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之谜
田义生
这是我第10次去陈伟强的家。路已经没有了，坑挖得像被炸毁了的战壕一般，残墙颓壁，烂砖断瓦，破损的水泥构件，钢筋外露，七扭八曲，一片狼藉。陈伟强的二层小旧楼，就像日本鬼子的碉堡，孤独的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之前拆迁办已经去过他家无数趟，两年的时间也没能劝拆成。虽然房地产公司给的价码较开始时涨了近一倍，可他就是不签那一纸合同。
陈伟强已经不工作了，半年前他辞去了工作，就守着这栋父母留给他的自建小楼。我敲门时快10点了，他好像刚睡醒，附近工地嘈杂声吵得震耳欲聋，他还能睡得着。
陈伟强看到是我，摇了摇头：“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还是那事儿。”
我在v市一所建筑学院毕业后，一年半没找到工作。两个月前，一家大房产公司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面试。面试时，人事部经理看完我的简历和档案后，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中学同学中有没有一个叫陈伟强的？”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有呀，我们高中同班同学3年，他是我们班长。”
当时我还以为陈伟强也在这家公司工作，甚至是已做到了高层。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是房产公司的“大敌”——被拆迁户，而且还是个很难拔的“钉子户”。而他们同意我留在公司工作的唯一目的，不是因为我是房屋工程设计专业的高材生，而是派我给老同学做工作，去拔掉陈伟强这颗钉子。
陈伟强的老房子里面收拾的还算干净，我坐在沙发上，看他给我烧水泡茶。又端来一盘红富士让我吃。
当他削好一个苹果递到我的手上时，就开口说话了：“动员我拆房子的事，你就别提了，除非我死，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他们要开发房产让他们开发去，只要不拆我的房子，怎么干都行。”
我说：“他们现在给你出到200万了，200万可以买你这种小楼4套了，你怎么也不想想，这旧房子有什么好住的，住新房多敞亮呀！要是还不满意，公司说还可以再谈。你要是觉得这里环境好，楼盘开出来，房子随你挑。”
陈伟强端着茶杯喝起茶来就不理我了，手里又拿了一本书认真看起来。
我喋喋不休的跟他讲了那么多，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恨的忽地站起来抓住他的书扔在一边：“陈伟强，你太不像话了，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我太佩服房产公司人事部搜集信息的能力了。不知他们是否使用了前苏联克格勃的特工手段，还是当代美国监听网络系统，在这之前他们对我做过全面细致的调查和了解。也知道我和陈伟强的关系不仅仅是3年高中同学那么简单。我们是彼此的初恋。
当年，十七八岁的我，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是学校的校花，同学们眼中的白雪公主。我们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一个操场上跑圈，一个食堂里吃饭。他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一块谈班务，一块谈学习，课余时间一起散步，一块闲聊，我俩几乎形影不离。我们的爱情，纯洁的像水一般。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第一次牵手，是在学校外面的小树林旁，他借我的数学自测试题。我递过去，他没拿好，本子掉到了地上。我们一起慌张的去拣，手就碰到了一起，像黏住了一样，谁也不愿意放开。
我还记得，他坐在我的后桌，我扭头问他一道物理题，他认真的讲解了一遍又一遍，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温柔和深情，让人想到一辈子。
我更记得，那次我俩同看一本小说，把自己想和对方说的知心话用笔勾出来。我用蓝色，他用红色。
我说：“你的热情关爱像海。”
他说：“你的美丽像天上的月亮。”
我说：“一辈子都喜欢你。”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奈何命运之神最会捉弄人，高考时我突然生病，虽坚持应试，但有些题还是没有答完，最终成绩不太理想，仅被v市的一所普通建筑学院录取。之后又因为距离远而和平分手。再后来我有了男朋友，他有了女朋友。就很少再联系了。但是我还是经常想起他来，如果我们还会在一起会怎样呢？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也许我对陈伟强应该走温情路线，明天我会再去找他，再斗一个回合。
当他看到我带过去的高中毕业纪念相册和我少女时期的日记时，眼睛里闪出了异样的光彩。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翻阅哪些东西。
我窝在他那小房子里，煮了饭给他吃。他的冰箱几乎是空的，仅剩五六只鸡蛋了。我们也就从简，白米饭就炒鸡蛋了！
吃饭的时候，他诚恳、惭愧的跟我说：“若雅，错过你，是我一生的遗憾和错误。”
我说：“我们还是有可能的呀，我现在未婚，只是刚刚谈朋友，咱俩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啊！”
陈伟强说：“但是我已经有妻子了啊。”
我自然知道他有了妻子，是个叫蔓儿的女人。她的大幅照片还在墙上挂着呢。但是她现在哪里去？？？三年前蔓儿离家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说：“也许蔓儿在外面已经有了新欢呢？你为什么还要苦苦守着她？”
陈伟强有些激动：“她会回来的，她肯定会回来。我必须在这里等她回来，有好多事我要问清楚，我不想让她回来后找不到我。”
“不是有电话吗？”我问，“你手机号码一直没变，她在这里找不到你可以打你手机啊。”
陈伟强站了起来：“可是这个房子里有我们俩所有的回忆。”
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复陈伟强的激动了，他的眼睛里已经聚满泪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也是我第一次感到他那类似迂腐的浪漫。
陈伟强给我看了蔓儿留下的信，她的信中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要跟他远走高飞。她说，自己跟陈伟强在一起生活，感觉就像喝温吞水一样，没有一点激情，生命之树会慢慢枯萎，就像是慢性自杀。她说她渴望如火一般的爱情。而这个男人不会给她幸福。还说，走后很快就会寄回离婚协议书来。
但是，3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说实话，看了信后，我忽然有些嫉妒那个叫蔓儿的女人，她真自私，竟然抛弃爱她的男人，一走了之去追寻虚无的未来幸福，却不知道背后留给这个男人的是怎样的痛苦。
陈伟强说：“她没有寄来离婚协议书，说明我们的这段婚姻还有希望。过几个月也许她真的会回来。若雅，你说是吗？”
我无语。我揽住他的肩，一种久违的柔情在我心底升腾。我抱住他的头，抚慰他的背：“是的，她会回来的。”
这样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被婚姻抛弃、被房产商逼迫的男人，他现在是何等的痛苦和无助啊！这让我除了心生柔软的同情，还让我恢复了曾经搁置已久的爱意。
我吻了他额头上岁月留给他的纹路，吻了他因睡眠不足而生出的黑眼圈，吻了他瘦削的鼻梁和颤抖的嘴唇。这次接吻就像是我们那第一次。那是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们悄悄溜出校园，在黑暗的小树林里，笨拙的抱着对方、笨拙的接吻。
我们吻了又吻，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可又像一颗流星坠落那么短暂。
如果当年我们的吻仅仅是因爱而产生的纯洁的吻，那么，此时此刻的吻，就掺杂了欲望的味道了。一个是3年都没有碰过女人的熟男，一个是刚刚才想尝试爱情的熟女，俩人吻着吻着就偏离了轨道，到脖颈、到胸脯、到全身。
我们从楼下那张旧沙发上开始，到楼上陈伟强的双人床上结束。那一路征战，一路拼搏，一路所向披靡。谁也不愿相让，谁也不愿意放开。但是我们其他什么也没做，仅是相吻而矣。
想想这蔓儿真傻，怎么她就觉得陈伟强不够热情似火？他明明是烈焰熊熊燃烧欲熔。
房产公司渐渐对我失望，斥责我两个月都没能说服陈伟强签合同，我跟老板解释说：“我和陈伟强正在建立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定会交上满意的答卷。”
老板对我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再给你两个星期，搞不定，就滚。两个星期后那边断水断电，我看他小子在那破房子里怎么活。公司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微博这东西太可怕，要换我以前，找几个人过去早把他给收拾了。”
我连连点头说：“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合同签下来的。”一摸额头，都是冷汗。
与其说不想失去一份工作，倒不如说我更怕陈伟强收到伤害。现在，暴力拆迁的事时有发生，伤人致死也是有可能的。自那次接吻后，已3天没去他家了，我有些羞于见他，但现在我必须得硬着头皮去见他。
我想应该带点吃的东西过去，买了点生煎包子，割了点肉，买了香菇、猪肚和几样青菜，还带了两瓶红酒。
到他家中我大展厨艺，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陈伟强看起来很满足也很开心。开了一瓶酒，对半喝完。
真没想到陈伟强酒量那么小，不过半瓶，他就醉了。醉了的陈伟强真是又乖又听话，像个黏人的宝宝。
他抱着我不撒手，嘴也在我耳边不停的磨。慢慢的我也有些心荡神怡，扭过头与他接吻。这时他忽然翻身抱起我来，一直抱到楼上。陈伟强将我平放到那张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随后找来一块黑布将我的眼睛蒙住，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我唯一心仪的爱人，真没想到我此生还能得到你。”
然后他动作轻柔的吻我，吻我的眉眼，吻我小巧可人的鼻子，吻我白里透红的脸颊，吻我雪白小小的耳垂。他的唇一路向下探索……
借着酒意，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极致感受，他的吻和他的手都像是具有魔力，所到之处都让我控制不住而变得热辣和饥渴。这种感觉是多么神奇呀！身体痒痒的，又特别舒服，仿佛有一股清冽的泉水，奔涌而出。陈伟强则像只凶猛的老虎，气势汹汹地快要将我淹没吞噬……。
激情过后，我俩并排躺着说着情话。
我说：“如果蔓儿回来你们离了婚，你会娶我吗？”
“会。”陈伟强答。
我的眼泪流出来。我说：“那你现在就给我写个承诺。”我掏出了一张纸，让陈伟强写上自己的名字，他让爱烧的晕晕乎乎的就签了。他醉了，以为我只是要一个承诺，却不知我拿给他的那张纸，是拆迁合同的最后一页。
我把合同带到了公司，老板满意的拍了拍我的肩，立即提拔我做销售部经理。
而后，我再也没去见陈伟强，后来，他曾打过一个电话，我没敢接，挂断了。
一周后，我上班赴任。本市所有报纸的头条都在大幅报道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最顽固钉子户陈伟强的死讯和拒绝拆迁的秘密。
报道说，施工队拿着签了字的合同去找陈伟强后，他就呆了。过了一会，他神态平静地让他们先出去，说自己要整理一下东西，然后就关了门。
第二天，施工队的人再去时，惊异的发现陈伟强已在家中割腕自杀。
因为工期赶得急，整理完陈伟强家中的物品，把陈伟强的尸体送往火葬场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推翻了那座小楼。然后，都惊呆了，人们在一堵墙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具女尸，她就是陈伟强一直强调失踪3年的妻子蔓儿。
守候蔓儿归来并不是陈伟强拒拆的原因，守住蔓儿尸体，怕被发现才是根本的目的。
我不知道蔓儿被害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也不知道陈伟强怎样杀害蔓儿又怎样把她砌在墙里。更不能理解他竟然能守口如瓶，心如脱兔般极端矛盾地在小楼居住了3年，在面对我时，在流泪时，他的内心会有怎样的波动，他有过后悔吗？他对我动过真心吗？
我难过的无法站立，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无尽的悲痛让我大吐不止，仿佛在呕出灵魂。
话外：一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知道，那是我和陈伟强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