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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07-20 22:43
鄌郚总编

李庆锋丨一 线 天

  一 线 天
  李庆锋

  引子
  一线天,位于鄌都镇赵家岭村北一公里处,以其秀、奇、幽、秘闻名遐迩,每日游客络绎不绝,却只看其地势容貌,不知其内涵。在这个巧夺天工的自然景区里,蕴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里的每一束山花,都盛开着一段往事,这里的每一串野果,都垂挂着不可忘却的记忆。时光不到百年,那一段历史并没有沉积……
  一
  一九三九年。
  自从赵家岭村有了土匪的进入,我的二爷爷就在一线天南侧的一处荆棘丛中挖地洞。后来证明,这是二爷爷一生中最为明智的一举。
  二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头脑却很聪明,是一个出色的当家人。
  听父亲说,那个时候,我们家一共种着二十多亩土地,另外放养着十多只山羊、二头驴、一头牛。除了种地,还种植着一大片果园,有杏树、桃树、枣树、核桃树、栗子树等等十多种树木。家里有一个粮仓和一个地窖,用来贮藏五谷杂粮、新鲜蔬菜以及根茎作物。凭着庄稼人的勤劳,全家人过得踏实而又满足。在赵家岭这个当时仅有二十多户的小山村里,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全家十多口人了,却从不分家,一方面证明这个家族和睦相处,另一方面为的是凝聚一个家族的力量,来抵御来自各方面的威胁。
  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事情,作为不是一家之主却掌管整个家庭的二爷爷,依然管理得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一个家庭的算盘,在他心里拨打得分厘不差。在那个近乎原始的农耕时代,二爷爷的过人才智不断地显示出来。他既要观测天文地理,洞察星象风云变幻,预知家族旦夕祸福;又要通晓季节时令,掌握土质墒情的变化,保障一年有个好收成。譬如,每年春节过后,二爷爷总会找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把一捧大豆浸润后放在碗里,再用一根秫秸,插在天井的中央,在丑时的某一个时刻,去看大豆的浸泡程度,再根据秫秸投影的长短,和相对应的夜空中某一星座的方位角度,来确定今年是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许许多多的谚语、俗语,二爷爷经常脱口而出,而且非常灵验,成为这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庄的生活指南、生命依靠。
  赵家岭村,祖先是明朝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的,看中这个地方,主要是这里杂草丛生,荆棘密布,沟壑纵横,再有一线天丰沛的泉水,组合成了一个适合人类、牲畜生存的天然牧场。在这四百多年的历史变迁中,赵家岭村因为地处偏僻,地势高凸,另有草木屏障,很少受到战乱的骚扰和影响,村民们安安静静地过着原始的自然的近似于世外桃源的生活。然而自从进入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不见经传的小村便失去了乡野的闲适,一批批土匪的闯入,烧杀抢夺,打破了小村的宁静。这也为我的二爷爷增添了一个重任,那就是乱世之道,一定保证家族的安危。
  在一线天附近打洞,二爷爷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综合分析、综合研究、综合选择才做出决定的。土匪越来越多,土匪有枪又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家族带来灾难,必须给家人找一个可以避难的场所,关键时刻保证生命安全。赵家岭村四周沟壑藏身处虽多,但只能避难一时,不是长久之计。打洞,既能藏人,又能藏粮,是万全之策。而在一线天附近打洞,莅临泉水,更是最佳选择。
  一线天地段,是赵家岭村最为险要、最为奇异、最为神秘的地方,这里原始树林茂密,遮天蔽日,悬崖上的野藤宛如瀑布飞泻,与深厚的杂草相织成帘。一年四季烟雾缭绕,蝠鸟纷飞,明暗中透露着一股诡秘之气。几十条泉水,在这里形成了一股水流,汩汩地流泻进下方的一线天里。一线天自南向北弯弯曲曲长约100多米,下宽上窄,深达二十多米,顶部最窄处不足半米,两壁呈弓形,像一个开启的深洞,又名石翁洞,从底部仰视,只看到一线之天,犹如一条白龙在空中飞舞。这里不仅流传着许多神话传说,还有狐狸、大蛇、狼、獾、老鹰等飞禽走兽出没。在一线天的东面,有几座古老的坟墓,无人能知源自何代,给一线天又增添了些许神秘的色彩。除了耕种土地,平日很少有人来到此地。不过每年每个季节的第一天,村里人都会自主地来到这里,烧香念佛。在一线天的西边,先人盖了一座红色的庙宇,庙宇不大,却很显眼,夏天无论树木怎么生长,也掩盖不了庙宇的轮廓,庙宇的颜色。人们虔诚地遵守着每个季节的信仰,一是为了祈求家庭幸福安康,二是请求神仙保佑不受野兽的侵害。
  一线天周围的大片土地,是我家世代祖辈留传下来的。二爷爷选择在一线天附近打洞,原因就是这里地势险要,地形隐秘,平日可以一边放羊种地,一边挖地洞,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再就是这里野味多,随时充饥,春天野菜,夏天知了龟,秋天蚂蚱,冬天野兔野鸡等等,一年四季野果不断,还有上百种草药,可以治疗疑难百病。
  关于挖地洞,二爷爷从来不让家里其他人插手,以免泄露机密。二爷爷不属于身高马大型,却有着这类型人的力量,一米六五敦实的个头,显得干练敏捷矫健。他觉得,凭着自己的一身力气,挖个能容纳十多人的地洞,不成问题。说个事实,二爷爷一顿最多的时候能吃十八个煎饼,那时的煎饼是用最大型号的鏊子摊的。有了这个饭量,二爷爷能用胳膊一左一右夹住两麻袋小麦走一里路不带喘粗气的,两麻袋小麦合计三百多斤。二爷爷不会武功,但是两三个小青年却难以与他抗衡。
  二爷爷选择挖地洞的这个地方,是处在一片茂密的荆棘丛中,左边是一个陡峭的斜坡,右边靠近一线天的悬崖,上面是我家的一块名叫七亩甸的沙土地,下面可以下滑到十多米深的一个泉子旁。趴在洞口,一线天南、北、西三个方向的情况一览无余,而且在秋冬季节,能看见更远的目标。洞口即使到了冬天,也难被人发现,纵横交错的灌木和荆棘根系已经交织成层层叠叠的蜘蛛网络,并与周围的地貌融为一体。
  我家的土地围绕在一线天的两侧,二爷爷只要来地里干农活,就赶着那群山羊,带足一天的干粮,从早上太阳露面开始,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把羊群随便弥在一个地方,就可以放心地去干活了,丰盛的百草吸引着羊儿,一天也走不出一个土坳。
  一天里,二爷爷总会挤出一定的时间来去挖地洞,捎着干粮是为了节约路途时间。在一个泉子的旁边,有一块较大的青石板,能容纳三个人横卧,那是爷爷吃饭的地方,也是爷爷休息的地方。二爷爷是个省吃俭用的人,但是只要去一线天,他总是多带一些食物,而且剩下的从不拿回家,就放在青石板的下面。二爷爷说,这一线天里有很多生灵,我总得给它们留点。称奇的是,到了第二天,那些食物不翼而飞。
  二爷爷一直心照不宣地延续着自己的习惯。另外,每年收割玉米、地瓜、花生、豆角等作物的时候,二爷爷总是对家人说,不要收得太干净了,那些小的、瘪的、不很成熟的可以不要,留一部分算是给土地爷的。二爷爷其他事情斤斤计较,唯独在一线天变得出格的豁达。
  就在地洞即将完工的最后阶段,我的家出了大事了。
  二
  我家也算是个大户,自然便成了土匪袭击的主要对象,起初不过是要些粮食,捉两只鸡,顶多枪杀一只山羊。二爷爷为了息事宁人,尽量满足他们,有时还留吃一顿中午饭。那土匪的心也是肉长的,得到了实惠也就没有进一步损害。村里有一户却不这样,经常与土匪发生摩擦,有一次土匪想拉走一头小猪,户主急了眼,把那个土匪打了一拳,这下惹了祸,土匪头子掏出匣子枪,向着户主一点,一枪爆头,当场毙命。
  从那以后,全村人合伙在赵家岭村的东门、西门、北门三个方向建造了三座瞭望台,轮班站岗,发现有穿着绸子大褂的人走来,就吹哨子,家家户户便藏的藏,躲的躲。后来土匪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次的土匪说是从潍县那边过来的,他们征服了也可以说是兼并了当地的土匪,并从村里抓年轻体壮的劳力去扩充自己的势力。
  这是初冬的一天。五个土匪到我家的时候,我的嬷嬷正好在天井里淘米,其中一个土匪刚进门就喊:有热水吗?老子渴了。”
  嬷嬷多次见过土匪了,所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就说:“没有,你们到别人家看看吧。”
  那个土匪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锅台旁,呼啦一下子把锅掀开,一股热气把那个土匪呛了个趔趄。气急败坏的土匪骂咧咧地用匣子枪指着嬷嬷的额头,说:“你这个臭娘们,不说实话,给你个枪子尝尝。”
  我的老嬷嬷这时从另一个住处回来了,忙说:“老总,饭是我做的,儿媳不知道,你们高抬贵手吧。正好晌午了,你们就在俺家吃饭吧。”
  “这个大娘说话中听。”那个土匪放开了嬷嬷:“那就快点,老子还真饿了。”
  老嬷嬷向嬷嬷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嬷嬷去把我的爷爷叫来,自己一边说着好话,一边给土匪们摆放着碗筷。
  听父亲说,我有五个爷爷,爷爷就是父亲的父亲,是老大。我的五爷爷在外地,不在家。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和嬷嬷们,在家种植着那二十多亩土地。我家人口多,有两套住宅,另外一套除了住宿,主要是放存粮食用的。那时的院落,不过是用土嵴夯起来的,房子也不高,伸手就能够着屋檐,屋顶全部用麦秸培制,是纯一色的草屋土墙。好几家子围在一起建筑,省略了许多围墙的建设。
  那天我爷爷和四爷爷正在整理粮仓,听嬷嬷一说,爷爷和四爷爷赶了过来。爷爷一看这一帮土匪以前从未来过,就知道这次来者不善,便格外警惕起来。土匪正煎饼卷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看到爷爷过来了,一个土匪用眼瞟了一下,说:“这就是当家的?”老嬷嬷答应说是。土匪又说:“不错,是个干活的料。我们队里正缺人手,到我们那里去,保你有吃有喝。”
  嬷嬷一下子听出来了,那是去当土匪:“俺家地多,离不开人,不去。”
  “你这个娘们,真是不识好歹,老子是让你男人去享福。”
  “老总,俺确实离不开人,要不这样吧,俺给你们一只羊,就放过我们吧。”
  “不行,上头说了,我们缺人,不缺物。”土匪们这时已经吃饱了。两个拿匣子枪的,三个拿土炮的,站起身就向我爷爷围来。其中一个掏出绳子就去捆爷爷。
  “老总,每次俺家对你们不薄啊,你们可不能这样啊。”老嬷嬷和嬷嬷开始哭喊起来。
  “住手,你们凭什么抓人。”四爷爷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把一个土匪推开。
  “凭什么?就凭这个。”一个土匪用匣子枪顶住了四爷爷的胸口:“找死吗?”
  爷爷知道今天这一劫是脱不过去了,忙闪身挡住了四爷爷,说:“好好,我跟你们走。”
  “不行,天下哪有不讲理的,你们总得给个说法。”四爷爷很固执。
  土匪们不再理会四爷爷,三个一拥而上就去捆绑爷爷,两个挟住了四爷爷。四爷爷看到老嬷嬷和嬷嬷已经哭成泪人了,心急如焚,却无力可施,他想去叫二爷爷和三爷爷,可是来不及了,于是又大喊一声:“放开我哥哥,他是一家之主,我跟你们走。”
  那个土匪斜了一眼四爷爷,哼笑着:“看你那瘦样,像个病鸡似的,谁要你呀。”
  爷爷被土匪们推搡着走到了大门口的时候,用力甩开了架着他的两个匪徒,回头对追上来的嬷嬷说:“不用怕,也不用担心我,我去看看就回来。”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一个土匪抡起土炮,一下子就把四爷爷打倒在路边的柴禾垛里。等到被老嬷嬷扶起来的时候,土匪们押着爷爷,已经过了北门,向东北的方向而去。
  四爷爷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小跑着去了一线天,去找我的二爷爷。
  二爷爷回家才得知,这次被抓走的,不光是我的爷爷,还有村里的其他两个壮劳力,说是去潍县修战壕。村里人都信任二爷爷,让他想个法子,找鄌郚的保长去说说情。二爷爷早就知道保长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想把人救回来,还得靠自己。经过一番商议,由二爷爷当头,领着两个人下潍县。
  三
  二爷爷从未去过潍县,但是他听别人说,顺着白浪河走,就能到达潍县。赵家岭村北五里处,就是从打鼓山上流来的白浪河。
  哗哗的白浪河水,就像一个喋喋不休的向导,向二爷爷述说着前进的方向。粼粼波光,映照着初冬的太阳,映射出大地连绵起伏的线条,显得格外的苍凉广袤。河的北面,有一条小路,虽然已经被落叶覆盖,但还是能看出行走的痕迹。二爷爷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并不时地与后面两个人说着话。这次去潍县,纯凭年少气狂,至于多少危险,他们从没考虑过,何况在那个土匪猖獗的时代,每走一里,都会面临生命的威胁。三个人赤手空拳,就去进行一次难以预测的人生博弈。
  到了马宋地段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二爷爷说得找个地方夜宿,明天再走。他看到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玉米秸垛,那个地方正好在一个斜坡上,挡风避寒,又可以以垛当屋,是最好的休息场所。三个人商议了一番,便开始用玉米秸搭建临时住所。
  初冬的傍晚风平浪静,洒在树梢上的余晖,弥漫成一片淡淡的漂浮的雾晕。厚厚的树叶像一层地毯铺在树林里,显出一份特有的温暖。二爷爷他们拿出捎带的煎饼和辣疙瘩咸菜,席地而坐吃了起来。庄稼人在坡里劳动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用喝水,就能吃下硬邦邦的窝窝头、煎饼等干粮,这也可以说是农民的一种特异功能吧。
  白浪河水就是最好的泉水,习惯了喝凉水的庄稼人喝起河水来,与喝井水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二爷爷他们到河边畅饮了一番,又洗了把脸,大半天的疲惫就这样刹那间消除了。河水的波纹里出现了几颗星星,那是点在田野上的灯。
  二爷爷摆了摆双臂,伸了伸懒腰,几声咯吱后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有几个黑影在树林里晃动。二爷爷警觉起来,小声对其他人说,有人,注意点。二爷爷说着从地上攥起了一块石头。三个人弓着腰向树林里摸去,走到玉米秸垛旁边了,也没发现任何情况,两人埋怨二爷爷太小心了,吓唬自己。但是二爷爷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以说,二爷爷能分辨出奔跑的野兔是公是母。
  两人不再相信二爷爷的话,钻进玉米秸垛躺下了。二爷爷始终没有扔掉那块石头,他围着另外的几个秸垛转了起来。当他转到西边的一个时,猛然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气流向他涌来,没等二爷爷转过身,两只手已经採住了他的肩膀,二爷爷本能地向后甩出了石头,没有砸到,却被伸来的一条腿绊倒了,同时感觉一个人骑在了他的肚子上,一个人摁住了他的双腿。二爷爷心想可能遇到强盗了,不能屈服。他大喝一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正好打在那人的太阳穴上,只听哎哟一声滚了下去。与此同时用力抽出一条腿,又猛劲一蹬,将另一个踹出老远。
  “他娘的,这人劲头还挺大的。”只听一个人说:“老子让你尝尝这个玩意你就知道了。”
  二爷爷站起来的时候,一块冰凉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腰上,一阵刺痛在背部弥漫开来,二爷爷感觉那是铁家伙。好汉不吃眼前亏,凭着二爷爷的体力,打倒这两个家伙不成问题。但是人家有刀,惹急了吃亏。
  “出门在外还得请好汉多照顾。”二爷爷便说便思索着如何摆脱当前的困境。
  “去你娘的,包你娘的头”话音刚落,一个猛拳掏在了二爷爷的胸口上。二爷爷只觉得血往上撞,一阵眩晕,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等二爷爷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另外两个人也被绑在了树上。借着淡淡的月光,二爷爷看到十多个拿着枪的人围在周围,其中一个喊叫着:“告诉你们,我们不是劫匪,是帮里的人,本想到村里弄几个交差,没想到你们送上门来了。明天就把你们送到潍县去。”
  二爷爷明白了,这是真的遇上潍县的土匪了。正好,跟着他们去,或许能找到哥哥,然后想法逃回来,二爷爷心想。
  四
  离潍县还有十多里,土匪们就让他们三个停了下来,加入了一个工事的建设。二爷爷看到从这个斜坡一直到远处的山头,全是干活的人,估计有好几百人。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拿枪的土匪来回走动着,并不时地吆喝着。
  一个土匪过来用枪托子使劲戳了一下二爷爷:“去,那边有个车子,你管着推土,你两个去东面打坯。”二爷爷心想,把我们分开了,就不好商议事了,于是就说:“我们三个平时干活都在一起,配合很好,干得也快,我们还是一起去推土打坯吧。”那土匪听了感觉有理,就同意了。
  二爷爷推起车子,对着他们说,我们头几天干活要踏实,等他们麻痹了,我们再想法逃出去,反正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三个人干活确实卖力,二爷爷甚至出了大汗。这天天气不见太阳,要下雪的样子,格外的阴冷,能干得出了汗,说明真的出了大力。一个监工以此作为榜样,挥着土炮对其他民工喊,你们干活要这样,不要偷懒。
  晚上,二十多个人一组挤在一个大仓库里,甘草铺地。二爷爷他们找了一个墙角,还没等躺下,一个劳工走过来,喊道:“你们是哪个村的,干活充什么能,有劲今晚上再去干呀。”二爷爷回头看到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须的人正怒视着他们,明白了今天的卖力影响了其他人,但是,要强的二爷爷看不惯守着这多人向他吆三喝四,就不软不硬地回应了一句:“你干你的,我们干我们的,互不相干。”
  那人也是急性子,一个箭步冲上来,仗着身高马大,伸腿就去踢二爷爷。二爷爷左手一翻,正好抓住了飞来的脚,然后往上一提,那人站立不稳,瞬间跌了一个面朝天,沉闷的倒地声和破嗓子的共鸣声,震得屋顶上的灰土纷纷飘落。那人的同伙喊叫着一齐围上来,拉出了搏斗的架势。二爷爷没有动,心平气和地说:“大家都是来受罪的,都是穷苦人,不要因为小事影响咱们的和气。”
  那人站了起来,用手揉搓着跌疼的屁股,或许那一招让他感受到了二爷爷的实力,不敢再轻举妄动,然而又不甘心刚才的失魂落魄,就挺着腰杆嚷道:“这屋太小,有本事咱俩到外面再来一次。”二爷爷笑着说:“干了一天活怪累的,你还是早点歇歇吧。”
  “不行,今天你要是不敢来,就是孙子。”那人的倔强劲头一时下不来。
  “打架不是你伤我,就是我伤你,无论伤谁都不好。这样好不好,我有个法子,咱俩都脱成光腚,到外面站着,看谁呆的时间长,行不行?”
  “好、好、好!”人们嬉笑着,那人的同伙也被二爷爷的提议惹笑了。那人也是憨直的人,让众人这么一起哄,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皮一时拿不定主意。众人更加起哄,话头都指向了那人。那人打量了一眼二爷爷,意思是你比我瘦多了,我还冻不过你。于是他爽快地答应道:“好、好,比就比,我还怕你。”
  “大家当见证人啊。”二爷爷喊了一声。众人都说是。
  二人开始脱衣服。那人雄性十足,不光是满脸长毛,两腿相接处一直到胸口,层层叠叠全是黑乎乎的卷毛,不细瞧,很难看到埋没在毛里的家伙。众人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样的人的确少见。就凭这一身密毛,也能抵抗零下好几度。
  二爷爷脱完衣服后主动走出门外,那人也随后站在了院里的一侧,两人一左一右,像两个站岗的卫士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众人有的趴在窗口,有的挤在门口,都瞪大了眼睛扫描着这两具挺立的裸体。借着微弱的夜光,人们看见外面已经下起来了小雪,地上泛起了一层白色。
  二爷爷冬天时常到山坡上放羊,零下十几度的三九都不曾间断过。山羊在沟底吃荒草,二爷爷却在风口处捡拾冻死的蚂蚱,有时会在野草茂密的地方,用手抠出几棵还没脱青的苦菜,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尝,或者是在酸枣棵上寻找螳螂籽,像吃糖块那样咯嘣咯嘣地嚼个没够。无论怎么不讲卫生,二爷爷从未长过大病,一年最多感冒一次。二爷爷善于游泳,冬天放羊的枯燥时光里,他用石头砸开湾里的冰,跳进去进行冬泳。
  今晚在雪里裸体站立,对于二爷爷来说小菜一碟。那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哆嗦得像筛糠一样。最后他“啊”地大叫一声:“受不了了。”拔腿跑进屋里。二爷爷不慌不忙回到住处,同去的两人赶忙给他盖上捎去的毯子。
  “大哥,我服了,你真是真人不露相。”那人暖和过来第一句说道。
  “说实话,我也是靠不住了。朋友,你也是一条好汉。”二爷爷故意地说。其实再过半个时辰也没问题。
  不打不相识,一屋人就这样变得融洽多了。那人主动和二爷爷拉起呱来,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从那人的口里,二爷爷知道日本人打进潍县来了,抓来的一批人被汉奸送到了日本的兵营里。二爷爷心想,在这里见不到爷爷,很可能去了那个地方,在日本的兵营里,那就不好说了。日本人?二爷爷没读过书,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但他明白,日本人不在自己的国家里呆着,跑到潍县来,保证不干好事。
  得想办法尽快逃走。
  五
  确定了家属都不在这里,二爷爷心生一计,三个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逃了出去,直奔潍县城。其实,他们进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是二爷爷第一次见到潍县城,高高的城墙残桓断壁,长长的白浪河蜿蜒而去,进进出出的人流络绎不绝,与说书人讲的故事里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偌大的一个城,去哪儿找日本人呢。经过多方打听,二爷爷他们终于找到了驻扎在城南的日本兵营。
  庄稼人穿的都是破旧的黑布棉袄棉裤,头上戴一顶黑色毡帽,脚上穿一双黑面布鞋,纯一色的黑装,再有黑黑的手,黑黝黝的脸面,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三人走在城里的大街上,既惹人眼目,又不引人注目,谁去理会这些土的掉渣的庄稼人呢。所以二爷爷他们很顺利地通过了一道道关卡。
  在城南的一角,有一处宽阔的场地,北面毗邻城墙,东面是一片树林,南面是一个山坡。从西面开始,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扭扭捏捏围着场地转了一圈。铁丝网的南面,有上百人在那里挖壕沟,还有一部分人在盖炮楼子。数十个穿着黄衣裳的兵,拿着枪在那儿来回走动着。难道这就是日本人,怎么和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二爷爷寻思着。为了不被日本人发现,他们转到东面的树林里,继续观察,伺机行动。
  晌午,那些干活的人就地吃午饭。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五个人,快速地向树林里跑来,紧接着传来日本兵哇啦哇啦的叫声。就在跑进树林的刹那间,枪声响了一串,五个人相继倒地,其中一个打中了腿部,在地上疼得不住地翻滚着。二爷爷想过去救他,但是来不及了,日本兵已经冲了过来,在抓起受伤的那人的同时,也发现了他们三人的行踪,一个兵刚想开枪,被另一个当官模样的日本人制止。几个兵吆喝着用枪托子把他们撵到了日本的兵营里,与此同时所有干活的人都集中在了兵营的一处空地上。
  受伤的那人被绑在了一个木桩上,像杀羊那样悬在半空中。这时二爷爷看到那边的木桩上还绑着三个人,南面的一个令他心头一沉,那不是哥哥么。再细看,另外两个正是本村被抓来的兄弟。同去的两人也认出来了,小声问二爷爷怎么办。二爷爷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心里却心急如焚。二爷爷明白,人绑在这里,生命就有危险,这日本人啥事都能做出来。
  后面的几辆车上,五挺机枪虎视眈眈地瞄着所有的人。
  一个穿着皮靴的日本官拄着大刀大声地喊着话,一个汉奸翻译怪声邪气地翻译着:“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逃跑的下场,这就是不好好干活的结果。”
  人群一阵骚动。
  “皇军说了,等完成工事,一定会放你们回去的。”翻译继续翻译着:“不过,有想回家的,现在也可以走。”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俺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伺候,俺得回家了。”一个矮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向着出口处走去,紧随着又有一个人,惶惑地看了一眼翻译,也跟随而去。就在快到出口的时候,车上的机枪响了,两个人哆嗦了一阵,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日本官兵扬起军刀,刺向了那个悬挂的人,那人怪叫一声,身子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一串红色的热气飘散开来。
  “还有想回家的吗?”翻译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扫描着人群。
  人群中有的惶恐,有的怒视。
  “只要在这里好好干活,皇军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还有,干活不要偷奸撒滑,看见了吗,那边柱子上的几个就是榜样。”
  二爷爷他们三人,也被迫加入了劳动的队伍。登记时,二爷爷说了假的村庄,假的名字。
  六
  在干活的过程中,二爷爷渐渐找到了一个瞭望的位置,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场内的情况。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二爷爷看到日本兵把柱子上绑着的三个人卸了下来,推搡着来到了树林旁边的一处空地上。
  二爷爷感到大事不妙,这日本人是不是要下毒手了?这时,一个拿着机关枪的日本兵走到爷爷背后,用脚向着他的膝盖处踢去,爷爷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那个日本兵趴在地上,把机关枪架在了爷爷的后背上,其他的几个日本兵也效仿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架在爷爷身上的那挺机枪先响了,向着远处的一堵破墙扫射,哒哒哒,墙皮飞溅,一股股白烟飘过了屋顶。
  “八嘎!”一个日本兵走过来对着二爷爷怒吼着。翻译过来喊道:“好好干活,不要乱看,不然把你当枪靶子使了。”
  那边又响起了枪声,不过已不是机枪,而是手枪的点射。二爷爷看到爷爷几个人又被绑在了树上,那些日本兵举着枪,对着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点击。二爷爷心头一酸,这下完了,怕是保不住命了。如果救不出哥哥,回去怎么向老娘交代?
  身边的一个劳工悄悄对着二爷爷说:“日本人又在练枪了,这些野兽把人当靶子使。”
  “是直接把人打死吗?”二爷爷问。
  “不知道,听说日本人练枪的时候,让人用手把一个靶子举在头顶上,如果打偏了,肯定死人。”那人这样说。
  二爷爷心头一颤,禁不住抬头望去,看到三个人还在动弹,知道没死。不过,如果不尽快救出他们,就有危险了。怎么救呢?冒然行动,不但救不出他们,反而会引起更多的伤害。
  就在二爷爷寻思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人大叫了一声:“啊!长虫。”
  二爷爷循声望去,两条锨柄粗的大花蛇扭扭捏捏从坑里爬了出来。还没完全进入冬眠的蛇一旦被惊动惊醒,可能还会伤害人。只见那两条蛇爬出沟底后,莫名其妙地向着一个当官的日本兵蜿蜒而去。那个日本兵似乎没见过这个东西,吓得杀猪般地惨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另一个日本兵举枪点射,没有打中,两条蛇又转过来,向着这个日本兵窜来,这个日本兵也慌了神,叽哩挖啦地喊叫着,倒退着。那个日本兵听到了喊叫,又折返回来,用枪点射,也没打中。这时他把枪一扔,从腰间抽出一把一米多长的军刀,怪叫着向一条蛇砍去,顿时血星四溅,一条蛇变成了两条蛇,在那里抽搐不止。另一条蛇也被另一个日本兵砍成了两截,四条蛇喷出的通红的血液,溅到了日本兵的脸上,瞬间红光满面。
  人群一阵骚动。不知是谁碰倒了两根打坯预制的顶木,只听轰隆一声,炮楼子顷刻间塌陷了一大截。被大蛇吓得六神无主的日本兵,又被吓了一大跳,两眼顿时流露出呆滞的目光,似乎感觉到了死神的来临。那个当官的日本兵用手摸了一把脸,当他看到手上的血泛着一种特别红艳的光泽时,两眼一瞪,接着一闭,立即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了一声‘阿门’。
  翻译急匆匆跑了过来,低头哈腰地问这问那,然后看了一眼残缺的炮楼子,又转身面向人群,喊叫着:“怎么盖的?是那些人盖的?”
  众人不做声。
  “不主动站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翻译拔出匣子枪,指着前面的一个人叫嚣着:“你,出来。”
  一个日本兵过去用枪上的刺刀戳了一下那人,那人哎哟一声跳了出来,说:“不不不,不是我垒的。”
  “不是你垒的也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把他的手剁下来。”翻译翻译着日本人的话。
  那个日本兵过去一把就採住了那人的胳膊,吓得那人直叫:“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谁干的快出来啊。”
  “住手,不要乱伤人。”二爷爷大喊一声站了出来。
  翻译一眼就认出了二爷爷,声音缓和了些:“你不是刚来的吗,怎么会是你盖的,不要惹祸上身。”
  “是,不是我盖的,但我知道这炮楼子是怎么歪倒的。”二爷爷说。
  “啊!”翻译两眼一瞪:“怎么歪的?”日本兵也瞪大了眼睛。
  二爷爷不慌不忙地说:“这地下是土地爷住的地方,你们在这里挖地道,建炮楼子,肯定没有和土地爷说声。还有,刚才皇军杀了两条长虫,长虫是什么?是地龙,是土地爷看家护院的神。你们惹怒了土地爷,土地爷在惩罚你们呢。”
  “八嘎!”日本官听了翻译的解说,怒吼道:“什么爷不爷,只有上帝,哪来的爷,爷在那里?”说完拔出了手枪,左顾右盼。
  “你们国家没有爷,爷在中国,在这潍县,就在你的脚底下。”二爷爷说。
  日本官慌忙去瞅他的两只脚,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看到什么,只看到一团干枯的蓬子棵缠在他的脚下。
  众人笑了。
  “八嘎!”日本官似乎受到了嘲弄,举起了军刀:“你的,死啦死啦的”
  “不信,你们再试试,我敢保证,这座炮楼子还会倒的。”二爷爷说得神乎其神。
  “翻译官,你也是中国人,你也应该听说过土地爷的事情吧。”人群中有一个人在帮腔。
  翻译向日本官说了一通,只见日本官的脸忽紧忽松、忽凸忽凹,两只眼睛忽大忽小、忽左忽右,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翻译又说了一通,或许日本官有所领悟,说了一句‘吆唏’后,也向着翻译说了一通。翻译转身对着二爷爷说:“怎么向土地爷说声,你会吗?”
  “这事我知道,盖炮楼子和庄稼人盖屋一样,都得敬天敬地,上香、磕头、跪拜、放鞭。”二爷爷一本正经地说。
  翻译半信半疑,让二爷爷说出具体的做法。
  二爷爷说需要分三个步骤去做,一是到树林里设个地坛参拜,二是用三个劳工的血来祭奠死去的两条蛇,三是让三个日本人给土地爷磕上三个头,表示歉意。
  日本官点了两下头,摇了一下头,意思是前两个可以,第三个不做。
  二爷爷说不磕头也行,不过到时必须低下头来表示恭敬。
  日本官又问,为什么在树林里,不在这里。
  二爷爷又说,树林里安静,我说话土地爷容易听见。那边绑在树上的三个人就是最好的人选。另外二爷爷又叫出了同去的两个人,向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听他的安排。
  “你的,不要狡猾,你真能做好吗?”日本官满脸狐疑。
  “按理说,这事应该由妇女去做,妇女做,会更灵。不过我也能做好。”
  “妇女?吆唏。”日本官脸上露出了一丝淫笑:“去,抓个妇女来。你的,不用,只管安排。”
  “太君,冈田少佐今天刚抓来一个姑娘。”翻译说。
  “先不要让冈田少佐享用,你去把她带来。”说完便把工地上的日本兵叫了过来,三挺机枪也不例外。二爷爷对着翻译说,人多了是对土地爷的不敬,机枪蹲在那儿对土地爷更是不敬。日本官起初不同意,经过翻译的劝说后,便让机枪手等人停在了树林外,只带着两名士兵,跟着二爷爷一伙走进了树林。
  七
  爷爷瘦了很多,经过日本兵这几天的折腾,爷爷神情有些恍惚,以至于二爷爷悄悄和他说话,他都没有认出来。另外两个人也和爷爷一样,像丢了魂似的,可能是被日本兵练枪吓傻了。
  二爷爷在前面,向着树林的深处走去,心想离得机枪越远越安全。树林密植,叠嶂错综,即使在落叶的冬天,也很难望见树林深处的情形。来到一处空地,二爷爷停住了,用铁锨在一个斜坡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然后让同去的两人把爷爷他们绑在了三棵树上。接着二爷爷又把他们两个捆起来,站在前面。
  姑娘被翻译带到了。姑娘约二十多岁,虽然穿的很陈旧,但还是裹不住饱满的青春。日本官走过去,把脸贴进姑娘的头发里,嗅了又嗅:“吆唏!真香啊,在冬天里能闻到这样的花香,荣幸。”
  姑娘使劲一甩头,两条辫子几乎同时打在了日本官的脸上。
  “哟,好舒服啊。”日本官抚摸着被打疼的脸,两眼迷离:“花姑娘,大大的好,好好做,待会儿我会好好奖赏你的。”说完便举起军刀,命令其他两个日本兵举枪向五人射击。
  二爷爷赶忙说:“这是我和土地爷说话的地方,你们在土地爷身边杀人,还想成事吗?”。
  “用那五个人的血来祭奠。”翻译翻译着。
  “用血祭奠,不是杀人。我说过你们得听我的话。”
  二爷爷画了一个圆圈,让姑娘进来,并低声对姑娘交代了几句。姑娘点了点头,面朝北跪了下来,从旁边拾起一根树枝,两手举过头顶,说:“今天以枝代香,请求土地爷保佑皇军盖好炮楼子,结结实实,安安稳稳。”说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日本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的一举一动,姑娘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嘟哝不止,点头不止。
  姑娘又从地上划拉起一堆树叶,说:“全神在上,今天来不及买纸,就烧点树叶当做纸钱吧。”说完用翻译给的火机点燃了,一团浓烟袅袅升起,像传说中神仙临飞时的情景。
  这边,二爷爷对着翻译说:“我要用一下日本官的刀,取血。”
  日本官很爽快。
  接过刀,二爷爷从怀里拿出擦脸用的手帕,然后提着刀走到同去的两人中间,小声说:“忍着点,待会儿看我的手势。”说完在他们的手腕上分别割了一下,涌出的鲜血滴在了手帕上,浸湿了一大片。接着二爷爷又过去在爷爷和另外两个人的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用手帕擦了擦。其实根本就没有出血,倒是把他俩人的血沾到了他三人的手上。
  拿着带血的手帕,二爷爷走进了圈内,手帕穿在刀上,刀插在了地上。二爷爷嘀咕着说:“土地爷,日本人不懂中国人的规矩,不懂中国人的礼数,在咱这里盖炮楼子,杀了人,又杀了土地爷的生灵,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今天我带他们来这儿向你赔不是来了。”
  “他在说什么?”日本官大声询问翻译。
  “他在念佛呢。”
  “让他快点,狡猾的死啦死啦的有。”日本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当他看到姑娘后,便又笑眯眯起来。
  “皇军说了,让你抓紧。”翻译喊道。
  “这香也上了,头也磕了,该放支鞭了。”二爷爷对着翻译说:“借你的匣子枪一用。”
  “干嘛!”翻译慌忙用手捂住了枪匣子。
  “放鞭,没有鞭,我看放上一枪,就算是放鞭了吧。”
  翻译请示日本官,日本官的眼睛还在那姑娘身上,顺口就说给他。
  二爷爷接过匣子枪,掂量着看了一眼,又问怎么用。翻译教了一遍,二爷爷脑子好使,一遍就会了。
  拿着匣子枪,二爷爷立即给同去的两人打了一个手势,转身就向着日本官开了一枪。日本官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嘴一咧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那两人一个拔出刀,一个拿起铁锨,向两个日本兵扑去,没等他们举枪,就被砍翻在地。原来二爷爷系了一个活扣,自己一拽就开了。
  翻译喊叫着拔腿就跑,二爷爷打了一枪,打偏了,只打中了一只胳膊。
  “快,给他们解绳子。姑娘,快跑。”二爷爷大声喊着。
  这位姑娘胆子真大,跑过去从一个日本兵的身上採下两颗手榴弹,然后对二爷爷说:“你们跟我跑,我是当地人,我熟悉。”
  爷爷三人被突变惊醒了,虽然被日本人折磨的有些虚弱,但身体内的潜能一旦被激发出来,照样生龙活虎。六个人迅速地拾起日本人的武器,跟着那位姑娘向一个低洼处跑去。
  身后枪声大作。
  约莫跑出五里多路,姑娘停了下来,喘着气问:“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南面鄌都的。”
  “你们顺着这道阡岭子,往南面的河沟跑就是了。我家就在河的东边,我回家了。”姑娘说。
  “这么近,你回家日本人还会去找你的。”二爷爷关切地说。
  姑娘犹豫起来。
  “要不,你先回去通知你的娘爷,让他们躲一下。”
  “俺娘和俺爷今天被鬼子杀了。”姑娘说完抽泣起来。
  北面又响起了枪声。
  “这样吧,你先跟我们走,等没事了再说吧。”二爷爷说。
  姑娘哽咽着点了点头。
  八
  爷爷他们三人的身体毕竟受到了摧残,跑了不到十里地便慢了下来。冬天的田野,庄稼都收割了,一望无际,没有藏身之地,潍县的南面又是一马平川,一眼就能望到很远的地方。眼看就被追上了,二爷爷果断地说,你们先走,我堵截一下。另一个爷爷也想留下,二爷爷认为目标太多,反而不好脱身。姑娘把两个手雷交给了二爷爷,并嘱咐二爷爷小心。爷爷说他在日本人的练兵场见过这东西怎么用,往石头上一磕,一扔就是了。
  二爷爷在坡里干活的时候,经常跳沟越崖,去追逐山鸡野兔,练出了一身矫捷的腿脚。他迅速地爬上了一个斜坡,斜坡上有几棵很粗的白杨树,相互交错着。二爷爷隐藏在一棵树的后面,观察着北坡的情形,不多时,一群人越来越近了,黄色的是日本兵,黑色的是土匪,那个翻译也在里面。
  二爷爷心里琢磨着,是先打枪呢,还是先扔手雷?打枪远了打不准,还是先扔手雷吧,扔手雷还能减轻一下身体的负担。二爷爷拿起一个手雷,他端详了一眼,这么小的东西能炸死人?不管怎么样,先试一个。二爷爷往石头上一磕,立即,一股白烟从里面窜出,并发出吱吱的声响。这不是和放爆仗一样么,二爷爷知道在手里不能久待,就使出全身的力气扔了出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团浓烟腾空而起,那边顿时叫的叫,喊的喊。
  啊呀,像在山里打石头似的,二爷爷说这真是个好东西,再给他们一个。那边白烟还在飘着,这边又开了花。又是一阵惨叫。
  “八嘎……”一个日本官用刀指着二爷爷的方向。
  二爷爷望了一眼,看到躺下了五六个人,知道打中了。
  叭、叭、叭……子弹像下冰雹一样打在了树干上,树皮飞溅,划伤了二爷爷的一只耳朵。不好,快跑,二爷爷一跃而起,向南跑去,很快就追上了爷爷他们。
  “啊,你受伤了。”姑娘看到了二爷爷脖子上的血。
  “没事,是树皮划的。”
  姑娘拿出手绢,想给二爷爷擦去,被二爷爷挡开,他用自己的袖子随便抹了一下。
  “我们俩流的血比他还多呢,也不给我们擦擦。”同去的两人故意打趣。
  姑娘瞪了他俩一眼。
  “别闹了,咱得快跑。”二爷爷说:“我看我们被他们盯上了,有那些土匪汉奸领着,我们怕是逃脱不了了,得干掉他们。”
  “怎么办呢?”
  “到了一线天,我就有办法了。”
  九
  赵家岭的一线天,是平地裂开的一道地缝,是地震形成的地壳裂变的结果。不像山谷之中的一线天,那么险峻而又直观。地缝式的一线天,不到近前,很难发现其中奥妙,因此更显高深莫测。赵家岭人都叫石翁洞,也就是说,这个奇观称洞更为合适,只不过这是个开启的洞,顶部闪过的一线之光,既增添了它的诡秘,又流露出它的神妙。四周野生树林环绕,幽深阴森;附近荆棘荒草缠绕,浓厚稠密,一片原始景象。这里地形跌宕,一线天与三条沟壑纵横交错,曲折迂回,不熟悉这里地形的人,一旦进入此地,很容易迷失方向。
  这个地方可耕地稀少,经过的人不多,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阡岭子和平坦地段便是能够行走的地方,不过时常被荒草覆盖。到了冬天,倒伏的蒿草更是把所有的脚印淹没,更显荒凉寂寥。
  要说最熟悉这里地形的,莫过于二爷爷了,种地、放羊的时光里早就走遍了沟沟崖崖,那里有草药,那里有野果,那里有泉子,甚至那里出没老鹰、黄鼠狼、狐狸、蛇、狼等动物,他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其实,在二爷爷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融进了这片土地了,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一只鸟儿、每一个生灵,都是他的伙伴,他的知心的朋友。虽然无法与它们交流,但十几年形成的一种自然的默契,已经证明了二爷爷是这里的主人。二爷爷从不在这里放火,任荒草肆意蔓延,他怕伤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他说他曾经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狗,其实那是一只狼崽,抱回家养了一个多月就又放回去了。二爷爷心里知道,故意留下的庄稼让谁收去了,故意剩下的饭菜让谁享用了。
  按照二爷爷的办法,这次完全能逃脱日本兵的追杀,但是二爷爷认为,如果不把他们干掉,这些家伙回去了肯定还会祸害人。其实这个决策对于二爷爷来说,是一个冒险的决定,都是农民,怎么能与经过专业训练且实枪荷弹的日本兵拼命。然而这又是二爷爷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次生命体验,也是二爷爷想去干一件超出一个农民所能做的大事。他认为在自家的门口打仗,吃不了亏。眼下,土匪当道,日本鬼子横行,庄稼人是怀着一线希望生存的。二爷爷心想,这次决定,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得去干。
  到了一线天,二爷爷先让他们几个进入洞内躲藏,自己却停了下来,隐蔽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过了一会儿,日本兵和土匪出现了,只见他们东瞧瞧,西望望,那样子像失去了目标,又像是对陌生地方的恐惧。就在土匪指引道路的时刻,二爷爷朝着他们开了一枪,不管打中没打中,先把他们引过来再说。
  十
  一线天深处,那位姑娘虽然有五个男人的陪伴,但还是没有减轻心中的恐惧。只见峭壁倾斜扭曲,凸出的石头似坠欲落,仿佛随时都有掉在头上的可能。苔藓铺展如毯,密布的水珠闪烁着星星的光泽,在雾气缭绕的阴暗里,显现幽灵之气。洞顶野藤根系裸露垂挂,如大蛇盘旋悬走,缠绕着,游荡着,撩拨得一线之光忽明忽暗。
  姑娘走在中间,眼前吓人的景象让她一时忽略了冰凉的流水。突然,她感到一个硬东西夹住了脚脖子,低头一看,是一个骷髅,吓得她啊地一声大叫。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又听见头顶上也啊地大叫了一声,与自己的声音一模一样,洞壁回音的逼真让她再次惊出了一身冷汗。
  看到二爷爷跑进来,姑娘忍不住了,说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吓死人了,见了日本鬼子都没这么害怕过。二爷爷说,这是俺村的石翁洞,也叫一线天,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因为这里有狐狸、狼……。没等说完,姑娘不由自主靠在了二爷爷身上,指着那边的骷髅,问那是什么。二爷爷说附近村里死了的未成年的孩子,都是放在这一线天里,认为这里是地下的房屋,让孩子在这里转生,其实都被这里的动物吃了。听老人们讲,每到下大雨的时候,就能听见一个女子在洞里哭泣。姑娘哆嗦了一下,禁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要是狼来了怎么办。二爷爷安慰她说,今天我们运气好,狼不在里面,在外面呢。你们几个在这里呆着,不要出声,我出去看看。
  二爷爷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他看到十几个日本兵和土匪正从沟崖那边跌跌撞撞地走来了。
  “这是哪里?”日本军官问翻译:“这些人是哪里的人?”
  “不知道啊,他们登记的村名都是假的。”翻译又问土匪:“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也不知道啊,这些人不是我们抓的。”一个土匪说。
  “这些人就在这沟岔藏着,一定要把他们消灭。”日本军官抽出军刀,对一个土匪说:“你的,在前面开路。”
  那个土匪望了望前面,眨了眨眼睛,找不到一条路,怎么走啊,脚下全是没过膝盖的荒草,一直绵延到远处的树林。迫于威胁,土匪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地被藤蔓缠住。走着,走着,那个土匪突然啊地一声不见了,紧跟在后面的翻译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见脚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日本官倒退了两步,拔出手枪,问:“什么的干活?”
  “陷阱,这里有陷阱。”翻译喊道。
  日本官探着身子往前瞅了瞅,什么也没有,除了荒草还是荒草,连绵的清一色的荒草在北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像海浪一样潮来潮往,这十几个人似乎来到了一个孤岛上,一时失去了方向。苍茫的天空中,几只老鹰来回盘旋着,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叫声。
  “有鬼,这里肯定有鬼,你们看,那边有坟。”一个尖嘴土匪喊道。
  “什么鬼不鬼。你的,在前面走。”
  尖嘴土匪弓着腰,战战兢兢挪着脚步。忽然,土匪妈呀一声趴在了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棵荆棘,只见他的下身缓缓地向前滑去,然后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两只手和一个头,一边抖动着,一边喊叫着:“鬼呀,鬼呀!”
  几个日本兵合力把他拽了出来。
  这时日本官才发现,在荒草摇摆的空间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地缝时隐时现。日本官挥舞起军刀,将脚前的荒草野藤砍倒一片,一段地缝清晰地裸露出来。他一步跨了过去,转身低下头去查看这道地缝,地缝宽处约有半米,两边的荆条交错在一起,编织成蜘蛛网的形状,掩盖住了地缝的表面。日本官从地上拾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撒开,石头落入地缝,一声闷响后接着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尖叫,像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鬼呀,里面有鬼,砸着鬼了。”尖嘴土匪又喊叫起来。
  “吆唏!”日本官微微一笑:“不是鬼,那些人就在里面,找到洞口,抓住他们。”
  十一
  掉下来的那个土匪跌死了,把大家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的姑娘还没回过神来,又被滚落的石头吓得喊叫了一声。二爷爷说这里不能久留,得赶紧走,我们只有四只枪、一把刀,不能硬拼,要想干掉他们,就得动心眼子。
  爬上南面的悬崖,就是二爷爷挖的洞穴,那里不容易找到,是最安全的地方。临走,二爷爷将土匪的绸子褂子和裤子扒了下来,掖在腰里,并将土匪的尸体塞到一处壁缝里。
  爷爷在前面,二爷爷在最后,七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南摸去。
  一线天南面的出口,是一道陡峭的的悬崖,悬崖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是,只能从下面爬到上面去,却不能从上面爬下来,除非借助绳子滑下。而且不熟悉这里地形的人,爬上去相当困难。
  悬崖上面不远的地方,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泉子,泉水集中成一股水流,从悬崖顶上倾泻而下,又被中间突兀的崖石溅得四处开花,哗啦啦的水声在一线天里回响着。一线天处于半封闭状态,即使三九寒天,里面的流水也不会结冰,各种水草长年生长,茂盛葱绿,布满了角角落落,适宜的环境养育了许多水生物,小鱼、小虾、小蟹、小蛇随处可见。厚厚的青苔贴满了石壁,像一张长长的绿帘垂挂在悬崖上。由于很少有人攀爬,根本就找不到能够蹬脚的地方,加上水流的冲蚀和苔藓的覆盖,石壁油腻而又圆滑,若不是有垂挂的树根当做绳子採抓,踩上去会立即滑下来。
  攀爬一线天悬崖,对于爷爷他们,是很容易的事情。前面五个人很快就爬上去了,轮到姑娘,几次都没有成功。有一次爬到中间了,脚下突然蹬空,摔了下来。要不是二爷爷眼睛手快,一下子抱住了她,一定会跌得不轻。最后,还是上面的五人齐心协力,用树根把她拔了上去。
  借着荒草的掩护,七个人悄悄地钻进了二爷爷早已挖好的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二爷爷按照挖地窖的构造设计的,由浅入深,由窄变宽,由上而下,中间一个大厅,南北分别一个坎室,每个坎室都有一个气眼,是二爷爷通过老鼠洞连接过来的,空气十分通畅。洞口略微上翘,容易接受阳光,即使用荒草覆盖,里面也不会太暗。人在里面,不但感觉不到憋屈,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舒适。
  刚进入第一个坎室,一只大老鼠从姑娘的脚面上飞驰而过,吓得她一腚蹲在了一张草席上。这个草席是二爷爷自己编制的,是挖地洞休息时的用品。姑娘用手撑地,想站立起来,突然,她觉得右手摁到了一根软绵绵、凉飕飕的东西,一条还没完全进入冬眠的大花蛇,从草席里慢慢钻了出来。姑娘这回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了,用手捂住脸,浑身哆嗦着。其中一个爷爷抬起脚,想把它踩死,被二爷爷挡住了,说这蛇有用处。二爷爷不怕蛇,说一线天里的蛇不会咬人,也没有毒。他顺手抓住了蛇的头部,用左手把蛇缠绕在一起,装进了土匪所穿的裤子的裤筒里,两头一系,放在了一边。二爷爷又说,一线天里还有两条碗口大的蛇,是白色的,就藏在石壁的缝隙里,白天轻易不出来,到了晚上才出来找食吃。有一次二爷爷干活回家晚了些,回头一瞥的瞬间,只见月光下,两道白光从一线天的上面闪过,起初二爷爷认为是一片露水的反光,仔细一看是两条白蛇,再去看的时候,那白蛇就不见了踪影。二爷爷不信神,也不信鬼,尽管一线天的东面有两座古墓,尽管古墓里有好多皮子,也就是狐狸,但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后来二爷爷又见过几次,而且曾经多次拾到过白蛇脱的皮,并根据蛇皮判断出了这两条蛇的大小。也就是从那时起,二爷爷对一线天的生灵格外的照顾。由于一线天里面很暖和,两条蛇到了三九天才下蛰(冬眠)。
  休息的同时,二爷爷与大家商议对策。一人提议,回村把村里的青壮年全部叫来,共同消灭日本鬼子。二爷爷的意思是,村民没有武器,伤亡太大,只能悄悄地干掉他们,人越少,对我们越有利,而且越快越好,不然日本鬼子进村找人,老少爷们就遭殃了。最后二爷爷安排爷爷和另外一个人进村取食物,特别嘱咐拿一只鸡和一瓶香油来,顺便告诉家人平安回来了,并让这位姑娘也一起回家躲避,毕竟在这儿很危险。而姑娘坚决不从,说要给父母报仇,那样子与刚才的软弱判若两人。
  爷爷两人沿着一条沟壑回村了。二爷爷趴在洞口,拨开荒草,露出一个可供窥视的窗口。这里地理位置优越,一线天附近的一切一览无余。
  十二
  日本官终于找到了一线天北面的入口,在进入之前,留下了两名日本兵在一线天的上面站岗。
  尖嘴土匪在前面开路,一个一个连滚带爬进入了一线天的底部。昏暗造成的短暂失明让他们格外的胆战心惊,从深处传来的咕咕的流水声更是让他们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尖嘴土匪在前面蹑手蹑脚,把枪用力举在胸前,岩壁上滴落的水珠让他惊乍不止,倒垂下来的野藤根悬在半空中,游来荡去,偶尔缠在了他的枪上,吓得他几次把枪扔掉。
  日本官走在中间,眼睛瞪得如鸡蛋大小,不住地旋转着,扫描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突然他看到远处离地高约八米的峭壁上,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洞穴,若隐若现像一只空洞的眼睛。还没等他喊叫出来,前面的尖嘴土匪先惨叫了一声,一条水蛇缠住了他的脚脖子。凄厉的回声惊得所有人东倒西歪,日本官站立不稳,倒在了一块石头旁。等他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两排光秃秃的牙齿正对着他的鼻子,吓得他一跃而起,举起刀用力砍向那个骷髅。
  “狼,有狼。”尖嘴土匪又惊叫起来。日本官顺声望去,两只蓝眼睛像两朵小火苗在黑暗处跳动,并且越来越近。叭、叭,几个日本兵开了几枪,那两朵小火苗瞬间熄灭了。就在他们走过去查看究竟的时候,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向日本官袭来,日本官顿时感到脖子上火辣辣的刺痛,哇哇乱叫起来。
  日本兵慌忙开枪,那团黑东西躺在了地上。翻译拽起来一看,果然是狼,而且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狼。日本官转怒为喜,有东西可以咪西咪西了。忽然他又想起了岩壁上的洞穴,喊道:“人在上面。”
  翻译抬头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洞穴呈椭圆形状,斜露在岩壁上,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眶。翻译惊叫着:“上面肯定有人,人肯定在上面。”
  “吆唏!你们两个把枪对准洞口,随时射击。”日本官说完后一边隐蔽着一边靠向壁穴下方,他看到两串小小的脚窝,从底部一直连到上面的洞穴口,很明显是攀爬的痕迹。他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传来的声音渐渐远去,像是飘近了一个无底洞。不多时,听到一阵扑啦啦的声响,一大群蝙蝠飞了出来。日本官断定这个岩洞能容纳很多人,而且很怪异。
  尖嘴土匪躲在后面,生怕日本官安排他上去,而日本官却偏偏认上了他,命令他立即攀登。尖嘴土匪哆哆嗦嗦爬了多次,都是没爬几步便又掉下来。那些脚窝长满苔藓,仅仅能踩住脚尖,特别湿滑。最后三个日本兵作为人梯,才把他托上去。
  刚到洞口,尖嘴土匪便胡乱放了两枪,为自己壮胆。壁穴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的好似眼睛失了明。土匪拿出洋火,一根接一根地点着,洞内的情形隐隐约约显示出来。每走一步,都有一次清脆的脚步回声。突然,深处传来一阵石块滚落的声音,接着闪过两道白光。土匪不再点一支了,而是一次点三支,光线更亮了,燃烧的时间也长了。这时土匪看到两条粗大的白蛇正缓缓地向他爬来,两对眼睛闪着四道寒光,吐出的蛇信子足有一扎长,其中一条蛇的头顶上有一个圆枣大小的凸起,像一颗明珠闪闪发光。尖嘴土匪妈呀一声尖叫:“蛇精,有蛇精。”瞬间从上面滑了下来。
  日本官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白蛇探下身子来了,另一条已经转入一条壁缝里。所有人都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有几个枪掉在了地上。等日本官缓过神来,这条蛇也移向了那条壁缝,只留一条尾巴在外面晃动。日本官举起手枪,连发数枪,那条白蛇眨眼间不见了踪影,只看见壁缝里流淌出了一串血水。
  枪声刚刚消失,从一线天深处传来一个女子悲凉的哭泣声,那哭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在一线天里缭绕回荡。仔细听,像是在南面,一转身,又像是在北面。
  “打着蛇精了。”尖嘴土匪不由自主地又喊叫起来。
  “八嘎,那是人,不是蛇精。”日本官上去扇了土匪两个巴掌,其实他自己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叭叭,日本官朝着黑暗处开了两枪。传来一声凄惨的哎哟声后,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进去搜索。”  日本官喊道:“给我抓活的。”
  到了一线天南面的悬崖瀑布,除了哗哗的水流声,什么也没找到,就连掉下来的那个土匪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鬼呀,有鬼啊!”尖嘴土匪哭丧着说:“我的兄弟被鬼吃了。”
  日本官抬头望去,悬崖顶部藤条缠绕,宛如蜘蛛网络笼罩分布,透射下来的斑驳光束,与升腾起的或浓或淡的水蒸气交汇相融,更显光怪陆离。日本官脸上恐惧的表情越来越明显,他感到来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狱,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但他还是不相信这里面有鬼神,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发现崖壁上有攀爬的痕迹,于是断定那些人已经到了地面上了。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从这里爬上去,只好回头去走北面的出口。临走,翻译没有忘记带走那只打死的小狼。
  快到出口的时候,那个女子的哭泣声又传来了,似一缕轻烟飘飘荡荡,听起来像是紧跟在身后,日本兵慌乱成一团,簇拥着向出口涌去。刚到出口,草丛里嗖地窜出了两只大灰狼,站在高处怒视着,嚎叫着。那是狼的的父母,来寻找狼崽,看到日本兵手中的死狼,大灰狼嚎叫得更加凶猛了,并不时地用前脚刨地。
  日本兵举枪射击,一阵尘土飞扬后,大灰狼不见了。等他们爬上来的时候,站岗的两名士兵也不见了,是被狼吃了,还是被人杀害了?
  十三
  二爷爷看到只有两名日本兵在那儿转悠,知道其他人已经进入了一线天,不觉心生一计。他穿上了那个土匪的褂子,把枪别在腰上,对姑娘说:“等会儿你看到我把那两个日本兵干掉了,你就到一线天的洞口去大哭,哭得越惨越好,越怪越好。”
  “用枪把他们杀了就是,何必费这些心思。”一个爷爷说。
  “那样会惊动下面的日本鬼子的。”
  “我们守住出口,他们一个也出不来。”
  “不行,他们有机枪,而且都是经过训练的兵,我们堵不住。”
  “那我们跟你一块去。”三个爷爷异口同声。
  “不用,人多了容易让他们发现。”二爷爷说完就跳入了草丛中。姑娘说了一声‘小心啊’,二爷爷也没听见,他的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两个日本兵身上。借着厚厚的荒草的掩护,二爷爷很快就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斜坡处,他定了定神,观察了一会儿,等到日本兵走到北面,二爷爷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日本兵发现了二爷爷,问道:“你的,怎么出来了。”
  二爷爷听不懂日本话,便打着手势说:“翻译说,让你们也进去。”
  两名日本兵刚想跟着走,突然觉得二爷爷穿的褂子有些别扭,与裤子很不相配,顿时起了疑心。还没等日本兵喊出话,二爷爷一个扫堂腿将一名日本兵打倒在地,另一个日本兵刚想举枪,又一个拳头抡过去,正中胸口,日本兵啊呀一声倒在了地上。趁着两名日本兵在地上呻吟的功夫,二爷爷左右开弓,很快结束了他们的性命,并让尸体藏在了一个沟坎的草丛里。让二爷爷欣喜的是,这次不但得到了一杆步枪,还有一挺机枪呢。
  刚刚回到洞穴,回家拿食物的爷爷二人也回来了。吃饭的同时,大家研究着这挺机枪,不知怎么使用。如果会用机枪,保证能把所有的日本兵和土匪堵在一线天里,并消灭他们。然而七个人谁也没有想出办法,只好放弃。
  二爷爷说一线天里有枪声,说明遇上狼了,或者是遇到那两条白蛇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抓紧安排下一步行动。二爷爷先把三个饽饽放到一线天西面沟壑里的庙宇里,然后把拿来的鸡撕成两半,一半扔在了一线天的上面,一半放在了泉子边的大青石板上,也就是二爷爷干活时经常在那儿吃饭的地方,并在上面摆上了五个玉米窝窝头,每个窝窝头里都倒上了香油。微风吹过,香气四处弥漫开来,荒草摇曳着,似乎有了春暖花开的生机。
  不多时,一只老鹰从云朵里俯冲而下,把一线天上面的那块鸡叼走了。另一只老鹰也出现在天空中,或高或低地盘旋着,不时地发出恐怖的叫声。
  这时,日本兵和土匪们从一线天里爬了出来,日本官刚刚站定,便打了一个寒颤,两名站岗的士兵哪里去了?
  “是、是蛇精把人吃了。”尖嘴土匪又哆嗦起来。
  “八嘎!”日本官一个耳光扇过去:“哪来的蛇精?”
  “太君,是蛇精,就是那两条白蛇,要是狼吃了,肯定有血的。”
  日本官低头查看,除了荒草凌乱不堪,确实没有一点血迹。然而机枪却也不见了,分明是被人杀害了。日本官怒目圆睁:“八嘎,死啦死啦的。”
  “太君,那些民工就藏在这沟里,我们分头寻找,一定能找到他们。”翻译说。
  “你、你,西面;你、你,我们的南面。”日本官安排着,然后又指向尖嘴土匪:“你的,在前面开路。”
  十四
  尖嘴土匪走在前面,下了一个坡便看见了一汪清澈的泉水,汩汩地流淌着,他的肚子也咕咕乱叫起来,半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走路都一瘸一拐了。土匪刚想跑过去喝水,猛然闻到一股惹人流口水的香味,定睛一看,石板上三个黄色的窝窝头仰面躺在那儿,煞是耀眼,还有一块新鲜的鸡肉,正流着血水。土匪急不可耐地跑过去拿起一个,刚想啃一口,突然又停下了,把窝窝头举到日本官的胸前,说:“太君,你先享用。”
  日本兵用手挡住,迅疾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民工就在附近,他们刚刚吃过饭,你们的,搜索。”说完拿起了那块鸡肉,仔细地端详着,就在他准备嗅闻的时候,天空中盘旋的那只老鹰闪电般俯冲下来,在日本官的脸上猛戳了一口,叼着那块鸡肉就飞走了,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老鹰已经飞到山坡的那边去了。日本官捂着流血的脸,声嘶力竭地喊:“给我搜,一定把他们找出来。”
  刚才发生的一切,二爷爷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布置,都是用来迷惑他们,玩弄他们,同时也是为了拖住他们,以免他们在这儿找不到人,到村里祸害百姓。二爷爷知道,居住在一线天的生灵,吃了我放的食物,一定会来帮助消灭日本鬼子的。正看着,洞口出现了两只脚,一把刺刀也在野藤间来回晃动着。二爷爷心想,再给你点颜色看看。他拿出了那条大花蛇,顺着草丛放了出去。那蛇停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爬向了来回走动的两只脚,只听一声尖叫,那个日本兵滚了下去,正好滚到日本官的脚下,那条蛇还盘绕在日本兵的腿上,不肯松开。日本官刚想用刀去挑,就听见另外一个日本兵喊道:“看,那是什么?”
  日本官抬头望去,只见两只“猫”样的东西在那儿吃窝窝头。还没等他举枪,日本兵就开火了,两只“猫”瞬间不见了踪影,眨眼的功夫又出现在远处的坟头上。
  “啊!狐狸,狐狸精。”尖嘴土匪指着那两座坟墓。日本兵又对着坟墓的方向扫射了一阵。枪声过后,狐狸不见了,西边沟壑里却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惨叫。
  “打死狐狸精了,打死狐狸精了。”尖嘴土匪喊叫着,跳跃着,多次的惊吓,已经让他有点精神失常了。
  日本官一脚踹了过去,那个土匪一腚蹲在地上,像吃鸡头卡住食道一样呆在了那儿。
  “是人的叫声,不是狐狸的叫声。”翻译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日本官军刀一挥:“快快的!”
  众人一齐涌向西边的沟壑,只见两名日本兵仰面躺在一座庙宇的门前,脖子流着鲜血,扭曲的脸型,流露着极度的痛苦。一名日本兵嘴里衔着一块饽饽,另一名日本兵手里的饽饽被攥成了碎末。日本官走过去试了试鼻子,都已经断了气,又看了看脖子,到处是抓痕,包括一半脸部。
  “狼,是狼咬的。”翻译说。
  日本官没有说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簸箕形状的沟洼,三面环坡,南面出口与一线天相连。坡上长满了酸枣树,酸枣棵上的酸枣还没脱落,宛如一片片红云随风漂摆。一座庙宇坐落在北坡的底部,红红的墙面与坡上红红的酸枣映射出一种别样的红,煞是耀眼。日本官被这里的红色反照得心慌意乱,满脸恐惶。他感到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陈风,每一次声响,都是那么的让人胆颤心惊。
  庙宇里,三座神佛慈眉善目,正笑容可掬地打坐着。面前的长长的桌子上,一个饽窝窝头陪伴着香炉,静静地地立在那儿。一阵窸窣后,几只老鼠从神佛的衣袖间闪过。蜘蛛网宛如一张张宽大的帐幔,挂满了庙宇的角角落落,在微风中飘飘悠悠。出奇的冷清和寂静,让日本官打了一个寒颤。
  突然,尖嘴土匪啊地一声大叫,指着神佛的手指说:“看呀,是、是神仙把人弄死的。”接着把枪扔到一边,手舞足蹈起来,时而上蹿下跳,狂笑不止,时而鞠躬作揖,磕头膜拜。
  尖嘴土匪的疯癫举动,吓了日本官一大跳,日本官顺手望去,看到神佛的手指确实是红色的,像是刚沾过了血一样。不过日本官很快辨认出,那是漆色。就在他准备用军刀给尖嘴土匪一个痛快的时候,翻译喊了一句:“太君,快看。”
  日本官顺手望去,在神佛后面的阴暗处,两只狐狸正蹲在那儿扭扭捏捏,挠首弄姿,前爪相互揉搓着,拍打着,并不时地变换位置,跳着一种鬼魅的舞蹈。日本官掏出手枪,就要射击,被翻译挡住了,说:“不能打,中国的狐狸能拨弄人,能把人玩弄疯了。”
  “哎呀,哈哈!”尖嘴土匪又大叫了一声,猛地跳到日本官的面前,夺过军刀就刺,日本官一闪,正好刺中了身后的一名日本兵。日本官抬手一枪,尖嘴土匪和日本兵同时应声倒地。再去看那狐狸,已经不见了踪影。
  恼羞成怒的日本官踉跄着跑出了庙宇,跑到一线天的最高地段,夺过士兵的机枪,胡乱扫射起来。嘴里叽哩哇啦地乱叫着。翻译出来的意思是,你们都给我出来,有本事别藏着,你们死啦死啦的。
  还没等翻译翻译完,一发子弹呼啸而来,打在了翻译身边的一棵树上,树皮飞溅。
  翻译吓得立即趴在了地上,说“太君,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又有狐狸又有狼,这样下去,我们一个人也回不去。”
  日本官看了一圈,只剩下翻译和五名士兵了,浑身抽搐着,一脸茫然的神色。
  “太君,我有个办法保证能抓住他们。”翻译继续说。
  “快说。”
  “南面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村庄里的人肯定熟悉这里的地形,到村里抓一个人来给我们带路……”
  “吆唏!”日本官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的,大大的聪明。”
  十五
  刚才那一枪,是我二爷爷打的,本想打死那个日本官,终因枪法不精,打偏了。如果再打一枪,肯定会暴露目标。二爷爷趴在洞口,注意着日本兵的一举一动,当发现他们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二爷爷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能让鬼子进村庄,必须拖住他们。其实,按照二爷爷的思路,摆脱鬼子的追捕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每每想起在潍县日本营死去的无辜民工,他心中就燃起怒火,不干掉几个日本鬼子,枉去潍县一趟。二爷爷也知道做出的这个决定,连累了自己的兄弟,也牵连了这位姑娘,但是身处战乱世道,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生存与那一线天一样,仅有一线之光,由不得你苟且偷生。
  二爷爷看了看手中的枪,他明白缴获的这几支枪,仅够抵挡一阵子,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二爷爷又看了看姑娘,意思是让姑娘留在洞里,一个女孩子怎能与“野兽”拼杀。然而姑娘坚决不从,她要给死去的父母报仇。二爷爷说,此次一战,生死难料,到时候我也保护不了你啊。姑娘说,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心满意足了,反正我也无家可归,如果我死了,就是去见父母了。在这个紧要关头的时刻,二爷爷没有再劝姑娘,只是把手中的手枪给了她,嘱咐她小心为是。
  二爷爷拿起军刀,又抱起了缴来的那挺机枪,他觉得即使打不响,也能吓唬吓唬日本鬼子,说不定关键时刻碰巧就会拨弄了。其他人每人一杆步枪,子弹有限,打完后只能拼刺刀了。
  几个人隐蔽在一个斜坡处,距离日本鬼子大约有200米。二爷爷看了看地形,让爷爷先打了一枪。这一枪,如同晴天霹雳,格外的响亮,在空旷的田野上久久回荡,虽然没有打中,但突如其来的枪声,也把日本鬼子吓得都趴在了地上。日本官提溜着两只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发出枪声的地点。就在日本兵架起机枪的时候,二爷爷也把机枪按在了一处草丛中,他寻思着,机枪就是机关枪,机关枪肯定有机关,找到了机关,就能打出子弹。二爷爷扳扳这里,勾勾那里,一排子弹像是卡在了机枪里,怎么也打不出。
  日本鬼子弓着腰,又向着一线天走来。二爷爷不停地拨弄着机枪,手心出的汗不少于额头上的汗,突然啪地一声,好像打出了一颗,仔细一瞧,不是,原来是那位姑娘打的。这一枪也没有打着一个日本鬼子,却暴露了目标。
  “那边,死啦死啦的。”日本官挥舞着军刀,顿时机枪的子弹像下冰雹一样,打在了二爷爷的周围。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快走,几个人沿着阡沟,又来到了另一个斜坡处。二爷爷继续拨弄着机枪,其他人的子弹都打光了,也没有找到机枪的机关。再看日本鬼子,一个也没有减少,只有翻译的胳膊受了伤,在那儿疼得嗷嗷直叫。
  “他们没子弹了,活捉他们。”日本官哇哇地大叫着。二爷爷知道大事不妙,立即把军刀给了那位姑娘,自己端起机枪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日本官走在前面,看到了二爷爷手中的机枪,同时也看见了机枪上的子弹,要扫射,吓得抱着头趴在了地上,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日本官明白了,不会开机枪。
  吆唏!日本官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举起军刀向着二爷爷劈来,二爷爷闪身躲过,日本官横着又来第二刀,二爷爷用机枪用力一挡,只听咔嚓一声,火星四溅,军刀颤抖了一下,蹦了出去。二爷爷借机飞起一脚,踹在了日本官的小肚子上,日本官倒退了两步,没有站稳,仰面倒在了地上。二爷爷猛扑上去,骑在日本官的身上,举起机枪就砸。日本官毕竟受过军事训练,两手抱拳在头,挡住了砸下的机枪,然后右手一转,一拳捣在了二爷爷的胸口上。二爷爷大叫一声,倒向了一边。日本官顺势翻身压在了二爷爷身上,然而二爷爷过人的体力又怎能压得住,两人在地上翻滚着,撕打着。
  六个男人抵抗六个日本鬼子,厚厚的草丛瞬间被踩成一张破烂不堪的地毯。两只老鹰低空盘旋着,那样子似乎在寻找协助杀敌的战机。在一棵树的后面,翻译爬在草丛中,哆哆嗦嗦地观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发现姑娘已来到了他的身后。
  “去死吧!”姑娘大喝一声,举起军刀就砍,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树枝掉了下来,砸在了翻译的身上。姑娘这一刀,砍在了树枝上。
  翻译钻出来,喊叫着仓皇地逃窜,却被一棵荆棘绊倒了,那声音也戛然而止,转而是磕头求饶的捣蒜声:“姑娘,饶命,看在老乡的面上,饶了我吧。”
  “你说,是不是你领着日本鬼子去的俺家?”
  “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也是混口饭吃啊。饶了我吧,姑娘。”翻译刚说完,突然就地一滚,一下子将姑娘碰倒在地,接着翻身而起,压在了姑娘身上。
  “小妮子,还想跟老子斗,老子就是吃这碗饭的。”说着解下腰带,把姑娘捆了起来。
  翻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採着姑娘,喊道:“太君,我抓住了一个女的。”
  二爷爷正占着上风,要把日本官置于死地了,忽然听到翻译的叫声,二爷爷分了神,日本官趁机反击,那穿着皮靴的脚重重地跺在了二爷爷的心口窝上,二爷爷只觉眼前一黑,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进了一个爷爷的肚子里,钉在了一棵树上;另一个爷爷被一个日本兵顶头一枪,子弹从前额打进去,从后脑勺飞了出来;我自家的爷爷,也挨了一刀,肠子都快露出来了。只有一个爷爷把一个日本兵打倒了,并杀死了他。日本兵围住了剩下的三个爷爷,三个爷爷无心蛮战,一边抵挡着,一边倒退,退到沟壑旁,便一齐纵身跳了下去。
  日本兵对着沟底就是一阵乱射。
  十六
  当二爷爷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拴在了一根柳树叉上,一股浓浓的香味夹杂着一股热流扑面而来,二爷爷打了一个寒颤,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看见几个鬼子正围在一堆燃烧的柴火旁,嬉笑着吃东西。借着光线,他辨认出这个地方是在一线天南侧的泉子崖。忽然,二爷爷发现了绑在另一棵柳树上的那位姑娘,姑娘也正咬着嘴唇望着他。二爷爷晃了晃身子,没有活动的余地,绑得太结实了。一场搏斗,自己和姑娘被抓,也不知其他兄弟怎么样了,二爷爷仰头看了看夜空,眨了眨眼睛,希望能想出逃脱的办法。
  正寻思着,翻译啃着一块骨头来到了二爷爷的跟前,说:“太君说了,很欣赏你,你的,身体棒棒的,太君练过柔道,都没战胜你。不过,待会儿太君要看看你的肌肉是什么样子,还有,你的心,到底有多大。”
  “呸!汉奸!”二爷爷一口唾沫吐过去:“待会儿会有人来收拾你”。
  “你看你,我看在中国人的面子上,给你透透信,你还不领情。”翻译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生怕草丛里窜出人来。
  “这狼肉,真香,不过,比起那花姑娘,还差远了,等我吃饱了,有劲了,再慢慢享用她。”日本官的脸上粘满了焦黑的油,在淫笑的抽动下烁烁闪光。
  “太君,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们还是连夜赶回去吧。”翻译特别留心二爷爷说的话。
  “八嘎,你的,胆小鬼,皇军是不可战胜的。”日本官倏然间杀气腾腾,继而又满脸堆笑:“吆唏!能在这荒山野岭品尝到野花的味道,是我一生莫大的荣幸。”说完站起身来,嬉笑着向姑娘走去。
  “你想干什么?”二爷爷大喝一声。
  日本官猛然回头,说:“我的,先看看花姑娘,你的,待会儿再看。”而后又面对姑娘:“花姑娘,饿了吧,今晚让你尝尝皇军的味道。”说话间两只手就抓了过去。
  “啊!救命啊。”突然,一个站岗的日本兵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脸,哀嚎不止。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另一个黑影冲着日本官直奔而来,日本官还没来得及掏枪,大腿就被咬了一口,再去找那黑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是狼,肯定是狼。”翻译呼叫着。
  几个日本兵猫着腰,用枪挑拨着荒草,寻找着狼的足迹,不时地向草丛里放上几枪。远处,漆黑一片,零星的几颗星在夜空中显得格外的遥远。这时,一串又一串悲凉的声音,从一线天袅袅绕绕飘来了:咕咕咕咕…喵…咕咕咕咕…喵……二爷爷知道,这是夜猫子的叫声,一线天的石头缝里,住着很多夜猫子,至于夜猫子长得什么模样,二爷爷也没见过。不过听老人们讲,夜猫子叫的多了,叫的时间长了,不是死了人,就是有人快死了。
  日本官扭曲着脸,大腿的咬伤处在寒风中格外的疼痛,他顾不上包扎,先拿出身上配备的手电筒,由近到远地扫描着,射出的光束呈圆筒的样子在草尖上滚动起来,向着悲声的方向缓缓移去,就在光束到达一片荆条密植的地方的时候,一道寒光突然一闪,像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刺得日本官打了一个趔趄。日本兵迅疾一阵扫射,一片尘烟飘散开来。不多时,那道寒光又在另一处出现。
  “太君,那是白蛇。”
  “白蛇?怎么没打死它。”
  “太君,听说白蛇有灵性,很难打着它。”
  “白蛇倒不怕,我怕的是我们被狼盯上了。”
  “动物都怕火,只要我们围在火堆边,它们就不敢来偷袭。”翻译神秘地说。
  “吆唏!你的,大大的聪明。”日本官刚刚包扎好伤口,那熄灭的欲火又燃烧起来。他命令几个日本兵去砍树枝,又命令翻译把姑娘带到火堆旁来。
  翻译战战兢兢地向姑娘走去,他感到姑娘身后的黑暗里潜伏着无数凶猛的野兽,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寒栗不止。
  “住手,你还是中国人吗?”二爷爷突然一声断喝。
  翻译吓得一腚蹲在了地上,就在这时,从树上窜下来两只狐狸,正好落在了翻译的身上。狐狸眯成一道缝的眼睛,放射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翻译立即像丢了魂一样,喊叫着连滚带爬回到了日本官的身边。再看那狐狸,不见了踪影 。
  “太君,这里到处是妖魔鬼怪,我们怎么办啊?”
  日本官此时已经对姑娘失去了兴趣,同时对二爷爷也失去了兴趣,他似乎有所顿悟,兴奋地说:“吆唏!我明白了,这些野兽,这些动物,看来都饿了。喂喂它们就是。”
  “对,快,快把他两个打死,喂狼和狐狸。”
  “不、不不,我要看一处好戏,我要见识见识狼吃活人的样子。”日本官把手一挥:“你们的,把他两个栓到远处的那棵树上。”
  十七
  这是二爷爷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姑娘的身体,上次是姑娘在攀爬一线天悬崖的时候,掉下来被二爷爷抱住的那一刻。这次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二爷爷和姑娘再次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虽然有棉袄相隔,但彼此都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温暖。姑娘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能触碰到二爷爷的手。
  冬天的田野格外的寂静,各种声音都随着叶子凋谢了,只有北风孤独地低吟着。
  “姑娘,害怕吗?”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姑娘,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把你带来。”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不怨你。”
  “看样子我们很难活着回去了。”
  “我的命是你救的,能和你死在一起,我算是有个人了。”
  二爷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姑娘的手。
  “傻姑娘,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的,我还要娶你呢。”二爷爷刚说完,两只狼出现在不远的草丛里,四只眼睛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像傍晚坠落在河里的星星。
  姑娘的手在二爷爷的手里抽搐了一下,二爷爷说:“不要怕,狼不会吃我们的。”
  “为什么?”
  “狼和狗一样,通人性,你不伤害它,它就不伤害你,狼吃了我很多年的饭食,都认得我了。日本人吃的那个狼崽子,我曾经喂养过。狼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两只狼围着树转了一圈,也可以说是围着二爷爷和姑娘转了一圈。当再次转到二爷爷面前的时候,一只狼停了一下,仰头看了看姑娘,而后转过身钻进了草丛里,另一只狼紧跟在后面。不多时,二爷爷看见两只狼趴在了距离日本人不远的地方。
  “太君,你看,狼没有吃他们啊。”
  “这些野兽,看来只和我们皇军作对。”日本官恼怒地说:“如果那只狼再出现,就一起干掉他们。”
  两挺机枪对准了二爷爷和姑娘。
  日本官的话,二爷爷也听见了,虽然听不懂,但凭直觉明白了日本人要下毒手,心里暗暗地说:狼啊,千万别过来呀。正想着,他听到树后一阵急促的沙沙声,莫非又有狼过来了?
  “二哥,是我,我们来救你们来了。”是三爷爷的声音。
  “站着别动,等到我把绳子割断了,你们就趴下。”四爷爷也来了。
  与此同时,那两只狼再次向日本兵发起了袭击,一下子打乱了日本兵的阵营,两挺机枪掉头向狼消失的地方扫射。
  此时绳索已经解开,二爷爷和姑娘迅疾钻进了草丛里,等到日本官回过头来时,只有绳子圈缩在地上了。
  日本官气急败坏地说:“烧,给我烧,烧死这些野兽,烧死他们。”
  日本兵从火堆里拿出燃烧着的树枝,向四周扔了出去,刹那间出现了一个大火圈。野火在北风的吹拂下,越烧越旺,越旺火势越猛,火苗扭曲着窜成一座座火山,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随着野火的蔓延呼啸着。天地亮如白昼,那些栖息在草丛里的狼、狐狸、黄鼠狼、野兔、野鸡等动物,此时都披上了一层火,奔跑着,尖叫着。同它们一起披火、一起奔跑、一起尖叫的,还有日本官、翻译,还有那些日本兵。他们在火中一齐跳的一种即兴舞蹈,是世界舞台上绝无仅有的。
  二爷爷、姑娘、三爷爷、四爷爷,他们躲进了一线天里,在一线天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一线天的大火到了第二天的早晨还在燃烧,不过火势渐渐变小,火苗渐渐变少,最后缩成一轮升起的太阳。
  十八
  记得小时候因为人口多房屋少,父亲安排我和二爷爷在一个屋里睡,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小学毕业,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每天晚上我都是听着二爷爷的故事睡去的。关于一线天的故事,是二爷爷讲的最详细的,也是重复最多的,以至于我在二爷爷再次重复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提出了许多疑问。
  第一个,那些动物为什么不逃出去,为什么不躲进一线天里避难?
  二爷爷说:那时一线天周围的野草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很茂密,无法逃出去。至于为什么不去一线天里避难,可能是那些动物想和日本鬼子们同归于尽吧。二爷爷看见日本鬼子跑到那儿,那些动物就跟到那儿,用身上的火把草点燃。
  第二个,你们杀了日本鬼子,在潍县的日本人不来报仇吗?
  二爷爷说,不久来了八路军,日本鬼子顾不上了。
  第三,我的爷爷和另外的几个爷爷后来怎么样了?
  二爷爷说:我爷爷的肚子被日本鬼子划破了肚子,再加上在潍县日本军营受到了惊吓,后来得了重病,不几年就去世了。二爷爷还说,你爷爷去世的那年,你父亲才九岁。另外一个被钉在树上的爷爷没有抢救过来,第二天就出了殡。还有一个爷爷,打穿了头部,却没有伤到大脑,子弹从两脑之间穿了过去,后来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疤眼,人称他为三眼。
  最后一个我提到了那个姑娘。
  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二爷爷好一阵子没有说话,而不懂事的我愈发好奇,继续追问下去。二爷爷睡觉有个习惯,总是用被子蒙着头,即使是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半遮半掩的。而这次二爷爷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点上了挂在墙上的那盏油灯,那盏油灯的火头如谷粒大小,照得黑漆漆的墙壁更加黑暗。二爷爷静静地依靠在墙上,静静地说: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你的二妈妈。
  我没见过二妈妈,二妈妈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当时我只是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去想象二妈妈的样子。而那一晚,二爷爷没有继续给我讲故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二爷爷的静默里睡去了。
  或许是二爷爷一线天的故事很精彩,也或许是二爷爷重复的太多了,以至于三十年多年了我也没有忘记。如今二爷爷去世十多年了,我把二爷爷的故事写出来,也算是对他的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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