几度,在砾原上流连片时,暂觉晚风拂衣,若不回转,就得住店了。"卢沟晓月"是有名的。为领略这美景,到店里住一宿,本来也值得,不过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的光明。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还是回家吧。
    我们不从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刘先生沿着旧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捡了几块石头,向着八里庄那条路走。进到阜城门,望见北海的白塔已经成为一个剪影贴在洒银的暗蓝纸上。

    [叶圣陶]【记游洞庭西山】
    四月二十三日,我从上海回苏州,王剑三兄要到苏州玩儿,和我同走。苏州实在很少可以玩儿的地方,有些地方他前一回到苏州已经去过了,我只陪他看了可园,沧浪亭,文庙,植园以及顾家的怡园,又在昊苑吃了茶,因为他要尝尝苏州的趣味。二十五日,我们就离开苏州,往太湖中的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围一百二十里,山峰重叠。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报上的广告,石公山开了旅馆,我们才决定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旅馆,又没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问题,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点,我们出青门,到苏福路长途汽车站候车。苏福路从苏州到光福,是商办的,现在还没有全线通车,只能到木续。八点三刻,汽车到站,开行半点钟就到了木读,票价两毛。经过了市街,开往洞庭东山的裕商小汽轮正将开行,我们买西山镇夏乡的票,每张五毛。轮行半点钟出骨口,进太湖。以前在无锡尾头清,在邓尉还元阁,只是望望太湖罢了,现在可亲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混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探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
    十二点一刻到达西山镇夏乡,我们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这里有码头,不像先前经过的站头,登岸得用船摆渡。码头上有人力车,我们不认识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车,每辆六毛。和车夫闲谈,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辆人力车,一般人往来难得坐的。车在山径中前进,两旁尽是桑树茶树和果木,满眼跳苍翠,不常遇见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核梅、批把。梅花开的时候,这里该比邓尉还要出色。杨梅干杖高大,屈伸有姿态,最多画意。下了几回车,翻过了几座不很高的岭,路就围在山腰间,我们差不多可以抚摩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树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湖面给遮没了,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
    十二点三刻,我们到了石公饭店。这是节烈祠的房子,五间带厢房,我们选定靠西的一间地板房,有三张床铺,价两元。节烈祠供奉全西山的节烈妇女,门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刻着她们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归该寺管领。除开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没有房屋,惟有树木和山石而已。这里的山石特别玲珑,从前人有评石三字诀叫做"皱,瘦,透",用来品评这里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适用。人家园林中有了几块太湖石,游人就徘徊不忍去,这里却满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宽都达几十丈的,真可以称大观了。
    饭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饭菜没有预备,仅能做一碗开阳蛋汤。一会儿茶房高兴地跑来说,从渔人手里买到了一尾卿鱼,而且晚饭的菜也有了,一小篮活虾,一尾很大的娜鱼。问可有酒,有的。本山自制,也叫竹叶青。打一斤来尝尝,味道很清,只嫌薄些。
    吃罢午饭,我们出饭店,向左边走,大约百步,到夕光洞。洞中有倒挂的大石,俗名倒挂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鳌所写的寿字,笔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绵延很宽广,题着"联云樟"三个篆字。高头又有"缥缈云联"四字,清道光间人罗绮的手笔。从这里向下到岸滩,大石平铺,湖波激荡,发出泊泊的声音。对面青青的一带是洞庭东山,看来似乎不很远,但是相距十八里呢。这里叫做明月浦,月明的时候来这里坐坐,确是不错。我们照了相,回到山上,从所谓一线天的裂缝中爬到山顶。转向南往下走,到来鹤亭。下望节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齐,小巧,好像展览会中的建筑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轩。出石公寺向右,经过节烈祠门首,到归云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观音像,比人高两尺光景,气度很不坏,可惜装了金,看不出雌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积一百八十多亩,高七十多丈,不过一座小山罢了,可是山石好,树木多,就见得丘壑幽深,引人人胜。
    回饭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雇一条渔船,看石公南岸的滩面。滩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涛冲进去,作鸿洞的声响,大约和石钟山同一道理。渔人问还想到哪里去,我们指着南面的三山说,如果来得及回来,我们想到那边去。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三山的岸滩。那里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没了棱角的碎石片。据说山上很有些殷实的人家,他们备有枪械自卫,子弹埋在岸滩的芦苇丛中,临时取用,只他们自己有数。我们因为时光已晚,来不及到乡村里去,只在岸滩照了几张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个带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请求附载,我们答应了。这时候太阳已近地平线,黄水染上淡红,使人起苍茫之感。湖面渐渐升起烟雾,风力比先前有劲,也是横风,船身向左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更见爽利。渔人没事,请算命先生给他的两个男孩子算命。听说两个都生了根,大的一个还有贵人星助命,渔人夫妻两个安慰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时,付钱一块二毛。饭店里特地为我们点了汽油灯,喝竹叶青,吃娜鱼和虾仁,还有咸芥菜,味道和自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时息灯就寝。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人梦。
    二十六日早上六时起身。东南风很大,出门望湖面,皱而暗,随处涌起白浪花。吃过早餐,昨天约定的人力车来了,就离开饭店,食宿小帐共计六块多钱。沿昨天来此的原路,我们向镇夏乡而去。淡淡的阳光渐渐透出来,风吹树木,满眼是舞动的新绿。路旁遇见采茶妇女,身上各挂一只蔑篓。满盛采来的茶芽。据说这是今年第二回采摘,一年里头,不过采摘四五回罢了。在镇夏乡寄了信,走不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题"天下第九洞天"六个大字。据说这个洞像房屋那样有三进,第一进人可以直立,第二三进比较低,须得曲身而行。再往里去,直通到湖广。凡有山洞处,往往有类似的传说,当然不足凭信。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矿,遇见一个姓周的工头,峰县人,和剑三是大同乡,承他告诉我们煤矿的大概。这煤矿本来用土法开采,所出烟煤质地很好,运到近处去销售,每吨价六七块钱,比远来的煤便宜得多。现在这个矿归利民矿业公司经营,占地一万七千亩。目前正在开凿两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个月以后开凿成功,就可以用机器采煤了。他又说,西山上除开这里,矿产还很多呢。他四十三岁,和我同年,跑过许多地方,干了二十来年的煤矿,没上过矿业学校,全凭实际得来的经验。谈吐很爽直,见剑三是同乡,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间。剑三给他照了个相,让他站在他亲自开凿的井旁边。回到镇夏乡正十一点。付人力车价,每辆一块二毛半。在面馆吃了面,买了本山的碧螺春茶叶,上小茶楼喝了两杯茶,向附近的山径散步了一会儿,这才挨到午后两点半。裕商小汽轮靠着码头。我们冒着狂风钻进舱里,行到湖心,颠簸摇荡,仿佛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闭目垂头,现出困乏的神态。

    [陈衡哲]【再游北戴河】
    提到北戴河,我们一定要联想到两件事,其一是洋化,其二是时髦。我不幸是一个出过大洋也不曾洗掉泥土气的人,又不幸是一个最笨于趋时,最不会摩登的人。故我的到北戴河去-不仅是去,而且是去时心跃跃,回时心恋恋的-当然另有一个道理。
    千般运动,万般武艺,于我是都无缘的,虽然这是我生平的一件愧事。想起来,我幼小时也学过骑马,少年时也学过溜冰,打过网球,骑过自行车,但它们于我似乎都没有缘。一件一件的碰到我,又一件一件的悄悄走开去,在我的意志上从不曾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在我的情感上也不曾留下一点点的依恋和惆怅。却不料在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游泳的神反而找到了一个钟爱的门徒。当我跃身入水的时候,真如渴者得饮,有说不出的愉快。游泳之后,再把身子四平八稳的放在水面,全身的肌肉便会松弛起来,而脑筋也就立刻得到了比睡眠更为安逸的休息。但闻呼呼的波浪声在耳畔来去,但觉身如羽毛,随波上下,心神飘逸,四大皆空。
    除去游水之外,北戴河于我还有一个大引诱,那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海。当你坐着洋车,自车站出发之后,不久便可以看见远远的一片弧形浮光,你的心便会不自主的狂跃起来,而你的窒塞的心绪,也立刻会感到一种疏散的清凉。此次我同叔永在那里共住了六天。最初的四天,是白天晴日当空,天无片云,人夜乌云层层,不见月光,但我们每晚仍到沙滩上去看雪浪拍岸,听海潮狂啸。虽然重云蔽月,但在微明半暗之中,也可以分外感到一种自然的伟大。有一天,夕阳方下,余光未灭,沙上海边,}戛无一人。远望去,天水相接,一样的无边无垠。忽见东方远远的飞来了三只孤鸟,它们飞得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整齐。飞过我们的坐处,再向西去,便渐飞渐小,成为两三个黑点。黑点又渐渐的变淡,淡到与天际浮烟一样,才不见了。那时不知道怎的,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深刻的寂寞与悲哀。三只孤鸟,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在海天茫茫,暮色凄凉之时,与我们这两个孤客,偶然有此一遇,便又从此天涯。山石海潮,千古如此,而此小小的一个遇会,却是万劫不能复有的了。
    朝日出来的地方,在东山的背后,故我们虽可以看见朝霞,但不能见到朝阳。待朝阳出现时,已是金光满天,人影数丈了。落日也在西山背后。只有满天红霞,暗示我们山后的情景而己。唯有月出是在海面可见的。我们夭天到海边去等待,夭夭有乌云阻障。到了第五晚,我们等到了七点半钟,还不见有丝毫影响。那时沙滩上一个人也不见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环境是那样的静,那样的带有神秘性。忽然听见叔永一声惊叫,把我的灵魂从梦游中惊了回来。你道怎的?原来在东方水天相接处,忽然显出一条红光了。那光渐渐的肥大,成为一个大红火球,徘徊摇荡在水天相连处。不到一刻钟,便见沧波万里,银光如泻,一丸冷月,傲视天空。我们五天来忠诚的守候,今天算是得到了酬
    拓报。于是我们便赶快回到旅馆,吃了晚饭,雇了人力车,到联蜂山去,在莲花石公园的莲花石上,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辉。那晚的云是特别的可爱,疏散的是那样的潇洒轻盈,浓厚的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有层次,它们使得那圆月时时变换形态与光辉,使得它分外可爱。不过若从水面上看,却又愿天空净碧,方能见到万里银波的伟大与清丽。
    最后的一天,我们到东山的一位朋友家去,玩了大半天。我又学到了一个新的游泳法。晚上又同主人夫妇儿女到鸽子窝去吃野餐,直待沧波托出了一丸红月,人影渐显之后,主客方快快的戴月归去。我们也只得快快的与主人夫妇道别,乘着人力车,向车站进发。一路尚见波光云影,闪烁在树林之中,送我们归去。
    北戴河的海滨是东西行的一长条沙滩,海水差不多在它的正南,所以那里的区域,也就可以粗分为东中西的三部。
    东部是以东山为大本营的。住在那里的人,大抵是教会派,智识也不太新,也不太旧,也不太高,也不太低。他们生活的中心点是家庭,常常是太太们带着孩子在那里住过全夏,而先生们不过偶然去住住而已。他们中间十分之九是外国人,尤以美国人为最多,其中约占十分之一的中国人,也以协和医院及教会派的为多。他们大概是年年来的,彼此胡晨认识,但对于外来的人,也能十分友善。我在那里游水的时候,常在水中遇见许多熟人,又常被人介绍,在水中和不认识的人拉手,说,"很高兴认识了你!"但实际上何能认识?一个人在水中的形状与表情,和他在陆地上时是很不同的。
    中部以石岭为中心点。住在那里的人,大抵是商人,近年来尤多在中国经商暴发的德俄商人。他们生活的中心点不是家庭,乃是社交,虽然也有例外,也有带着孩子的太太们,但这不能代表中部的精神。代表中部精神的,是血红的嘴唇,流动的秋波,以及富商们的便便大腹。他们大刀阔斧的"做爱",苍蝇沾蜜似的亲密,似乎要在几个星期之内,去补足自亚当以来的性生活的不足与枯燥。但你若仔细观察一下,你便可以觉得,在这样情感狂放、肉感浓厚的空气之下,还藏着一个满不在乎的意味。似乎大家所企求的,不过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而已。
    在他们中间很少有中国人,尤其是女子。他们看见我在那里游泳,都发出惊讶的注意。他们对于中国人的态度,也是传统的"上海脑筋".我现在且述一个故事,来证明这种态度怎样的普遍于这类外国人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的下午,曾同着她的丈夫到西山顶上去游玩。那里下山的路是不甚好走的。他们正走着,忽然看见了两个法国孩子,男的约有十岁,女的大约是七八岁。那女孩看见山崖峭陡,直骇得发抖,央求那男孩子扶助,但他硬不肯,一溜烟独自跑下山去了。我的朋友看不过,她让那位正在扶着她的丈夫去扶携那个女孩子。下山之后,女孩子十分感激,便与他们谈天,问他们是哪一国的人。她让她猜,她说"英国吧?"''不是,你不看见我的黄皮肤黑头发吗?"那女孩有点惊讶了,说"日本吗?"亦不是,"我们是中国人。"说也不信,那女孩一听之下,立刻骇得唇白眼直,脸上的肌肉瑟瑟的抖着,拼命的叫她的哥哥。那男孩并未走远,他也骇着了,立刻走来携着女孩子的手,显出在患难中相依为命的一种心绪。我的朋友看了,又气,又觉得他们可怜。她故意的瞪着眼,叱着说,"不准走!"两个孩子更骇了,真的立着不敢动。她对他们说,"我此时若不教训你们,你们将长成为两个国际的孟贼。听我说,回去告诉你的父母,说今天遇到了两个你们又怕又看不起的中国人,那太太宁可自己很困难的走下山去,却让那先生扶着你这女孩子,因为她的哥哥不助她下山。问你的父母,这两个中国匪贼,比了你们法国的匪贼怎样?比了你们法国的绅士又怎样?走吧,愿你们今天睁开了你们的眼睛!"那男的到底大些,很羞惭的伸出手来,给他们道了谢,道了歉,方一步三回顾的,很惊讶的,同着他的妹妹走回去了。
    西部以联峰山为中心点。住在那里的,除了外交界中人之外,有的是中国的富翁,与休养林泉的贵人。公益会即是他们办的。我们虽然自度不配做那区域的居民,但一想到那些红唇肥臂,或是秃头油嘴,自命为天之骄子的白种人,我们便不由得要感谢这些年高望重,有势有钱的公益先生们,感谢他们为我民族保存了一点自尊心。我们在公益会的浴场游泳时,心里觉得自由,觉得比在中部浴场游泳时快乐得多了。并且那。里还有水上巡警,他们追随着你,使你没有沉没的恐惧。
    住居西部的中国人既多,女子当然也有不少。但我所见下水游泳,或是骑马骤驰的,却仍以幼年女子为多。二三十岁的女子,大抵是很斯文的坐着,撑着伞看看而已。至多也不过慢慢的脱下袜子,提着那时髦美丽的长衫,小心谨慎的,在沙滩上轻移莲步而已。三十岁至四十岁间的女子,则在我住居六天之内,就压根儿没见到一个。但做爱的年轻男女却不是没有,不过他们的做爱,与西人真不相同。中部西人的做爱,是大刀阔斧一气呵成的,而我所见西部的中国"摩登",却是乘着月暗潮狂的时候,遮遮掩掩,羞羞涩涩,在沙滩上走走说说而已。并且两个人单独出外的很少,大概是五六成群,待到了海边再分成一对对的为多。虽然我因住居之时不久,见闻有限,但这个情形也未尝不可以代表住在那里一部分的中国青年在社交上的自由与管束。

    [郁达夫]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_.h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干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于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渴侗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槽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人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薯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己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槽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1兑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伍二"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提-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s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鼓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i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士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征钱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姗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
    龙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析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草案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滩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跳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媒。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无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过一露脸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健庵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伯,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乃报落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坷罗版色彩,一色创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巢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吠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尹'先生神像的完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稚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t泛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朽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埠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完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张恨水] 【敦煌游记】
    敦煌,是中国在海禁未开,通西方的大道。离县城十几公里路,自北魏以来,经过隋唐五代宋元以及清,都把沙石崖上凿了好多佛洞,就叫千佛洞。到敦煌千佛洞去参观,那不是太容易的事。因为千佛洞没有旅馆,没有吃喝,晚上还没有被盖,这些东西,事前都要好好的准备。因为到千佛洞去,经过沙漠,动不动好几十里没有人烟,借也没有地方借去。我们把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得很好,因之没有问题。
    谈千佛洞先谈外表。我们汽车经过上千里的沙漠,我们左右回顾,全是白茫茫的不毛之地,车轮下面,也是沙漠和鹅卵石子。后来汽车司机说是到了,我们看见有一个山头,也是光秃秃的。可是那沙山突然中断,弯成一个口子。口子里却是白杨罗列,把它变成树林,这就是千佛洞了。
    我们由树林穿过,挨着山边走。这就看到山壁上,开了好多洞口,有的山壁上开了极大的敞式洞门。里面塑着很多的佛,还是穿着五色斑斓的法衣。有的洞门悬在半空,修起一股栈道。有的俯伏山底,大门洞开。总而言之,满山壁上,全是
    绍洞子,有一公里长哩。白杨,我们看来,不算稀奇。可是树在这里,便是稀奇之物。这里的白杨,有五六丈高,而且不带旁的树,因为旁的树,越发不易生长了。
    这里两边都是小山,中间夹了一条干河,也变成沙漠了。口外自东到西,是一条大沙漠,在千佛洞对过,这山名叫鸣沙山。这里的山,都是积沙,内中藏着鹅卵石。自然,这山上不长树木,也不长草。事倒奇怪,这里凿壁却雕塑许多佛像。还有一事,从前西域僧人,每到榜晚,却见鸣沙山金光万道,就说这里是佛地了。
    千佛洞是笼统的一个名词,要论起名之初,那倒真有千余个佛窟。这多年以来,佛窟就屡次倒坏。尤其是明朝,嘉峪关以外,就视同化外,倒坏之处更多。所以到现在,真正的佛洞,只有四百六十九个。这四百多洞子,探纪如下:魏窟三十二个、隋窟九十个、唐窟二百零六个,五代窟三十二个,宋窟一百零兰个,西夏窟三个,元窟八个,清窟五个。这么多佛窟,先看哪一个呢?后来决定,先请这里人,带我们先看一个大致,回头就看各人的嗜好,你要对哪个洞子有兴趣,就看哪一个洞子吧。
    我们把佛窟看了,这里画的怎么样,以及塑的怎么样,我们自觉程度浅,还谈不到;不过这里有众人必须知道的,我们谈一点。
    第一,是三尊大佛。鸣沙山对过有七层屋枪,都是亭台楼阁的模样,你稍微站得远一些看,像真的一样。其实这是嵌在石壁上的,就是屋檐小一点吧。走进洞去,也是很大一间殿宇,可是石壁都没有图画。朝里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么悬下来,我们还不能望见。挨着袍子边,朝上看去,是洞内凿成七层高的佛窟。这高的窟,就是里边光立着一尊佛像。这佛身披着裂装,模样十分和气。这是一位释迎牟尼的像,佛像有华尺十丈高(三十三公尺),除了云岗石佛而外,恐怕也没有其他地方的佛像可以相比吧?洞为盛唐时代所造,总共费了一十三年功夫,可想这是何等伟大。至于身上所披的架装,以及衣服里外面,涂饰的颜色,也还半新,这不知是原来的颜色呢,或者是后代重修的,但观看颜料的配合,决计不是近代的。
    第二,也是一尊如来佛。出洞往北走,中有一门牌为一三O号,这大门是封锁了,我们走旁门进去,进去之后,上了盘梯两层,有楼,佛像刚到一半。这里向西开有极大的窗户,凭窗观看,佛像共有二十五公尺,把以前那种大佛来比,小了一丈多,其余,所制无甚分别,也是盛唐年制。
    第三,是一尊卧佛像,在这一列佛窟的尽头,是一个西夏制的佛窟。西夏为拓跋氏。当年割据称帝,宋朝打了好多年仗,总灭不掉他。一度建都横山县,后都宁夏,割有陕西边境,蒙古自治区、甘肃西北。他建立这样一个洞头,自然要看上一看。
    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个庙门。进门,站着几尊神像,都有威武之气。最奇怪的,.凡胸上或者手上,都盘弄着或者擒拿着一条蛇,这不晓得是何意义。外有两只娜子,作跳跃状而且昂起头,这越发不解了。观后入洞,洞内,为一张睡榻,两头都不空,上面睡了如来佛。身子有两丈多长。睡容为一手长垂,覆盖着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着自己的右额,双目微闭,似睡未睡,这个像塑得很是不坏。身后站立七十二弟子,其像高不过二尺,环立在如来佛身边,都没有快乐样子。
    这洞画的供奉人,衣服及鞋帽与汉人有什么分别没有,我本想研究一下。但是壁上像只有尺把高,看起来,男人长衣方巾,女人也是长衣,脑上挽了一个圆髻。洞中又很阴暗,可说一无所得。
    我们谈完三尊大佛,就对洞子也谈上一谈,当然这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先说北魏的洞子,假如我们为了立刻就看到的话,穿过杨树林,这里有一座古牌坊,上面题了字,日古汉桥。穿过牌坊去,有坡子,两旁有木栏杆,因为这坡子相当的陡。这里佛洞,就一个挨着一个,而且上下都是一样,最多的洞子,有上下五层。所以走这坡子,就越过两层佛洞,方才到达我们所要到的佛窟。这才第一看见北魏窟。这里所谓北魏,不是曹巫的魏,是晋朝已不能守北方,交与魏国。那魏国拓跋氏,建都洛阳,北几省的地盘,差不多都归了他。洞里有几尊佛像,是何时代出品,还不能定。至于壁上画的壁画,那确是魏朝人的手笔。它这画一律是粗线条,眼睛画两个圈圈,嘴上画一撇,这就是眼睛和嘴。但是画得好,画得刚刚就像嘴和眼睛。其余身上有脱赤膊的,也画几根粗线条,将上下一钩,就两条胳膊出现,这个完全以旷野表示。
    离开这里,两边佛窟都可以相通的。不过佛窟,有大小不同。有大的,有我们屋子四五倍大,照样是雕格玲珑。小的呢,那就只好容一人在里面。因为这是当年供奉人供奉着佛,就打一佛窟,供奉人有的钱多,就打大些,有的钱少,那就小得只容一个人。但是虽然大小不同,供佛都是一样,所以佛的香案上,至少有三尊佛像。我跑了许多洞子,有的低着头,一翻身就是一洞,有的就如同进了庙里一样,十分宽大。
    我们以朝代而论,先就论到隋朝佛窟。隋佛窟中佛像的衣服,花纹很少,佛像有时呆板一点,不过所画的供奉人,都长袍大袖,那就不是魏佛窟所配的人像,是旷野一流了。而且不但衣服花纹很少,那折纹也少得很。隋朝在中国虽是统一了江南江北,但是年数很短,还没有在艺术上表现特点。
    回头就论到唐朝了。唐朝在画上是两个特点,一个是盛唐,一个是晚唐。盛唐画法,只是堂皇富丽,晚唐的画法,却甚细致。本来唐朝佛窟这层也有的,只是求几幅代表作,还是向底下去看,经过了底下靠北几个佛窟,这就到了几个盛唐时代的代表作的洞子。这里有一个佛有半座佛堂那样大,上面有五尊佛像,塑法都十分自然。尤其居中一个,对人嘻嘻地笑。至于所穿衣服,这都有细细的波纹。画人像方面,自然只能代表唐时候的人。男子头戴乌纱,身披着长袍,异常宽大。至于女的头发,都是头上梳一个圆圆的发髻,束在头顶当中,外穿一件半长的长袍子,下面露着裙子尺把多长。这个时候,都是天脚,鞋子前面,一个平头。手里提着香炉,但香沪不是现在的香沪,像个熨衣服的熨斗。提了一只柄,上面还有一个圆盖。至于十三四岁的姑娘,头发左边梳一圆髻,右边梳一根辫子,横过来塞在小圆髻之下。此外,一把遮阳伞,伞的样子,也和五十年前的万民伞差不多,但是它的伞柄不同,就是伞下伞柄约有尺把长,稍微弯弯一曲,那阴处恰盖在前面人的身上。这虽不足代表唐朝的全部,然而这总可以表示一点点吧?
    至于五代画,我看到与唐朝尚无分别。到了宋朝,这个佛窟的作风,又是一变。我曾参观许多佛窟,所塑的佛像貌,以及衣服,又觉得稍花一点。但是所塑的像,那精神没有以前的好。所有供奉人都是长袍要瘦些。唐朝供奉人,大的画得比我们人还高,至于宋朝大的也不过两尺高,小的就几寸高了。
    下降元清两代,我匆匆看过一遍,无甚可言。再就佛的画像说,画着的多是佛家故事,都在佛窟两边墙上,这本是极好的故事画,但大半均已模糊。我们细细观看,这里分成舍身喂虎,得道成佛等等。这些故事,尽管是佛出世的事情,但我们可以当作参考资料,了解古来的生活。比如说,我们没有凳椅坐位,这画里,就有些比桌椅还矮的桌子,供奉鲜果,这就可以想到古来堂屋是怎样一个模样。又比如说,我们从前牛车马车是怎样的坐法。这画里,画得也有。所画的牛车马车。比桌面还要大,比桌子还要高,人盘了腿坐在上面,这也可以想到我们古来马车是怎样坐法了。所以这些古董虽然还是古董,但翻开历史,比没有参考,那总要好得多。
    敦煌要谈的事情是很多,这仅是我草草勾画出的一个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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