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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2-20 13:26
鄌郚总编

王效民丨梦归(中篇小说)

    梦归
    (中篇小说)
    一
    夕阳的余晖,伴随着小院里升起的缕缕炊烟,缓缓地抹去了它绚丽的色彩。但,院中那棵粗大的洋槐树上。却仍旧金灿灿的——那是新挂上树杈的玉米棒。
    树下,烧好了晚饭的凤珍,正在悉心地捡拾着地上的棒子粒。
    院门一响,刚放学的闺女明凤,手里拿着一封信,“咚咚”地跑了进来。“娘,信,咱家的信!”
    “放屋里桌子上,等你爹回来看。”凤珍看了眼闺女,仍捡拾着地上的棒子粒。
    “娘,是你的信,信封上写着你的名儿!”
    “我的名?”凤珍一愣神儿,伸手接过信。她看看信封上的发信地址,心里好诧异,刚要拆开看,见闺女正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自己,她略一迟疑说:“明凤,去菜园地喊你爷爷来家吃饭,别忘了,路上和爷爷慢慢走。”
    “哎!”小姑娘脆声应着,连蹦带跳跑出了院子。
    凤珍拿着信,端详着信封上的地址,沉思了片刻,才慢慢拆开了信。“唰”一帧二寸黑白照片,随着信纸掉在了地上。她急忙弯腰捡起一看,照片上的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男孩,正对着她笑哩。呀,照片上的那个男的咋那么眼熟。啊,是他!凤珍喃喃自语着。虽说时隔八九年了,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他没死——她的心一下子乱了,感情的潮水,冲击着她早已平静的心胸,她想控制住感情的爆发,展开信纸看信的内容,但理智失败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后,正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那光洁秀丽的脸颊滚下,落在颤抖的信纸上。
    泪水冲垮了她记忆的围墙,往事,那深埋在心灵深处的往事,像滚滚的潮水,漫过她记忆的围墙溢了出来……
    二
    田家小院和村里的大多数农舍一样:朴素、简陋。三间土坯草房,土坯院墙,土坯门楼。院子里同样是那么单调、空旷:石磨、水缸、猪栏、鸡舍……田家小院里,还有一棵水桶粗细的柿子树。
    “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院子里,凤珍边晾着洗的衣服,边唱着上联中时学唱的歌儿。那歌声,雄壮中透着舒婉温柔,像阵阵清风在飘。她甩着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在晾衣绳下钻来钻去,把她那件素底印花布衫上,弄得尽是水点,但她一点也不在意。
    瞧她今个的高兴劲儿,准时有啥喜事。没错,今天是她二十二岁生日。为此,她向队长请了半头晌假,把屋里院内打扫了一遍,还特意又给爹打了一斤“昌乐散酒”,割了两毛钱的韭菜。爹说了,晌午包白面饺子,给她过生日——姑娘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凤珍晾完衣服,挓挲着双湿手,跑到屋里拖着块毛巾边擦手,边凑到镜子前端详着。她看见镜子里也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正边忙着擦手,边对着她笑呢。镜中的姑娘长得怪好看的,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细长眉下,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好似两汪深秋的湖。均称的身材,丰满的胸乳,黑油油的发辫甩到胸前,又甩到胸后。
    不知咋地,近一两年来,凤珍特爱照镜子。小时候她可是最怕照镜子的。姐姐玉珍拿镜子哄她玩,她一看到镜子里有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娃子就哭,惹得娘总责怪姐姐,说小孩子魂儿不全,怕镜子照。现在凤珍的魂儿大概早全了,要不为啥一有闲空儿,就拿起娘遗留下的那个反面带着《天女散花》的镜子照。然后就对着镜中的俊闺女笑笑。要么不笑,眼睛直瞅着她想心事。
    想啥心事?保准是想秋明。
    秋明是她的“相好的”,乡下人不会用恋爱对象这样的斯文词儿,往往把恋爱说成相好。她和秋明从小就是好伙伴,形影不离。村里的孩子头海奎和一帮拖鼻涕,都说她俩是“小两口”,她俩谁也不恼,单纯的孩子,还不知道“小两口”是啥关系。
    后来在本村读完了小学,俩人又都上了联中。联中是在离村八里远的毕都街上的,走读。春夏秋还好说,但到了冬天,那就遭罪了,每天天不亮就走,顶风冒雪,下午放了学,栉风沐雨,赶到家天已漆黑。至今,凤珍不怕走黑路,就是那时练出的胆。
    凤珍不怕走黑路,不怕人们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却对蛇、癞蛤蟆、死耗子怕得要死。那是她俩上联中的一个夏天,天气炎热,学生们闷在教室里怕中暑,老师就组织学生到潴河南岸的槐树林里上课。课间休息,学生们都跑到潴河里玩水。男生们把裤子挽到大腿根,一帮一伙地在水里捞鱼抠螃蟹,女生们则蹲在岸边洗手绢看热闹,整片河滩一片欢腾。
    上课哨吹响后,同学们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准备上课。凤珍坐下来,伸手朝书包里摸书,手刚伸进去,只见她胳臂一哆嗦,“啊!”地一声蹲在了地上,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泪眼汪汪地哭了。同学们围过来一看,见凤珍的书包里,有一只癞蛤蟆正瞪着一双鼓泡泡的红眼,慢慢地往外爬。
    凤珍被吓得直抹眼泪,而那个恶作剧的同学,却乐得前仰后合。早在一旁气急了眼的秋明,上去一拳揍了他个鼻孔窜血,然后又把那只癞蛤蟆硬塞进了他的衣领。那个被揍的同学不服,放学路上,纠集了一帮半大小子,截住秋明,将他揍得三天不能上学。那几天,凤珍也请了假,天天跑到秋明家,泪眼汪汪地陪着他。这事在班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她俩又在同学们口中成了“小两口”。十六、七岁的联中学生,已渐渐懂得了小两口是啥关系,但他俩谁也不恼,各自心里还偷着乐呢。天真的少男少女啊!
    读完联中后,村里又推荐他俩上了高中。高中是在离村二十里的公社驻地上的。可高中只上了一年,两个人就双双退了学。原因之一,上够了。那时上学,学生简直就是学校附近生产队不计工分的劳力,春夏秋三季,秧地瓜、点玉米、薅草、积肥、收玉米、割豆子,啥活都让学生们干。天天出校干活,天天累的半死。还不如回队里干活,给队里干活还记工分呢。原因之二,凤珍的姐姐要出嫁,姐姐一走,家里没人给爹做饭。秋明呢,父母去世早,靠哥嫂养着,家里也实在难。就这样,这对儿时的好伙伴,读书时的同学,一起回到了生她们养她们的田家峪村,成了生产队的新劳力。
    凤珍正倚着门框择韭菜,院门一响,秋明提着两瓶“昌乐白干”走进来。他细高挑儿个头,五官长得挺端正,脸色白净而透红,那时太阳的功劳。上身穿学生蓝华达呢半截袖褂子,下穿青华达呢裤子,脚穿草绿色解放鞋。
    他走进院子,见没动静,就径直朝屋里走。他刚跨进屋门,凤珍从门后闪出,“哇!”地一声,接着就格格地笑了,那笑声,真脆。
    “吓我一跳!”秋明冲她一笑,“哦,包饺子,啥馅的?”
    “韭菜。”凤珍一扬手里的韭菜,冲他佯嗔地一笑,“秋明,今天是本姑娘的生日,还是我爹的生日?”
    “当然是你的生日。”秋明被问的莫名其妙,眼直瞅着她。
    “那你干嘛光给爹送酒,送我的礼物呢?我还认为你是来给爹祝寿的呢。”说着又格格地笑了。
    “你啊,没羞。”秋明爱抚地一刮她好看的鼻子,说:“俺知道大叔爱喝口,送两瓶给他助兴。你吗,看俺给你买的什么!”
    “啊,纱巾!”凤珍扑上去,抱住秋明的胳膊,抢过来那块粉红色的丝质纱巾,“哎呀,真好看,真好看!秋明,你快说,在哪买的?”她忘情地抱紧恋人的胳臂摇晃着,眼睛里充满了醉人的柔情。
    纱巾,对于凤珍来说,可不是想了一天了。去年麦后,她和秋明等几个年轻人进城给队里拉化肥,在百货商店里,一个年轻女售货员脖子上围的粉红色纱巾,深深吸引住了她。她从店里出来,将每个人四角钱的补助费凑在一起,又进了百货商店,问那个女售货员,纱巾是在哪里买的,也不知是凤珍那姣好的容貌,还是她那急切的表情,打动了那姑娘的心,那姑娘热情而遗憾地告诉她,县城的大小商店都没有纱巾,她的纱巾是托人从省城济南买来的。凤珍好泄气,她勉强笑了笑走出了商店。
    这件事凤珍没忘,秋明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次进城,总忘不了到各商店逛逛,可始终没见纱巾。昨天,秋明和海奎进城给队里买柴油机零件,意外地发现那家百货商店里摆出了纱巾。秋明心里好喜欢,急忙把两人的路费饭钱凑在一起,进百货商店买下了那块粉红色的纱巾。然后,两个人背着沉甸甸的机器零件,步行六十多里赶了回来。
    “秋明,今晌午在俺家吃饭吧,爹老早就想找你来吃顿饭。”
    “可俺不会喝酒阿。”秋明有点难为情。
    “那可不行,俺爹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你不会喝酒,将来咋陪着爹喝酒。”
    “那,哎,晌午俺还有点事,待天再来吃吧。”
    “当面撒谎!呵呵呵。”凤珍看见秋明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傻瓜,俺跟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放心吧,爹不会劝你喝酒的。快,洗手和俺包饺子,别光等着吃现成的。”
    “遵命。”秋明开心地一笑,就去拿水瓢舀水,一见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就说:“俺先挑水去,动体力的活儿,俺更胜任。”
    “去吧,当心别碰上冯仁。”凤珍话一出口,脸“唰”地红了。她想起了三年前那场为挑水而起的风波。
    三
    秋明和凤珍从高中退学回了村,队长好喜欢。因为队里不但添了俩劳力,队里记个工分啥的,再也不用犯愁找不着人了。他俩成了村里学问最高的秀才。
    尤其是秋明,队里记个工,晚上开会念个报纸啥的,队长都找他。小伙子也不推辞,每每都欣然从命。尽管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有时会把“追穷寇”念成“追穷冠”,但大伙一点也不介意,就像不那么介意报纸的内容那样。他们所感兴趣的是早点散会困觉,明天还得干活呢。
    两个村里的秀才,队长当然会另眼看待。每次分配活儿,他俩都是干轻的,“文弱书生”咋能干重活,队长每每都是这样说。这样久而久之,不免就引起一些人的不服,干重活,虽说每天多挣个三两分,但谁愿干?一个工分买不着一根老九烟(九分钱一合的廉价香烟),多挣三两分,还不如干点轻活,少吃点地瓜干窝头合算。
    四月初的一天,队里在桑树岭上秧地瓜。老规矩,干着活儿,青壮年劳力是摸担杖挑水,而秋明,队长照例是安排他拿水瓢浇水。凤珍更不用说,撒秧,秧地瓜最轻的活儿。
    那天,正好刮西南风,从北向南浇水,逆风,水偏巧刮在自个身上。费水不少,浇到坑里的不多,秋明正为这恼火呐。偏巧冯仁来找茬。冯仁二十八九岁年的年纪,细高个,黑瘦的刀条脸上,稀稀疏疏布满了粉刺。穿着便衣便裤,却留着大分头,让人想起了老电影里的日伪特务形象。
    “哎,我说洋秀才,要洗澡跳到岭下的水池里洗去。咱汗曝露水地挑上来,是秧地瓜的,不是供你洗澡的。”
    “你长着眼是撒尿的,没看见是风刮的吗?”秋明早憋了一肚子火,自然出言不逊,“不就挑那么担水,有啥了不起!”
    “咦呵,那么担水,说的多轻巧!”冯仁脖子一伸,嘴角一撇,担杖往前一送,说:“有种,你小子挑几趟试试!”
    士可杀不可辱——秋明水瓢一扔,从地上拾起担杖。
    “哼,有种!”冯仁心里暗了,“你敢挑,哥们儿也不闲着。这样吧,哥们儿从岭下挑上两担,你挑一担,看谁先熊!”
    “哼,挑就挑,有啥了不起!”秋明脸涨得通红,拾起水桶就要朝岭下走。
    “秋明,你……”凤珍上前拉住了他的担杖,水汪汪的双目望着他,“别赌气,快浇水,队长有没派你挑水。”
    “怎么?不敢比了吧。”冯仁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眼角瞥了下凤珍那秀美的脸蛋,心里不觉有些酸溜溜的。
    “不!”秋明轻轻扒开凤珍的手,“人要争一口气!”说着,头也不回地朝岭下走去。小伙子非要试试身上沸腾着多少热血。
    赌气归赌气,动起真格的来,秋明才感到是那么的力不从心。从岭下水池到岭顶,弯弯曲曲的山石小路,一步一升高,七八十斤重的水担压在肩上,真够呛的。还没走到岭半腰,秋明就喘开了大气,想放下歇会儿,又怕半坡上水桶放不稳。正在这时,冯仁挑上去一担后,正慢悠悠地往回走。
    “咋啦秀才,快上啊,”冯仁咧嘴一笑,“美女在岭上等着你!”
    一股热血直冲秋明的脑门,他不服气地瞪了冯仁一眼,呲牙咧嘴地继续往岭上走去。
    还没爬到岭顶,秋明就感到支持不住了,胸涨头晕,眼冒金星,如果倒下,连人带水桶都会滚下岭去,那后果不堪设想。正在这时,站在岭上的秋奎,往岭下跑了几步,抓住秋明的右手腕,“嗨”的一叫劲,将秋明拉上了岭顶。
    上了岭顶,秋明晃晃悠悠地没走几步,“哎吆”一声蹲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喘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挑上来的一担水洒了大半。
    “秋明,秋明……”凤珍焦急地喊着,但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急的她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嗯咉!”过了好半天,秋明才缓过气来,身上的衣衫全被池水和汗湿透了。
    这时,冯仁正挑着水慢悠悠地走过来,“咋啦,秀才,三伏狗似的,张着嘴呵呵呵,别装熊,站起来再挑一担。”
    “你……”秋明挣扎着有要摸担杖。
    “姓冯的,你少埋汰人,俺替他挑!”凤珍“腾”地站起来,俏丽的瓜子脸涨得绯红,黑亮亮的大眼睛里,闪着妁人的光。她弯腰抢过了担杖,就要去挂水桶。
    “咦哈,没拜天地就护上了。”冯仁轻浮地咧嘴一笑,心里却像打碎了醋坛子。
    “姓冯的,你嘴干净点,俺是跟你比挑水,没比臭话。”敢情,姑娘真火了。
    “嘿,男子汉大豆腐,咋能跟娘们儿比?赢了脸上也不光彩。”冯仁有点心虚了,但表面上仍装横。“秋明,别装熊,起来。”
    “哎,冯大排长,别横,咱跟你比。”站在人群中的海奎,晃着大个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长得浓眉大眼,粗胳膊粗腿。他用一个手指连担杖带水桶轻轻放在肩上,“咱跟你一对一,你挑几担,咱奉陪几担。”
    冯仁先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堆满了笑,“海奎老弟,俺是跟她们闹着玩的,活跃活跃气氛,你别当真。好了,快干活吧。”
    “破车子。”海奎自语着瞪了他一眼,下岭挑水去了。
    冯仁看上去比海奎弱不了多少,又是新上任的民兵排长,咋那么怕海奎,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海奎本来就长得五大三粗,有从小跟爹学了一身少林功夫,但小伙子性情耿直憨厚,从不倚强凌弱仗着功夫欺人,因此在村里的年轻人当中很有些威信。当然冯仁惧他,并不全是怕他的拳头,害怕自己的爹冯大财生气,跟自己拼命。
    原来冯家原籍并不是田家峪,六零年闹饥荒,冯仁的父亲冯大财领着病妻弱子,从河南逃荒至此。冯老汉见田家峪村地处潴河岸边,村前就是奔流东去的潴河,不远处就是打鼓山、车罗顶,村后则背靠着宝地山、黑山。山上树木葱郁,地上杂草野菜丛生,就想在田家峪住下来。但当时村里同样闹饥荒,本村人就吃不上饭,哪还顾得上外人。村干部(包括村治安委员田永成)和部分群众都不愿留他们,是海奎的爹刘兴旺看他们实在可怜,利用自己在社员中的威信,说服了大家,让冯家留在了田家峪。冯老汉对海奎爹感激万分,就差没给他叩头。
    冯家在田家峪住下一年后,冯大财的老伴病去,从此,冯家爷俩便相依为命。后来运动风气,二十六岁的冯仁不甘寂寞,在一个秋后的夜晚,扔下父亲进城当了造反派,不久又混上了个小头头。并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当时的混乱环境,捞了不少油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踌躇满志时,在一次武斗事件中,被人家揍了个半死。最后丢官罢职,背着铺盖卷灰溜溜地回了家。冯仁一回来,差点没把冯大财气死,吵天呼地地要跟他拼命。冯仁四处求人说合,爷儿俩之间的关系才稍稍缓和了些。但从此,冯仁开始怕他爹,怕他揭他的老底,怕他跟他拼命。
    四
    挑水事件发生后,秋明和凤珍更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他俩的关系,一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秋明和凤珍好上了,那个“好”字,自然包含了多种意思——有人说他们是小两口,也有人重复冯仁那句话,“没拜天地就护上了”。很快,这些话就传到了治安委员田永成的耳朵里。
    这天,吃过晚饭,田永成抽着旱烟坐来椅子上,看着忙着洗碗的女儿,心平气和地说:“闺女,爹问你件事。”
    “啥事?爹。”凤珍手仍旧洗着碗,大眼睛望着爹。她看到老人是那么的安详,皱纹密布的脸上,挂满了慈祥的微笑。
    “你对秋明真有那个意思?”老田端详着女儿问。
    凤珍的脸“腾”地红了,像朵盛开的山茶花。“爹,你听人家瞎说。”
    “哎,这有啥好瞒着爹的。你姐姐就是自家相中的,如今小日子不是过得蛮好,甭瞒着,爹不是那种旧脑筋。”田永成抽了口烟,轻轻咳嗽了声,“要说秋明这孩子,俺是看着它长大的,老实厚道,你俩从小一块长大,有一块上学,后来又……”
    “爹,看你说的,俺不让你说。”凤珍红着脸,撒娇地抱着爹的胳臂直晃,心里却美上了天。
    夜,静悄悄的春夜。微风在院子里轻轻地吹着,柿子树的嫩叶在微风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像嫩叶和春风在绵绵私语。
    凤珍静静地躺在炕上侧耳细听着窗外“沙沙”的风声,听着东屋里爹发出的粗而均匀的鼾声。她微微眯合着双眼,但没睡着,今晚上爹的谈话,让她心里太激动太兴奋了,心正唱着一首深情的爱的歌。
    偏西的新月,把窗上洒下来斑斑驳驳的光束,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飘到炕上,像一袭轻柔的薄纱,轻轻覆盖在姑娘那光洁秀丽的脸颊上,盖着她那一个美丽的爱的梦。
    绿皮火车在辽阔的大地上奔驰着,挤满旅客的车厢里,做了新娘的凤珍静静地依偎在新郎秋明的怀里。她感到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坦然。他们看着车窗外飞速朝车后退去的村庄、田野、树木、线杆,默默地倾听着对方心的跳动。
    他们在一个海滨城市下了车,他们的目的地是看大海,他们来到了海边,啊,大海就在眼前,它是那么的辽阔蔚蓝,那洁白的浪花,那翩翩起舞的海鸥。她拉着秋明忘情地跑着,跑着,跑到了海边。海滩上有好多好多的人,他们游泳、嬉戏、捡贝壳。她不会游泳,就拉着秋明在海滩上跑、捡贝壳,敲海蛎子。累了就坐在沙滩上,依偎在秋明的怀里,听大海的喧嚣,看浪花的翻滚,看那些红男绿女们在大海里游泳嬉戏。哦,那些游泳的姑娘中咋又秀娥,她是和谁来的?她是啥时候学会游泳的?她坐不住了,拉起秋明就朝秀娥跑去,秀娥也看见了她们,也朝她俩喊着跑着,她们跑啊,跑啊,就是跑不到一起。她心里一急,醒了。梦,一个美丽的梦。
    太阳已升起来了,爹也开了院门出去了。秀娥正站炕前喊她上工。
    凤珍揉揉惺忪的眼睛,说:“秀娥,你是啥时候学会游泳的?”
    “游泳?”秀娥一愣,睁大眼睛望着她,心里好诧异。“俺不会游泳啊,凤珍姐,你咋了?”
    “哦。”凤珍这才从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看着站在炕前的秀娥,脸上红晕未退尽,心里还在咚咚地跳。边穿衣服边问,“秀娥,干啥活?”
    “刚吹过哨子,干啥活队长说现派。”她是个身体单薄的姑娘,比凤珍小一岁,个头与她一般高。
    整整一天,凤珍想起夜里的那个梦,脸上都滚烫滚烫的。
    黄昏,在潴河岸边那片槐花飘香的槐树林里,凤珍怀着激动而羞涩的心情,将昨晚爹的谈话和夜里那个美丽的梦告诉了心上人,然后就轻轻地依偎在了秋明的怀里……
    看着这对情人倾心的谈吐,情爱的依偎,躲在树林暗处的海奎,轻轻叹息了一声,低着头悄悄地走了。
    五
    “凤珍姐,你不是要给大伯打酒吗,代销点开门了。”秀娥在门外喊着。
    “哎,你等等,俺找钱。”凤珍放下手头的活儿,在箱子里翻腾了一遍,钱不够,又随手抓了俩鸡蛋,门一带出去了。
    田永成爱喝酒,在周围四村是有名的。酒席桌上,一提起喝酒,人们自然就会谈到田家峪的田瘸子(外号),那才叫喝酒,甭菜甭肴,摸起酒瓶就喝,不管喝的多急,量大,不醉。大伙都知道田永成喝酒出名,但很少有人谈起他爱喝酒,与他的外号有啥关系。
    田永成不愧是田家峪的一条好汉,抗战打鬼子那阵,他是村里第一个秘密参加八路军武工队的,跟着当时的武工队队长,现今的地委书记魏平,在莲花山区,送情报、惩汉奸、端岗楼、炸军火、搞得日伪军晕头转向。打老蒋时,又给区长魏平当警卫员,跟着魏平送军粮、护伤员、押俘虏、修工事啥事都干。后来,在一次送军粮途中,和一股溃逃的外地土匪遭遇,田永成为了掩护运粮大队安全撤退,他抱着一挺轻机枪,只身阻击敌人,腿部负重伤。后来伤愈后,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阴雨天,伤腿疼痛难忍,他就喝点酒缓解疼痛。全国解放后,他先在地区民政局干了几年,后因能力有限,文化水平低,就带着老婆孩子退职回了乡,在村里挂了个治安委员的空衔。
    治安委员确实是个空头衔,村里有支部书记、大队长、民兵连长等大小干部,他治安委员算那品官。田永成呢,也落得清闲。整天吃了饭,就拖着条伤腿,在街上闲逛,要么就到队里的菜园、饲养院、场院等公共场所,找上了年纪的老人,拉拉呱,聊聊天。上了年纪的都爱听他的战斗经历,他也爱讲,但讲着讲着,有讲到喝酒上。当年他在地区民政局,就是出了名的酒篓子。“老田,去郭家老店喝上壶。”“走啊!”
    “老田,去庆丰楼,我请客。”
    “行!”——百请不烦,百喝不厌。
    老上级魏平,深知他的嗜好,每次去找他,总忘不了捎上酒。他退职回老家后,魏平还拿着酒来看了他好几次。
    记得那时最后一次,魏平提的是四瓶“坊子白干”。田永成一见,乐得嘴就合不上。因为他断酒有两天了,“哎呀,老领导,您还记得俺爱喝酒的毛病?”
    “咋能忘呢,当年民政局出了名的酒篓子吗。”
    “岂止在民政局,当年打鬼子那阵就爱喝口。有一次,酒还救过俺的命呢。”
    “是呀,那次战斗,要不是酒,你恐怕就冻死在鬼子的护城河里了。”
    “呵,呵,呵!”老战友相见,心情格外舒畅。
    一会儿的功夫,凤珍就给他们炒了四个小菜。
    “酒,固然是好东西,不过喝过了量也不好。”魏平端着酒盅说:“我还记得你有个喝多了酒,爱使性子的毛病。”
    “那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咱俩喝酒,咋从没使过性子。”
    “当年你在民政局,兰枝就找我告过你好几次状,说你喝多了酒骂人打老婆。哎,才几年的工夫,她已做古了。”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两个人的心里像压上了什么似的。
    “哎,别提那事了,快喝酒!”田永成一仰脖子竖上了一杯,他想用酒压住那令人悲伤的记忆,但办不到。
    兰枝是田永成的妻子,是当年魏平带领武工队,从一家地主老财家救出的一名丫鬟。后来由魏平做媒,和田永成成了亲。兰枝有一副好容貌,更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死于那个饥荒年。当时家里常断顿,她自己吃树叶吃野菜,省出仅有的一点点粮食,留给自己的丈夫和凤珍姐俩吃。有时树叶野菜也没有,她就饿着肚子出工,终于她支持不住了,连病带饿昏倒在收工的路上,被人抬回了家。
    那天,正下着毛毛雨,远远近近一片雾茫茫的。凤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和秋明到野外去挖野菜,回到家看到院子里站着好多人,她挤进屋一看,见妈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姐姐玉珍含泪站在炕前的,手里端着半碗米粥,父亲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烟。
    凤珍一进门,就扑倒在妈身上,悲声地哭了。娇女的哭喊,稍稍挽留了一下死神的脚步。兰枝慢慢睁开浑浊无光的眼睛看了看小女,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她拉起凤珍的手,又指了指玉珍手里的米粥,沉默了片刻,两滴浑浊的眼泪,从她那慢慢合上的眼眶里滚下来,洒在了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她默默地离开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和娇女。
    从墓地回来,田永成拾起从邻居家借来的半瓶白酒,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叹息了一声:“哎,这年月……”
    田家两天没动烟火,田永成两天没说一句话。
    自从兰枝去世后,田永成的话少了,但脾气更倔了,酒瘾也更大了。他那点少的可怜的离职补助,根本不够他喝酒,家里的鸡蛋也大都用来换了酒。有时他看到玉珍姐俩为酒钱犯难,心里也想戒,但一遇上不开心或阴雨天就开戒这样反复了几次,他也就没心再戒了。玉珍姐俩很懂爹的苦衷,不管家里生活多难,也不给父亲缺酒。就这样,田瘸子爱酒的名声,在四周越传越远。
    六
    太阳刚压西山,队长就喊着收工。刚才,新任大队民兵连长的冯仁来下通知,要队长提前收工,饭后到大队部,听公社昨天召开的对敌斗争大会的实况广播。
    “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凤珍唱着上高中时学的歌儿,独自朝家里走着。院门开着,她知道是爹回来了。每天凤珍上坡干活儿,晚上都是田永成做饭,省的凤珍回来再忙活,爷儿俩饭吃到黑灯瞎火。
    凤珍进了院子,见屋里没冒烟,也没介意,放下锄头就往屋里走,进门一看,心里不由一沉,见父亲阴沉着脸,正抓着酒瓶子喝闷酒,酒也没烫,咸菜也没切。
    “爹,您等会儿,俺给弄个葱花煎鸡蛋。”
    田永成看了闺女一眼,没吱声,仍旧抓着酒瓶子嘴对嘴地喝。那架势,真吓人,六十二度的烧酒,他像喝凉水。
    “爹!”凤珍喊着抱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抢过了酒瓶。“您待会儿喝。”说着将酒瓶放在了桌子上。
    田永成瞪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但他没发火,也没再抢酒瓶,只是叹息了一声。
    凤珍赶紧剥了葱,从箱底摸出俩鸡蛋,动作麻利地在小锅里煎起来。顿时,一股扑鼻的香气,弥漫了空气沉闷的屋子。田永成坐在一边,眼直勾勾地瞅着什么,手里的叶子烟快烧到手指了,但他毫无觉察。
    “爹。您再喝吧。”不一会儿,凤珍就把酒肴端上了桌。她又转身摸下一双筷子,将烫好的酒递给爹。“跟您说过多少遍了,喝凉酒会中病,您就不听。”的确,这话凤珍是说过不少遍,可田永成一点也不在乎。他认为抓起酒瓶子喝凉酒,是男人粗犷、豪放、不拘小节的男子汉气概。但今天老爷子抓着酒瓶子痛饮,似乎并不是那个意思,爹心里一定有啥不痛快的事。凤珍心里说。
    田永成瞅瞅桌子上的酒肴,闷声闷气地说:“不喝了。”说着将烧到手指的烟头扔掉,脸色仍旧那么阴沉。
    “爹。”凤珍端起酒盅,送到父亲面前,一股清冽的酒香直透他的心肺,“爹,您是生俺的气了。”
    “不,爹知道你是个孝顺闺女。”田永成接过酒盅喝了。
    “那……那您为啥生气?”
    “唉”田永成将酒盅放下,叹了口气说:“今下晌,俺听见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地区里的你魏平魏伯伯,被抓起来了。”
    “爹,别听人家瞎扯,纯粹是造谣。”
    “俺也是不信,可这年月,外头乱哄哄的,谁能保准儿。”田永成忧心忡忡地说:“闺女,你给爹备两天的干粮,明天俺到地区民政局,打听个准信儿。要不,俺心里不得安阿。”
    “嗯。”凤珍答应着,但马上又担心地说:“爹,到地区民政局来回二百多里路,您的腿能受了吗?”
    “没事儿。”田永成说,他想起当年拖着这条伤腿,照样跟着魏平南征北战,眼下区区二百来里路算什么。“俺慢慢走,啥时到啥时算,反正家里也不忙。”
    凤珍知道说服不了爹,就默默地给他备了两天的干粮。
    第二天天刚放亮,田永成就穿衣下了炕,它扶着门框往外一瞧,糟,天下雨了。他瞅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雨下的不大,但挺有下头。他心里好沮丧,好心焦。细雨一天没停,他守着酒瓶子闷坐了一天。
    天好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第二天开门一看,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雨稀稀疏疏地下的不大,但是啥时停,谁也没个准儿。田永成心里那个急啊。比现今的小伙子等情人约会还急八百倍。他几次要冒雨去,都被凤珍拦住了。没办法,只好再蹲下来和酒瓶子套近乎。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田永成稍稍松了口气。刚吃过晚饭,冯仁来通知他去大队部开会,说是地区的工作队到了。田永成二话没说,就跟着冯仁走了。
    地区工作队是今下晌冒雨赶到的,刚吃过大队准备的接风酒,就要召开群众大会。工作队一共四个人,队长姓梁,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堂、高鼻梁、肤色白净、举止文雅。副队长姓白,三十多岁,黑黝黝的脸,武高武大的,听说是公安局的什么副队长,两名队员一名姓周,二十七八岁,白白净净、少言寡语。一名姓郝,二十五六岁,人高马大,是什么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
    群众大会散了后,田永成刚要走,被冯仁叫到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就是那幢村里旧祠堂的正室,屋里,梁组长正坐在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见田永成进来,便不紧不慢地问:“田永成,听说当年你跟魏平打过仗?”
    “魏平,你是说地区魏平魏书记?”田永成理直气壮地说:“当年打小日本,打老蒋,是他领俺干的。”
    “田永成,你知道魏平是什么人吗?”梁队长口气严肃起来。
    田永成心里一沉,抬眼看了看梁队长,心里说,是大队摆的接风酒他喝多了。“魏平是地委书记,是领着打鬼子。打老蒋的好汉。”
    梁队长脸色一沉,“啪”地扔掉手中的烟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声调严厉地说:“告诉你吧,最近经多方调查,发现他是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叛徒,当年他曾叛变革命,投靠过日伪。”
    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田永成的头“嗡”地一下,险些儿炸开。“梁同志,您说话可要注意点,别凭空诬赖好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田永成,组织上知道你和魏平的关系,你应该站出来,大胆地揭穿他的叛徒嘴脸。”
    “你胡说,你凭空诬陷好人。”田永成火了,气冲冲地说:“魏平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和人民的好干部。绝不是叛徒,这,俺田瘸子最清楚。”
    “田永成,别激动吗。”梁队长语气一转,“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在大队部写揭发材料,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回家。”说完,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点上了香烟。对田永成的火气一点不在乎。
    就这样,田永成被工作队软禁在了大队部,每顿饭都是由凤珍送来吃。
    七
    收工回家,凤珍放下锄头,就忙着给爹做饭。自从田永成被工作队软禁在大队部后,凤珍已经习惯了。再不像第一次去送饭时,扑在爹的怀里哭了。
    那天晚上,田永成去开会一夜未归,凤珍心里好急燥,一夜没睡安宁。天刚放亮,她就起来了。她要去大队部问个明白。刚走到街上,秋明就神色忧郁地匆匆迎上来。“秋明见俺爹来吗?”
    秋明看看四周,低低地说:“到家里说吧。”
    两个人刚跨进田家院门,秋明就焦急地说:“大叔被工作队关在了大队部,不让回家。”
    “为啥?”凤珍心里一惊,瞪大眼睛着急地问。
    “工作队的人说,地委的魏书记是叛徒,让大叔写材料揭发他。”
    “咋?”凤珍吃惊地倒退了几步,愣愣地看着秋明。就像相信太阳永远不会从西边出来一样,“这肯定是有人造谣发坏,魏伯伯是好人!”
    “大伙儿也这么说,可这年月,谁好谁孬。神仙也难分清。凤珍,快准备去给大叔送饭吧,他们不让大叔回家。”秋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几张葱花油饼。“这几张饼给大叔捎去,他心里不痛快,吃不下帮面饼子。”
    秋明走后,凤珍又去代销点打了斤“昌乐白干”,煎了两个鸡蛋,然后拾掇进篮子里出了门。
    正是饭时头儿,街上静悄悄的。未散尽的晨雾伴随着从各家飘出的炊烟,在胡同里慢慢移动着。太阳依旧是那么明媚温暖,风儿依旧是那么和顺轻柔。但凤珍的心里却沉闷忧郁,像罩着一片迷惘的云。
    古祠堂前的那棵几个人搂不过来的白果树,树梢上挂着缕缕炊烟。大队部的两扇大铁门紧闭着,两个背枪的民兵站在门边闲聊。凤珍跟两个民兵打了招呼,推开铁门走进去。祠堂大院里静悄悄冷森森的。青砖灰瓦的古建筑,枯拙苍老的银杏树,格式古朴的门窗,都给人一种冷漠而悲凉的感觉。
    田永成被软禁在西厢房里,屋子里空荡荡的。靠墙放这张桌子,桌面上放着纸笔。此时,田永成正坐在板凳上,阴沉着脸抽叶子烟。
    “爹——”凤珍一见到爹,扑进他怀里哭了。她看到爹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的榆皮皱纹更密了,胡子更长了。
    “闺女,别哭,别哭。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田永成强压着心里的悲愤,极力装出没事似的。
    凤珍仰起头,泪眼汪汪地说:“爹,您甭觉的憋屈,待会儿,俺去地委找魏伯伯去,您的事,他肯定不知道。”
    田永成苦涩地一笑,“傻孩子,你还不知道吧,你魏伯伯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就是想利用俺的手,整死你魏伯伯。”
    “……”凤珍瞪着双泪汪汪的大眼盯着老人,那眼神似乎在问:那您是咋打算的?
    田永成似乎明白了闺女的意思,:“闺女,你放心吧,你爹不会干那种丧良心的事。”
    凤珍信任地点点头,“爹,快吃饭吧。”
    “哎,还有酒,真是爹的好闺女。”田永成装出及轻松的样子,爹是女儿的主心骨,心里在苦闷,在女儿面前也要极力装着点。
    昨夜,田永成被关进这间屋后,梁队长对做了大量的工作。要他跟魏平划清界限,大胆地揭露魏平的叛徒嘴脸。听着听着,田永成的火气又上来了,让他陷害好人,陷害自己的老战友老领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魏平是好人,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的好干部。说他是叛徒,是有人别有用心的陷害!”
    梁队长没办法,又对他拍桌子瞪眼睛威胁,可田永成就那几句话。折腾了大半夜,工作队的人也累了,这才给他备好纸笔,派了民兵看守,并扬言,写不出揭发材料,休想出这个门。
    傍晚收工回家,秋明拿出自己平时攒的私房钱,到村代销点打了二斤白酒,又向嫂子要了五个鸡蛋,给凤珍送去。他知道,未来的老丈人,别的不上急,唯独离不开酒。但田家拮据的家庭条件,难以满足老爷子的这个嗜好,为了给父亲打酒,凤珍今天卖几个鸡蛋,明日卖几斤地瓜干穷于应付。
    入夜,一弯新月挂在西边天际,地上洒下了影影绰绰树的影子,秋风在树梢上轻轻摆动着。
    昏黄暗弱的煤油灯光,照着凤珍那摆设简陋的“闺阁绣房”,炕沿上,凤珍和秋明并肩坐在一起。两个人谁也不言语。手拉着手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瞅着昏黄的灯火在跳动,聆听着蟋蟀在墙角下悲鸣,倾听着对方那熟悉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
    他知道,她心里难受,需要安慰和安抚。而这样默默无言地坐在一起,就胜过千言万语。他们就这样坐着,默默地坐着,直到新月沉到西山下,墙角下的蟋蟀也在疲劳中渐渐停止了悲鸣。煤油灯上也结下了大大的灯花,秋明才起身告辞。凤珍把他送到院门外,两个人又默默地对视了片刻,她才关上院门,回屋歇了。
    八
    每周一次的民兵训练已成惯例。现今工作队在村里住着,冯仁又新官上任,这停下坡里的农活儿,专门抽出时间来搞民兵训练,当然是名正眼顺的事。
    今天的训练,似乎比往日庄重的多。因为工作队在场,冯仁显得更神气。瞧他,大分头梳得油光明亮,腰间束着当年造反派时搞来的武装带,肩上背着半自动步枪,晃晃悠悠的,自我感觉良好。
    冯仁整好队,跑到梁队长面前请他讲话。梁队长低声问了几声什么,冯仁又跑到队伍面前,胸脯一挺,大声喊:“田凤珍,出列!”
    凤珍正想着心事,听到喊声心里一惊,背着枪走出了队列。
    冯仁走上前,摘下她的半自动步枪,然后回到队前,大声宣布:“田凤珍,从今天开始,民兵连正式开除你!”
    “为啥?”凤珍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
    “为啥你自个心里明白。”冯仁冷笑着,掂着手里的半自动步枪,轻浮的目光在凤珍那丰满的胸脯上扫来扫去,“你爹的事儿,难道你还不清楚?”
    “你……你。”凤珍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一咬牙忍住了。头一低,慢慢走了。
    场上的空气,顿时冷了。
    “哎吆,哎吆……连长同志,俺肚子疼。”凤珍刚走出没几步远,海奎突然把枪一放,抱着肚子喊起来。“训练俺不能参加了,哎吆……”
    冯仁走过来,没好气地说:“就你事儿多,别装样,快背上枪,准备训练。”
    “哎,连长同志,毛主席说:没调查就没发言权。俺真的是肚子疼。哎吆……”海奎说着蹲在了地上。
    “快起来,别影响别人训练。真肚子疼就找赤脚医生开药去。”
    “连长同志,病还有装的。”海奎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哎吆,起不来了,看在同志的份上,快来拉俺一把。”
    冯仁抖抖淡眉,只好走上前来拉他。谁知,他刚一伸手,就被海奎攥住了。微微一叫劲,疼得冯仁呲牙咧嘴,“连长同志,使点劲儿。”他嘴上说着,却故意不起来。
    直累得冯仁汗都冒出来了,嘴咧到了腮下,海奎才一松劲,轻轻一弹从地上站起来。他冲冯仁一笑,拍拍裤子上的土,大模大样地走了。
    这一切,梁队长都看在眼里,他望着海奎远去的背影,问:“他什么成分?”
    “贫农。”冯仁边擦汗边回答。
    梁队长听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海奎一走,秋明等几个人也找理由请假,一时,队列哗乱,军心动摇。每周一次的民兵训练,险些儿泡了汤。冯仁心里好恼火,本想在工作队面前露一手,没想到反而丢了丑。
    凤珍回到家,坐在炕沿上独自垂泪。这时秋明和海奎从外边走进来。
    “凤珍,别难过。那个民兵有啥当头。”秋明随手递给她毛巾,说:“俺还想退出来不干了呢,可冯仁就是不让。”
    “哼,那是当然的。民兵队就靠你这个大秀才给撑着。”海奎抱着胳膊在一旁说。
    “海奎哥,俺知道,你是为俺才装肚子疼的。”她打心眼儿里感激他。
    “别这么说,俺是看不惯冯仁那个酸样儿,才有意让他出丑的”
    “当时你可真把那小子攥草鸡了,瞧当时他呲牙咧嘴的丑样,把大伙都乐坏了。”秋明的话语里,带着十二分的敬佩。海奎嫣然一笑,没再说话。不知咋地,他在凤珍面前,显得有些拘谨。
    秋月的清辉洒在地上,好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
    晚饭后,秋明帮着嫂子推完了碾,又照例再到凤珍家。凤珍坐在炕沿上,正独自对着煤油灯出神。
    秋明进来问了问永成大叔的情况,就默默坐在了她的身边。月光的影子在窗纸上慢慢移动着,留在一片片模糊的图案。窗外的柿子树叶,在秋风中发出阵阵“沙沙”声,街上那紧一声慢一声的狗吠也停止了。
    他们又这样默默无语地坐到很晚很晚,秋明才站起来告辞。
    “秋明,你……”凤珍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臂。她的声音颤抖着,心跳的厉害。“你……你别走了!”她俏丽的瓜子脸,顿时变成了三月的桃花,那么艳丽,那么动人。
    秋明心里一愣,望着她那动人的神态,他的热血也在沸腾。
    “秋明,俺怕,一个人俺怕……”她紧紧抱住秋明的胳膊,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音质中含着些淡淡的哀求,一种充满了爱的哀求。“你别走了,反正咱俩是……小两口。”
    小伙子的心,同样被一种爱的激情冲动着,他庄重地点点头,把心爱的人拉进来怀里……
    九
    田永成这老头儿,真够倔的。他已经被软禁五天了,五天中他居然没在纸上写一个字,没对工作队说过一句和气话。
    “顽固不化!”梁队长无可奈何地自语着。几天来,这间屋子他不知出入了多少次,但每次出来都是这句话。
    这天下午,梁队长泄气地从西厢房里出来,突然站出问跟在身边的冯仁,“听说于秋明和田永成的闺女正搞着对象?”
    “嗯。”冯仁莫名其妙的答应着,心里一阵酸溜溜的。
    “去通知于秋明,让他到大队来趟。”
    冯仁去了不一会儿,秋明就来了。一进门,梁队长蛮热情的,让座、递烟、送水。弄得秋明莫名其妙。但过了一会儿,谈话归于正题,秋明才明白过味来。原来是老套子,他们让秋明揭发田永成和魏平的往来关系,借以作为田永成和叛徒勾结的旁证,从而逼田永成就范。
    “于秋明同志,听说你对党的感情很深,急切想入党,这很好嘛。”梁队长点上支烟,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想入党光凭嘴上说是不行的,对党的感情深浅,关键是看行动。今天在揭发田永成和魏平的问题上,就是一次对你很好的考验。”
    入党,秋明确实想过,他热爱党,敬重魏平田永成那样的共产党人。但让他出卖人格和灵魂换党票。没门。尽管梁队长对他费了不少口舌,讲明了问题的利害,但小伙子真有种。愣是没说一个字。谈话一直进行到晚上,梁队长才让他回去好好想想。
    大队部屋门一响,一条黑影一闪不见了。秋明出了旧祠堂,在街上刚拐过胡同口,大个子海奎两手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过来。他站在秋明面前,沉思了片刻,说:“秋明,你可要对得起永成叔和凤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海奎哥,你放心,俺于秋明绝不是那种丧尽天良,卖友求荣的小人。”
    “但愿如此。”海葵转身走了。
    秋明见他走远了,才转身向凤珍家走去。
    清早起来,凤珍刚开院门,听外边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走到她家门口稍停,又“咚咚”地走了。就在那人在门外一停的当儿,一个小纸团从门缝里飞进来。凤珍好奇地弯腰捡起,展开一看,只见上边写道:永成叔昨夜遭打,速探!
    凤珍心里一紧,来不及告诉秋明,一带院门,撒腿就向大队部跑去。
    旧祠堂院外经静悄悄的,铁大门半开着,院门口有两个背枪的民兵站岗,凤珍刚要往里走,一个民兵上前拦住她,“哎,凤珍。冯仁不准进。”小伙子显得很难为情。
    “为啥?看爹还不行?”凤珍气冲冲地问。
    这时,冯仁从门口旁边的一间屋里走出来。“天这么早,你来闹啥?告诉你田凤珍,今后不准你随便出入大队部。”
    “姓冯的,你少神气。俺就要进去。”凤珍火了,白皙的瓜子脸涨的通红,辫子一甩就要往里闯。
    “你放老实点,”冯仁拦住了她的去路,并趁机在她的胸前碰了一下。
    “你!”凤珍怒不可遏,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但门口被他挡着进不去。
    正在僵持不下,工作队队员小周走过来,说:“让她进来吧,出什么事我负责。”
    冯仁好泄气,心里不满的说,就你会送人情。
    西厢房的门紧闭着,空荡荡的屋里,田永成一动不动地躺在破草席上呻吟着。身边是斑驳的血迹。破草席边上扔着几根断了的棍子。
    几天来,梁队长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但他就是那几句话,要不就是闭口不语。急得梁队长团团转。因为上级对这事催的很紧,要他尽快搞到揭发材料,好给魏平定罪。最后他们已魏平叛变的假材料写好,让田永成照抄一遍签上名,就答应放他出去。但田永成并不是傻瓜,他早已看出了其中的圈套,拒不抄写签字。这可惹恼了梁队长,他把对付了不少人的老法子又用上了。先是指使副队长白呈勋、队员郝大权和冯仁,对田永成拳打脚踢逼他就范,但田永成就是不服,怒目瞪着他们,要不是嘴被堵着,定会破口大骂。
    几个人打累了,又换上板凳腿和木棍。最后田老头儿吐血了,鲜血把堵嘴的破毛巾喷出老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几个人也不管他,等了会儿他醒了,又把他打昏过去。一直闹腾了大半夜,梁队长看看实在无法,又怕打死了人不好向上头交代,这才扔下昏迷不醒的田永成走了。
    几个人出去不一会儿,工作队队员小周又偷偷回来了,他摸黑将受伤的田永成轻轻抱到破草席上,又将被扔在一边的破羊皮袄给他盖上,轻轻叹息了一声,默默地出去了。
    凤珍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老人的惨象,忍不住扑在老人身上哭了。
    “闺女,别哭,别哭。”田永成挣扎着坐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声音沉重而缓慢,“爹是过来人,这个,爹不怕。”
    “爹,您等着,俺去叫光仁(村里的赤脚医生)”,凤珍擦了擦眼泪起身走了。她刚一出门,田永成就痛苦地呻吟一声躺在了破草席上。
    十
    秋明又被叫到了大队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梁队长都对他讲不少“知心话”,可小伙子的脑瓜就是不开窍。
    “于秋明,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因为个人的感情而敌我不分。你应该看清形势,不要做哪些社会渣滓的殉葬品。”梁队长又开始劝了,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些话有些腻了。
    但小伙子就是执迷不悟,闷头不语。
    “小伙子,你应该为自己的前途想想,这样执迷而不吾有啥好处。”梁队长话锋一转,“田永成现在啥样你大概也知道,实话告诉你吧,像他那样的反动脑袋,休想再活着出去。”
    秋明心里一沉,但仍旧不言语。
    梁队长见他有点动心,便趁机说:“小伙子阿,你还年轻,可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你再这样不识时务,真到了那一步……”梁队长的话停了停,“好了,不想跟你谈的太多,你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何去何从你回去好好想想,工作队等你的回音。”
    秋明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钻进屋里暗自哭了。哥哥秋亮好惊奇,急忙追问他是为啥事,在哥哥的再三追问下,秋明才将工作队三次找他谈话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哥哥说了。
    “兄弟,你做得对,咱可不能做那种坏良心的事,”秋亮说。
    “那,看来工作队是不会放过秋明兄弟的。”嫂子春娥说:“他们把永成叔打成那样,会不会对秋明兄弟也动手。”
    “哎,这年月……”秋亮抽着叶子烟,忧郁地叹了口气。屋子里沉默了,一家人被沉闷的空气压着。
    秋亮闷头蹲在炕沿上,手里的喇叭烟快烧着手指了,他似乎都没觉察——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想到父母去世早,二十多年来,自己风里雨里好不容易把兄弟拉巴大,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咋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他想着想着,不由地落下泪来。
    “看你,掉泪有啥用,没点男子汉气概。”妻子嗔怪着丈夫,“兄弟摊上这事,你做哥的该想个法子。”
    “有啥好法子?事到如今,除非出去躲躲。”
    “走?”秋明心里一动,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一想到凤珍和老丈人,那一线希望顿时破灭了。“俺不走!”
    “哎,兄弟,不是嫂子多嘴,俺知道你舍不得凤珍,可,哎。别看那姓梁的表面上看挺和善的,心还不知道有多恨呐。”
    “嫂,你说的对,俺也知道留下来凶多吉少,可俺走了,凤珍和永成叔咋办?俺不能无情无义啊。”
    “可你不走,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让哥将来咋有脸见在天地父母。”秋亮说着说着,泪又下来了。
    秋明沉默了。他想到自己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哥汗一把泪一把把自己拉扯大,又忍饥挨饿供自己读书。现在对哥嫂不但没半点报答,反而还让他们为自己担惊受怕。真不如一走了事。可俺一走,凤珍她咋办,村里人咋说俺……他越想越伤心,禁不住也落下泪来。
    屋子里又一次被沉默包围了。静寂中两个男人在抽泣。
    “哎,兄弟,不是嫂没良心,现今事难两全,凤珍有她爹走不了。你先逃出去躲躲,等过了这阵子再回来。要是不走,说不定会落个啥结果。你看永成叔被打得,多惨。”
    秋明心里一抖,眼前出现了田永成被打得惨象。但他仍拿不定主意。
    听了妻子的话,秋亮却越想越怕,突然,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兄弟,你听哥的话吧,哥给你跪下了。”
    “哥,你……”秋明赶忙抱住了兄长,“俺走,俺走!”他哭了,是心在哭。
    “兄弟,不是哥撵你,先出去躲躲,等过了这阵风再回来。”秋亮拉着兄弟的手,“要走就走远点,前天西河村有几个要去下关东的,因天下雨没走成,要走就跟他们一起下关东吧。”
    “嗯。”秋明沉重地点点头,凤珍,俺对不起你!他的心仍在悲伤地哭着。
    当晚,一家人忙活到半夜,哥去联系好了西河村去关东的人,出门饺子,落脚面。嫂子拿出留着过年吃的白面,给他包了顿饺子。
    最后,秋明拿出张写好的纸条,递给兄长,“哥,俺没脸跟凤珍辞别了,你把这纸条捎给她。”说着,泪如雨下。
    秋亮背着行李前头走了,秋明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田家小院门外,他望着冷月残辉下的小院,望着那洒着淡淡月光的窗户,默默地说:“凤珍,保重!”
    秋明怀着满腹的爱和恨,踏着清冷的残月,默默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乡,离开了他深深爱着的人。
    十一
    “凤珍:
    俺对不起你,但俺没坏良心,没做对不起大叔的事,俺要走了,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临走俺无颜向你辞行,只留下一句话,凤珍,俺心爱的人,保重!”
    等凤珍收到秋亮送来的纸条时,已时第二天下午。她手拿着纸条,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扑到在炕上撕肝裂胆般嚎哭起来。那哭声,让不摸内情的人听见,也禁不住落泪。
    直到太阳快落西山,她才渐渐止住了悲声。她想起还的给爹送饭。她坐在炕沿上,瞅着空荡荡贫穷的家,禁不住又落下泪来。
    爹的身体那么弱,棒子面饼子吃不下,家里又没了白面,家里的几只老母鸡都给爹熬了鸡汤,鸡没了,家里的鸡屁股银行也宣布破产。她打算把圈里的猪卖掉,但又不逢集。凤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一低头,看见了自己胸前的大辫子,她用手抚摸着伴随自己十几年的发辫,猛地一咬牙,抓起了剪刀,秋明走了,留着给谁看?“咔哧”“咔哧”几声,黑瀑布似的长发落在了炕上。但她又心疼了。这可是自己精心留了十几年的心爱之物啊。哎,顾爹要紧。等秋明回来再留起来,她宽慰着自己。
    凤珍拿着发辫“咚咚”跑到代销点,打了一斤白酒,买了一包“勤俭”烟,又凑上包里的几毛钱,割了一斤猪肉。
    回到家,等她把肉炒好,酒烫好,天已快黑了。她把酒饭放进篮子里,看看里面的一壶酒,怕爹喝不够,转身又把酒瓶子放上,这才锁上门走了。
    西厢房里,田永成正对着渐渐暗下来的窗户发愣。
    “爹,吃饭了。”
    “嘿,又有酒。”田永成也装的极轻松,“咋,还有肉。闺女,有酒就行,干吗花钱割肉呢,来,爹喝酒,你吃肉。”
    “爹,俺吃过了。”
    “哎,好闺女不说谎。来,吃。”他硬把筷子塞给了闺女。
    凤珍无法,只好夹了一小块肉吃了,就急忙把筷子塞给了爹,爹还劝她吃,可她舍得吗?
    “闺女,你的辫子咋绞了?”田永成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知道,那是女儿心爱之物。
    凤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留长辫子干活儿不方便。再说,现今人家都兴短发。”
    田永成不再追究辫子的事,他看了看闺女,问:“秋明这几天忙啥,咋没来看俺。”敢情他还不知道秋明出走的事。
    姑娘的心里一沉,老人的话正触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不能让爹知道,她暗暗嘱咐自己,摸了下流出的泪,“他进城给队里修柴油机去了,过几天才回来。”诚实的姑娘也撒了谎,但纯真的感情却不会撒谎,她强抑制着没哭出来,但泪却留下来。
    “哎,傻孩子,离开一天半日的就哭天抹泪的。”老人哪里懂得女儿的心情。
    “爹,看你……说的!”凤珍差点被爹逗乐了。“快吃饭吧,要不凉了。”
    “俺说过,秋明这孩子不错。”田永成低头吃着饭,“这阵子没空闲,等爹的事情清楚了,就给你们把亲事办了。”说完就放下了饭碗。咱说过,这老头儿对酒爱得要命,对饭却稀松了了。
    凤珍强压着哭的冲动,急忙收拾碗筷要走,她怕再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失声痛哭起来,“爹,您歇着,俺走了。”声音里充满了哭腔。
    “闺女,把这半瓶酒留下,俺闷了喝口。”
    她将剩下的半瓶酒留下,默默地含悲而去。
    田永成眼瞅着闺女走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拧开瓶盖抿了一口,然后将酒瓶埋在了墙角的草堆里。
    十二
    夜,沉沉的秋夜。
    田永成躺在沾满了血迹的破草席上,微弱地呻吟着。他感到两肋间一阵阵的发炸,喉咙里干的要命,仿佛燃烧着一团火。桌上的那盏煤油灯,黄豆粒般的灯火跳跳跃跃的,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这跳动的灯火似的,就要枯竭了。
    刚才,梁队长他们又来逼问他,并扬言要是再顽固,就要他死在这间屋子里。田永成一见他们的面,火气就往上涌,还没等梁队长说几句,他就骂开了。梁队长冷笑着,让冯仁用烂毛巾堵上他的嘴,又一次对他进行了毒打。开始他还觉得疼痛,但渐渐就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他慢慢醒过来,梁队长他们早已走了,旁边扔着新打断的木棍和满地的烟头,身边吐得一滩血已凝结。
    起风了,由小而大的东北风,在屋顶上嘶吼着。院子里的那棵千年白果树,在风中发出阵阵悲壮的抗争,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接着几滴稀疏的雨点砸在上面。
    田永成挣扎着爬到草堆前,扒出酒瓶,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嗓眼里的烈火暂时熄灭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他坐在草席上喘息了一会儿,眼瞅着窗外黑漆漆的雨夜,想到自己堂堂正正大半生,到头来落了这么个结果。一阵深的悲伤凄楚之感涌上心头。这位田家峪的好汉,禁不住落下泪来。
    看来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是不让过关的。可那是些啥事啊,要是那么做,咋对得起魏平,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魏平,那是好人啊,是他领着俺打鬼子打老蒋,有时他帮俺娶的媳妇,俺要是害他,天理难容啊。可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是非治死俺不可得。唉,他默默瞅着桌上的油灯,手里握着酒瓶,心里激烈翻腾着。
    忽然,桌上的灯火跳跃了几下,“噗”地一声灭了。他心里一颤。唉,与其让他们慢慢折腾死,还不如自己痛痛快快了结算了。但,他又犹豫了。俺死了,闺女咋办?她妈死的早,那孩子跟着俺,受苦受穷,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唉,顾不得那些了,好歹秋明那孩子心善,不会让凤珍吃亏的。只是……还顾啥?不就是死吗,当年在战场上就没皱过眉头,现在咋啦?怕啦?熊啦?没出息!他举起酒瓶,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摔,挣扎着站起来,解下腰间的线绳裤带,摸索着拴在窗棂上仰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长叹一声,“唉,老魏,俺心里无愧,俺先走了,来世俺还跟着你干。”
    “凤珍,俺苦命的闺女,爹对不起你,爹走了。你自个好好过活吧!”他摸了下流下的眼泪,把拴好的裤腰带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英魂一缕随风去,永留清白在人间。
    十三
    田永成死后,工作队给下的结论是自绝于人民。归在黑五类之列,凤珍也理所当言地成了黑五类子弟。
    自从秋明出走,田永成自杀后,凤珍明显地变了。白净的脸庞苍白消瘦,清澈如水的黑眼睛满含忧伤。整天寡言少语,别人不跟她说话,她绝不跟人搭腔。别人想宽她的心,跟她说笑话,她也笑不出来。她每天照常出工作活,四类分子干义务工,冯仁喊她去,她就去,别人做啥她就做啥。有时冯仁在一边闲的无聊,想拿她寻开心,她不言不语,用愤愤的目光瞪他。
    “哎,人做事可不能太绝了,总的给自己留点后路。”海奎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过来。冯仁一见,就马上站在一边不言语了。但心里却又气又恼。
    姐姐玉珍从婆家来和她作伴,只有在家里,姐俩才说几句话。
    过了不久,工作队撤走了。工作队一走,冯仁对凤珍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四类分子做义务工,冯仁也不找她了。还有事没事地跟她套近乎。“唉,凤珍,俺知道你恨俺,你恨的对,俺对不起你,对不起永成叔。”
    冯仁抓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虔诚地忏悔着,“俺那也是不得已,工作队压着,俺有干那差事。现在好了,工作队一走,咱就是大年五更吃饺子——没外人了。你家有啥困难,尽管向俺反映。别看他们把永成叔化成黑五类,但永成叔的为人,俺是最清楚的。再说,你家又是三代贫农。”
    凤珍站在一边,美丽而淡漠的大眼睛冷冷地瞅着他。
    “凤珍,俺知道……”冯仁向前凑了几步刚要说什么,一眼瞥见不远处,有一个大个子晃来晃去,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该死的海奎,干吗老盯着俺。
    前天下午,冯仁到坡里找队干部到大队开会,路过南沟水坝时,看见凤珍和秀娥在沟底锄大豆,他心里好得意,走到大豆地里,装模做样地看看大豆,然后来到两人面前,说:“秀娥,俺替你锄着,你到罗沟底喊队长到大队开会。”
    “那,行吗?”秀娥迟疑着,怕耽误了干活。
    “去吧,去吧,保证拉不下。”冯仁边催边锄起来。其实,他那有心思锄地,胡乱锄了几锄,看秀娥走远了,便直起腰想跟凤珍打招呼,谁知一抬头,看见沟上头的水库坝上,机手海奎正坐在大坝上往这里瞅。
    冯仁心里好沮丧,草草锄了一段,扔下锄头悻悻地走了。
    这几天,凤珍觉得精神不振,浑身不舒服,老是头晕,想吐。她向队长请了一天假,在家里歇息。在家里姐姐和她说话,她也懒得说。姐姐玉珍见她懒洋洋的神态,追问她是不是病了,催她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她死活不去,急得玉珍没法。
    玉珍是过来人,从妹妹的神态症状中,很感到有些蹊跷,但她又不相信,妹妹还没结婚,咋会……她走出去把院门关了,拉着凤珍坐在炕沿上,悄悄地问:“妹妹,看你这几天懒洋洋的,话也愁说,事儿也愁干,到底是咋了?”
    凤珍的脸”唰”地红了。紧拉着姐姐的手,羞涩地,低低地说:“姐,你……你还不知道吗?”
    “咋?”玉珍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声音低低地说:“妹,别怨姐问的鲁莽,反正咱姐俩又不是外人,你,你说,你是和谁?”
    “姐,”凤珍的脸成了朵山茶花,“秋明。”
    “他?”玉珍瞪大了眼睛瞅着她,等她听完了凤珍讲述的事情经过,她真得急了。“哎呀,妹,你咋这么糊涂,没成亲就……,唉,这样人家会咋说!”
    凤珍低着头默默无语,但心里很坦然。刚开始她也曾惊慌过,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过了半晌,玉珍才压低声音说:“妹,听姐的话,趁日子浅,去医院吧,费用和关系都由姐姐想办法。”
    “不!”凤珍的态度很坚决,“姐,俺不,俺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俺和秋明爱的结晶啊。”当年的中学生,用上了一句斯文辞。
    “妹,没结婚就生娃,名声难听咱不说,再找婆家就难了。”
    “姐,名声好孬俺不怕,婆家更不再找,俺要等着秋明!”
    “还等他?”玉珍好像不认识妹妹似的,大瞪着眼睛瞅着她,“秋明无情无义,在你最需要他时,他却抛下你远走高飞,你……你”咋还恋着他。”
    “姐,他无情俺不能无义,再说,当时他为了咱爹,是被逼出走的啊。”
    玉珍当初也是自由恋爱的,她理解妹妹的心。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握紧妹妹的手,说:“妹,你就这么定了。”她见凤珍庄重地点了点头,便接着说:“俺知道你的心,姐不为难你,”接着她又跟妹妹讲了些怀孕期间的注意事项。
    凤珍静静地听着,心里很感激姐姐。她拉着姐姐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说:“姐,你真好,俺最爱爹和你。”
    玉珍瞅着她,微笑着问:“是真的吗?”
    “当然还有秋明。”她红着脸说:“不过,那不是一样的。”
    “咋不一样?”玉珍故意问,眼神里充满了对妹妹的爱抚。
    “嗯__不告诉你。”凤珍笑了,自从秋明出走,田永成去世后,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开朗的笑容。
    十四
    孩子生下来之后,凤珍给取名明凤。每当她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看着孩子在怀里贪婪地吸吮着奶汁时,她的心里总是有种坦然而酸楚的情感。她常常盯着女儿那胖乎乎的小脸蛋,默默自语:小明风,你来到人间是多难啊。
    自从凤珍知道自己有身孕之后,她变了,变得更成熟,更深沉,更美丽。白皙的脸庞不再那么苍白,眼睛又变得那么清澈明亮,像两汪充满了希望的小湖。她的身体变得更加丰满结实。
    她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乐趣,话语笑语也多了。她总是那么想念秋明,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但她办不到,因为至今还不知道秋明去了何方。但她一点儿也不泄气,因为她心中充满了爱,充满了对秋明深深地思念和深深的爱,充满了对未来孩子神秘而含笑的爱。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没挂多久,随着怀孕迹象的渐渐明显,风言风语骤然而起。人们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嘴角撇开了,走在路上人们开始躲着她。而她的背后,却常常带着一双双冷冰冰的眼神。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人前人后,那眼神,那话语,真叫人心颤。但凤珍不怕,她也不心颤,她的心是淡然的,她是纯洁的。
    村里的几个田氏家族的长者,还摆出封建礼教那一套,偷偷聚在一起,商议着对凤珍实行家法惩处,幸亏当时封建礼教那一套不敢抬头,又有海奎等一帮男女青年从中阻拦,田家老者们才没敢动手,这事要是拿到旧社会,还不知咋收场呢。
    每天她盯着冷言冷语的袭击,拖着渐渐的沉闷的身子出坡,冯仁也趁机忽硬忽软地纠缠她,但每当这时。海奎总是在不远处出现,凤珍知道他的心,打心眼里感激他,但又感到对不起他,因为她心里还有一个远方的秋明。
    海奎从不用冷眼看她,因为他知道,她是清白的。
    明凤出生后,尽管村里仍旧是冷言风语,但街坊邻里还是送去了鸡蛋、小米啥的。秋亮夫妇也送去了鸡蛋、小米、红糖。
    海奎也把家里攒的二十个鸡蛋拿出来,又去割了四斤猪肉,一齐让老父亲给凤珍家送去。老人知道儿子的心思,啥也没说,提着篮子就去了。来到田家小院没进屋,一直等到玉珍出来才看见。
    “大伯,您屋里坐会儿喝口水。”
    “不啦,家里还忙。”刘老头儿将篮子里的东西让玉珍收了,说:“玉珍,好好照顾你妹,俺知道,凤珍这孩子是清白的。”
    “嗯,大伯。”玉珍点头应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爹提着篮子走后,海奎心里就有些不安,站在院门口一个劲儿地张望,他盼着爹空着篮子回来。说心里话,他喜欢凤珍,从她中学退学回来的那天起,他就偷偷喜欢上了那个热情文静的姑娘,但他知道自己没机会,因为她身边有个秋明。为此,他曾痛苦过、烦恼过、甚至嫉妒过。后来当他看到凤珍和秋明的关系明朗化后,他那颗失望的心,才渐渐冷静下来,他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暗暗保护着这对天真纯情的恋人。
    秋明被逼出走后,他即恨他又同情他,恨他的软弱,同情他的处境,更同情凤珍的处境。但他并没有趁机去接近她,而是暗暗保护着她,因为他知道秋明不久就回来。
    海奎今年二十七岁了,但仍没成家,给他提亲的也不少,可他就是不点头。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像是在等待啥,但又说不清,直到后来他才弄明白了是等待什么——等待凤珍结了婚再搞对象。瞧瞧,这念头多怪。他爹也劝过他多少次,让他答应个对象,可他就不。跟他爹说的理由当然不是那个怪念头,“爹,您老不是说过,练功夫的人不宜早成亲吗?”
    “可你也不小了。”
    “急啥?俗话说三十而立,离而立之年还有一大截子呢。”
    六老头儿不言语了,她知道儿子心目中恋着凤珍,可人家有婆家了。嗨,这事又不好劝。
    十五
    小明风满月了,凤珍兴冲冲地去大队部上户口,不料大队会计竟说明凤是私生子,无资格上户口。凤珍脸气得煞白,扭头出了大队部。
    “不给上户口,俺也要把孩子养大。”凤珍坐在炕沿上,望着怀里的孩子,泪水落在了小明风睡熟的脸蛋上。
    明凤两个月后,凤珍就像往常一样,天天出工干活了。每天出工前,她把孩子奶饱后,用被子包好放在炕里边,然后锁上门上坡。等她收工回来,小孩子不知哭了多久,身上的被褥也尿湿了。凤珍心疼了,抱起孩子久久不肯放下,她抱着她做饭、喂猪,等着一些做完后,出工的哨子又响了,她不得不忍心将明凤放下,“明凤乖,娘要上坡干活,明凤乖等娘回。”她默默地对着孩子说着亲着,直到院门外伙伴们喊了,才依依不舍地掩怀起身,明凤的小脸蛋上留下了几颗含爱的泪珠。她爱孩子,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每次这么依依不舍地离去,她心里都很难过,她感到对不起孩子,但没办法啊,她还的出工挣工分,要不,秋后拿啥分口粮。
    春寒料峭的一个黄昏,凤珍浇完麦畦收工回家,刚进院门就听见明凤的哭声从窗户内飞出来。像条件反射似的,她身上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她慌忙开了门,啥也不顾地奔到炕前,明凤身上的被子被蹬开了,小脸蛋绯红。她抱起孩子一亲,她吓了一跳——明凤在发烧。她赶紧抱着孩子刚要朝外跑,但马上又将孩子放在了炕上,盖好被子后,急匆匆地走了,他要去找赤脚医生光仁。
    不大一会儿,凤珍陪着光仁来了,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早年曾跟祖父学过中医。他给明凤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肺炎。
    “这病好治吗?”凤珍焦急地问。
    “病是不咋难治,可大队卫生所里一无器械,二少药品。”光仁面带难色,“凤珍,去公社医院吧,那里保险。”
    凤珍知道光仁的医道是不错的,但大队卫生所缺器械少药品,神仙也无法。她送走了光仁,心里却犯了难。去公社医院,那是要花大钱的。家里没钱不说,二十多里的路,黑灯瞎火的也不是件容易事。
    明凤又哭了,那沙哑的哭声好揪人心啊。要不去公社医院,万一明凤有个三长两短,那今后咋活啊,咋对得起秋明啊。她抱起孩子在屋里转着,去,不能再对不起孩子,孩子失去对已经够多的了。天黑怕啥,不就是二十里路。先住上院,回来再把猪买了。她重新把明凤包了一遍,从箱底拿出来仅有的四元钱。
    凤珍匆匆收拾了下,晚饭也没顾得吃,帮要锁上门走。海奎推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走进了院子,他背上背着一个包袱,身上披着他爹出门才穿的羊皮袄。他停好车子,着急地问:“明凤是急性肺炎?”
    “嗯。”凤珍有点惊奇地望着他,“海奎哥,你是咋知道的?”
    “俺正在家里吃晚饭,是光仁去告诉俺的。”海奎说:“赶紧去公社医院。”
    “嗯。”凤珍心里踏实了。“海奎哥,又让你受累了。”
    “说这话干嘛。”海奎说着,把包袱挂在车把上,脱下羊皮袄给凤珍穿上,让她用皮袄揣好明凤,坐稳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又衣兜里摸出了在当时稀罕的手电筒,绑紧在车把上,然后锁上大门,急匆匆地骑车出了村。
    光仁检查的不错,明凤确实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等一切住院手续办完,天已近半夜了。海奎看着疲惫不堪的凤珍,说:“凤珍,你也歇着吧,明凤没事,俺先回去了。”
    “海奎哥,天这么晚了,住下明天再走吧。”
    “不啦,俺爹还记挂着呢。”海奎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叠钱,对凤珍说:“这是六十元钱,你先用着,明凤的病,花不了老多的钱。”
    “海奎哥,那咋行,你手里也紧把。”
    “俺没啥急用,你先用着,等你有钱了再还俺就是。”他说着,又把包袱里的二十个煎饼和几张白面饼留给了凤珍(白面饼是海奎烙来孝敬他爹的,是老人让他捎来的),又把凤珍家的钥匙要了,然后才穿上羊皮袄骑车走出了医院。
    第二天傍晚,海奎又赶到了医院,他告诉凤珍,让她安心照看明凤,他给她在队长那里请了假,栏里的猪,也替她喂着。
    第三天傍晚,海奎又来医院看她们母女,并带来了十个熟鸡蛋。明凤在公社医院住了七天,海奎来回跑了七趟。
    明凤的病好了,海奎又来接她们母女出院。
    十六
    明凤的病好了之后,凤珍又上坡干活了。她一是一个合格的农家女子,再不是那个连一担水都挑不动的中学生了。春天,她可以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修地堑、刨地头、赶着驴往坡里运粪。歇息时,和她们做针线活儿,谈论社会上的新鲜事儿,姑娘们不在拿冷眼看她,她成了她们当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她还和村里的年轻媳妇们一起,管理队里的烟苗地瓜苗,挎着筐捡拾地里的石头,歇息时,和她们谈咋带孩子,咋料理家务活儿,她们不再风言冷语,不再拿眼角瞥她,她们喜欢她,不仅是同情,更因为她是个很可交的女伴。因为凤珍从不说别人的坏话,从不为一点儿小事而斤斤计较,干活儿从不挑三拣四,这就赢得了媳妇们的心。
    遇到自个干活儿,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孤独,活儿一点儿也不少干。歇息时,她会搂上一筐柴禾,或坐在地头上做针线活儿,或啥也不做,仰着脸望着北去的大雁出神。最近她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秋明是下了关东,她想给他写信告诉他,爹死了,工作队也走了,他们的小明风也快一岁半了。可她办不到,她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向别人打听,别人也说不清。她只好把深深的思念埋在心里。
    大雁在辽阔的天空中,白城整齐的“之”字形,鸣唱着掠过她的头顶,向遥远的北方飞去。她的那颗思念的心,也跟着雁群向北飞去,飞得很远很远,飞到了秋明身边。他在那里做啥活儿,伐木头?拣木耳?还是下井挖煤?她不愿他下井挖煤,那活儿虽挣钱多,但总让人心里不踏实,他不会下井挖煤的,也许进厂子当了工人。西河村早年有个下关东的,听说现今在啥工厂里当了科长,前些日子,还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她不盼着秋明当啥科长,也把她和小明风接去享福,她只盼着秋明能平平安安的就行。大雁群早飞得看不影子,可她的眼睛还那么出神地望着,直到想到还的干活儿,才如梦方醒般站起来干活儿。每每这样,她就会一整天不言不语的干活儿,别人知道她的心事,也不去打搅取笑她。等到第二天,她就又会有说有笑,但从不跟人谈秋明的事。遇到有的媳妇在她跟前大谈特夸自己家的男人,多么多么的好,多么多么的体贴人,她心里即不羡慕也不嫉妒,只是默默地听着,顶多是淡淡地一笑——因为她心里有个秋明。
    队长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实人,深知凤珍的难处,有些脏活儿累活儿,要不是大队民兵连长冯仁硬压着,他一般不派给凤珍干,宁愿自己挨冯仁的训。
    有时队长安排下活儿,冯仁又会在凤珍面前充好人,这位三十多岁还没娶妻的大队民兵连长,总想在这个漂亮的“黑五类”子女身上占点便宜。正因为这,凤珍接受了海奎的建议,利用空闲到山上割来一捆捆荆棘,加上泥插在四周的院墙上,并砍了根碗口粗的洋槐木棍子做院门顶门杠——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人,不得不防着点。
    转眼到了盛夏,队里的三遍玉米该锄了。这是件很烦人的农活儿,热天毒日头的,在风丝不透的玉米地里,锯齿般的玉米叶子,拉在淌着汗水的脸上,那滋味儿,真叫人难受。
    遇上秫头农活儿,队里的老规矩——按劳力分摊。这次也不例外,男壮年劳力每人两大亩,女的每人一大亩,规定三天完成。男劳力三天二亩地不犯愁,而女的却犯了愁。
    队长向大队民兵连长提出请求,说田凤珍有小孩拖累,是不是少分点儿,当场被冯仁撵出来,队长无法,只好按标准分配。
    刚吃过早饭,凤珍就来到了地头。她刚站下,冯仁就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凤珍,这么早就来了,俺跟队长打了招呼,给你减半数,别人锄一亩,你锄半亩。”
    “不,俺不用减!”凤珍冷冷地说。
    “别犟了,你的难处俺知道,一个人弄着个孩子。”冯仁向前凑了几步,淡眉下的亮眼睛在凤珍身上扫来扫去。
    “哎,连长同志,还没吃早饭吧。”海奎从旁边的玉米地里钻出来,“俺见你大清早就在玉米地晃来晃去,敢情是等着给凤珍减活儿。难得,难得。”
    “哎,是的。”冯仁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好气恼。
    “凤珍,别拂连长大人的面子。”海奎又扭头喊:“哎,队长,连长同志说给凤珍减下半亩。”
    两面三刀充好人,队长嘴里嘟囔着,从远处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给凤珍减下来半亩。
    十七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细细的雨丝,像缕缕银线,在半空中飘洒着,雨丝落在柿子叶上,好久才聚成一个大的水珠,树枝轻轻一摆动,水珠纷纷落下,像无数断线的珍珠。七天一个星期天,那是城里人和学生们的事,庄户人的星期天就是下雨。下雨可以不出工,可以猫在家里困懒觉,还可以凑在一起打扑克,输了喝凉水。
    凤珍白天不会躺在炕上睡懒觉,更不会找小伙子们打扑克,输了喝凉水。可她比谁都盼着下雨天,她可以做家里的零活儿,可以照看着明凤,让她少哭几声。
    明凤一岁半了,她已经会在地上炕上慢慢地走动,会甜甜地弱弱地叫娘,小家伙似乎了懂得要求母爱,喜欢让人抱着。每次上坡前,凤珍总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忍心把她从怀里放下。“明凤乖,明凤等娘回。”她轻轻拍打着孩子,把他放在炕的里边,外边再挡上被子做围墙,再在炕下铺上草垫子,再铺上被子。怕孩子在从炕上掉下来。
    那是春上的一天,小明风已不再那么安稳地躺着了。那天因坡里活儿忙,还没放下饭碗就吹哨子了,她草草吃了点饭,喂了猪,匆匆给明凤喂了几口奶就出坡了。没想到,明凤从炕上掉了下来。等她收工回来,孩子已经在地上睡着了。幸亏炕矮,小家伙又是裹着被子掉下来的,摔得轻。凤珍好心疼,抱着睡熟的孩子,落了好一会儿泪。
    幸亏姐姐玉珍来的勤,帮她照看着明凤,才使孩子少受了不少苦。她很感激姐姐,她知道姐姐家里也离不开。大她总是抽空就来,姐姐每次进门,总是先抱着小明风亲个够,然后边端详边说:“妹,你看她多像你,又是一个美人胚子!”
    “姐,”凤珍心里甜甜的,“俺看像秋明。”
    “秋明?”玉珍一愣神儿,随即说:“像你俩。”
    接着凤珍把话岔开了,话虽岔开了,但那个名字却仍旧在她心里打着旋儿。她想念秋明,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她感到思念是一种痛苦,更是一种的对爱享受。白天,繁忙农活儿冲淡了她的思念之情,到了晚上,她就让这绵绵的思念之情在心中任意飞翔。
    多少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明凤脸上带着甜甜的笑靥睡熟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找出那张从学校借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慢慢铺在炕上,瞅着地图上东三省出神儿,让心儿飞到秋明身边。关东那地方特冷,秋明他会照顾自己吗?他会不会也喝凉水,听说关东人冬天吃饭是喝凉水的,可他是最怕喝凉水的。上高中那阵,有一次伙房里没烧热水,同学们拿着干煎饼吃不下,纷纷到井台上打凉水喝,秋明经不住诱惑,也要舀了半缸子凉水喝了,一会儿就闹起来肚子疼,直闹腾了两天多才好。从此,秋明再也不敢喝凉水了。在家时,下雨天小伙子们凑堆打扑克,他从不上凑,怕输了喝凉水。他也许不会那么傻,也学着喝凉水,关东柴禾多,他会烧热水喝的。
    每夜,她都这么静静地瞅着地图想,直到夜深人静,眼皮发涩了,才搂着明凤歇下。临睡前,她总是盼着睡梦中能梦见秋明,她的想法很天真,他相信人们说的,梦中与思念的人详见,就是人的魂儿在相见中。她躺在炕上,总是极力地闭上眼睛,盼着梦中与秋明相见,盼着向他倾诉爱与怨的衷肠。
    秋明回来了,他依旧是那么年轻潇洒。凤珍一见,不知是悲是喜,竟一下扑到他怀里哭了,她哭得是那么的伤心,她哭着想他倾诉别后的遭遇和深深的思念之情,他默默滴抚摸着她的秀发,给她轻轻试着脸上的泪。接着他又抱起小明风亲了好久。最后两人又商议着结婚的事,他忙着唰新房子,她忙着做嫁衣。街坊邻友一个个笑逐颜开,给他们送来了好多礼物,姐姐玉珍也带来了祝贺的礼物。
    成亲那天,好多人都来贺喜,看他们拜天地,秋明打扮的那么潇洒,她自己也那么动人。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的脸红艳艳的,心“咚咚”地直跳。她偷偷地抬起头,突然她愣住了,站在面前的秋明咋变成了海奎,他正站在她面前憨厚地对她笑呐。她心里好着急,像问个明白,但却瞪着眼说不出话,心里一急,醒了,梦!
    细雨绵绵下个不停,院中的柿子树叶上,不时落下沉沉的水珠。
    凤珍奶着孩子,想起前天夜里的梦,秀丽光洁的脸上,又飞满了红霞。
    院门响了一声,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进了院子,凤珍赶忙放下孩子,掩上怀,从炕沿上下来要敞屋门。
    门被来人推开了,随着一阵凉飕飕的雨气,海奎从细雨中走进来。他将肩上的麻袋往地上轻轻一放,用衣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和雨。“凤珍,猪仔买回来啦,八毛钱一斤,三十二斤。”
    “海奎哥,这天气你还上集来。”凤珍急忙递个毛巾。
    前些日子,凤珍把喂大的那个猪,让海奎帮着卖给了公社食品站,想再买个猪仔喂着,但一直抽不出身赶集。昨天傍晚,海奎收工时告诉她,他明天要赶柳山集,问她捎东西不,凤珍就给了他钱,让他给捎个猪仔。
    “这鬼天气,雨尽淋在人身上。清早上集时,天还晴着,谁知一会儿就变了天,买上猪仔就紧赶慢赶地走,还是淋上了。”海奎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边说着。别看淋了雨,小伙子的情绪还满高呢。
    “海奎哥你坐会儿,俺烧点姜汤你喝了,省得感冒。”
    “别,别,庄稼人淋点雨算啥。”海奎把湿毛巾晾在屋内挂绳上,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塑料小公鸡递给凤珍,“送给明凤的。”
    “海奎哥,又让你破费。”凤珍心里好感动,不在于东西的价值,而在于他那颗善良诚实的心。她急忙把小公鸡接了,放在明凤的枕边。“海奎哥,你坐会儿。天晌午多了,俺做点饭你吃了再走。”
    “凤珍,别麻烦!”他慌忙拉住了她的胳膊,心里一颤,马上松开了。“你别麻烦,俺爹还等着俺回家吃饭呢。”
    海奎说着就要往外走,低头看见地上的猪仔,弯腰抱起来解开放进院内的栏里,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土,转身冒雨走出了田家小院。
    凤珍站在屋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那个梦,脸上一阵发烧,心“嘣嘣”跳个不停。
    十八
    小明凤姐姐接去了,说是帮着照看几天,凤珍顺便也给她断奶。凤珍收工后,还要拔筐猪草,她舍不得光给猪喂地瓜干面子。
    西边天际上的晚霞,把罗家沟东边悬崖染成了玫瑰色,沟底浅浅的小溪,清悠悠的河水,在卵石细沙中淙淙地淌着。小溪两边的野花嫩草,在轻轻的晚风中摇曳着。
    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凤珍边挖着野草嫰菜,边默默地想着心事。
    那天,社员们都在桑叶岭东割谷子,歇息时,大伙儿围在一起闲。心直口快的秀娥突然问:“海奎你干嘛还不成亲啊。是等谁呀?”她嘴上说着,眼睛却偷偷瞥了一眼凤珍。
    海奎倒是满不在乎,他咧着嘴笑笑,“等谁,就是等你呗。咱俩啥时去领结婚证?”
    他的话,惹得大伙儿都笑了,羞得秀娥把头埋在了凤珍的怀里。
    收工回家时,凤珍悄悄对海奎说:“俺看秀娥对你……”
    “凤珍,你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今年接的真厚。”
    “海奎哥,你别打岔,俺问你,你为啥还不成亲?”
    “嗯,”海奎默默地走着,“俺爹说,练功夫的人不宜过早成亲。”没料到,他说的那么坦然。
    “可你也该成亲了,俺看秀娥……”
    “凤珍,你背东西时不要把镰头朝前,要放在后边。”海奎说着,挑着谷子头前走了。
    凤珍望着他那健壮魁伟的背影,心被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情折磨着。
    收工的人们都回家了,整个田野显得静悄悄的。远处的群山已处在模糊的朦胧之中。
    凤珍打满了草筐,直起腰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挎起筐刚要走,突然,一个人影从一块巨石后边猛地窜出来,将她紧紧抱住,还没容她看清来人面目,就被那人压在了地上。她拼命挣扎着,想喊,但嘴被那人捂住了。那家伙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在她怀里乱撕乱摸。
    当那家伙刚撕开她的衣襟时,一个沉雷般的吼声响了。“姓冯的,你干的好事!”
    “啊。”冯仁浑身急愣一颤,抬头一看,呀!冤家路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爬起来要走。
    “姓冯的,你站下。咱有话对你说。”海奎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过来。
    “你……你……你有啥话?”他惊恐地瞅着他,腿肚子瑟瑟直抖。
    “俺要对你说,俺要揍你!”海奎说着,一个沉香推山势,将冯仁推出了几米远外摔倒,接着跟上去,抓起他的前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对准冯仁的小腹重重地来了几拳。
    “哎……哎呦!”冯仁弯着腰,抱着肚子就地转了几圈,呻吟着倒在地上。海奎还不解气,上去又踢了他几个翻滚,直到见他趴在那里不动了才住手。
    海奎瞥了一眼地上的冯仁,走到凤珍面前,关切地说:“凤珍,快回家去吧。”
    “海奎哥!”凤珍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伤心地哭了。
    “凤珍,别哭,别哭。”他急忙搬起她的肩头,用毛巾给她擦拭着脸上的泪,“快回家去吧。”
    “海奎哥,你快逃吧,大伯由俺照顾,要不打死了人,人家可要……”她又哭了。
    “别怕,他死不了,俺心里有数。你快走吧,待会儿,俺还有话跟他说”。
    凤珍走了,海奎站在沟沿边高高的岩石上,直到看见她进了村,才从岩石上跳下来。
    这时冯仁一缓过气来,但他仍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他怕海奎再放到他。
    “姓冯的,站起来。别没说的,俺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敢对凤珍使坏心眼不?”
    “俺不敢了,俺不敢了。”冯仁浑身哆嗦着站起来,眼珠子直瞅着海奎的拳头,真怕那双拳头再抡起来。
    “跪下,对天起誓!”
    “哎……”冯仁有些不情愿,他感到有失身份,但他还是跪下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冯仁是响当当的光棍。
    冯仁起完誓刚要走,又被海奎叫住了。他慢悠悠地走到冯仁跟前,语气不冷不热地说:“连长同志,你觉得今天的事挺光彩吧。挨了揍,你可以上公社里,上县里告俺。也可以对你老爹说,俺哪里也不去,就在家等着。走吧。”
    当然,冯仁哪里也没告,也没敢跟他爹说,打掉了牙,他咽进了肚子里。
    十九
    田永成的坟早已长满了草,中元节挂的纸飘,也被风雨打烂了。如今凤珍来给爹上坟,在不那样嚎啕大哭,每次来上坟,摆上供品,烧了纸钱之后,默默地叩四个头,再在坟前站一会儿,然后就回家。
    今天不是上坟的日子,凤珍却来到了坟地里,扑在田永成的坟上嚎啕大哭起来,“爹啊,俺的命咋这么苦啊!”那哭声顿时弥漫了周围的空气,音质里充满了痛苦的绝望。远远近近做活儿的人,都被这骤然而起的悲号所惊呆,“这闺女……唉。”人们洒下了同情的泪。
    但一时,谁也不知道凤珍是为何如此痛哭。
    今天上午,凤珍向队长请了假,在家里做自家的活儿。半晌,院门一开,从外边走进一个陌生人,此人四十岁左右年纪,黑瘦黑瘦的刀条脸,进了门,他先对凤珍端详了片刻,问道:“你是田凤珍吗?”
    “哦,你是……”凤珍盯着来人,心想,这人好面生。
    “俺是西河村的,刚从关东回来。”来人说。
    “从关东来?”凤珍心里一动,赶紧把来人让进屋里。
    来人进屋坐下,然后就闷着头抽起烟来,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地说:“在关东俺和于秋明一起下煤井,前些日子,井下出了事,于秋明砸成重伤,不几天就没了。”
    “啊!”凤珍的脸“唰”地白了,身子晃了晃倚在了门框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也别太难过,下煤井出事并不是啥稀罕事。”来人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叠钱,说:“这是五百元钱,是于秋明平时攒下的,说是留给你的,你点点。”说着把钱放在了桌上。
    凤珍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啥也没听见似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淌,直到看见那个人出了院门,她才扑在炕上嚎声哭了,那哭声,听见就让人掉泪。
    过了好久,凤珍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坐在田永成的坟前,无声地抽泣着。
    “凤珍,是谁欺负你来着,是不是又是冯仁那混蛋?”海奎走上前来问道,他是被凤珍的哭声引来的。
    凤珍摇摇头又哭了,“海奎哥,俺的命咋这么苦啊?”接着就断断续续地将秋明遇难的事说了。
    海奎先是一愣,接着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为秋明悲伤,更为凤珍难过。她辛辛苦苦这几年,没想到……唉!他挥拳重重地砸在了坟旁的槐树上。
    秋明在东北下煤井遇难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人们都为凤珍感到伤心难过。“唉,这孩子命真苦!”
    凤珍把钱全部送到了秋亮家,秋凉不收,让她用来抚养明凤的,她最后留下一百元,其余的还是留给了秋亮家。
    凤珍又变得那么沉默寡语,队长同情她,暂时不让她上坡,她就闷在家里,常常坐在一个地方好半天不动。姐姐玉珍知道了这件事后,跑来看她,姐俩一见面,抱在一起哭了好久。
    二十
    秋明遇难的事,在村里引起的轰动很快就过去了。村里人又有了新的话题。凤珍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又开始上坡干活儿,只是话语很少,
    玉珍过了些日子又来看妹妹,她是来给凤珍找婆家的。晚上吃了晚饭后,她向凤珍提起来这件事,给凤珍介绍的是个复员军人,年龄比凤珍大两岁,人家不嫌凤珍带着个孩子。玉珍问凤珍愿意不愿意见见面,问了几遍,凤珍都不吱声,只是瞅着灯头发愣。再问,她突然扑倒姐姐的怀里哭了。等她止住了哭,玉珍再问,她又不言语了,只是逗着明凤玩。姐姐的话,好像与她无关似的。
    “妹子,你倒是说话呀,难道你就想这样过一辈子?”
    “姐,俺知道你为俺好,可你不懂俺的心。”凤珍说话了,听起来像是漫不经心。
    “妹子,别天真了,过去你就是吃了天真的亏,现今秋明没了,你还等谁?”
    “姐,咱歇着吧。这事儿俺心里有数。”说着搂着明凤躺下了。
    “唉。”玉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半夜的说教,无效。
    玉珍给妹妹找婆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但过了不久,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姐姐照常来帮她着了家务,照常对小明风亲个不够。打听到合适的人家,就跟妹妹说说,凤珍总是那句话,“姐,俺心里有数。”
    海奎照常帮她家干重活儿,凤珍也常帮海奎家摊煎饼。这样在村里自然就引起了一些议论,但他俩谁也不恼,好像是默认了。
    终于有一天,人们的议论变成了现实。
    那是个早春的傍晚,凤珍吃个饭,哄着明凤在院子里喂猪,海奎来了,没事他晚上从不来凤珍家。他进了外屋子,找了个座位坐下,就闷头抽起烟来。
    凤珍喂完猪,进屋来跟他随便说了几句,见他像有啥心事似的,就没再说啥,把一包“勤俭”烟放在他面前,就抱着明凤在一边坐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海奎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弄得屋里烟雾缭绕,这才红着脸说:“凤珍,俺有句话想要问你,俺先说开,问的不合适请你原谅,就算俺啥也没说。”
    “海奎哥,啥事你尽管说就是。”凤珍坦然一笑。
    “俺,俺爹让俺来问问你,你愿不愿到俺家去!”海奎的脸涨的通红,说这话,比挑二百斤重的担子还费劲,但,他终于说出来了。
    凤珍的脸“腾”地红了,俏丽的瓜子脸上飞满了朝霞,心“怦怦”跳个不停,竟没言语。心里一阵不可名状的悲伤涌起,两行眼泪竟流了下来。
    海奎见状,悔恨万分,慌忙站起来,凑到凤珍跟前说:“凤珍,你别难过,就算俺混蛋,就算俺啥也没说。”
    “海奎哥,你别自责,俺不是那个意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和刘大伯的心俺懂。”凤珍抹去双颊上的泪,羞涩地一笑,深情地说:“俺,俺愿意。”
    海奎放心了,心里好乐。他轻轻接过小明风,信誓旦旦地说:“凤珍,你放心。俺一定像亲闺女一样待明凤,要有半点偏心,就不得好……”
    “看你说的,你的心俺知道。”凤珍急忙打断他的话,“你回去跟大伯说,过几天咱们挑个好日子,就去登记。”
    “嗯。”海奎低头亲了亲小明风,乐悠悠地走了。
    过了不久,凤珍和海奎结了婚。一年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取名海凤。
    二十一
    再往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几年后,田永成的冤案平反昭雪,魏平莫须有的叛徒罪名也清了,并重新安排了重要的领导岗位。他先后三次来给田永成扫墓。随着田永成的平反,冯仁也进了班房。他不仅参入了迫害田永成事件,而且还是个道德极坏的流氓,经审讯,这几年的时间,他利用手中的权利,先后奸污妇女十一名,其中五名是没出嫁的姑娘。冯仁被带走,乡亲们无不拍手称快。
    再往后就是实行了承包责任制,海奎一家承包了村里的果园,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凤珍剪发辫给爹打酒的时代过去了。
    晚饭后,凤珍把信和照片递给了海奎,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心情坦然地读起信来,遇到不认识的字,凤珍就告诉他。
    凤珍:
    恕俺冒昧给你写信,俺知道,对于俺的软弱,你是不会原谅的。这些年来,软弱是俺最忌讳的词儿,每每想到它,俺就悔恨无比。就心里发颤。是俺辜负了你的心,亵渎了纯洁的爱。俺无颜见你,无颜见家乡父老。总想让你忘掉俺,忘掉一个和怯懦连在一起的名字。因此才让人捎去了那个遇难的谎信,让你忘掉俺,至少不再对俺这个怯懦者抱什么希望。谎信捎去半年后,从回来的人口中得知,你和海奎哥成了亲。从此,俺的愧疚之心才稍稍安静了些。过了不久,在穷哥们的撮合下,俺和杏月成了亲,她也是个苦命人,六四年跟哥来东北,过了没几年,她哥在一起事故中遇难,扔下她一个人,靠在煤井附近捡煤块度日。一个偶然的机会,俺和她认识了,后来在穷哥们的极力撮合下成了亲。俺成亲后,本打算在这他乡异地了此一生算了,可近几年从家乡传来的一个个好消息,让俺的心又动了。思乡之情日渐强烈,它常常使俺心绪烦躁,坐卧不宁。最后,再也按耐不住那深深地思乡之情,终于和杏月下了决心——要回到生俺养俺二十多年的故乡。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随着这封信的发出,不久俺们就要登上南下的火车。凤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新的生活正等待着咱们这一代。
    海奎读完了信,沉吟了片刻,用衣袖拭去了妻子眼角的泪,说:“凤珍,秋明说的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欢迎秋明回来”!
    “嗯。”凤珍点点头,含泪靠在了丈夫宽厚的怀里。
    夜里,海奎没去果园,两个人又盘算了半夜。秋明回来要是愿意种地,就把咱家的承包地让给他,他不愿种地,就和咱们一起承包果园。房子先让他们住着明凤她姥爷的那三间,然后再和秋亮商议着给他们盖新的。
    第二天他们拾掇了一天屋子,第三天一早,凤珍和海奎早早吃了饭,送明凤上了学,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领着小海凤出了村。他们要去等县城开往柳山寨的那辆一天一趟的客车,说好啦,秋明夫妇坐那趟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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