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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13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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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人“飞廉”小考

  秦先人“飞廉”小考
  作者|王宁

  清华简《系年》第三章中有一段记述秦人的历史的内容说(释文用宽式):
  “成王屎(纂)伐商邑,杀录子耿,飞廉东逃于商奄氏。成王伐商奄,杀飞廉,西迁商奄之民于邾圉,以御奴徂之戎,是秦先人,世作周服。”[1]
  这个记载,和《史记·秦本纪》的记载有较大出入。《秦本纪》说:
  “大费(柏翳、伯益)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其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于霍太山。”
  根据《秦本纪》的记载来看,秦人的世系,自中潏以上是很支离破碎的。《秦本纪》开始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是帝颛顼与女修之间有若干代不明;女修吞玄鸟卵生大业,这个说法明显是复制了商人的神话;大业取少典之子女华生了大费,就是柏翳、伯益,大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大廉,为鸟俗氏;一个是若木,为费氏。若木之后世系不明,只知道他有个玄孙叫费昌,是夏桀时期的人;大廉之后,其玄孙叫孟戏、中衍,是大廉和孟戏、中衍之间有若干断代;中衍为殷帝大戊之御,但以后的世系也不明确,只知道他的玄孙中潏(《索隐》引徐广说“一作滑”《正义》引宋衷注《世本》云:“仲滑生飞廉”)在西戎,生了蜚廉,也就是飞廉。也就是说,秦人的世系是以中潏为分界线的,中潏以上是神话传说时代,连秦人自己也搞不十分清楚,所以比较模糊,不成系统;中潏以后才算比较完整,但是和《繋年》的记载对照,还是有些问题的。
  首先,《秦本纪》认为秦之先人在夏代费昌的时候,其子孙已经或在中国,或在夷狄了,到了中潏的时候也已经在西戎,保西垂,蜚廉也是出生在西戎的。而《系年》的说法是成王平定彔子耿(即王子禄父、武庚)之乱,飞廉东逃到商奄,之后成王伐商奄,杀掉了飞廉,然后迁了商奄之民于邾圉,以抵御戎人,这些人才是秦的先人。也就是说,《系年》认为是飞廉被杀之后,秦之先人才被西迁到了西戎之地,此前无有。再对照《秦本纪》的记载,可以明白,这部分被西迁的“商奄之民”应当是飞廉之族,飞廉被杀之后,其族人被西迁,成为秦的先人,所以飞廉也是秦人的重要祖先之一。
  实际上,秦人以“秦”为名起源不古,据《秦本纪》记载,是在周孝王时期,秦人的先王非子居住在犬丘给周孝王养马,得到周孝王的赏识,封赏他,“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王遽常先生认为“秦之为秦自此始”,[2](3)从这个时候他们才有“秦人”之称。秦非子初封的秦邑,徐卫民先生《秦都城研究》认为“在今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自治县城南的瓦泉一带,这是文献资料记载和实际考察的结果。”[3](48)这里发现了大量的秦人的墓葬并出土了大量文物。
  其次,《秦本纪》记载蜚廉(飞廉)为“纣石北方”,并没有参与武庚之乱,死了葬在霍太山。过去对这个“石”字不理解,都认为是石头的“石”,在文中又解释不通,就乱猜,比如皇甫谧《帝王世纪》就认为是“作石椁于北方”,根本就是瞎说。也有更改文字为解的,比如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石当作使,梁玉绳曰:《水经·汾水注》述此事云:‘飞廉先为纣使北方’;《御览》引《史记》亦曰:‘时飞廉为纣使北方。’传写误使为石。洪颐煊、沈涛、姚范、张文虎说同。”[4](329),王遽常先生在《秦史》中就将“石”该为“使”,按云“《史记》原作‘为纣石北方’,不可解。兹据《太平御览》卷五五六引《史记》及《水经·汾水注》正。”[2](2),这也是不妥的。其实司马迁这里是根据古文而书,古文中“石”与“宅”古字同用,《望山楚简》中“东宅公”(1号墓113简)一作“东石公”(1号墓115简),[5]是其证。《尚书·金縢》说“周公居东二年”,清华简《金縢》作“周公石东三年”[6],“石”也是“宅”字之假,《尔雅·释言》:“宅,居也”,是“宅”、“居”义同互用也。蜚廉为纣宅北方,就象《尚书·尧典》中说帝尧分命羲、和兄弟宅四方的意思是一样的,有镇守、管理的意思,是主管一方的重要官员。后人不解“石”字而妄改为“使”,非其义。飞廉为纣宅北方,这个“北方”应当是殷商的西北之地,很可能也是为了抵御戎狄的侵扰,因为终殷商之世,殷人的敌人主要来自西北。为了对付戎狄,殷人甚至不得不藉助周人的力量。而从《系年》的记载看,殷亡之后,飞廉应当是仍然作为彔子耿的大臣继续为殷人服务的。后来彔子耿作乱,他也是参与者,所以作乱失败后他逃到了商奄,仍然与周为敌。成王、周公东征的时候,杀掉了飞廉。这个记载和《孟子·滕文公》说周公东征的时候“驱蜚廉于海隅而戮之”的说法相合,应当是历史真实。而《秦本纪》的记载说“得石棺”云云,明显似小说家言,当是传闻,不可信,《索隐》就说“事盖非实,谯周深所不信”。但重要的一点是,他里面提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一句,《索隐》:“处父,蜚廉别号”,《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曰:“处父是字”,[4](329)中井说是也。根据先秦人的名字惯例,一般称“某父”都是字,所以飞廉应当是字“处父”。
  第三,《史记·殷本纪》说:“(纣)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费中又作费仲,据《秦本纪》的记载,费氏也是伯益之后,但是秦的世系中,除了提到费昌之外,再不见费氏之人了。而《秦本纪》又说:“中潏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才力事纣。”《殷本纪》说纣重用费中、恶来,《秦本纪》里则说蜚廉、恶来事纣;《荀子·成相》:“世之灾,嫉贤能,飞廉知政任恶来”,“飞廉知政”很显然和“用费中为政”重合,故很让人怀疑费中就是蜚廉,这个不是没有别的证据,《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殷之衰也,有费仲、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墨子·明鬼》:“故昔者殷王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费中、恶来、崇侯虎,指画杀人”,又说:“王乎禽费中、恶来”,都是把费中、恶来连称,费中与蜚廉(飞廉)的故事相重合,可见费中就是蜚廉,特别是《晏子春秋》里说费中、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足走千里”便是“善走”,应当是指费中也就是蜚廉的本领;“手裂兕虎”就是“有力”,是指恶来的本领。蜚廉(飞廉)本是风神,盖费仲善于奔跑,快捷如风,故以风神之名为号,林剑鸣先生说:“蜚廉(或写作飞廉)本来是‘风’字的古音。秦人的祖先有取名为蜚廉的,这是因为‘蜚廉善走’,形容其疾走如风”,[7](33)是非常正确的。
  恶来当作“亚来”,故书中亚、恶通用,“亚”本是殷商时期的官职名,比如有亚雀(《合集》5679)、亚克(《合集》13754),还有“多亚”之称,均是其证。《秦本纪》说他又称“恶来革”,王遽常先生认为“革当其名”,[2](62)按:《说苑·杂言》亦曰“费中、恶来革”,疑来、革为一名一字。但《杂言》说费中、恶来革在武王伐纣时同“死于牧野”,不是事实,据《秦本纪》可知被杀的只有恶来,费中不与焉。
  第四,《秦本纪》的秦人世系,从中潏开始完整,而《繋年》却只说飞廉,没说中潏之事。《秦本纪》中还记载了一段申侯对周孝王说的话:“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这段话很奇怪,申侯明白地说中潏的父亲是“戎胥轩”,从名字上来看当是西戎人,但是《秦本纪》开篇所记载的秦人世系里竟然没有,只说中衍的玄孙是中潏,司马迁依据的是《世本》,说明《世本》里也没有这戎胥轩这一世,而且据《繋年》的记载,在飞廉之前,秦人并没有到西戎,怎么会和西戎人扯上关系?这很可能是申侯为了维护外孙成对大骆正宗继承人的地位编造出来的,秦人并不承认这个说法。林剑鸣先生就认为:“从这段话来看,中潏似乎在保卫着周人的西陲。这完全是申侯为了讨好周孝王而故意混淆事实的说法。因为当时已至殷末,殷、周对立已经十分尖锐,若中潏在周之西垂,则与殷的本土相隔很远,往来决非容易。……既然如此,中潏也决不可能远离殷商而去周的西陲,所以申侯对周孝王说的话是不能完全相信的。”[7](23-24)说甚是。
  但是,说中潏与西戎全无关系似乎也不尽然。孙星衍在《晏子春秋音义》卷上里有个说法:“费仲,名仲潏,蜚廉父,说纣诛西伯昌。见《韩非子·外储说》。”吴则虞《集释》:“孙说云者,《史记·秦本纪》:‘其玄孙曰仲潏,’《集解》:‘徐广曰:一作滑,’《正义》引宋衷《世本》云:‘仲滑生飞廉。’是费仲,飞廉之父也。”是孙、吴二者均以为费仲就是中潏。但上面已经说过费仲应当就是蜚廉(飞廉),怎么又会是中潏呢?
  根据《史记》和《繋年》的记载来看,笔者认为这个事情似乎并不矛盾。费中(仲)、中潏、处父、飞廉很可能是同一个人的分化。先从名字上看,“费中(仲)”之“费”为氏或居地(古人居地名往往与氏名同),中(仲)是排行,故曰“费仲”;“潏”当是其名,“处父”是其字。《尔雅·释水》:“水中可居曰洲,人所为为潏”,就是在水中可以居住人的高地叫做“洲”,如果这高地是人工筑造的就叫做“潏”,总之是水中可以居人的地方,《说文》:“凥(居),处也”,居、处义同,故费中(仲)应当是名潏,字处父,又因为他善于奔跑,快捷如风,故以风神之名“蜚廉(飞廉)”为号。“费中(仲)潏”既可称“费中(仲)”,也可称“中潏”,就像管叔鲜、蔡叔度,既可称管叔、蔡叔,也可称叔鲜、叔度也。
  其次,飞廉曾经在殷纣时期镇守北方,应当是为殷商抵御戎狄,殷亡后他们回到殷商,仍然为王子禄父(彔子耿、武庚)的臣属,并跟著作乱;周公辅佐成王平叛,王子禄父被杀,飞廉带着其族人逃到了商奄,为什么会逃到商奄,很可能飞廉一族的最初居地就是在商奄。后来周公所封的鲁国在商奄之地,鲁有费邑,为鲁大夫费庈父的采邑,称为“费伯”,《左传·隐公元年》:“费伯帅师城郎”者是也。费邑疑是伯益之后费氏的故邑,即飞廉一族的原居地,他们一直居住在那里,当武庚失败后,飞廉带族人逃回了老家。周公又东征,践伐商奄,飞廉被杀,其族人被俘或投降,愿意归附周人,于是周人鉴于他们曾经镇守过北方,有抵御戎狄的经验,所以又把他们迁到邾圉,继续为周人服务,这些人成为秦人的祖先。因此,在《秦本纪》中才有了“中潏,在西戎,保西垂”和“蜚廉为纣石(宅)北方”的说法,其实应当是指的同一件事,为这个“西陲”仍然当是殷商疆界的西北之地,古人常以四正方指示方位,在四隅的地方常常歧异,费仲(中潏)驻守西北,既可单言北,亦可单言西也。《史记》说飞廉没参与殷乱,死后葬在霍太山,不符合事实。费人被西迁之后,其故邑被封给了鲁懿公孙庈父,故庈父有“费伯”之称,但他和飞廉族没关系。
  总之,对于秦人而言,飞廉(费仲)应当是他们记忆中第一位明确的先王,在飞廉之前他们的历史还在神话传说时代,从飞廉以后才正式进入有史时代,所以飞廉在秦人的心目中地位当非同一般。在后来的传说中,中潏、费仲、飞廉发生了分化,在《史记》中中潏成了飞廉的父亲,而费仲也不见与秦人有何瓜葛,这都是传说之变异所致,比如帝喾、帝舜本为一人之分化,[8](223-227)帝喾成了帝尧的父亲,而帝舜却成了帝尧的女婿,这种情况古籍记载中多见,不足为怪也。
  参考文献:
  [1]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系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集团中西书局,2011: 13-15简.
  [2]王遽常.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 徐卫民.秦都城研究[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4] [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
  [5]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中文系编.《望山楚简》[M].北京:中华书局,1995.
  [6]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金縢)》[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集团中西书局,2010:8简.
  [7]林剑鸣.秦史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8]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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