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东边和西边
——关于家史记忆之碎片兼赠幼弟季良
冯立三
（1）
山东昌乐是故乡，孤儿寡母王家庄1。
男人当了反革命，举家连坐不冤枉2。
扫地出门不客气，凄风苦雨茅草房3。
不喊天也不喊地，咬紧牙关熬时光。
（2）
不嫌破就搬进来，还是土改分的房。
钱不钱的不打紧，图的是家好街坊。
蜘蛛耗子请出去，炕洞飞出黄鼠狼。
母亲给了两块五，再买木头支山墙。
（3）
满打满算六平米，有门无窗小耳房。
土炕占去半间屋，土坯碎了旋补上。
通腿省地省被褥，六口并排无空档4。
门前搭个柴禾灶，雨天无火吃干粮。
（4）
一仆二主步匆匆，披星戴月路茫茫5。
腿上生疮正溃烂，左缠右裹仍上岗。
晚上归来血浸衣，热水加盐烫一烫。
梦里时作呻吟声，女人四十充栋梁。
（5）
无钱买衣自己做，没有机器用手绗。
嚼裹不够野菜补，亏得糠菜半年粮。
房前屋后种玉米，葵花虽瘦也向阳。
幸赖母亲勤操持，平安度过大饥荒6。
（6）
老吾老来幼吾幼，保姆要有爱心肠7。
病了喂药须小心，饿了喂饭莫过量。
白日绕膝常嘻戏，夜里贴胸紧相傍。
大人来接不愿走，一声奶奶泪汪汪。
（7）
胸前飘着红领巾，腿上补丁纫几行8。
公社交涉补助款，早知世态多炎凉。
曾佩三好学生章，辍学养家不寻常。
五道口外存残垣，郝家湾里有灯光9。
（8）
初发工资二十三，挤挤买件秋衣裳10。
我上大学两件衣，脏了洗洗晾一晾。
一床缛子一条被，白菜窝头大食堂。
我穿新衣生温暖，妹妹仍着旧衣装。
（9）
夏天割草应趁早，东方升起红太阳11。
河边割草须提防，河沟处处有蚂蝗。
一斤青草二分钱，带着露水压分量。
一把镰刀一根绳，赤日炎炎光脊梁。
（10）
冬天车站拣煤核，少年争战煤渣汤。
车站孩子会结伙，跑马占地也称王。
单练群殴都在行，铁钩权作钩连枪。
满面尘灰烟火色，满身窟窿满身伤。
（11）
一路风沙家万里，雪山巍巍地荒凉12。
天津战士勇斗狠，北京青年喜争强。
打井走遍天山路，千里戈壁追黄羊。
有钱一饮三百杯，无钱蹭饭半块馕。
（12）
小妹十岁得肝炎，面色灰暗眼珠黄。
背在背上无分量，痛在心中有哀伤。
有权有势有健康，无权无势无健康13。
夏雨秋风能治病，穷人命硬自己扛。
（13）
锣鼓喜报催插队，鄙人学校坐班房。
“五一”烟丝装一斗，碘酒可疗皮肉伤。
人在檐下要低头，善自宽解等“解放”14。
秋后算帐是正道，风物常宜放眼量。
（14）
庸人自扰反右派，头脑发昏大跃进。
人民十年伤浩劫，山河一片红海洋。
勾心斗角相倾轧，牵连会计须调岗。
一纸内参出北京，土地也怕党中央15。
（15）
当年辅佐牟其中，今日不添雪上霜。
椿树园中树成荫，霞光璀烂映西窗。
儿子求学去澳洲，母亲谆谆寄远望。
机场路上夜奔驰，高接远迎做红娘16。
（16）
黄口小儿曾落水，门前小溪翻巨浪。
脖子扎伤血色殷，一抷黄土做药方。
东屋新贵欺孤弱，半块断砖试胆量17。
西邻旧家最和善，冯舅跛足最凄凉。
（17）
纹分顺逆锯且刨，榫铆务必合度量18。
但求一色水渠柳，踏遍北京木料场。
构件长短三百根，清漆三道放清光。
写字台宽立柜高，篷筚生辉散喜糖。
（18）
风暴雷霆杀禾稼，国乱民穷人遭殃。
谭蒂产后需营养，季良骑车去良乡。
凌晨出门戴月归，鸡蛋装满柳条筐。
终于到家心激动，车翻蛋碎全泡汤。
（19）
最喜冬日风夹雪，季良率队赴冰场。
意气风发风吹耳，威风凛凛立冰上。
这边叫来那边喊，东边哭了西边嚷。
大大小小七八个，陶然亭里唤季良。
（20）
半导体教英国话，边哄孩子边听讲。
一身油污求指导，英国专家表欣赏19。
中国劳工登岸日，自由女神刚成像。
暑假义务做导游，试试口语怎么样。
（21）
泰山极顶讲封禅，黄河之滨论国殇。
夫子庙里品小吃，布达拉宫看金光。
老外夸奖说OK，不称先生称季良。
一个月后寄担保，季良飞越太平洋。
（22）
冰雪跋涉月如铁，饥寒交迫志如钢。
白日读书夜做工，鸿雁东飞为高堂。
先接妻子后接娘，密西西比如长江。
西北航空展雄才，东南电脑架构忙20。
（23）
惟此为大慰恩慈，紫竹院里买大房。
母子相偎西井路，载歌载舞庆重阳。
红烧土豆当年味，趵突泉酒色清凉。
兄弟举杯碰一个，一声辛苦欲断肠21。
（24）
地球东边和西边，人心岂能两个样。
是是非非智者心，恩恩仇仇勇者狂。
权势威压烈士心，金钱污染玉女妆。
兄弟情谊可刎颈，棠棣之花幽而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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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王文珍，昌乐王家庄人。听姥姥说外公年轻时为保卫村庄被土匪杀害。外婆于上世纪50年代去世。我的出生地是昌乐戴家庄。
2 父亲冯志刚，于1956年因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三年徒刑。听母亲说，他可能有隐瞒历史之罪，但也有开办华一粮栈支援四野，与另外七人一道创建中央财经学院前身中央税务学校之功。他自尊心太强，宁愿刑满释放留在潍坊就业也不重回中央财经学院。他死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他的历史功过已经没有必要重新估算了。
3 父亲被捕前系中央财经学院干部。我家住该院宿舍，父亲被捕后，即不准我们再住财经学院。我们被迫处理一切家具，立即搬到海淀区五道口一间房，不久又搬到四道口租住农民房子，当时只靠变卖家当为生，境遇极其悲惨。
4 两个人一人一头合盖一被曰“通腿”。 一母五子，六口。
5 母亲同时在钢铁学院两个教授之家当保姆。
6 “大饥荒”指1959-1962“三年自然困难”时期。在此期间，祖母在昌乐饿死。或如表哥赵玉智所说：“要是没病也许能活下来。她有病，又吃不饿就不中了。”困难时期，我家只死一人，算幸运了。
7 1960年，大妹妹冯金荣从北京女三中初中毕业后，做了小学教师。金荣系三好学生，不能继续上学，老师甚为可惜。金荣工作后为家庭申请下来位于丰台区蒲黄榆的一间楼房，母亲在家里替人家看孩子，一个月有20来块钱的收入。
8 金荣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即每月跑东升人民公社申请困难补助，公社有时给五块，有时给八块。
9 金荣供职学校是北京市西城区郝家湾小学。
10 金荣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是23元，挤出3.5元为我买了一件棉线秋衣。这件秋衣我穿了七八年，直到我工作还在穿。
11 大弟弟冯立成割草卖钱养家。
12 立成去新疆建设兵团谋生。他幼时聪慧，长成果敢，讲义气，能吃苦，敢拼命，恩仇必报，可惜误了读书。其命运有传奇性，我对他曾经宠爱有佳，中年后有些疏远，不无遗憾。
13 二妹妹冯金娥患肝炎，因交不起住院押金，被北京市第二传染病医院拒之门外。
14 金娥1967年初中毕业后去山西潞城插队，行前到学校与我辞行。解除被文化大革命的代表所给予的非法制专政待遇，曰“解放”。
15 金娥将自己的遭遇反映给光明日报，光明日报出面干预，潞城“地方”方才鸣锣收兵。
16 金娥做过名重一时的牟其中的财务总管。牟其中犯事后，金娥据实汇报情况，即不袒护也不妄说。我与谭蒂离婚后，金娥曾将她的远在外地的好朋友介绍给我。此事无果，情义可感。
17 二弟冯季良，三岁时不慎失足落水几乎淹死，幸有过路行人伸手搭救。东屋“工人阶级”骂季良“狗崽子”，季良一块半头砖拍过去。“工人阶级”告到椿树派出所，派出所说：“工人阶级”不懂政策，但药费须由我家出。
18 我1975年乘“右倾翻案风”机会结婚。季良为我打制家具，时正犯痔疮，但他忍痛不说，且为不误婚期，日夜施工，辛苦异常，坚毅无比。屁股上常常一片血迹，母亲劝他歇歇：“去看看病。”他说：“用不着，我哥结婚是咱家大事，他都35岁了，都是为了养家。”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我潸然泪下。
19季良在旅游团美国朋友帮助下，得赴美国深造，此属大恩大德。另外，外文印刷厂的两个英文专家有一两年时间教季良英语一事也不能忘记。季良在美国明尼苏达居住、工作。住家紧靠密西西比河。
20 季良现在美国西北航空公司任首席电脑顾问，以后可能会从事更高技术层次的电脑架构工作。
21 季良为方便退休后回国照顾母亲，特在紫竹院购得一套豪华型的楼房。2010年重阳季良去石景山西井首钢敬老院探望老母，并与全家在椿树园金娥家团聚，计十几口，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亲情之重，唯棠棣之花庶几可比。我于另日曾做当年季良爱吃的红烧猪肉土豆招待季良，玉萍伉俪，季良大为感慨，说：“哥，你辛苦了。你不容易。”我深受感动。
22 棠棣，古书上说的一种植物，双株靠拢从不单株独立，人们用以比喻兄弟情谊生死相依。
2010年10月30日
北京受水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