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夫淳于髡
·王庆荣·
昌乐境内的猪河，滤过沙石的碧水淙淙流淌了千千万万年，它以从容不迫的流动诉说着自己的相对永恒和世间的嬗递变迁。自混沌初开以来，那些倒影进猪河的人和物的影子早已随着逝水匆匆流去，最终汇入宽阔的白浪河流向大海，变成永远的存在或永远的消失。可他们的本来形象却以历史和传说的形式长留在光怪陆离的人间。
战国时期的齐国，姜氏被田氏所代，世称田齐。但国号未改，国序未乱，齐国仍是雄踞华夏东方的强盛之邦。在那个群雄并起、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出身齐初封地营丘的齐国大夫淳于髡，以其独特的方式泛舟中流，叱咤风云，留下了千古美名载入历史典籍。
淳于髡生卒年月无从稽考。据文献记载，他曾于公元前357年首次应邀离开齐国到魏国。依此约略推测，他出生在齐威王时期，逝世则在齐宣王以后。在齐国从政达数十年，从现存的淳于髡墓冢来看，他晚年回归原籍，在昌乐境内黄山脚下潴河边生活居住，终老故乡。
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文中说：“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变，数使诸侯，未尝屈辱。”意思是说，淳于髡是卖身到齐地的奴隶，社会地位很低。他身材较为矮小，但机智灵活、能言善辩、滑稽诙谐。多次代表齐国出使其他诸侯国，不辱使命，成功地捍卫了齐国的尊严。文中紧接着写齐威王沉湎酒色，切好隐语讽示，有事不直接说明。淳于髡则循其所好，以隐语暗示相劝谏。齐威王遂罢长夜之饮，整顿朝纲重修武备，夺回被侵占的土地，“威行三十六年”。足见司马迁对淳于髡评价之高。
淳于髡曾被伊仲举荐引领到魏国，魏惠王在国都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召见了他。首次召见，正遇有人向魏王献马，淳于髡默然告退。二次召见，有人向魏王献歌伎乐器，淳于髡又不出一语告退。魏王对引荐人伊仲说：“我两次召见，他都不说一句言语，你说他才干不在管仲晏婴之下，可否是徒有虚名？难道我不配听他说话吗？”
伊仲去责怪淳于髡。淳于髡说：“初见大王，大王的心都在骏马高车上；再见大王，大王的心都在美女乐器上。哪有心思听我说话？”伊仲把淳于髡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魏王。魏王赶紧重新依礼召见淳于髡，俩人这才纵谈国家兴衰之道和列国纷争之势，竟连续谈了三天三夜，犹方兴未艾。
此后，魏惠王挽留淳于髡在魏国做官，淳于髡坚辞不受。只收了魏王黄金白璧、驷马高车的馈赠。尔后返回齐国，为齐国效力。伊仲曾问他为什么坚决不留在魏国做官，他说：“魏王面前只有人进献宝马美姬，却无人进献治国兴邦之策。因为没有人进献治国兴邦之策，才对我的话感兴趣。我看魏王未必是能用贤之主。”
果如其言，魏国虽是三晋中最强的一支，但魏王罢黜吴起，不用孟轲，淡慢张仪，废孙膑，宠庞涓，闭塞贤路。终于一事无成，应验了淳于髡的预言。
淳于髡回到齐国，受到太子田辟彊的器重。这时，邹忌凭借在齐威王面前一番“琴辩”，被齐威王封为相国。田辟彊便邀请淳于髡一起去拜访刚刚佩了相印的邹忌。邹忌把他让至上座，并谦虚的向他求教。
淳于髡说：“儿子不能离开母亲，妻子不能离开丈夫。”
邹忌立刻回答：“受先生教诲，为臣不敢远离国君身边。”
淳于髡说：“酸枣木车轮涂上猪油，结实润滑，可安装在四方孔上就不能运转。”
邹忌答道：“受先生教诲，不敢不顺人情行事。”
淳于髡说：“弓体用胶粘牢，有时也会解散；百川奔流大海，自然不期而合。”
邹忌点头说：“受先生教诲，不敢不依附万民。”
淳于髡高声说：“狐狸皮做成的衣服破了，不能用黄狗皮去缝补。”
邹忌忙答道：“受先生教诲，选用贤良之士，决不让不肖之徒混迹朝堂。”
淳于髡又说：“车辐车毂缺少规矩分寸就难以成车，奏琴鼓瑟没有轻重缓急就难成曲调。”
邹忌答道：“受先生教诲，严格修订法规政令，及时惩处奸佞官吏。”
淳于髡这时面露喜色，由衷地说：“齐国有相国如此，是万民之福啊！”
事后，太子田辟彊和相国邹忌都在齐威王面前力荐淳于髡，齐威王便亲自召见了他，并封他为大夫。当又回到时称缘陵的昌乐故乡时，身高不满七尺的淳于髡乘坐着驷马高车，受到乡民们的热情欢迎。
齐威王虽然雄才大略，却生性好酒纵色。邹忌十分担心，私下请求淳于髡相机进谏，淳于髡欣然答应。这天，齐威王召淳于髡进宫陪酒，微笑着问他：“大夫饮酒，喝多少能醉？”
淳于髡略一思忖说：“臣喝一斗会醉，喝一石也会醉。”
齐威王笑着说：“一斗就醉的人怎能喝一石？”
淳于髡说：“大王面前赐酒，身边有执法官和御史，臣惊恐不安伏地而饮，不过一斗就醉了；父母面前侍奉客人，臣躬身跪坐斟酒倒茶，喝客人赏给的残酒还要致谢，不过两斗就会酩酊大醉；知己亲朋久别重逢，追叙旧谊畅谈情怀，臣能喝五六斗；草莽乡里市井聚会，男女杂坐猜拳行令，称兄道弟不分宾主，眼望酒菜放胆握着女子的纤手，地上是坠落的耳环发簪，耳朵里是娇柔的笑声，臣即使喝上八斗也不过三分醉；日落西山，酒残而兴未尽，剩酒残肴合在一起，绣鞋木屐混在一处，直喝得天昏地暗，客人走尽独留臣一个人，美女脱去长裙解开内衣扣带，一抹酥胸散发出销魂香气，大王想想，此时此地，臣喝上一石又有何妨？”
沉默片刻，淳于髡又慢慢地说：“大王明鉴，酒喝到极致就会乱了方寸，快乐到了极点就会悲伤，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啊！”
齐威王听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情沉重的低头不语。摆摆手让大家散去。自此不再彻夜长饮，开始把全部精力投注国事。并放下架子，经常召淳于髡做促膝之谈。
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求援抗楚，让他带的礼品却很少。淳于髡用农夫以瘦猪蹄和水酒祈求丰收和富裕的故事，暗喻齐威王付出的太少却索求太多。仰天一笑，使齐威王大幅增加礼物，获得赵国十万援兵，令楚国不敢肆无忌惮犯境。司马迁在《史记》中感慨地写道：“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文中“横行”的意思是说纵横天下所向无敌。
淳于髡出使楚国，把礼品天鹅走失，仍能不辱使命，以诚信博得楚王赞赏。这精彩的故事也见诸司马迁笔端。尤其是淳于髡亲入魏都大梁，救出军事家孙膑的惊险史迹，更是自古以来家喻户晓，广为流传。
孙膑原本是齐国人，是武圣孙武的后代，本名已经失传。曾拜在云梦山（今河南淇县）隐居的高士鬼谷子为师，学习文化知识、兵法韬略。大学者墨翟是鬼谷子的好朋友，对孙膑的才能了如指掌，所以将孙膑举荐到魏国。不料孙膑在魏国受到同门师弟庞涓的嫉妒和陷害，被挖去双腿髌骨，丢弃在陋巷猪圈中。孙膑即因被剔去髌骨而得名。墨翟知晓后，亲到齐国劝说司马田忌，设计救孙膑返国。
田忌知道淳于髡以前曾到过魏国，所以与淳于髡仔细商量，奏明齐威王。威王果断令淳于髡带上丰厚礼品，且让墨翟的弟子禽滑等做侍从，连夜赶往魏都大梁营救孙膑。
淳于髡来到这座阔别多年的中原大都市，故旧朋友一概不见，径直进宫朝见魏惠王，并献上齐国东海出产的上佳茶叶作为礼品，受到魏惠王的热情接待。当晚就在宫中设宴招待淳于髡，并让庞涓作陪。
淳于髡海量善饮，诙谐健谈，斗酒矛头直指庞涓，几乎把庞涓灌醉。
宾主欢宴之际，淳于髡早已经安排禽滑趁机用事。禽滑让侍从王义穿了孙膑的脏秽衣服，用污泥涂面，披头散发假扮孙膑趴在猪圈中，把真的孙膑救回驿馆藏匿起来。
第二天，魏惠王派庞涓到长亭为淳于髡饯别，庞涓心机深重，暗中派人到猪圈看孙膑是否还在。直到听说孙膑脸贴地面趴在猪圈中，两手乱抓乱挠，状如疯魔，这才放心给淳于髡送行。此时，禽滑早已载着孙膑驱车驰去几十里了。王义几天以后也脱身回到齐国。庞涓发现孙膑逃脱，却一直没有想到是淳于髡瞒天过海救走孙膑。
孙膑回齐，与司马田忌一起，以“围魏救赵” 的战法击败魏军，并取得中山等地，得到齐国的重用。又用“添兵减灶”的计谋，最终在马陵道（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南）用埋伏计击败魏军，射杀庞涓，获得全胜。逐渐成长为中国历史上顶尖的军事家。
孙膑曾因邹忌和田忌将相失和，辞去职务在家赋闲。淳于髡却没有辞职。他以自己的智慧和胸怀规避了这场政治漩涡，稳妥的走着自己的中庸之道。司马迁在《史记》中赞叹：“炙毂过髡！”意思是说，淳于髡的智慧，就像用火去炙烤盛满润滑油的车毂，里面的油仿佛永远也滴不尽。
齐宣王在位时，与魏、赵、韩三国会盟于博望城，齐国成为实际上的盟主。于是齐国威大振，国家出现升平气象。齐宣王在稷门创立学宫，史称《稷下学宫》，这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国办学校。淳于髡和著名学者邹衍、马骈、接舆、慎到、环渊等皆被聘为学宫讲师，赐上大夫爵位。但淳于髡看透在霸道横行的天下，学宫难以长久。便在学宫关闭之前，带着荣誉和成功告老还乡，回到了黄山下潴河边，在故乡的林泉间颐养天年，得以善终。
他的担心最终还是变成了准确的预见。田忌死后不久，稷下学宫在种种压力下不得不关门大吉，宣告解散。今天的稷下学宫仅是齐国故都的一个旅游文化坐标。有先见之明的淳于髡，没有受那份让人侧目的难堪。他是一位善于保护自己的智者，这在他身上，是与善良并重的美德。
两千多年后的潴河，恐怕跟从前已大相径庭。它或是一条季节河，或是一洼洼不能扬起涟漪的小渚。可淳于髡这个经历了多少年的名字却传扬至今。那七个叫做“淳于”的村子，比任何典籍都能说明这位先民在昌乐人心中的份量。他的足智通达，他的趋善避恶，他的和而不媚，他的胆识才辩，是对华夏民族文化的卓越贡献。他留给我们的决不是一束清淡的回忆和饭后茶余的闲谈，那个埋葬着淳于髡的大冢，是人们心中的一座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