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7-30 05:41
鄌郚总编

昕良丨爹娘的一世情缘

    昕良:爹娘的一世情缘
    俺爹娘结婚那天刚好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二年(五〇年)的农历三月十二日。
    这年,俺娘十八岁,已经发育得山山水水,亭亭玉立;而俺爹却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嘴上无毛,乳臭未干”的顽皮孩子。他比俺娘矮一头甚至还多一点,长得倒是聪明伶俐,眉清目秀的。如果戴上假发梳起辫子,再擦上一点胭脂红,真活脱脱一位“如假包换,面似桃花”的俊俏小姑娘!
    俺娘回忆说,翻身做了主人的中国老百姓,那是欢天喜地,喜气洋洋,喜极而泣!她和俺爹有这一世情缘,确是因为家庭不幸,迫不得已呀!
    一九四五年十月,日本鬼子宣告投降,国共两党又分道扬镳,打起了内战。为了保住即将失去的城池领地,国民党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强迫老百姓为他们挖沟壕、筑堡垒,欲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第二年春天,人高马大、年富力强却正在生病的俺姥爷被国民党的帮凶“洋保长”强行派到六十里外的安丘县城修炮楼、挖防御工施,饱尝了鞭打,受尽了折磨。七天后,同去的人回来了,唯独不见了俺姥爷。为此,俺姥娘急得不行,她和俺老姥爷即刻托了邻居连夜去了县城。然而,苍茫大地,豺狼当道,到哪儿去寻呀!他们只好兵分两路,扩大范围继续往回找。当俺姥娘和俺老姥爷沿着羊肠小道来到离家还有五六里地的一块麦田边上时,猛然发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仰卧在他们面前!
    “儿呀——”
    俺老姥爷大喊一声扑向前去,但见他的儿子——俺姥爷仰面朝天,双目微闭,已经奄奄一息;又见他的大腿肿得跟水桶一样粗,胸前及双手双肘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为了见到自己的亲人,俺姥爷硬是凭着一口气,爬回了生他养他的家乡。
    最终,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口便撒手人寰。
    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了。俺姥娘一家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艰难困苦当中。
    抗战时期,俺姥娘家的财产就被日本鬼子搜刮殆尽,国民党的苛捐杂税更让我姥娘家负债累累,一贫如洗。这时,俺姥爷的遗腹子我二舅却在俺姥娘的子宫里扎根发芽了。是年,俺娘刚好十三岁,她上面还有一个因高烧不退而失去光明的瞎眼哥哥(我大舅)。可想而知,我二舅的存活对俺姥娘来讲等于雪上加霜,她有心将腹中的胎儿打掉,可一想到刚刚去世的丈夫,便咬紧牙关让我二舅安心地生长起来。
    腊月二十一日深夜,我二舅在灶王爷回天庭祈福报平安的前两天出生了,是俺娘用秫秸刀(高粱秸杆外面的硬壳)帮俺姥娘将他的脐带锯断,然后把胎衣“埋”到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院子里去的。
    从此以后,俺娘的小肚皮就成为我二舅赖以生存的温床。因天气太寒冷,我姥娘就让俺娘解开她的小破棉袄,将我二舅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像小猫一样的幼体,她则腾出空来为这个残缺不全的家辛苦劳作着。
    大年夜里,多数人家还能够炒几个菜,包顿水饺,欢欢喜喜过个团圆年,而我姥娘家的娘家人(跟俺爹同村)却是吃着咸菜喝着红粘粥(用高粱面煮的粥)满面悲苦度过的。凌晨一大早,俺爹和叔伯家的兄弟们到南地的长辈家里拜年,看见这一慕,回家后便和我爷爷奶奶说起此事,引得我们家的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娘家人尚切如此,俺姥娘家的境况那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我们家之前并不富裕,上过一段私塾会干木工活的我爷爷能精打细算,过的日子仅是稍好点而已。自从我爷爷偷着到汶河南岸的解放区找到当八路的我五爷爷,他拿出所有的津贴,又跟战友借了一块大洋,然后陪我爷爷到集上买了一头怀着猪仔的老母猪赶回了家。当年秋天,老母猪生下十一头小猪仔,俺家的日子才开始真正好起来。这期间,排行老大有“小不点”之称的九岁的俺爹立了大功,因家里没粮食喂养小猪仔,我爷爷就让俺爹赶着老母猪带着它的孩子们到田野里去刨食,直至年底,这些小猪仔被我爷爷推到集市上卖掉,换回了不菲的粮食。
    第二年夏末秋初,老母猪又生下九头小猪仔,俺爹再接再厉,继续赶着猪群到田野里去觅食吃,这才有了秋后俺娘跟俺爹定亲的事儿。
    也许你不会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赶着一群气势汹汹的畜生到田野里去放养呢?事实的确如此,俺爹人小鬼大,身手敏捷,他遵从我爷爷的教导,只要看住那头老母猪,小猪们便乖乖地跟在后面,即使有的小猪仔想离开猪群到远处偷情撒欢,俺爹手中的土坷垃会毫不留情地射向它的脑袋,使得这些小猪们不敢轻举妄动,从不乱啃庄稼。
    时间久了,俺爹练就了一手绝活——可用石块指哪打哪,而且十有八中,深受小伙伴的妒羡和大人们的赞誉。
    定亲这天,已是排长的俺五爷爷偷着回了趟家,当他看见十岁的俺爹和十四岁的俺娘那张红色的“定亲文书”(那时叫“送笺”)时,禁不住感叹道:“嘿嘿……我这二十多的人还没媳妇,两个孩子倒定亲了。”
    说到底,定亲就是女方向男方要彩礼,结果是,俺爹这方要给我娘扯身衣服,更重要的是要出大豆、玉米、谷子和小麦共400斤粮食,这才缓解了俺姥娘一家和她娘家人一冬一春生活的窘迫状况。
    自那以后,俺爹继续放猪,我爷爷时不时地干些木匠活,使得家底越来越殷实,俺姥娘一家也因此受惠多多,直至他们步入婚礼的殿堂。
    成婚大喜之日,那是锣鼓喧天,热闹异常!识字班的妇女们扭着秧歌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儿童团的少年,他们共同唱着:
    新社会,新中国,
    建设咱们的新国家。
    文明结婚要采纳,
    实行的民主好办法,
    不骑马,不坐车,
    四人小轿也豪华。
    识字班头前走,
    后面跟着儿童团,
    扭秧歌,真好看,
    敲锣打鼓闹喧喧。
    新社会,新民主,
    只见情郎娶媳妇,
    新郎本是个英雄汉,
    媳妇也是个好模范。
    多进步,不封建,
    打破一切旧习惯,
    往年风俗真烦乱,
    五黄六月棉衣穿,
    上轿还得人招架,
    怀抱着丝玥为什么?
    今年婚礼大改变,
    男女结婚讲平权,
    见了情郎也拉呱,
    见了亲戚朋友也说话。
    感谢党的洪福恩,
    白头到老家家亲,
    家家亲——
    唱完歌,放鞭炮,新郎迎新娘,然后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头像,结婚典礼一一进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小丈夫牵着大媳妇走进家门步入那神秘的洞房……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从根本上翻身做了主人,尤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几千年的中国农民,他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土豪分田地,惩恶霸斗匪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与此同时,中央人民政府为强化国民的整体素质,提高其政治思想觉悟,要求地方政府大办学堂,组织广大的妇女同志进识字班学习,摘除文盲帽子。结婚不久的俺娘便明正言顺地坐进大队部指定的临时学堂。白天,她上坡干活,晚上去识字班学习,才当了小丈夫的俺爹却继续当他的“小猪倌”,为我们家创造着丰厚的物质财富。
    因此,在划成分时,俺家被划为“中农”,也算是实事求是,理所当然的。
    旧社会能够上得起学的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的孩子,穷苦老百姓家里缺吃少穿,根本没条件上学,所以,绝大多数人不识字,是标准的“睁眼瞎”。
    就拿俺爹来说吧,他排行老大,九岁开始放猪,直至结婚也没捞着上学,极少数的字还是俺娘上私塾和识字班学来教会他的。俺娘讲过:每天只吃两顿饭,俺爹放一天猪回家,又渴又累又饿,往往很早就睡着了。到了夏天,天气炎热,蚊子又多,街坊邻居们聚到大街上或者过风的村口去乘凉解闷,述说生活的酸甜苦辣。这时,大人会点起艾叶草来驱赶蚊子,并用蒲扇为孩子们扇风纳凉。俺娘就跟大人一样,处处显示出对俺爹母亲般的慈爱。有时候俺爹长睡不醒,是俺娘把俺爹抱到屋里去睡觉的。
    到了年底,因立战功而定居京城的我五爷爷来信了,七八口人当中只有俺娘和我爷爷识字,读信的大任自然就落在俺娘身上。信中除了问候大家以外,我五爷爷详述了他当兵后由不识字到识字的学习过程,并建议我爷爷为了孩子们的前程,可让他们读书识字。当俺娘念到“三遍不用问师傅”时,因“傅”字跟“传”字的老写“傳”字相似,她拿不准就问我爷爷。我爷爷也学了个二半调子,即似是二非地随着俺娘念“三遍不用问师傳”……此事,被街坊邻居知道以后,他们开着玩笑编了个歇后语道:“老木匠家爷俩念的那京城信——三遍不用问师傳”,一直留传至今,让我们王家的年轻后生忍俊不禁,终生难忘。
    要说后高房上俺老王家在村里那可是名门望族,枝繁叶茂。俺爷爷和他爹那辈都是弟兄五人,俺爹这辈也是兄弟五个,所以繁衍了一大家子人。
    一九三九年冬天,日本鬼子来到我们这个地方。因初来乍到,他们对老百姓还是比较客气的。当时,国民党睁一眼闭一眼,不跟日本人正面交战,几股土匪却为了保存势力,更为了生存,时常来村里打“固定”(谐音)进行抢劫。一天夜里才下过雪,我二爷爷家的墙头上冒出了两个人头,早听到动静的我二爷爷拿出看家护院的土炮“砰”就放了一炮,率先爬上墙的那个人被铁砂子“唰”地扫了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听到枪声却不敢出门的我爷爷过来查看,发现我二爷爷家墙外的雪地上血迹斑斑,脚印杂乱,这才知道我二爷爷闯下逆天大祸了!
    那几个土匪是临朐和昌乐县交界山区的人,他们以沟壑、密林为依托,专干打家劫舍、鱼肉百姓的勾当。临走,他们在我二爷爷家的门口底下塞了一块带血的布条,意思是要“血债血偿”。这可怎么办呀?我二爷爷住的是新房子,刚结婚不久分家单过。他这一土炮可为自己和王家带来血光之灾了。为此,我爷爷马上跟我老爷爷老奶奶叙述了详细经过。他们听后如五雷轰顶,一时没了主意。多亏我爷爷有主见,他又去请了我老爷爷的兄弟们过来商量此事。商量的结果是:我二爷爷带着新过门的妻子和我三爷爷去外地(最后闯了关东)藏身,年仅十五岁的俺五爷爷则由我爷爷亲自送到汶河南岸的解放区当了小八路。一开始,我五爷爷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他给连长当勤务兵后,才有幸识了字,真正接触到了国学文化。因他勤奋好学,作战勇敢,有胆有识,二十一岁那年便荣升为副排长。解放济南府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出色的连指导员了。在淮海战役中,敌人的狙击手专瞄前沿阵地当官的,一颗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盯上了我五爷爷。也算他命大,子弹顺着他的头顶瞬间而过,留下一道深深的战争烙印。住院期间,我五爷爷认识了他的安丘老乡“抗大”学校毕业的我五奶奶。解放后,他们带着赫赫战功住进了北京城,成为我们老王家的骄傲和自豪!
    正是因为亲自读了我五爷爷来的那封家信,才使俺娘决定:不能老让俺爹放猪,要为他争取上学。
    所以,过完年,早有准备的俺娘就跟俺爷爷开了口:“爹,俺想……跟您商量个事。”
    “啥事呀?”俺爷爷不紧不慢地问道。
    “俺想让他(指俺爹)……去上学。”
    “啥?去上学……”俺爷爷禁不住一愣,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再让俺爹去读书识字。
    俺娘又说道:“您看……他都十五了,连个数都不会算,以后……咋过日子?”
    俺爷爷想想也是,又联想起年前我五爷爷在信中提到的,只得说道:“让他上学可以,家里的活你得担起来。”
    “行,只要让他去上学,俺干啥都成。”俺娘毫不犹豫地答道。
    就这样,过了清明节第二天,俺娘将一双亲手做的男孩子穿的虎头鞋放进俺爹用的书包里,而且每只鞋子里放进一个涂了红颜色的熟鸡蛋。
    临走,俺娘嘱咐道:“你也不小了,俺就不去送你了。”
    俺爹犹豫着问:“俺去……咋说呀?”
    “你就说,俺是屯里后高房上老木匠家的大儿子。老师要是问,你这么大来上学,要上几年级?你就说,俺上二年级吧。”
    还果真如此,当俺爹来到邻村的老师家里拿出鞋和鸡蛋说明来意后,正如俺娘所嘱咐的,老师一一问过之后,便收下了俺爹这个有“小不点”之称的大学生。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昌乐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