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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1-10-19 19:51
鄌郚总编

刘同强丨盛开在水杯中的野菊花

  盛开在水杯中的野菊花
  那天收拾冰箱时,猛然发现在内室底部还有大半包野菊花。那是几年前,父亲生病时,我给他买来的,直到我们在茫茫人群中走散,他也没喝几次,剩下的就一直沉睡在冰箱里了。
  干黄的叶瓣,枯绿的花枝,还有层层堆积在袋子底部的花丝,它们就像沉眠入睡似的,怎么叫也叫不醒。捏了几朵,放入水杯中,烧了一壶滚烫的热水倒了进去,没过多久,野菊花就在水杯里伸展、绽放、舞蹈。淡淡的香气随着水汽飘了出来,氤氲在清清爽爽的淡黄色液体上方,那瘪黄的花瓣悄然舒展开来,轻轻的,薄薄的,就如刚被切下的透明脂片,那细细的花丝也悠然直立着,簇拥着,叫嚷着,你让着我,我让着你,都悠闲地散开在水杯底部。我轻轻转动水杯,野菊花就卷起了眼帘,呢喃着醒了过来,身着黄彩衣,从远方飘然走来。
  盛开在水杯中的野菊花实现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绚烂绽放,已褪去容颜的鲜黄,换作岁月磨炼的沉黄,就如一位步入晚年的哲人,饱经岁月风霜洗礼,虽不言不语,却耀射出智慧的光芒。
  感谢你,盛开在水杯中的野菊花,虽不知你来自何方田野,虽不曾见你年轻模样,虽不知你的往事故闻,但今天,你却盛开在我的水杯中,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地,默默地,我们彼此细细凝视,而彼此对目欣赏。浸润了野菊花的水,喝到嘴里,清淡却苦涩,苦涩在心田,就像我们父子俩走散后的感觉。
  其实,我们曾相遇在多年前我的孩提时代,你可记否?记得小时候,秋末冬初,漫山遍野隐去绿装换作黄衣时,你却洋洋洒洒开放在篱笆围墙、田间阡陌、山脚河畔,随处都可看到你的身姿。你就像这村落里的父辈们,坚守在这方土地上,发芽、生长、开放、枯萎,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你不喜欢肥沃的土地,偏偏生长在荒山野岭的贫瘠之地,越是贫瘠的地方,你越是生长得茂盛非凡。多年后,我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那种生命的超然似曾相识,你、陶渊明、我,居然都彼此找到了同鸣人。
  一整片开得洋洋洒洒,肆无忌惮,三五朵也开得悠闲得意,毫不违和。牧羊人驱赶的羊群从你身上踩着就过去了,或是载着秋收粮食归来的马车从你身上碾着过去了,又或是被农耕的驴蹄子踩折了踩到泥土里去了。几个日出日落之后,随着长长的鸡鸣和袅袅的炊烟,你又奇迹般再次开成秋色满山坡。你就是生命的歌者,就从未曾向命运低下过头颅。
  你的颜色,鲜艳、亮丽、夺目,令人顿然空灵,令人澎湃不已。你的脸永远都是黄色,一种纯粹的颜色,丛生的花蕊堆成了黄色的小山丘。你的衣服总是白色或是黄色的百褶裙,向周围散开来,您就是那个季节最美的姑娘。当寒冷逼近山川紧裹大地时,你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开满了八千里山丘沟壑,迎着旭日,耀着午阳,沐着斜晖,奔向那星辰大海,即便瑟缩颤抖在孤冷烈风的黑夜里,腰杆也是挺得直直的。迹迹白霜想把你冻干,你却把白霜当做了你出嫁时的嫁衣;烈烈寒风想把你吹倒,你却把寒风当做了你出嫁时的锣鼓喧天。
  你盛开的季节,也是地瓜收获的季节。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一块地瓜就如同一块黄金。
  天没亮,父亲就一个人上山去地里,先将地瓜蔓子用镰刀割断,都拖到地头上去。待到东方红日浮出地平线,亲戚们赶来帮忙,先把地瓜刨出来,摘掉根蒂,堆放在一起,用擦刀切成薄片,再一块一块摆放在地里。早饭、午饭都是在地里吃的,容不得片刻休息,即使抽一袋烟的工夫,那也是奢侈的,那一代人吃过的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回不到的过去,若再尽数忘却,岂不是背叛?
  我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力气,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地瓜片。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也是要用心去做。并不是把地瓜片平整地放到地上,而是把它们斜着依靠在土坷垃上,要给下方留出空来通风,这样才能让地瓜片中水分快点跑掉,鲜地瓜片变成干地瓜片。父亲给我一个篮子让我捡“地瓜头”,是粗如指头般的小身材地瓜,没法切片但也不能丢在地里。我就提着篮子满地里找“地瓜头”,把它们从土里拽了出来,带回家去。一粒米也应归仓,这是祖训。
  等母亲蒸熟馒头后,我就把“地瓜头”埋在灶台里带着火星的灰烬里,蹲在灶台前眼巴巴地瞅着那灰烬慢慢暗下去,缕缕香气升起来,嘴里的馋虫早已伸得老长老长了。约摸一刻钟后,用烧火棍子将“地瓜头”从灰烬里拯救出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烬,慢慢撕黑乎乎的地瓜皮,就可以品尝“地瓜头”的美味了,香甜夹着热气,回荡在口腔的每个地方。那灶台烟囱飘出长烟的地方,就是一个在记忆地图上名字叫做老家的地方。
  新切出来的地瓜片表面会滋生出一种白色黏黏的液体,俗称“地瓜油”,这种液体粘到手上,风一吹,就变成黑色的,不容易弄掉的,就像手上长了很多疤一样。父亲的手原本就是干裂的,就更不容易弄掉,热水加上肥皂洗个三五遍,手上那些沟沟缝缝里还是藏了一些黑色的地瓜油,要等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消失。我就是在那双沾染着黑色地瓜油的大手中渐渐长大的。
  等到最后一块地瓜片摆放完,已是余晖斜铺、月上山头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再赶回家忙着做完饭。父亲吃过晚饭后,一个人载着一床棉被又回到了地里。弄些地瓜蔓子铺在下面,被子卷成桶状,自己钻进去,守护着每一块地瓜片,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夜空就像倒映的湖水,星光粼粼,明净而清冷。父亲就这样一个人要熬过三四个夜晚,陪伴他的是满地的地瓜片,纸卷的土烟,还有那摇曳在凄冷月光下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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