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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9-08-11 22:16
鄌郚总编

鹿萍丨我下过岗

  我下过岗
  鹿 萍(山东昌乐)
  早些年,在我老家,有一个出现频次很高的短语,“找工作”。通常父母辈的人喜欢讲,“最近给孩子找工作,得花大几万,但是没办法,这是大事,该花就得花”。
  说这话的父母,通常有点无奈,无奈里又奇怪的透着点自豪。自豪来源有两点:第一我有门路给孩子找工作;第二我有钱给孩子找工作。
  “找”字,用在这里很有意思,它的基本字义是:寻求、想要得到和觅寻的意思。通过“门路”,找:这个工作行不?不好,不适合。
  这个怎么样?那个呢?
  “门路”服务态度实在的好,父母辈的人花出流水的票子,要求自然有底气:别整那些没用的了,直接给你端茶倒水开小车算了。
  说这话,是因为“门路”往往都是有小车有司机有秘书的人物。
  这些父母在当地属于有产者了,有产者通常自信,控制欲也更强一些。他们坚信,孩子要离开他这颗大树,只配饿死。所以孩子上什么学,报什么专业,都是他做主。毕业后立刻拉回家,花钱找工作。
  工作找好了接下来就是相亲,最好门当户对,你出房子我出车,在星级酒店办个盛大婚礼,一年后抱孙子,从此人生圆满。
  如果孩子哪一天突然奋起反抗:爸,我想辞职。他爸能气死。
  “啊?辞职?你以为世事这么容易?多少人就连这一个月两千的工作都找不到,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我给你办工作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吗?”
  孩子一听,怂了,继续在那一个月两千的工作岗位上,半死不活,心有不甘,无可奈何的待着。直到某一天,他自己也被自己洗脑:还不错嘛,总比农民种地强。
  从此变成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频频听闻这样的事:正经大学毕业生,一毕业立刻被父母拉回家,找工作,什么工作?城管,花费3-5万,月薪3000,一堆人上赶着。
  在父母辈的人眼里,一线城市工资1.2万的白领,还没有小地方赚5000元的公务员有面子。父母辈的人,常常把“安逸”,“铁饭碗”这一类的词向年轻人灌输,他们思维观念里,在城里当白领那不是正经工作,别管你是CEO什么CTO,都是打工。可是当上公务员就不一样了,当上公务员了就算是吃上“皇粮”了,工作不累还旱涝保收。小地方人脑子大多数没有“奋斗”这两个字,更不用说“创业”了,小地方人觉得创业都和自己没关系,那都是有本事人干的事,你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孩子,你能有那本事么?
  我心里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可惜了。最后想,笼子也许不止是笼子的形状。
  生活的样子有很多种,如果你真的明白自己,过不了那样被支配的人生,早早逃跑好了。等家里“找工作”,钱花了,班上了,届时再走,谁都不会原谅你,因为沉没成本太高了。
  我没有“门路”。像大多数人一样毕业后就进入工厂工作,国企大厂,宛若一个小社会,在这里的工作履历比写字楼办公间的绚丽多了,单说“下岗”,很多人就没有经历过,我却不陌生,我曾经就是几千万下岗大军中的一员。
  毕业后我去了纺织厂,学的会计专业,进了厂财务科任出纳员,那时人民币最大面额是10元,南方客户用编织袋装四五万,扔在绿皮火车上来买我们的布匹。我在纺织厂那几年,正好是纺织行业日子正好过的时候,在工人阶级的收入里算是高的。
  我记得刚上班的时候是九十年代初,工资不算高,好像是一百多块钱,但纺织厂是那种大型国企,还是垄断行业,旱涝保收,从住房到医务室、幼儿园都有,坐在办公室里,一张报纸一杯茶,真有点儿优越感。
  好景没几年,市场开放,民营企业涌入,“安逸”的国企很快资不抵债,苟延残喘。
  再后来,跟着“老油条”们一起翘班、喝酒打牌。谁输了从桌子下钻过去。桌子也是老桌子,长条椅也是老的。
  后来厂区突然就不行了。电视里刘欢开始唱起《从头再来》,小品里黄宏喊着“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巨大的浪潮开始了。
  再也没什么精力再付诸玩乐。唯一兴起的新风潮,就是大家一起悄悄抢占最后一点便宜。
  那段时间里,大家会专程去厂办公室,也不偷东西,就打电话,打给朋友煲电话粥,打给外地亲戚,打给收费热线。
  看到绿化带里有什么好看的花草,直接拿撬子连根带土撬回去。假山水池的水草都要薅一把带走。
  我说的这些,也许听起来很丧心病狂,但都是真的。当时大家都很恐慌,觉得一切都在失去,能抢到一点是一点。
  我听说,厂区某位做技术的,他妻子已经开始偷偷捡菜叶回家吃。其实他家没到那个地步,但他妻子太恐惧了,完全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能做的就只有节省,再节省。
  各自领了拖欠的工资和社保金,从此就再没见过了。听说有些人因为原本收入就不高,没有多少钱,一场大病就毁了一个家。有些人去世了;有些人提前内退,拿着很少的一点儿钱混着,等着合法退休;有些人随着儿女搬走了。
  我的同事们当年是维修和织布的手艺,出去还是好找工作,有些工种真下岗或者买断工龄就不好找了,我们财务科的就很难找,因为在我们打牌输了贴的满脸是纸条的时候,同行们已经用微机操作数据报表,在我们薅厂区水草的时候,同行们已经实现了无笔办公。在我们拿着算盘走出破落的厂区大院的时候,同行们已经把会计专业做成了就业热门。
  最近路过原来的厂区,流光溢彩的高层住宅群与当年冷凝水配套的小人工湖,都是我当年异常熟悉的地方。
  在后人看来,这些都是情怀与文化吧,大概不会知道当年几代工人的血汗与心酸遗落在这里。
  这两天的网络讨论里,一些朋友说,下岗工人之所以下岗,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能力上岗。生活惨,是因为下岗工人懒。
  于是很多人都愤怒了,骂他们不是蠢就是坏。
  我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不少都是年轻人。他们不蠢也不坏,只是那样的生活离他们太远。他们无法共情,所以用了现在的思维,去评价当时的环境。
  冲动盲目的生产,私企外企的冲击,技术的落后,让大厂区接连破败。怎么办?上面说,那就试试让他们下岗吧。
  试试?
  结果他们试试就逝世。
  这不是他们的错,却让他们承担了后果。他们青年下乡,中年下岗,整个人生都如同
  飞砂风中转。在寻觅进步的过程里,任人摆布。
  原本都是终身聘用的工人,把厂当作家。上面却突然说,家里不要你了,你们去自谋出路吧。
  这种经济和情感上的双重崩溃,就像前两年p2p的暴雷,大家一阵错愕,我终身的积蓄,投给了合法合规的平台,怎么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说好的,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
  我对那些嘲笑下岗工人的年轻人并不愤怒,只是羡慕。他们出生在这么好的时代,他们不是被牺牲的一代。
  他们相信付出就一定有收获,但不知道生活不是考试,不是努力就能获得好成绩。
  他们习惯于用逻辑去思考世界,却想不到这个世界有时候根本毫无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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