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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14 22:09
鄌郚总编

钱福君丨苣荬菜花香

  苣荬菜花香
  钱福君
  清晨的朝霞婀娜出巡,其绚丽灿烂像个满身珠光宝气的新娘子,红唇明眸皓齿,招人喜欢;晨起的风甜丝丝的,清新中带有微凉,爽得让鸟儿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似乎是给树叶上晶莹透亮的露珠儿和蝈蝈儿螳螂讲故事。生产队用半口锅当钟喊人们上工。刚毕业的我踏着钟声来小队报到。
  下地前的空闲,是社员们的开心一刻。四间一明的筒子房,男女老少坐站或蹲,悠闲地抽着烟,聊着陈谷子烂芝麻,扯着七荤八素。笑声是馅儿饼,馅儿里掺和的都是酸甜苦辣,人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儿。大老粗就粗在野上,荤嗑儿寒碜得对不上牙,能让小媳妇抬不起头,红晕从头发稍染到脖梗儿,捂着脸笑,笑起来又恣肆得能把天整个窟窿眼儿,文明人叫穿云破雾?姑娘媳妇们扎着堆儿,叽叽喳喳像大杨树上的麻雀,说到私秘处就叽叽嘎嘎打?L儿放泼,前仰后合的笑,脸上的羞涩像老秋的树柿子,熟得透透的,稍微一碰,流出的都是放肆和泼辣。
  她们的衣服满是烟熏火燎和鸡毛蒜皮的味道,甚至还打着青黄不接的补丁。但她们却不灰头土脸。这些半边天们,人人阳光灿烂。这些粗犷的喧闹足以让人感到日子的平和与快乐。所以,那些用灶火煮不熟的艰辛苦涩,都随着这快乐的炊烟云消雾散。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知道这儿不是一个光产粮食的地方,这儿的犄角落里都有它独特的,沾满野性的、甚至是诗意的乡俗文化;初来乍到,你可能会厌恶,但潜下心来你就能体会出那些村夫粗语中的智慧、魅力,和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带来的惬意。
  队长赵二正坐在炕上吞云吐雾,绿豆眼儿瞅人眯成一条缝,说我:“卧槽,高中生呀,咱这破鸡窝用不上梁柁,你只能当椽子啦,想干点啥?”
  我知道这货尽正话反说,竟一时嘎巴嘴没话。他却眼露坏笑:“还指着你这棵高草出菜呢。” 我与他初次接触,不知他的钱搭子里卖的啥药,只能在心里骂他:“瞎种,噘嘴骡子不值个驴钱。”
  伺养员大白乎正兴高采烈的和二柱子他们侃得沫沫叽叽,这家伙是个天才表演家。说笑话如吃黄豆喝凉水,响屁咣咣的,他形容妖魔鬼怪时能让大姑娘小孩尿裤子。这时他说:“有个寡妇地主婆,在开锄时招了五个短工耪地,讲好了要起早贪黑,管吃住。正巧她新婚儿子陪媳妇回娘家喝喜酒,-百多里,骑驴往返得五天。房子少,地主婆就让短工们住在新房里。晚上,借着月光看着大红喜字,汉子们触景生情。从潘金莲西门庆再想到貂蝉吕布,就个个下身鼓涨热量迸发,------这五个鸟人心生歪道儿,想戏弄调理女东家------
  早上,地主婆收拾屋,看见了那半碗东西。她是过来人,精明乖巧赛过狐狸精,就苦笑着连碗都扔进了猪圈。中午熬菜时,她特意多捥了勺子荤油,短工们吃得驴脸淌汗,都议论:“这伙食真硬,咣咣的,香!”躲在一边观阵的她,不慌不忙的走过来说:“这青黄不接的苦春头子,要啥没啥,拾掇屋子时看见儿子柜上有半碗荤油,就放上了,香吧?都多吃点啊,下晌还干活哪。”短工们听后先是一楞,继而都跑到院子里,哇哇一通狂吐。”男社员们都拍屁股叫好,说老马,再白乎几句?二柱子不是溜子,小偷拔烟袋,顺手赚老马的便宜。说:”都炖菜了,咋还剩下你?”大伙哈哈大笑。妇女们骂老马是孬种野种,是她娘从高粮地划拉来的。大白杨骂人更狠:”那天他爹把圈门关得紧,他没跑出来。”
  这时赵二喊道:“时间不早了,下地了,别扯啦。”又对我说:“哎,知青们不是说一颗红心献给党,两手膙子撸锄杠吗。咱得先翻过这个坡再爬那道梁,正好公社要民工修大桥,你去吧。”
  2
  第二天,我们二十多人坐着大马车去了桥工地。望着和天空一样辽阔雄浑的大草原,你会觉得它的风都带着科尔沁的清新豪爽,空气中夹杂着野草和野花们迷人的魅力,不但心情舒畅惬意,还会引出你灵魂深处许多的遐想。
  草原似碧绿碧绿的大海,浪涛起伏;羊群牛马是浩荡的渔船,是片片飘荡的白帆,风儿吹过时,船儿起伏,白帆悠悠。再仰看那一碧如洗的蓝天,那时而急奔时而漫步畅游的白云,谲诡变幻着形态各异的动物:或奔马或调皮的猫狗飞禽;听着车老板子把鞭花儿甩得“叭叭”脆响,催着马蹄儿敲地得得,我一边咀嚼着津津有味儿又风干了的往事,一边想象着大桥的壮观,心里真有-种:大江东去,看英雄人物,意气风发,赤壁周郎的感慨。
  鲁北河的故事
  茫茫荒野,浩瀚无际。带有野性的张扬而急急奔走,忙着去老辽河赴宴的鲁北河,边跑边发出哗啦啦的笑声。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沼泽,那里芦苇浩荡无际,随风起伏,波澜壮阔,鱼虾结伴旅游在其中,还边走边玩儿,野鸭子拍翅欢歌。白云下鹭鹤共彩霞齐飞。夜晚,狐狼那蓝幽幽的目光与萤火虫共舞。
  我们修的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国防工程,名为O74O2工程。是辽宁丹东至内蒙古锡林浩特的战备公路,有着针对苏修和外蒙的防御性质。这座待建的大桥,就是这条战备路上的咽喉。
  工地北距科尔沁重镇鲁北三十公里。
  扎鲁特,物宝天华,鲁北,战略要冲。往南,举步就是孝庄皇太后的娘家,远眺东南是沈阳努尔哈赤的故宫和张作霖的大帅府;再望西南,可见秦皇岛外打渔船;向北两步就到明朝都尉府乌里雅斯泰,举目可眺外蒙野驼伴大漠孤烟;跷起脚就能看见温都尔汗,那曾是一架三叉戟飞机嘴啃泥的地方,是当年名噪世界的副统帅兼接班人的魂归地,即是抹黑了他曾经用战火冶炼出赫赫功勋与威名的耻辱柱,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坐标点。回首千年,<辽史.本纪二十七卷>曾记载:“豫州。横帐陈王牧地,南至上京三百里,户五百。”这就是在鲁北镇北四十公处的豫州古城遗址,也是当年大辽屯兵养军马之处;近代,张大帅当了东北王,经略蒙疆在此驻兵-营。凡此种种,都说明这片水泊荒野之地的重要性。可以说,这片草原上的一丘荒冢,一棵老榆树,一道沟堑,都能讲出一火车的故事。
  所谓的工地,只有几排临时搭建的地窝棚,它们像被父母遗弃了的几个孩子,孤孤零零地徘徊在莽莽苍苍的荒野上。让我的心顿时比吞了冰块儿还凉,一路上的畅想倾刻间都化为白云,飞向了遥远的蓝天。这个瞎种!我在骂心里狠狠地骂赵二。
  工地指挥部下有两个连。一连长是公社干部老王。二连是道老杜连,有许多天津知青。是他们让我了解了外面更大的世界,知道外面还有更多的精彩。让我知道了九河下稍的天津卫,海河、金刚桥、什么劝业场,三条石、外国租界,狗不理包子和老天津卫许许多多的趣闻轶事。如:说民国初年,天津卫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蹿出个傻巴,有一条神出鬼没、出神入化的神鞭,这是条五尺多长油光锃亮的大辫子,舞起来神鬼莫测,指哪打哪,不差分毫。曾把个叫陈保国的小混混扫成玻璃花眼,且还有千斤的力道,胳膊粗的树,啪!立马斩折,刀削一般。这个土里土气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傻小子,用此绝世功夫,惩治了多少的地痞恶霸。说还有一种是混混们专门吓人的功夫,能让人毛发倒立,能让你的心从屁眼儿里溜之乎也。说:清朝末年津门混混闹事儿。他们在帮主的一声号令下,齐聚衙门前,跪了黑压压一片,他们不说一句话。但却有阵阵的“吱吱”声,由远及近,由弱变强,吱吱吱,吱吱吱,其动静让人头皮发麻,手脚发凉打冷战,把大堂上的大老爷当场吓尿了裤子,衙役们个个腿打哆嗦脸白如纸。人们说这功夫叫耗子磨牙。是津门绝技。
  在离桥工地不远的河里有十几斤重的大鲤鱼、四尺多长的大黏鱼、河边儿的泥坎里有一窝窝的嘎鱼。天鹅、野鸭等水鸟在芦苇丛中嘻戏,青蛙没日没夜的高声歌唱,草虫高低音和鸣,野花争奇斗艳。大自然美丽多姿丰富多彩,但我们的生活条件却如生了一身疥癣的人,有着说不出又抓挠不得的尴尬与无奈------
  住下的第二天,湿疹子便毫不客气地光临慰问了每个人。用李斗的话说是:”介鸡(滋)味好,好,好他妈的狠,让人恨不得用石头搓,抓挠的鲜血直流。”还有,这儿的蚊子个儿大,捉它百八十个的就能炸盘下酒菜,这些吸血鬼飞来飞去像战斗机,叮上了立马就是芸豆大的红疙瘩。白天,有瞎眼儿蠓时时偷袭,它们和蚊子都是-个太爷的孙子,都来自一个系统,有着近亲血缘。大乱乱舔着贱舌子说:“这疙瘩蚊鸡真细药(是尿)比蝎记还霸道。”
  没过几天,人们又因水土不服开始拉肚子。有人取笑称之为窜鞭杆子稀,实际是严重脱水。大乱乱爷爷是先生(大夫),受先人指路,他也沾了些许仙气儿,略微有点儿半仙之体,就鼓捣点草药汤让大伙喝。还一本正经地装牛逼:“俏,以们有蹦(病)得吃奥(药),不吃我的奥你们就得屎(死)。”
  草原七月,飞金流火。我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小青年儿风华正茂,满怀惴的都是理想和抱负,所以,尽管有着千难万苦也都咬牙嚼碎咽下去,也都照样像倔强的驴子撅着尾巴拉套不松劲。
  我们赤膊上阵,肩挑车推汗流浃背。工地上的大喇叭反复播送的全是鼓舞干劲的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和让人热血沸腾的革命歌曲:“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还有<打靶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政治动员加上雄壮的歌声,喧染烘托出了让人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的热烈氛围。让我们这群年轻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不知疲倦的,把劳动竞赛当大馇子饭,不但天天吃,而且还不顾腰酸背痛肩膀肿顿顿吃,太累的时候就唱歌,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抬不动腿迈不开步时,就把毛主席语录当止痛片吃,集体背上几句,吼上几嗓子:“下定决心,……”人连牺牲都不怕还怕累?所以就又精神抖擞了。
  太阳,好像谁挖了他家祖坟,处处故意和劳动者作对,发着狠咬牙切齿的往下泼火。把我们烤得浑身起泡秃撸皮,如同蛇蜕一样,一层又-层的蜕。毒日头的曛烤,让我们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刚果人。
  王富这家伙,每天风不吹日不晒,舒舒服服养尊处优般的做点饭,居然还冷嘲热讽,说我们:“个个潮气蓬勃,都是小猫倒上树,虎B朝天。”
  在阴雨天的地窝棚里,连空气一拧都能滋滋出水,潮湿充满了恶毒。把所有的裤褂都穿上还冷得直哆嗦。老王住在连部,有厨房的大灶烧火炕,屋内不泛潮气,干松舒适。他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阴雨天也不让大伙休息一下,放松放松。却阴沉着脸,像是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拿着几张<人民日报>,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踱进我们的大窝棚。他见缝插针地说要斗私批修,读报学报;要积极配合上边的政治形势,要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敦敦教导我们:“斗私要触及灵魂,要狠斗私字-闪念,把它掐死在娘胎中!无私才无畏,斗私要学武松,要狠,三拳两脚要它命!还要学杨子荣打虎上山,浑身是胆雄赳赳,甘洒热血写春秋。斗私就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这家伙是老师出身,有三寸不烂之舌。当时我想:革命在灵魂里怎么爆发?是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他说:“批修好办,提高警惕全民皆兵,备战备荒就行,因为帝、修、反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是秋后的蚂蚱没啥尿了。关键是反修防俢。要防危杜渐,就要斗私!这是-个对立的统-体,所以斗私要学雷鋒甘当罗丝丁,拧到哪儿都不松。对私字还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家伙的嘴像条鱼,把河水游得怡然自得,白浪滔滔。
  散会后,我们就披着潮湿的被子继续侃。
  艰苦的环境里,人们只有把舌头当斧子,把艰辛当木头去砍(侃),使劲儿砍,直到把木头砍得混头巴脑,没个孩子模样还不罢手。所谓的侃,无非就是把笑话当椒盐佐料,用苦日子蘸着吃,就这,也能吃得有滋有味儿,也能吃出好心情。
  老实巴脚的张文讲了个“扯”的故事。“说有个挑货郎,起早贪黑从不住店,找个人家说几句好话就对付一宿。有一天,老爷落山了,天墨黑墨黒的才找到人家,这家人是两双筷子四根光棍儿。屋内屋外的区别就是外面风大屋里风小。他问那家老头:大爷,天都冷了咋不糊窗户?老头说,我家四个光棍子,-到夜里就闹心,睡不着就瞎扯。都扯啥?唉,啥都扯:王母娘娘抱棒槌,捡大的玩儿。牛郎织女,猪八戒背媳妇------扯高兴了就扯窗户纸卷烟抽------”
  年青人不懂性事,都说这是啥破故事?没劲儿!结过婚的则嘿嘿坏笑。人们侃的高兴,思绪像狂奔的野马收不蹄儿。我一下子吐噜出:“斗私批修风雷激,战天斗地靠学习;四海翻腾云水怒,苞米面儿肚子的确良裤。(那时玉米是主粮,的确良是当时最时髦的衣裳。可比今天宝马)”刘祥说:“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冷不防指导员老肖从门外蹿进屋,乍撒着手,那架式就像他家房子着了火:“你们这些小犊子,耗子日咕猫,活地不耐烦啦?”他做出水蛇腰状。“这要是上纲上线抓你个现行,去白干队是轻灾祸。任说玄的,不整闲的。紧睁眼慢说话。谁说张三昨天吹死一头大母牛李四咬疯了狗,顶多说你吹牛逼,吹倒泰山也不犯法,可谁要是吃错药瞎说实话,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就倒霉!”看我们一脸茫然,他又说:“咋和你们这些虎玩艺儿呆在一个壕沟里,真他娘地。”老肖忠厚,口头禅是:都是一个壕沟的战友。
  连侃大天都要小心翼翼,我不由心叹:唉!人哪,真像罐头瓶里的鱼,无奈地游着还不断的碰壁。鱼儿会不会想念河水和咆哮的大海?我问着自己,心思却飞出了千里之外。
  河畔盛宴
  过后我问指导员水蛇腰啥意思,四顾无人后他仍小声说:“老王外号老左,是个扛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他能把针鼻儿整成斗大的窟窿,还好上纲上线儿整阶级斗争。”
  食堂有俩饮事员,王富和小姚。
  王富十九岁时家人给他订了亲,姑娘身体匀称健壮,鸭蛋儿脸红扑扑的,衬着一双大眼睛。他娘美得合不上嘴,连走路都嗖嗖带风格外欢势。
  她和亲家婆商量,接姑娘来住几天。第二天。王富娘让姑娘在家拆棉袄,她去供销店买盐。这工夫王富回来了。他坐在姑娘对面儿,眼珠像蚊子叮在鸭蛋脸儿上,叮得人家脸红心跳面如桃花。他心里就生出了想法,想把生米煮熟了。就去拉人家手。姑娘左闪右躲,他索性摁倒姑娘,楞要霸王硬开弓。姑娘也不是善茬,狠狠给他脸上留下三道血印子,又??两个大耳光后哭着跑了。
  气得他爹抖着胡子像打驴似的削折了三根棍子,骂他是活牲口,是高粮地划拉的。从此就坏了名声,成了臭狗屎。他爹想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还是委屈着哭着喊着,费了猪弄趴下大象,蛆拱倒酱缸的力气,守着鸡屁股抠出五十多个蛋,外加四斤白面一只鸡去贿赂媒婆。这才给他连蒙带哄加忽悠,用一头叫驴外加两节花柜,给他淘澄来个媳妇。
  小姚是人精,见谁都称兄道弟。王富是老左的亲戚,指导员是小姚的表叔。
  王富有九个心眼儿,做的饭半生不熟。菜是涮锅水味还能咸倒驴,众人的意见如河水哗哗地流:“妈的,昨天的炖茄子是泔水味儿,今天倒像劫了盐车,大楂子顿顿生米芯子嚼不烂囫囵咽。”吃得刘祥胃疼,像孕妇哇哇吐酸水,小脸儿白得像曹操。我问:这王富真有老猪腰子,油盐不进,谁说都不好使,为啥饭总是那么硬?刘祥说,棉裤套皮裤必定有缘故,这滚刀肉没好杂碎。
  工地上时间紧任务重。就一个字:累!
  没有现代化工具,一切都靠肩抬锹挖。桥墩如人的脊梁,浇铸最关键,必须抓时间抢速度一气呵成。不能有任何闪失。浇筑前先要挖出十几米深的大坑把“龙骨”竖起,支好模后再抽水抢铸。高出地面后要把龙骨外的模板一节节的用土围填起来筑成斜坡马道,然后车推人抬去浇铸混凝土。年轻人热血一腔易沸腾,政治课如冲锋号,那边儿嘀嘀嗒嗒-响,这边儿阶级觉悟立马提高三丈!把积极性拱得嗷嗷叫,如火浇油蹭蹭往上蹿,其热度能照亮夜空!
  有-天浇筑桥墩子。大伙一口气工作了六个小时,人人都累得像朽栅栏,风一吹就散了架,个个像蹦上沙滩的鱼,张着大嘴紧捯气儿。
  大馇子让人腮帮子抽筋儿,清水茄子一股子锅锈味儿。人人都是呲牙咧嘴强对付。刘祥我们几个血气方刚的牛犊子想打抱不平,给众人讨公道,因为大伙提的意见不如个屁臭,没人理。老左拿群众意见不当耳边风。我们思之再三,觉得不能再忍了。就说:走,再找去!
  真是厨房有人吃好饭。都是炖茄子,连部的内容却丰富了许多,油汪汪的茄子伴着鲜红的辣椒。老王黑着脸。这家伙除了大讲斗私批修外,就是绷着一张阶级斗争脸训人,把谁都当成地富反坏右。指导员被辣得咝咝哈哈鼻子?C汗。他先替人挡子弹:“又是伙食的事儿吧?”小姚忙笑嘻嘻地说;“今天太忙了,是欠点儿火候,以后多添点牛粪就好了。”王富的角瓜脸煞白,拱肩缩背,一副活不起死不了的样儿。刘祥说那是跑马闹的。王富被后骂我:“王浩这小犊子,狗咬耗子净管闲事儿,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让他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看他蹦达不。”
  王富的脸像蔫巴茄子,从褶子里跳出了恶语:“闲地净扯鸡巴蛋,猪多没好食知道不?狗尿苔上不了金銮殿。大馇子谁能整出来馒头?车破怨马瘦!”
  “公鸡当不了大元帅,小家雀儿充啥老黄莺?干不了别狗戴帽子装人。”情绪激动的刘祥逼视着他。他像个巫婆,撇着嘴一扭脸,嗤儿,一股口水落在我脚边儿。他瞅着房笆自言自语:“六十来号人都没事儿,哎呀,河边长草,多嘴是驴,小样!阎王爷喝糊涂了让你投错胎啦,这要是托生到高干家你得天天吃饺子。”刘祥火力更猛:“不是神你撤供,谁稀罕那干巴馃子?想当婊子你就别怕------,狗尿苔装啥灵芝草,阎王爷不糊涂能有你这个混蛋?为啥让人家大姑娘挠那样?还装啥犊子?”
  被揭短打脸,王富像咬破了苦胆,嘴咧的像瓢却说不出半句话,脸阴得要下雨,只能用筷子敲碗,用眼光狠狠扎人。空气里都是火药味儿,稍有碰撞就炸。
  刘旭嗔着脸,破大盆端地挺稳:“有话好好说,不许污蔑人格,吃完饭斗私批修!”我像头犟驴毫不畏惧:“好好说你听吗?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斗!早该斗了,你们把酒盅子都捏扁了,是不是搞特权?看谁怕斗?我们一群傻狍子出大力流大汗,没黑没白拚命干,怕你斗?整!往旗指挥部整,谁要不斗是孬种。”老王自知理短,顿时闭口无言。他黑脸冒汗,活像被掐着嗉子的小公鸡。指导员耗子胆儿,落个树叶怕砸脑袋。就忙不迭的往外推我们:“萧何月下追韩信,都是为了刘皇帝,这扯不,都是一个壕沟里的战友------”刘祥说:“早就该斗斗了,和尚不撞钟,算那个庙挑酸泔水的?少扯犊子,谁是你战友?别哨你二大爷了。”阿庆嫂骂刁德一,整得胡传魁五迷三道。
  连部的饭吃成了鸿门宴。赢的没赢,输的没输,弄了一身溲汗。
  伺机较量,垓下之战一触即发!
  骄阳似火讲故事,花草发蔫儿无心听。几天的加班夜战,使我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午睡梦中突然被人推醒,原来是刘祥。我不舍梦境,外面有几个哥儿们拎水桶拿绳子在招手,刘祥学电影的台词儿:悄悄的进去,打枪的不要。
  钻进红柳丛来到河边儿,我才恍然大悟,抓鱼。因为水大,指挥部三令五申:禁止摸鱼洗澡!
  河水激情四射,浪花张牙舞爪,汹涌澎湃!这阵式让我发晕发憷,但刘祥却从容镇定。他先用绳子绑块石头试试水的深度,结果是水深约两米。我说这很危险,不行咱收兵吧。他却从容不迫。先把绳子系在腰上,然后让我抓紧另一头------只见刘祥-会儿扎猛子沉入水中,一会儿凫出水面换气,我们怦怦直跳的心都系在了他那大泥鳅般的身上,眼睛里除了紧张还有期待,紧张是怕水急浪高有闪失,期待是他能捉到-条或几条十几斤的大鲤鱼。但看着他像浪里白条张俊一般矫捷时,我们的心也随着时间放慢了脚步。这时刘祥抓住岸一根垂下的柳枝说水急鱼跑得比箭还快,摸堑吧。说着就在靠岸处摸索。
  突然,刘祥脸上写出了兴奋。只见他双手在水下较劲儿,接着用力一抛,哗地一声,晴空下甩出一道阳光与水珠孕育出的绚丽彩虹,五颜六色而美丽。只见一条约一米长的大鲶鱼跃过彩虹、随着水花啪叽摔在草丛。那条被抛到另一个世界的鱼,虽然稀里糊涂就当了俘虏,却难免在惊慌之后产生愤怒,它活蹦乱跳武艺高强,噼里啪啦身手不凡。但猪八戒终归斗不过如来佛,它终于被制服,虽然还在甩尾鼓腮的挣扎。不一会儿,刘祥又摸了一条较小的。我看执着的太阳还热情不减,就喊大伙:“拾柴垒灶,赶紧炖鱼。”半桶河水一把盐。刘祥瞅着满满的一桶鱼说: “大自然的造化,天赐美味儿,天下一绝。”
  缕缕白烟在阳光下袅袅而行,随着滔滔河水奔向了老辽河。还没开锅,就有鲜美的味道荡漾飘逸,直往鼻子里钻。“馋涎欲滴”此时是个太文明的词儿了,谁都不敢张口说话,因为怕口水不受控制倾泻而出。大伙摩拳擦掌正要吃鱼时,大乱乱却悄然出现了。他说话唾沫星子赛过喷雾器,让人烦。刘祥去食堂偷盐,被他如贼尾随而至。如果说行走沙漠里水为琼浆,那么,我们现在的胃和咕辘咕辘喊饿的肠子,都瘦成了一张张薄薄的纸,眼前的清水煮鱼已经胜过御宴。刘祥说:“嘁!猪八戒吃几个人参果算什么!看哥儿们的清水鱼,天上难找,皇宫难寻。”
  丰盛的鲶鱼宴让我们的身心奋不顾身,汗如水洗;让我们的舌头和肠肚手舞足蹈欢欣鼓舞;让我们近于荒芜的思想有了一点可资籍慰的满足,我们衷心地为今天意外的胃肠丰收而山呼万岁!
  大乱乱抚摸着滚瓜溜圆的肚子还意犹未尽,他拎过炖鱼水桶,底儿朝上控净残汤喝下,津津有味的吧唧嘴:“俏!金好七,赶上下馆记了。”其实他没下过馆子,只是把馆子当作一切美味的代称。这七人中只有我下过馆子。还是旗里最大的馆子!
  那是高二的一个星期天,同宿舍的八个哥儿们突发豪情:“咱们下馆子去!”于是就去了镇上最大的人民饭店,总共凑了一元六毛钱,毎人一大碗亮闪闪颤巍巍的白面条子。卤子少就猛浇酱油,吃得我们几个穷学生风卷残云额头冒汗。女服务员那狠毒的白眼仁儿赛尖刀,扎得我至今心底滴血手发??。
  鸿门宴后,食堂的饭仍是时好时坏。王富总用白眼仁儿瞅我,我的菜也明显比别人少。伙伴们都抱不平。骂:“这犊子狗仗人势欺人太甚,真拿豆包不当干粮。”
  我就说笑话宽己并转移注意力:“有家地主,骡马成群却相当节俭。吃饭从来没菜,在桌子上方吊块盐,扒口饭只许看一眼。谁多看就是贪便宜,不挨打就得少吃半碗饭------”有人说:“咱的胃不是钢的,总吃生米芯子谁受得了?咱再去找连长提意见,他不愿意咱也得说。”刘祥接茬:“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杨子荣收拾小炉匠!王富属狗,一瞅咱们就呲牙咧嘴,一见官儿小尾巴就紧晃悠,还顿顿给他放后老婆油剁辣椒。”
  老王对王富的怂恿让众人的不满澎涨发酵。
  乌云匆匆,电闪雷鸣。暴风雨马上要来!
  尊严
  两个多月我们只改善过一次伙食,解了次馋。那还是管理员昧良心买了口痘猪,用肉当药引子炖了一锅西葫芦,但毕竟上面浮着一层油,毕竟有肉香飘飘而至,虽然毎人只有杏核大那么几块肉。刘祥说:“蚂蚱腿也是腥货,造!”于是就人人吃得满头大汗,个个像孕妇,也算是安慰了一次怨声载道的肠胃。听说余下的肉都炼了油。连部人的嘴巴比以前更亮了。
  暴风雨真的来了。
  中秋节前各大队送来羊,菜,米慰问。
  过节这天,天蓝云白秋高气爽。真如刘老夫子吟诵的那样:“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大伙的心情也响晴响晴的,一碧万里。
  伙房在杀羊。肉香像个荡妇,肆无忌惮地飘来荡去勾引着饥饿汉子,让人直咽唾沫。大乱乱说:“俏!咱细新山里的姑季,苦熬干修,都他娘的忘了又是霞味了!吃口得香个跟头。”有人学他:“俏!就怕香洗你。”也有人说:”这大羯子,少说得出四十斤肉,去了昧起点儿,每人能摊半斤------”人们的思想和欲望都在望肉兴叹,为鲜肥的羊肉浮想联翩兴奋不已。一高兴一激动就有人唱起了歌:“北京的金山上------多么温暖多么慈祥------巴扎嘿!”刘祥领着几个人扭着秧歌唱道:“猪哇,羊啊,送到哪里去------”
  终于收工了。哥儿们开玩笑:“羊肉炖茄子,撑死老爷子。”刘祥把裤腰带扣松了一下,说“妈的,肠子瘦如纸,可别撑坏了胶皮口袋。”
  进了食堂凭经验就知道又是生米芯子。我就咽着口水打哈哈:“姚哥,哥儿们都成王连举了,行行好,咱还得学大寨战天斗地哪。”
  小姚说:“兄弟,今天忙的脚打后脑勺,将就一顿。”他搓着手像小孩做错了事儿。那边儿王富恼了,啪地把菜扣到我的菜盆里,弄得菜汤四溅。他瞪着牛眼说:“就你小子事儿多,臭虫肿卵子,多大个蛋事儿?看谁眼皮子发青咋地?庄稼活爱干不干,少扯蛋!今天我就是鸠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勺子敲菜盆“咣”地又是一声,还气呼呼地看着我。
  他的屁话让我热血直冲脑门儿,定定地看了他有一分钟,伙计们都眼冒蓝光,有人在后面捅我腰,意思是整!怕他啥?这反到让我冷静了,用理智的手摁住了不平之火。大声说:“咱们今儿个高兴,吃肉。”转身向外走。刘祥几个人却撵了上来:“哎,看你菜里有肉吗?”我下意识地用筷子翻了一下,却连指甲大一块儿肉也没看见。刘祥说:“他特意挑了一勺茄子给你,这是欺负人,他是鸠山?咱就看他这魔有多高。”我的脸像被人抽了,火辣辣的。这是污辱,轻蔑,是挑衅,超出了我的忍受底线!
  气愤是魔鬼,我的理智被魔鬼撵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还怂恿着我义愤填膺。大伙簇拥着我去连部。
  连部的几个人正守着一大盆肉,在兴致勃勃地喝酒。见了蜂拥而至又面色苍白的我们就都有些不自在。就连忙招呼:来,来,一起喝,一起喝。我情绪激动,把菜盆放到老王面前:“你老人家也欣赏一下我过节的饭菜。你斗私批修整的好,大块儿肉大碗酒欢天喜地,我们那边儿一盆菜汤眼巴巴。斗私批修就是瞎眼蠓专叮瘦马?我们都是在给社会主义搬砖运瓦,没什么高低贵贱吧?凭什么克扣挤兑我们?你们吃这盆肉是从家带来的?”牤牛散已经把老王拱得脸红脖子粗,让他忘了尴尬也忘了斗私批修,他汗如水洗,酒盅焊在手上撒不开却没忘幽默,粗着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张军长,看在党国的面儿上 。”我不愿意看那黒脸,转身而去。指导员一看事儿不好,光着脚丫子边跑边喊:“王浩,站住,哎,站住,都是一个壕沟的战友,这是扯不------”刘祥说:“嘁!少扯淡,一个壕沟儿的还整好几样待遇?就是小猪头欠收拾!”
  我们年青人有颗火热的心,铺路架桥不怕苦累,忍潮湿斗酷暑无怨无悔,但决不能任人欺负和藐视!吃老山参不一定救命,一口羊肉喂耗子也未必能长半两,树活-张皮,我们争的是尊严,因为自尊是人的精神脊梁,断了脊梁是狗!
  王富看见众人拥我而来已知倪端。要是明白人一句软话是春风,就能吹出花红柳绿,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半句盛夏寒。但他利令智昏有恃无恐,瞪着眼牛哄哄叫阵:“找连长?没有九碗量敢上井阳岗?你公鸡能成大元帅,还是老母猪能当领头兵?人多?屎克螂多,一泡尿呲飞了,一只好虎能拦路,一百只黑瞎子五十对熊。”老王挤在人堆里紧着给王富使眼色儿,意思是:祖宗,长点儿眼色儿吧,可别傻子放火不怕大。然后大声喊:“都别扯了,一会儿开会斗私批修!”可是王富整反了,以为表哥挤咕眼儿是鼓励他,就更加嚣张:“咋地?有种把老子的家什嗑俩眼儿当笛子吹?有尿你可劲儿呲!”说着,长勺一下一下地敲盆沿,敲出来全是叫板挑衅和轻蔑。
  他的脏话和蔑视彻底激怒了我,我想起了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台词:“大地在颤抖,空气仿佛在燃烧。”空气真的燃烧了。他搞突然袭击,嗖地抡起勺子。机灵地后退闪身,我捡起一块带着余烬的木板。全身的劲儿早已憋足,就在勺子将要砸到我时,我手中的板子“咔”地一声,准确无误又毫不客气地砍在他的手腕上。“当啷”一声勺子落地。我的双手猛地回抡,木板带着欢快的风声也带着愉悦和凛凛威风,用呼啸撕裂近乎凝固的空气,然后发出一声冷嘲热讽的尖叫。
  顿时,屋地仿佛颤抖,众人全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李斗捂住了眼,人们想象着王富头上鲜血淋淋或嘴斜眼歪,或鼻青脸肿的一幕怎样出现。可木板却狠狠地------!
  沉寂数秒,王富的脸变了颜色。天津哥们儿闻讯而来,两邻相近,这里风吹那边就会草动,这边儿打个哈欠那边儿准有人伸懒腰。黄哥挤到人前,手指发呆的王富骂道:“就你这BK的,早就该打,就你奶奶介熊样,还你妈妈地欺负人?瞧你做介B饭,介是喂猪呢?”说着举手要打,吓得他连连后退。看见有人主持公道,我扔下木板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片叫好声。也有人用筷子敲着饭盒唱起了京剧,“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刘祥觉得我心慈手软,觉得意犹未尽,就愤愤地说王富:“你明明是个山炮还硬装什么日本鬼子,就你这二下子还当鸠山?满洲囯你也是狗腿子,给脸不要脸。”也有人喊:“哎!鸠山哪?回日本儿了吧?咋变成王连举了?”老王的酒劲儿跟着汗水跑了个溜光净。他本想耍耍威风镇唬一下,但一看这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的阵势,心想,自己喝酒吃肉满嘴流油,是媒婆子肿嘴了,现在上上下下正大批特批资产阶级法权,事儿闹大了就得挨整,也没法再斗私批修了,还是先躲哪儿眯会儿吧,免得引火烧身不合算。就钻到河边柳棵子里去解手,支楞着耳朵蹲了半个小时。
  王富蹲在地上好几分钟没出声,傻了。继而嚎啕大哭,呜,呜——。”黄大哥说:“你爹让你介BK的克扣人?”王富只是哭。“呜,呜——。指导员也说王富:“操,瞅你这熊样,打铁烤煳屁股,用腚眼子看火色儿?你刚才的尿哪?小嘴儿叭叭地,少说一句憋死你?跟人家小伙子校校。” 大乱乱人瘦,欠个缝儿就能挤进挤出,他打心眼里嗝应王富。就挤到跟前眨巴着眼说:“俏,f你不冬就不冬,家雀斗不过老黄扔。俏,小冒离拉套,没药了吧?”老王从柳树棵子里溜回来就发蔫儿,但还是瘦驴不倒槽硬撑着,专拣软柿子捏。他黑着脸训大乱乱:“去,去!一边儿去!刚一脚踩死个贱舌子,谁的裤裆撕了又蹦出个你?”大乱乱也仗着人多势众反唇相讥:“俏!斗西批修哇。”
  到底是公社干部沉得住气,老王不恼:“扯他妈啥离格扔,散了,都赶紧散了,当《红灯记》看呢?都回去歇着!”但没人理他,大伙还是围着王富当猴看,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指导员就出来解围。他蹲下看着王富说:我讲个嗑吧,有个二逼拧种,八分心眼儿。专和他爹拧着干,爹说打狗他撵鸡,让他往东偏向西。春天种地,道太远,扛犁杖回家又忒费劲,寻思半天就把它藏了起来。知道啥是藏吧?傍黑回家-进院儿,他爹小声问:犁仗藏哪了?他却粗声大气能听二里地:磨石沟!他爹拿烟袋削他脑袋骂:“你这下雨天揍的潮种!”那年头贼多。他爹一夜没睡好。起早爷俩牵牛就上地了。把磨石沟的树和草都数了两遍,连个犁杖把也没有。他爹以为潮种搁忘了,忍住气问:你到点藏哪啦?他才想起保密,声儿小得如蚊子:就藏这儿啦------”
  众人都解其意,都在笑声中离去。
  这时,天津哥们儿拿来奶豆腐慰问我。黄哥说:“杨子荣整趴下小炉匠,你给大伙出了口恶气儿!”老王还把干部架子端得四平八稳,装作若无其事,让指导员出面给他擦屁股。大伙正在议论着他的笑话时,他和小姚端着一盆热乎乎的羊肉来了。笑着说:“王浩,吃点儿,雨过天晴日头红。年青人就得像龙驹子,抓一把吱吱叫才是好样的。蔫劬嘎咕坏的谁都不待见。可是,炮杖脾气也不好,容易崩自己手。” 大乱乱哪里人多往哪儿钻,他瞅着指导员说:“俏,属毛离的,牵叫不走打叫快。”黄哥在旁边儿也说:“介还差不多,大过节的,让人家喝涮锅水,凭嘛?凭嘛?介叫喝兵血。你们介BK的都属鬼子,都欠打。妈妈的,像我们剁那跛驴,你妈妈地就都老实了。”指导员来好像要借机说点什么,听黄哥说喝兵血就架不住劲了,脸像块红布,汗也冒出来了。他催促我:“就着热乎快吃,唉!年青人就是火气盛,这咋说地,都是一个壕沟里的战友。”边说边起身紧走,像急着拉肚子。刘祥追着说:“你问问连长,还斗西批修不?破大盆使劲儿端着吧。”
  一板子砍掉王富气势汹汹的铁勺子,我那带着风声的板子却突然划出个漂亮的弧而改变路线。啪!砸在案板上,当时却吓坏了众人也吓傻了王富,以为我疯了,以为王富必定会头破血流惨不忍睹,继而都明白了我的用意:警告!震慑!
  这种刹那间变冲动为理智的作法既让他感动,同时也知道这警告的份量,让王富不由得变嚣张为悔恨,痛哭流涕。
  黄大哥说的剁驴,也是由杀羊引起的。
  道老杜公社的连长叫满达,四十多岁,一条腿有点瘸,络腮胡高个子很膘悍,是那种大碗酒大块肉,醉了唱唱完睡的汉子。牧区牛羊遍地,隔三差五杀羊,但每次大伙只能吃一顿,连部的人却天天过年顿顿酒肉。
  天津哥们儿忍了很久,隐忍和积怨如溃堤之水澎湃暴发。
  一天午饭时,黄哥带头闯到屋内,理直气壮地端走了桌上的肉盆,在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脑勺就粘满了满达恶毒的骂。这帮海河里洗澡,见惯租界洋场的哥们什么世面没见过?欺侮超过其忍耐底线时个个都敢玩儿命,他们扭身冲进伙房,操起菜刀杀羊刀,叫着号非要剁了瘸驴。于是,一帮身强力壮的牧民死死堵住门说好话。还有人拎来菜板子用刀垛着叫阵:“瘸驴有种出来,爷爷垛了你,你整天喝酒吃肉拿我们不当人,这回让你知道知道嘛是群众的威力!出来!看爷敢不敢剁!”吓得满达六神无主,悄没声地从后窗户钻出去,再没回来。
  补锅锔缸说日子
  缸坏了锔,锅漏了补。日子还得往前奔,生活天天变样。连部的小锅被我一板子砸碎了,却再也没人锔。除了偶尔念念报纸,老哥没再喊斗私批修。丢尽脸的王富阴着脸谁都不理。躺在炕上他把往事翻来覆去当饼烙。
  他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在身板儿赛牤牛,憋得哞哞直叫时,正赶上大跃进放卫星。卫星是个狗蛋?谁也不知道!有人说进入共产主义了!白天集体热热闹闹干活,饭时嘻嘻哈哈奔食堂,连碗都不洗,吃完甩手就走。牛,那阵子真牛!黏糕豆包压饸饹,可劲造!别整到肚皮外去就行。就他妈的一样不理想,夜黑了都得回自家睡觉。共老婆这事,共产党绝对不允许!大食堂这好日子没闹上一年,就把一座山活活的吃空了。就好比一个钢钢的棒小伙,啪唧一下就趴下了,成了病秧子。
  造光了就得挨饿,老天爷也帮不了。还是科学家牛,整出了啥代食品,把苞米穰子用从老大哥那买的锅驼机整稀碎,再炒了吃。拉不出屎就用棍子捥!人们的脸是先黄,腊黄,后绿,像菠菜那么绿!接着就胖,胖得腿像水筲那么粗,一摁一个坑眼前冒金星。这算老天照顾。
  惨的是老家的爷爷。当年人们都奔了北大荒,老爷子非要守祖坟尽孝,大伯只好守着他。就在那年春,在人们吃光了能吃的树皮草根耗子猫后的一天,给公家守粮库的大伯回家,发现爷爷死了,在院里的墙角,嘴里有只没来得及吃的耗子崽儿。他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了。大伯是党员守着粮库,傻逼不?思前想后。把脸当成屁股缺德带冒烟儿的整点粮,还不是他娘的饿怕了?
  正好修桥要民工由表哥带队,自己就是奔这伙头军来的!当初小姚他俩合计:把饭硬点捞,一斤米出一斤六两饭。半年就能整二百多斤,能喂一口肥猪。做梦也没想到咋就碰上了两个刺儿头,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整来整去落个光腚骂街丢人现眼,弄了半天囟子比面条儿还贵呢。唉,以前是有点过了,兔子急了还咬棵草哪。皇上都不差饿兵。说到根儿上,现在的年轻人都有文化有思想不好惹,往后没卵子别提溜茄子了。耗子是耗子,猫是猫,是肉都怕刀。唉!
  这是1974年的第一场雪,只是比往年早了一些。老天爷慷慨解囊,楞往下撒白面,整得满世界纷纷扬扬朦朦胧胧,天和地好像夫妻俩打架,抱在一起扯不开,分不清谁是谁。年轻人心里不藏事儿,昨天的沉重和不快就像天上的阴云,风一吹就都跑到天涯海角玩儿去了。冰天雪地,冷,我们架起火边烤边漫无边际地聊。东北人把聊天叫扯:瞎扯、胡扯、扯犊子,扯蛋、扯王八蛋。也叫侃。比如,说红卫兵胡批乱侃,有胡说八道的意思。但是扯啥?斗西批修?耳朵都起膙子了。扯蛋?没有!来这半年了,连个鸡蛋影都没见过,与它形状沾边的食物都上姥姥家玩儿去了。先是扯<红岩>说江姐许云峰的坚强勇敢;再扯东北的抗日联军,赵-曼、杨静宇的坚贞报国视死如归;又说到抗联诗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战马踟蹰不向前------”再就是把陈谷子烂芝麻的少年往事抖搂出来当破布扯,把思想扯得乱七八糟一地鸡毛,把日子的苦与痛扯得稀碎稀碎的。刘祥说:“-个工贼内奸叛徒咋就当上了国家主席?真牛X!选主席时那些大脑袋都发昏了?”接着又唠起小说,有人活学活用:“毛主席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有人说小说里有毒,不许看,咱们水平太凹,整不明白。就说<烈火金刚>吧,就是写抗日打鬼子。那肖飞史更新他们多有种!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神出鬼没打鬼子,就像后老婆打孩子,那个狠!打得鬼子让狼啕了一样,鬼哭狼嚎。毒在哪呢?啥样?对了,可能是写汉奸写得太像了。比如何大拿爷俩。何少武他小妈和鬼子官儿有一腿,何大拿生闷气,儿子就劝他爹:‘她那玩意儿闲也是闲着,捅不坏帮整不漏底的,就当慰劳皇军了。’真他妈的是个牲口------”
  也有人扯起林彪抢班夺权不应该:“老毛头一句顶一万句。都写进宪法了,忙个蛋?是勃列日湼夫请你赴宴还是尼克松选你当女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临了却整了个温都尔汗嘴啃泥。”
  正扯的忘乎所以欢天喜地,望风的嘘了一声。
  是王富小姚来了。他俩砸冰弄些鲫鱼炖了,给连部和自己留一碗,余下的都端来了。王富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大侄子!不打不成交,你小子比关公秦琼都仗义!要散伙了,炖点鱼,咱爷们儿一个锅里搅马勺有半年了,风风雨雨的都不容易。”他抽口烟,停了一会:“咱以前都是误会,你那一板子真削上,我这张脸今后就是鞋底子,就彻底瓢扇彻底蒙圈没法见人了,你给叔留了面子。”
  我也给他搭梯子:“你那生米芯子把人都吃瘸了,提点意见还胡搅蛮缠。说到根儿是生活的条件差,是苦日子闹得人心不顺,要是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哪能有那事儿?”他红着脸挠脑袋,讪讪的笑:“不为了多挣点儿工分儿谁来遭这个罪,蚊叮虫咬蹿稀跑肚的能不烦吗?唉!”说完眼圈儿就红了,挺伤心的。小姚也说。“那天我腿都哆嗦了,不图稀来这儿下雨天都挣十二分吗?分儿,分儿,社员小命根儿。还说啥呀,后来我说老王哪,活计累,小伙子们又不会藏奸耍滑。在家馋急了还能炒个鸡蛋酱或是搓顿咯豆吃,最不济的大葱蘸酱还可劲造哪,可在这儿馋急了只能啃脚趾头。”王富说:“唉,我脑瓜子让门挤了,尿壶装酱油整差壶了。都怨我,喂狗忘了猫,不对!是喂猫忘了狗,也不对!他妈的,这嘴。”------虽然低头吃着鱼,我的心里也似浪涛在奔走,也想了很多。世事如棋自古同理。目前时局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我们充其量是这个社会的一群挑夫,可道路畸驱泥泞又不能撂挑子,无奈中只能挣扎。艰苦的环境和生活容易让人心理失衡,产生浮躁。王富的蛮横自私只是一种表象,根儿在灵魂深处藏着,它是重压下灵魂扭曲的表现。
  热血为谁写春秋
  文革接近尾声。但政治形势仍是云随风走常幻无形。有一天,赵二我俩闲唠,我第一次听见谨慎的他发了慨叹:“文革这几年是穷汉子搬家紧折腾,把见识少的折腾麻了,见过阵势的折腾滑了;把年轻人运动的半疯半傻,今天评明天批,老百姓知道哪个球该不该踢?跟着起哄瞎踢呗。”我心中暗衬:这个瞎家伙,有点儿思想。
  寒风一晃悠身子就把以经有些麻木的日子刮进了数九。这时,大队组织共青团员和民兵进行大会战,任务是劈石筑坝。大队领导发出号召:“党员、团员要发挥先锋和模范作用,要带头组织劳动竞赛。”身为民兵副连长的刘祥自然是不甘落后,他代表他的二排首先挑战,叫着号要和我们排比赛。还发出了:“红旗飘飘战鼓擂,张思德烧炭为了谁?学习愚公筑大坝,不立新功誓不回!”的豪言壮语。 有位诗人说:“有年青人的地方就有歌声和快乐。”于是,我们也意气风发地扔了狗皮帽子,斗志昂扬地甩掉棉祆,“战斗”进行得热火朝天,忘我的拼搏让这些听见号角就冲锋的战马头上热气腾腾像蒸笼。这场景感动着每一个人,让人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这是一种无法遏制的青春之火,喷发出来的都是激情,真可谓激情如炽。
  刘祥自小就像棵长在风口石崖上的小树,饱尝了劲风霜雪的磨砺。所以他才心劲儿高,一心要奔往外面的世界,想当名解放军战士。他说过:“咱五尺五的汉子立着是根顶梁柱,倒地也要砸个坑!干啥咱都不能拜下风!”还说:“我要是参了军,非闹个团长师长的干干,不想当将军的就不是好兵!”我说他野心大。他不以为然,说出的话象诗又极富感染力:“不想当将军能是好兵?关键时得豁出个半斤八两,我自巍然立潮头,甘洒热血写春秋!”他一心忘我,要为祖国谱写春秋。上天只好无奈地说:“好,写吧。”他也豪气干云:“写!”
  于是就写出了不幸的凄惨。刘祥和王军摔到十米多高的石坝下去了,下面是乱石堆。黑夜中只有流萤缝夜幕,不见月芽露露头。新筑的大坝上人来往如梭,为了比赛的号召和立下的誓言,自然要多装快跑,可抬的太重,靠边儿时一脚不慎就踩滑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幸言中!春没写几个字,热血就洒了,就甭提秋了。脸盆大的石头咯在刘祥腰上。
  在旗医院,天津医疗队给他切了左肾,脊椎严重挫裂伤。医生说:“保住命了,幸运!”
  我心沉重。六口之家他是顶梁柱。爸爸去世早,母亲领着他们兄妹五人艰难度日,柱子折了,这家人怎么办?还有二十一岁就残了的他。
  几天后大坝筑成。那天,坝上坝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热烈庆祝拦洪蓄水大坝胜利竣工”的大红横幅格外醒目张扬,衬托它的还有“人定胜天!下定决心,”等标语和彩旗飘飘。剪彩大会的场面在凛冽的寒风中彰显出欢快隆重和热烈。但此时有谁提起,有谁知道,我的好哥们儿,一个有志青年,一个勇于为信仰为主义为青春的理想而战的,狂热社会或说狂热年代的殉道者,为了------, 而把火红的青春和五光十色的梦都奉献到九霄云外去了,把热血和春秋同时洒了,也把活蹦乱跳的理想摔残了。我想起了老肖的嗑儿。心里问:谁是真正的“二大爷” ?今天这里彩旗飘飘,歌声飞扬,而孤独的他却孤独无聊地躺在医院里,用寂寞的心对着发呆的思想说话,用痛苦数着眼泪似的药?C。刘祥母亲饮泣无语,
  我欲哭无泪!
  狂热为疯狂付出了惨痛代价!昨天说青春无悔!明天怎么说?为狂热后悔?前几天他还兴奋不已地对我说:“冬梅娘已同意他(她)们处对象了,哥儿们走好运了。”冬梅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冬梅娘却嫌他家的日子是喜儿的哥儿们,苦!一直棒打鸳鸯。我只有捶胸顿足放声哭。
  我问他:“兄弟,你这张灰头土脸的废船票,还能否登上那风雨飘摇的小船儿?哥儿们,你走的是狗屎运!”
  这也让我想起了天津哥儿们“眼镜”的话:“是别有用心的人造就了狂热的年代?还是狂热的时代造就了狂热的人?”据说,为此他差点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此我觉得“眼镜”特别了不起,因为他能用冷静的哲学思维去剖析事物的本因。这时,灵魂也急匆匆赶来为刘祥占卜,一通故弄玄虚后只说了一个字:酸!
  我却像吃了半筐苣荬菜,胃口苦苦的,而与风雨抗争的苦苣荬菜花,却金黄耀眼,散发出幽幽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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