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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3-17 17:24
鄌郚总编

第二辑  我信得过这个春天

第二辑  我信得过这个春天



◎我信得过这个春天

雪落光了,桃花还没开
这样的春天
与往年没什么两样
它沉默,忧郁,漫无边际
一如此时,一株荒草
轻松占领山坡

可我信得过这个春天
樱花,会在四月里着衣梳妆
掀起一小片海水
被花咬伤的月牙,会在树下
生长出温暖的眼睛

天很蓝,蓝得掉到了海里
像一条裙袂在飘
这个被蓝逼得就要窒息的人
不说话,等待樱花
来敲开春天的白骨

◎一个人的营陵书院

打开窗子,就打开了一本时间书
爬山虎青藤疯长,旧叶枯黄
翻过一层黄封面,一层青扉页
就是晚明时代的灯火
几十米之外,风雨在石头上参差
半座城墙,线装着几座现代平房
它做我左邻已是八年
这个黄昏,当我第一次走近时
荒草,蛛网,生活垃圾,堆积起
一个朝代的背影
拒绝了我对它的触摸,城墙上
一棵古槐死去经年,只剩下树桩
作为灵魂,在石头间存在
另有一棵古槐,一棵老榆树
侧身抱住修城碑,上书:
“明崇祯十一年,昌乐知县刘芳奕”
青石头挂着一片破旧的月光
我不能说清,这究竟是谁的城池

此刻,我独坐的书桌旁,多年前
曾叫望海门,营陵书院……
北望可观渤海,俯身即闻书声
八年来,我蜗居于石头城隅
编稿,出报,读书,写诗
每次打开窗子,明朝的月亮
总比青藤先进来,来看看
崇祯十七年出走的一介书生
纵然这小楼,昨夜已贴出拆迁公告
石头城内,一个人的营陵书院
临窗而坐:左青灯,右黄卷

◎野生的水

水是野生的,植物也是
不需要我们去认养
那些绿色的火,在水面冒着青烟
如一炷心香,沐浴天光

当水走过,棉槐花紫起来
芑芑菜的花也紫起来,期待着
有一双手,为她们编结花筐
而此时说起美,的确过于矫情了
还有艾蒿,薄荷,那些可以入药的植物
可以吐露自然芬芳的肌肤
都美不过一条河的放纵
美不过一株野荞麦的卑微
(那穗子,如一个水灵的女子
低垂着睫毛,正与野水同命相怜)

倒不如把美打碎。离开水边的时候
我们听到石头上血光四溅——
就这样飞溅好了
让龙丹河的水,飞溅成一树梅花
用朵朵灵魂的碎片
夺取这所有,命中水生的植物

◎最美的工艺

都走远了,那些钻心的红黄蓝绿
那色彩凌乱的光阴故事
随着一个失败的染色配方
被废弃在实验室里
那情形,不啻于多年之后
整个印染车间的坍塌

时光机空转着,艰涩又执着
顺流而下,逐水而歌
我经过一道田畦,认种下所有草地
蔬菜,紫薇,藤萝,那么多美佳的植物
那么多可以供我苟活于世的配方
经过葵花地,日子如同果实拥挤不堪
经过河流……

有人,在河边汲水
用青草和花瓣配成染坊里最美的工艺
一条织带穿过染缸,找出多年前
被我弄丢了的色彩

◎白浪绿洲的花名册

1、
亲近水,是一种美好的共性
你看这迷了路的人们,这人来鸟不惊的树林,
花圃和草地,因为一条大河而成为亲戚
大河的记忆是宽广的,她安静地叙述出
那么多植物:青檀,木槿,丁香,海棠,
蔷薇,紫藤,淡竹,美人梅……
一棵棵做了水的裙摆,散发出宣纸香气
也滴落着油纸伞的忧伤,还有更久远的故事
在叶脉上延伸。当我站在水边,再喊一声
那些小女儿一样的名字——
笑靥花,萱草,麦冬,千屈菜,绣线菊,
鸢尾花,玉簪,薰衣草,野菊花……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嫩生生的应答
白浪绿洲的女儿花,在水边对号入座
每一个名字,都让人齿颊生香

2、
当年,去诗经里,亲手种过植物的诗人洪烛
在一片野菊花地里迷路之后,说:幸福
白浪绿洲,是《诗经》散落的一页水田呵
写满劳动,写满爱与生长,它的柔媚与湿润
堪与诗经里,比比皆是的爱情媲美
不然,那个坐着电瓶车穿越竹林花廊的人
怎会一声声喟叹:爱情真好!
一声声喟叹,那小桥。那明月。那夜。
那条断流二十年的小河。他一叹十里地
最后恨恨地说:
真该把二十年前夭折的爱情,搬迁到这里!

3、
飘着酒香的小木屋,是不是诗经里的那座
抑或建在民国,四月天的风景里?
风从水面吹来,吹动柳枝,就凌乱了黄昏
吹开一扇古典的小窗,烛台的火焰已灭
又吹开谁家女儿的红唇
噙一根青藤的新蔓,多么动听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循声走出小木屋,沿着白浪河
这条线装的书脊,便再没了归途

4、
白浪绿洲的花名册上,写满你的手迹
我仿佛看见,诗经里的静女
在河堤上跑来跑去,忽而弯下腰来
把小手伸进水里,为我采下
彤管,牧荑,采回大把大把带诗的枝条
我跟着你的手指,像认读生字一样
数着白浪绿洲的植物们
我很认真地数了,一共227种
可惟独少了一棵——
她站在小木屋的黄昏里,藤萝般优雅
我把她叫做,亭亭女儿风

5、
水和植物,是诗人命定的偏旁
你看那青桐树上,首饰盒一样大小的家
莫不就是被哪只水鸟,从《江心洲》的爱情里
衔来的,可至今没有人知道
究竟谁是谁的江心洲
走过一片竹林时,我问路也
这江心洲爱情的肇事者,笑而不答
只是念叨着:一个,二个……七个
我替她说出了:第八个江心洲!
除了水,植物,飞鸟,白浪绿洲的花名册
从此便写下,诗人来过  

◎一个城市和风筝的关系

风筝,在这个城市的节日里
飞了二十多年,可它的翅膀再美
也不过是剪伤的纸
这些纸用途广泛,本可以写上诗歌
或者印成畅销书,在人们的手中传递
但它更愿意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以鸟的名义飞,并且深怀了一只鸢
尖锐的爱,向往,与挣扎
它无法摆脱人们的指控,一根线
在天地之间编织出囚笼
这个用鸟命名的城市,多年前
不得不建一座摩天的大楼,名曰
鸢飞:飞翔是多么难以企及呵
在潍坊城市规划馆,我惊叹4D的力量
把我第一次送上潍坊的天空
那么多纸鸢擦肩而过,像极了戴上面具的童心
你得承认,这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在遇到水和绿树之前
我找不到一只没有线的翅膀
那些线如芒在身,所有的飞翔都在喊痛
如同在叙述中练习抒情
我在规划馆的模拟船上学会了飞行
天空一阵颤抖,大地一阵颤抖
船体颤抖,浑身颤抖,眼前已是汪洋
我仿佛登上一艘巨大的诺亚方舟
那些水,那些色彩,那些植物
充满了热爱、悲悯与救赎的力量
一直铺展到唐诗,繁衍进宋词里
在白浪河,刺向天空的线断了,一行行白鹭
从杜甫的绝句里释放出来
从李易安的如梦令里溜达出来
带领着斑鸠、啄木鸟、翠鸟、沙鸥、野鸭……
去一根树杈,一片竹林,一丛水草
去一瓣鸢尾花下安家
那轮明月也打开古诗的囚禁
飞入莲花深处,孵出一片与诺亚方舟
谐音的湿地——白浪绿洲
两万只翅膀获得救赎
小桥上读诗的人,在迷路中找到幸福
暮色里,一阵小南风吹过
我看到那么多翅膀在飞
那么多水,那么多植物在飞
整个白浪绿洲,笼罩在明月之下
不远处,霓虹披水而出
一条河激动了城市的心灵——
潍坊,怀抱着风筝多年的夙愿
不是从高楼,而是从一片湿地起飞

◎织进一卷布里的光

向你坦白我偷走的那些光
是困难的
只有生活的一波三折
才能逼出我的供词
遗憾的是,那些光
大部分已经被我挥霍
还有一小部分,织进一卷布里

我把那些由一枚木梭的疾速穿行
和一根经轴的缓慢转动
在棉花坡上共同完成的作品
称之为纯棉时代,也把经线与纬线
在纯棉布上不停交织的影子
称之为光阴

我花了足有二十年的力气
死拉硬拽,企图抽回一丝丝光
弥补我所犯下的过失
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能理直气壮
那卷布从机台上落下来后
已带着我所热爱的全部疵点
一匹一匹,大白于天下

我只能用磨光的手指,把沉默剪开
与铁,平分孤独
听着铁在一间空旷的大屋里嘶叫
叫得那么揪心
一直揪出二十年前的某个长夜
那个坐在墙角小木箱上瞌睡的人
正用忽明忽暗的梦,不停地揉搓
青色工装上的油污

◎三十九颗钉子

没有人知道这三十九颗钉子
是怎样锻打出来的
它们长得黢黑,粗拙
甚至有些面目可憎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前半生
在垃圾场里堆着
看上去多么不成器物
可是,当它们从一场大火中出逃
立在锤子面前,已是铮铮作响

三十九颗钉子,浑身凹凸不平
凹下去的部分
填满不为人知的艰辛
凸起来的部分,还裸露着一根钢丝
被拧弯的青春
哦,这三十九颗钉子,如同一个人
早年落齿的口里,修补的钢牙
一颗咬紧着另一颗,坚守沉默

假如你拥有这三十九颗钉子
请深藏下骄奢无比的爱憎
假如那锈痕斑斑
是被命运斜刺出的血迹
请用它们还击
射杀那些该死的墙壁,与麻木

◎坊茨小镇

夜晚,两列小火车开进德国小镇
走下来的人,长着十九世纪的面孔
礼帽,手提箱,文明杖,
护士服,修女装……影影绰绰
这是诗人们在2010年的潍坊
被坊茨置换的场境。整个小镇灯光微亮
这照了一百多年的光
如同小镇的记忆,力不从心
人们跟喝酒一样半推半就
去一盏灯下朗诵,嘴一张一翕
看上去很卖力,也很用情
声音却被黑夜埋没
(1898年,哪怕锈迹斑斑
也远比一个国家
关于啤酒桶蹩脚的复制要强大)
小镇上,只能听见,某个暗影里
有人乌里哇啦地小声对话
还有不用翻译就能听懂的猫叫
黑啤酒的味道很像一句广告词
古怪而新鲜
一杯酒下肚,每个人的心里
都装着不同的德意志
去小镇读诗,这个主意着实蹩脚
纸上的诗行分两路出走
一路沿着隔壁的画廊去了俄罗斯
一路拐过那块站牌,消失在胶济铁路深处

◎坊茨速写

在坊茨,闻到一股发霉味道
的确来自那幅灰白画面
一堆堆煤山,在胶济铁路旁
像一个巨大隐喻,呈现着史前的形态
包括深井,矿灯,木头,黑暗中的凿击声
大片被埋葬的森林与河流
都久远了。旁边,一堆阳光特别刺眼
像有东西在慢慢腐烂
那些建筑墙体灰黄,当然曾经也是辉煌的
屋顶塌陷,呛烟味至今弥漫
我说不出刺鼻的气息里是否有炮火的前生
唯一可以见证
欲望对欲望的征服,一败涂地

没有什么比时光的沦陷更为安静了
百年之后,当一个不速之客闯入小镇
铁轨不再显示攫取和复仇
他举起镜头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下——
面对你遍布皱纹的裸体,我满怀羞愧
坊茨啊,请拿走我作为人类的欲念

◎救月亮

所有的城市和村庄,只有一粒星光
月亮没了,也看不到
传说中的天狗,失去月亮的夜晚
到处都是看月亮的人
你说,今晚那颗星星,比任何一天都孤单

天空一声脆响——
不同的城市,同声在喊:看,月亮!
看,月亮!大地上,全是
打开门窗的声音
瘦削的七月十六,月亮在受难

那么多眼睛,把收藏千年的月光
送往天空
月光,一点点地回来
感恩,一点点地回来
月亮在云彩里,一点点地醒来

爱情的传说里,约有一万吨月光
来,我们一起救月亮吧
山门敞开,月光来去自由
天上,人间,传递着爱与感恩

月亮复活了——
那盛满的沧桑,却不是昨日的圆

◎永远的守望
——题旅美画家李洪涛先生同题油画

这声呼唤,来自生命深处
更多的叶子苏醒过来
抗拒风,抗拒雨,用尖锐的力量
让午夜里打开的花瓣
一直嫣红下去——
呵护永远大于生命,哪怕爱情
只是奢望,只是悬崖上
一声痛彻心肺的哀号

花朵暴烈,一场惊艳足以致命
覆盖我的,却是温暖,湿润
和无边的柔软,这令我落泪的火
一次次穿越雪地里的怀抱
灼伤记忆,并烧断所有退路
可我还是静静地深蓝着,静静地
看你,把我烧得体无完肤
渴望已化作漫天怒放的烟霞

去往爱情的单程票,在腾空的那一瞬间
取消了期限,骨头在血里焚为灰烬
远方依然是幸福的金黄
把笑容冰封吧,为你冰封成水晶
当我老了,用春天一点点砸开
每一小块都是灵魂的脆响
像一盏灯,兀自明亮了一生


◎遇见你的飞翔

多像一条湿腻的轻纱——
话音刚落,那些小羊的叫声
从远处,近处,每个角落
花骨朵一样,冒出来
原野上,到处是骨节在响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
一根桃枝上,遇见你的飞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看,城市上空,是谁的轻纱
把寒冷和孤独带走
那么多眼睛里,春天闪亮
在回家的路上
用一道篱笆,把大雪拦下
桃花不再矜持,解开诗经的衣襟

少女藏在一朵蕊里,仰望人间
四月的天,少年撑一竿云彩
摇过诗歌的康桥
究竟有多少花瓣伏在水底
啃噬一条鱼,无法停止的爱情?
我们和小羊一起,日夜歌唱
脚下这一小片青草

◎声音

没有电,房间里的人,全部失声
嘴开开合合,声音去了门外
楼梯里黑洞洞的,那声音轻车熟路
从一楼,到四楼,走下去,又走上来
那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洪亮,偶尔发一点光
又折回来,在两根蜡烛上跳动着红,温暖
白酒里泡着人参枸杞,桌上点着语言的篝火
把这些诗歌的脸,烧得通红
那声音,有着与众不同的腐烂味道
有时经过波德莱尔,里尔克
有时经过普拉斯,有时在汉语里自信着
有时,更会没入一个人,心中的海
那声音,一会儿去门外的黑暗里逛逛
一会儿,在蜡烛的线芯上
把烛火惹得一窜一窜的
    
◎静物

我说不出这些玻璃杯之间
有什么本质区别
那些白酒,啤酒,在俚语里分解
而眼前这只杯子,面对我
收下水的宽容,与安静
这是离心最近的液体——
在一杯水里,我享受与世界的距离

那些声音,隔着水泛滥成灾
我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越来越失色,水声开始荡漾
握着杯子的手
有一半,已褪化成玻璃

◎种子

少年的歌声是一粒飘浮的种子

落在以唐朝命名的大街上
只能长出宫殿,石碑,带血的竖杆
不会逝去,也不会重生

落入隐名埋姓的乡野
寒雪苦雨天,也能萌发绿芽
死去时骨立如铁,活来则放浪形骸

◎雪人

下雪的时候
那么多人摔倒了
你一直站着

阳光飞落的时候
那么多人笑着
你却哭了

◎虎之殇

公园的笼子里,斑斓毛发铺了一地
引来孩子们一阵惊呼
一只东北虎,盖着白花花的阳光睡去
围观的人们小声说话
生怕一不小心,会把它惹醒

有幸看到王者之相
还得感谢那只飞蝇
它落在虎身上,咬了一口
虎抬起脸,甩动一下胡须
眼睛睨视着人群,又趴进梦里

我捡来一块泥巴,投向笼子
借着阳光射来的勇气
泥巴击中睡虎屁股
虎只是微微颤了一下尾梢
脑袋依旧紧偎着地面

女儿在一旁高声模仿虎啸
趁管理人员不注意
有人开始投掷食物和土块
人们始终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让它回到愤怒

虎背,像一座倒下去的山梁
没有森林,没有啸声,没有生命
只淌了一地木讷的阳光

◎同心的傍晚

眼睛穿过同心的傍晚,叠加旅途
我跟远方,说出一片树叶
和它的生长方向。你大约听出来了
这声音,很像你家乡的颜色
坐在这片树叶中间
翻动昨天,风刻下的语言
此时,我离你的少年很近
许多事情,仿佛重新来过

田垄上,一头小牛跟随另一头牛
自树叶旁绕过,突然对我身边
这个傍晚发生兴趣
同心的玻璃牵着它,推磨一样打转
它从我脸上复述的风景里
艰难地辨认青春
它吃惊地听到,我跟远方
提及它的名字

就像玉米地边,小树林里
那些草地上放牧的男人女人
不时摘下苇笠,回头看我
面对一片树叶
喊得很响

◎鸟巢

冬天从树上落光了
雪来到大地
鸟巢,一个温暖的名词
被风抱上树梢
像一团腾空而起的火焰
炙烤着仰望的心灵

那些从原野衔来的
阳光,泥土,草叶,树枝
将生命筑在风口
让那些羽毛不再四散飘飞
让那些空中的体温与心脏
不再在春天门外战栗

人们纷纷放下铁
以鸟巢的方式,向自然示爱
那个中午,我经过雪地
鸟巢,在人们刚好够不到的地方
用树抓牢大地

我倾听自己的胸口,里面在响
你的爱,是不是比树枝可靠
  
◎漂流

白桦树,横在时间河上
漂流的人俯身而过
船头,船尾,蝶翅一样轮回
听见了,水在低语——
灌木林,青草树,光阴的背影
千折百回。白桦木篱
留驻古老的传说,与期待
你看那静物:多么优雅
撩起时间的水花

拾木作篙,弃木为漂
有歌声让花朵迸裂,倾泻进河道
九华里水路,结伴草原
用日落,丈量前生,与今世
黄昏,那声沉重的叹息
在天边,被雨点拾起
时间,是上不了岸的,回首
青丝入水处,生百年华发

◎音乐的半径

人群以音乐为原点
画出夜的半弧
我花了一个小时去目测
音乐的半径,刚好是
生计到你心口的距离

一直站在音乐身后
解读霓虹灯旋转的心情
我计算着体内发出的声音
总是超出音乐的半径

◎星星回家

在八月离开之前,星星失散已久
她们涉过水路,穿山越岭
循着一个人,被热爱划破的伤口
从南方次第赶来
今夜,失散的星星如期回家

我烧红农历七月十六的月亮
以感恩的方式接纳星星
她们当着天空的面摘掉外衣
跟我一起围坐这只红炉
心灵,被南方,一只手的余温
轻声打开

所有分离,被秋月丰满的过程概括
所有隐秘被词语照耀
跟整个夜晚一样明亮
欲晓,天空开始关闭火焰
月亮静成一张水洗的脸
只是我的思想,一直高烧不退

◎避暑山庄

鸟飞过,为一个人造设的江山
大清王朝,一道疤痕长逾三百年
人们转动水车,从清泉里钩沉荣辱
热河的风景,短如一场虚幻

飞在皇家园林之上,无处落脚
繁华不过云烟,七十二景今何在
东宫,大火中的坍塌,喑哑了荣耀
这看不见的墓碑,刺写着王朝的背影

所有喧哗,跌成一把碎骨
唯有那只现代主义的鸟
在废墟之上,招摇而过


◎日落为莲
——写给“亿美佳”葵花节

傍晚,当太阳翻墙而落
你的身旁,我的身旁
就升起了满地葵花,一朵葵花
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呵——
有人说:日出为葵,日落为莲
那我必定是为莲而来了

莲在蓝上,啄碎一山山冰雪
莲在水上,把一条条河
叠成个千折百回,折出个时来运转
大丹河,小丹河,龙丹河……
究竟有多少条河流,奔涌着
红丹丹的血,梅艳艳的魂

把冰镇的光芒,倒进酒碗
双手擎起明晃晃的月亮
这酒碗里盛着多少诗词律令
这月亮里住着多少太白东坡
我们一路逐水而歌
用莲蓬和葵,盖起诗经的房子
用日落日出,喂养风雅颂
和与之相依为命的孩子

葵花朝阳,多像我们的人生
每次转身都不乏华丽
而多年之后,当生命沉落为莲
我们是否还记得
有一个节日,叫做葵
有一座园子,叫做梅



◎一个人的安第斯山

一个老地质队员,背负着前生烙下的“身份”,一个人走向安第斯山,用沉默,证明锃亮坚硬的骨头,他淘不出金,因为他的骨头里有太多的金子……

安第斯山四千米的高度,不仅仅是
一条雪线,这盐一样的白
切得开铁,切得开一个人山居的孤独
和他身体里与生俱来的金子

驼羊成群结队走过铁皮屋子,一只驼羊
伸进头来,美丽的大眼睛照亮淘金人
野刺草丛生的身世,和同样清澈的眸子
煤气罐上,一匹蓝狐嘶叫着奔向雪野
头顶的积雪被一点点烧着了
时间的水漏,打穿他早年的屈辱
一种高贵在安第斯山雪地里不谋而合

供他居住的屋子,在中国叫做铁
在中国到阿根廷的途中叫做集装箱
在一个人的安第斯山,它就叫命根子
因为水土不服,铁已在冰点之下
他要从冰雪之中,找一块跟南美洲的天
一样蓝,一样硬,放射着寒光的石头
砸开身体,掏出深处的黄金

给他锤子,罗盘,放大镜,GPS定位仪
这些足以消解不公正的沉默力量
他就可以敲碎身上结了大半辈子的冰
可以把骨头砸出火,点亮生命的方向
他就有资格被安第斯山上的驼羊
或一根野刺草,看作是同类
而被千年古石上的一片苔藓记下

他信赖那双大眼睛,从里面找回了前世
久违的温暖,找到了冰雪之中唯一的出口
驼羊种在雪地里的梅花,嫣红,热烈
绽放高贵的绝望,引领穷途末路穿过悬崖
雪地终究不是裹尸布,他从死地里醒来
突然想弹吉他了——
手指在蓝天上轻轻一拨,便划破了寒流

调子很低,低于他大半辈子卑微的人生
以致在这南美洲的雪山上,纵然击骨取火
也烧不开一壶积雪——
砸得开身体,砸不断骨头。安第斯山
没有给出他想要的黄金,他的骨头
结晶着七十道年轮的伤痂,比一粒盐的形成
还要艰涩,比安第斯山上的冰雪还硬

◎易安二题

1、谒青州李清照纪念祠

眼睛越来越干
漱玉词渐行渐远
易安居前,春天冷冷清清
剪票女人坐在门口
懒洋洋的阳光里
撕去我的票根

“吱——”木质的沙哑传来
像一个王朝的帛裂
一个愁字被割破
宋代的门板还在晃动
女人婉约的笔杆
在梧桐枝上抖了一下

木窗棂里,人影绰约
易安揩去尘埃
从爱人的手中站了起来
把两代风雨
望成小院里的石莲

琴声在隔壁滞涩
枕边响着九百年前
三更的雨声
易安的手指,拨在一根弦上
收不回来
明诚手中的卷书握成金石

雕花回廊尽头,仍飘着酒香
栗红木板抑扬顿挫
读出了声——
雁过也

2、读易安词《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合上漱玉词,手中就折起山高水长
折起一件清泪湿透的罗衣
辘辘木车在夜里停了下来
偌大的昌乐驿,只住下一个女人
这一住,叫多少人困在了那个雨夜

一直想把这个夜晚带出北宋
易安总挡在燃尽的油灯前
就着窗外潇潇雨声,举酒独饮
让人搬不动,比九百年还重的孤愁
碾过秋风百里路,酒空了一杯又一杯
为何仍有青州姊妹,送别的泪脸
阳关曲像门外的幡旗飘来摇去
在雨中泣不成声

东莱路远,易安找不到一点支撑
酒,或许能令这个夜晚睡去
雨跟秋夜窃窃私语,像一个女人
跟自己的内心对视
夜黑得找不到眼睛
东莱的仲秋夜,正扳着手指
掐算一枚团圆






以下备用——————————————————————————————————————————




◎阿斯哈图

别动!别取下打开城堡的钥匙
请在桦树皮上,画一枚月亮
照看优雅的植物:
金露梅,银露梅,野玫瑰
金蔷薇,绣线菊,山蕨菜,天目琼花
这些金莲花率领的
水性女人,撕开云纱,坐上石床
让将军和贵妃走开

石林间,蒙古汉子唱着——
山丹丹花开,漫山花儿开
阿斯哈图,从第四纪冰川走来
低下去,再低下去,进入青草气息
透过月亮,全是金莲花的苦姊妹
这些贡格尔草原上的女人
让阿斯哈图,活得无比滋润

◎邂逅一株桃花

面对桃花,读一首诗
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如果不是突发奇想
起身,走出桃花岛的小屋
如果这首诗再长一点
或者再短一点
我就不会看到桃花从坡上走过
不会看到一株桃花里
载着多年前的纵马驰骋
前世启程的同船共渡
载着一根青丝的日月轮回
一场命定的漂流人生

◎以低于一朵桃花的姿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
飞得很低
低得可以让我枕着她的翅膀入睡
我努力把声音也放得很低
(以免压痛那些花枝)
让自己低于一朵桃花
低于桃花覆盖的一株青草
甚至低于桃花,葬身的一抔黄土

桃花岛的夜晚
我以低于一朵桃花的姿势
轻轻放置自己的身体与思想
内心打开,却缄口不语

◎失眠

凌晨三点,火车在窗外嘶叫
又一次拽动我的某根神经
从胸口,到指尖,又回到胸口
经过肋骨,小腹,再到腿肌
如同两根铁轨,在体内焦躁不安
火车经过昌乐奔向更多的城市
无辜的生活,屈服于一张变形的铁皮
我起床,拧亮灯,打开电脑
看看那些一次次被车厢运载的人
究竟是谁在我的身体里潜伏着

◎时光的席子落满荒草和雪

时间的尸体,被一盏灯照亮
上面落满了荒草与雪
大地漂着热气,皑皑的白
把时光的谷堆压得很低
雪底下,草褪尽华衣
穿起水晶和灯光的昏黄

没有人说出,那些逝去的
会不会复活
蒺藜和荆子散布于荒草之间
铺展成席,这张可以承载锦衾
也可以裹住一具尸首的
席子,呈现反叛前的假象

荒草与雪正蚕食剩余的时光
喊不出声——痛,即活着
那份隐忍,从编织的席篾间
抽出一束月光

◎枯草里的岁月一直青葱

我看见,那一张张笑脸
打开春天的调色板
照耀一只飞鸟的疲惫与孤单
我看见,那些声音里
诗歌的花骨朵儿此起彼伏
让我在返乡的途中泪流满面
让每一根树枝都迸溅鲜血

我看见,那个青涩的四月
一个人在岸上打坐
一阵小南风,掠过白浪河的水面
收走我高岗上潦草的脚印
收走我遗弃在青草上的诗篇
收走我淹没于水底的白天和黑夜

这个春天,手握诗歌向你挥手
我就回到了那面山坡
草青青,水碧碧
一个人的眼睛是蓝色的河流
一个人的睫毛深入我的身体

我停下来,重新结识一根茅草
两棵老树,和一座坟茔上温着的月亮
我以树影的方式,爱着这水
这水面上映出的年华
这让我无法舍弃的感恩

水面上漂浮的小舟
从来不曾搁浅,至今也不能靠岸
我会一直漂泊
漂泊到夕阳红了,头发白了
漂泊到诗歌风化为枯草

用时光的波纹刺绣生命
我看见了呵,被枯草隐瞒的岁月
一直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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