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太阳我们唱歌
——献给煜山、成梅
冯 川
1
二零一零年一月四日，元旦的祥云还在缭绕，
忽然之间天空布满阴云，纷纷扬扬一天大雪。
北风如刀，滴水成冰，零下十七摄氏度，
北京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酷寒的日子。
机关，公司，提前下班，
小学，中学，宣布放假。
千山万壑人踪灭，
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指挥我被文化大革命打伤的脊柱和劳损的韧带，
拄着镀锌的拐杖，一步一滑，在冰雪路踟躇前进。
煜山在我左侧搀扶着我，右腋下夹着我写的挂轴：
琉璃厂汲古阁装裱以黄绫作为衬底的《梅山风景》。
我的黑色的书包像当年读书时那样，斜背在身后，
煜山的灰色的背包则如当今的学生置于脊背之上。
风雪之中，煜山面色红润，
朝气蓬勃，步履坚定潇洒。
我向他微微一笑，鼻孔里涌出一缕哈气，
他还我一个微笑，哈气淹没在风雪之中。
我们跋涉在蒋介石先生命名的佟麟阁路，
向着我们此行目的地——洛阳——进发！
英勇地战死在北京南苑的佟麟阁
将军的伟大的英灵，请保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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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风停雪住，万里晴空。
北京西站，雪光清泠。
K269次北京——洛阳卧铺9号车厢，
我在下铺21号，煜山在上铺22号。
另外的两位旅客，比我们先到一步。
一位是干练的女老板，不停地打手机，
一位是洛阳政府的公务员，彬彬有礼。
煜山把背包举过头顶放在他的铺位上，
同时向两位陌生的旅伴亲切点头致意。
公务员愿与煜山调换铺位以照顾长者，
煜山谢过了好意，然后迅即攀到上铺，
拿出书来，是本《谁扼杀了中国经济》。
煜山姑且在经济学的海洋中遨游，
我在咀嚼成梅电话中轻柔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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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文老师到洛阳烤制画盘，
我能助他一臂之力是我三生有幸。
他是我见过的最谦和的画家，
他夜以继日的工作就像拼命，
他的画尽管我不能全都看懂，
但我仍然会感到他才华出众，
他的画作融汇中西画法之长，
揉合写实派和抽象派之作风。
他德艺双馨，令我十分钦佩，
我不避浅陋，趁机虚心求教。
他在洛阳呆了二十天，
我当了他二十天学生。
我对他，是学生对老师般敬仰，
他对我，是老师对学生般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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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一种盟动于心底的情感的涟漪都没有？
是不是曾经有过终被遮蔽于强大的理性？
但我没有提问，只是静静地
倾听她讲述她和煜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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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89年北京春光明媚的日子，
文老师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画展。
我发信致贺，信中全是景仰之情。
不想被易夫人所截留并借题发挥，
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语言粗俗，活像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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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知道，为此我曾到煜山家里去调解，
那时他住在先晓胡同，房间像一段长廊。
我说：这种信应该称作青年人的崇拜信，
不是爱情信，不是轻薄，多半是好感，
绝非勾引，不是第三者，未必是爱情。
那个有点名气的作家艺术家手里没有这种东西？
夫人毫不让步说，你们蓝屋同窗个个伶牙俐齿，
我捍卫我的家庭，不容许别人破坏。
我说，没有人会破坏你的家庭，
不要为渊驱鱼，不要为丛驱雀。
不要杞人忧天！不要捕风捉影！
她说，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管，不用你管。
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跑到我们家里来教训我？
煜山火起来，冯川是我请来的，你太放肆了！
易夫人脸扭曲，抄起一尺高铸铜烟缸砸向煜山，
煜山下意识躲过，但他身后的门被砸出一个洞。
我摇头：一个现代人居然也能变成水浒母大虫！
我大叫：如果煜山提出离婚那可是你咎由自取！
易夫人冷笑：我对你们的煜山已经毫无感情。
我不辞而别，身后，我们的画家已泪水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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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没有谁敢去弥合因暴戾恣睢而撕裂了的感情，
煜山不再牵着夫人的手在画展迎候四方宾朋；
夫人拒绝反思继续以泄愤代替和解，
将布满险情的家庭一步步引向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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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电话给我们领导，
也直接打电话欺负我。
不可能有更粗野的谩骂了，
不会有更加无耻的污蔑了。
她说她是国务院很有资历的干部，
省长想见她也要看她有没有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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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里人们的眼神中有了疑惑，
我于心无愧，但仍然不免恐惧。
女人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生命更宝贵，
我担心我的人格可能已被谣言所玷污。
我无法证明我的清白，
也无处诉说我的冤屈。
悲愤郁结于心，我终于大病一场，
母亲百般呵护，我幸而重获健康。
天外飞来横祸，
全是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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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象文老师家中动乱的力度和烈度，
但我在这遥远的洛阳无法表示我的同情。
我希望他咬紧牙关度过人生难关，
在艺术道路上实现他预期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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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师对我没有提过希望，
我对文老师没有我的允诺。
我既无爱情的奢求，也没有生活的期待，
我只有枯萎的爱情和悄悄流失了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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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大亮，洛阳无雪无风，但空气凛洌清冷。
比之北京，温暖 5℃，我走下车，一抬头成梅已在眼前，
白色旅游鞋，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面色红润，体态端庄，
我趋前伸出手问候，你好。成梅礼貌回道，冯老师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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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2009年五月二十七日的中午，
我们的画家从外地写生归来，
在通州峨嵋花园自家的门前，
被妻子纠集娘家兄弟所围攻。
易夫人站在台阶上，掐着腰，扬着脸开骂：
他就是文煜山，不正经，不要脸，陈世美！
别让他跑了，堵着他，打丫挺的，上手呀！
一场小户型的，小开本的文革拉开了序幕。
像文革时候的红卫兵听人忽悠，横扫一切，
用打、砸、抢显示无产阶级革命的彻底性。
谩骂，羞辱，造谣，污蔑，用尽人间最丑恶的词汇，
手握碎石，断砖，追打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怜的画家。
煜山的并不宽阔的前额，至今没有断裂而依然完整，
这要感谢通州武夷地区的警察 当机立断，迅速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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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人应有的家庭，
这是凶残的虎狼之窝。
煜山居然还能正常的上班，
以总编名义签发各种文件；
接待中外宾客不期然造访，
与青年画家洽谈出版事宜；
还能背着他的绿色的画夹在戈壁沙漠奔波，
在内蒙阿拉善苦心孤诣搜寻珍贵的风砺石，
返京赠送卧病不起无力回天的我们的恩师——
北京四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王玉襄先生。
它青灰色，有棱角，三岁孩子拳头般大小，
由烈风、暴雨、雷电、酷暑，严寒锤炼而成，
就像王老师和他教的学生——我们蓝屋同窗。
家里无法安生，那就到荒郊野外去享受清静，
远不像灯红酒绿中致辞授奖那般严肃而光荣。
在各种医疗管道组成的天罗地网中，
王老师在讲他一生中最后的两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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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曾经教过这个班——蓝屋同窗而骄傲；
因为有你们的成就，我的腰可以伸得笔直。
你们还要工作得更好，把人格塑造得更具榜样性。
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回应多灾多难民族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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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事业有成而生活不幸，
为人不忍易被小人利用。
人们常说的灾难造就人材的话只怕有偏颇，
还是太平岁月和幸福家庭更适宜人材成长。
产生在那个疯狂的时代，
那种家庭本就弱不禁风。
门不当户不对，不幸在所难免。
实在过不下去，那就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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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阿拉善带来风砺石，
是为激发我的生命力吧？
你也学学它，把任何灾难都作为对人的磨砺，
而一切的磨砺，都会使生命更无畏！更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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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山深深一躬退出病房——老师那时住北大医院，
同时用手背擦去不知何时开始拥挤在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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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老师遗体告别仪式上，
文煜山文主任站在最前边。
蓝屋同窗，一律身着深色西服，黑色领带，胸前佩戴白花，
庄严肃穆，三鞠躬，亲手安妥自己爱戴的老师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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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尾随煜山缓缓走出灵堂。
老师独自留在大兴天堂陵园。
在走过了小路而踏上大道之际，我们突然站住；
一齐瞩望那即将埋葬玉襄先生遗体的天堂之墓——
墓地有个美丽雅致的名字，
老师可以吟咏：“玉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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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中州商务酒店一个可以推窗北望车水马龙的房间，
我与成梅谈话，她闪动着她纯洁无瑕的美丽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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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她讲煜山在孤儿院里
从垃圾箱中翻捡可食之物；
给她讲煜山在蓝屋同窗陋室里，
彻夜临摹那些世界闻名的雕像：
英雄的大卫，投掷标枪者，
汲水的女人，断臂维纳斯；
给她讲一九六零年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只招收6名学生，
煜山名列前茅，而其他被录取者早在美院附中训练有素；
给她讲煜山大学毕业后进入海军，成为军官，英姿飒爽；
给她讲一九六六年文革风暴骤起，我的家庭朝不虑夕，
他担心我在劫难逃，着军装，夜临蒲黄榆，冒险探望；
给她讲煜山被海军清退，转业，到北京通县水泵厂，
做文秘，作宣传，乃至于帮闲，不期而遇“易夫人”，
煜山能写能画年轻英俊，“未来易夫人”终成易夫人；
给她讲文革后煜山辗转回到美术高地出版社终得逞其才情，
成总编、著名画家，装帧艺术获莱比锡铜奖、银奖、金奖；
给她讲“易夫人”一家最初如何以煜山为自豪，
嗣后不久则与煜山因文化、性格差异矛盾迭起，
夫人认为从人到物全部由她掌控乃是天经地义，
煜山则为自己如何孝敬母亲如何使用稿费
如何交际，都需要请示妻子而不胜其烦恼；
给她讲夜晚三点煜山给我打来电话，
哭诉不幸，“冯川，我委屈呀！……”
给她讲“易夫人”把“洛阳妹”的两封信交给庭长
而被庭长驳回，说这不构成“第三者插足”的根据；
庭长甚至说，就算是“第三者”插足，
也不是准许离婚和不准许离婚的理由。
给她讲“易夫人”在开庭前，把夫妻财产席卷一空；
给她讲蓝屋同窗安密说：“东西都给她，就要自由！”
子宜说“只要给一间房，有张桌子，能够画画就成！”
给她讲我夜不能寐，忽发奇想，
洛阳保媒自认为合乎道义良心，
于是才会有深夜之磋商，风雪佟麟阁，洛阳千里行；
我问她，还能有比这更重情义，更重责任的设想吗？
是为煜山也为成梅，为煜山和成梅不可分割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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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成梅一言不发，
但不知何时，她开始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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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讲，师生情可以演化为师生恋，
这有伟大鲁迅与“广平兄”作榜样；
成梅终于开口说话，谢谢您的好心！
还要麻烦您，再去和我母亲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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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不负有心人，
已经大功告成了！
我的身份由提亲人变成迎亲者！
煜山！设晚宴，答谢成梅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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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成夫人，上海人，曾在青海体工队打球，
当年在绿色球台上，飒爽英姿令人倾倒。
她体魄健旺，谈吐优雅，通情达理，温和慈祥。
她幽幽一笑，爽然拍板：成梅愿意，我就同意。
成梅的大弟成峰，性情豪爽，快人快语：“好事，喜事！
姐姐幸福我们高兴！姐姐的抚育之恩，我们终生不忘！”
小弟成捷性格内向，掩口胡鲁而笑：“嗯，好啊，好啊！”
皆大欢喜！鼓乐吹笙！
煜山感动，我则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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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惊鸿影
二十年后大礼行
鸡鸣狗盗风过耳
煜山红梅天作成
道义激励生与命
忠诚召唤爱和情
风雪苍茫余一线
长天一啸别旧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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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为煜山成梅作伐，
为一对苦命人证婚。
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而是说，苦难锤炼爱情。
不是说人心脆弱不能经受波折，
而是说纯洁忠诚尽责终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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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母亲伏尔加河，
河水滔滔深又阔；
沿着茂密的白桦林，
踏开世界不平路；
齐心合力把纤绳拉，
对着太阳我们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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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煜山和我们在中学时代爱唱的歌，
我们曾在北京长安街上合唱过这支歌。
这也是煜山成梅坎坷之路的真实写照，
在未来，他们还将不断的吟唱这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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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钟声响起来
人道的旗帜升起来
亲人的笑脸杨起来
大红的喜字挂起来
热烈的酒杯举起来
对着太阳我们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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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活终于走上幸福和谐而干杯！
为红梅终于绽放高山极顶而干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