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味儿
范冬云
母亲，在我的眼里是懦弱的，木讷的，不会说话，很粗俗很愚笨的人。这与父亲的高大，睿智，侃侃而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此，我有点不喜欢母亲，甚至，宁愿喜欢邻居的大妈。
母亲的不会说话，木讷在我眼里简直不可想象，有一次周末，因为有事去母亲单位找母亲，走到门口，听到母亲的同事都在屋子里说话，叽叽喳喳：上班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不知道怎么样了？对啊！我也看到了，地上有血；还有鞋子呢，不知是男是女？……屋子里一片嘈杂，唯独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大家猜来猜去争论了好久，没有结果，最后在一片唏嘘声里归于平静。以为母亲不在的我，正准备离开，“我正好路过全看见了，是个女的，没大事，不用担心”。忽然，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屋子里立刻就像炸了锅一样，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母亲，“哎呀，你咋不早说啊！让我们瞎猜，瞎担心，你怎么这么木啊，你就看着我们胡乱猜啊！”听着一屋子的埋怨声，我没有为母亲说一句话，眼里含着泪，闷闷的站在门口生气，这就是我的母亲吗？怎么这么笨啊！怎么会这样？
母亲的话很少，很少，上班干活，基本不跟同事聊天，下班回家收拾家务，也很少跟我们兄妹说话，就知道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
终于长大了，然后出嫁了。因为工作，也因为不喜欢母亲，所以除了象征性的回家看看，平时并不怎么回家。母亲来城里看我了，母亲来的时候总是夏天，屋子里开始变得井然有序，甚至阳台都变成了花园。
母亲并不多话，问我爱吃什么菜都小心翼翼，或许她感觉到她的女儿是不喜欢她的吧！母亲就那么弯着腰出来进去，洗刷，打扫屋子，拆洗被褥，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总能想起小时候床头的衣服。小时候，每隔几天，床头总是会出现叠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换洗衣服，我会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换好去上学，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衣服是否不干净。
母亲并不多话，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书，母亲出身名门，母亲是识字的。看着母亲，仿佛看到我小时侯的样子。小时候的我，啥也不喜欢，就喜欢看书，只要看到别人有书，就惦记着借来看，做梦都想拥有自己喜欢的几本书。那时候太穷了，能吃饱饭已经不错了哪有闲钱来买书，对于书的渴望成了一种奢求。一天，母亲回家一声不吭，递给我一本书，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晚上睡觉我都会把它放在枕头底下，那天我们一家人一天没吃菜。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都靠母亲一个人打理，日子虽然艰难，但是母亲并没有忽略我的需求。
母亲并不多话，上班下班，洗衣做饭，照顾爷爷，照顾我们兄妹上学，在那样的年代里，母亲默默地，用心地，尽力地满足我们的需求，尽量不让我们兄妹吃苦受委屈，虽然，我曾憎恨她把仅有的一块糖给爷爷吃，我想尝尝糖的味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咽口水，那是同事给母亲的，母亲没舍得吃，偷偷带回家给了爷爷，记忆里，如果过年过节，凡是有点我们小孩子认为好吃的点心之类的，母亲总是给爷爷 ，从来不给我们，当然，爷爷也是爱我们的，都是轻轻的咬一口，说：我吃过了，很甜很香，你们俩吃了吧！这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母亲看到了，并不多话，只会问一句：爷爷吃了吗？我们会大声地喊，爷爷吃了，爷爷给我们的，母亲便不在言语，继续她的忙碌。
母亲并不多话，每次来城里看我，家里的被褥就开始奇迹般的变得焕然一新，软软的，暖暖的，有一股浓浓的太阳味儿。十几天后，母亲里里外外仔细看看，自认为改忙的都忙完了，就回家了。我照例职业性的回家看看，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母亲并不多话，静静的看着我：“给你，这是我偷偷攒的私房钱，你从小怕热，家里没空调怎么受得了，回去赶紧买空调吧！别跟你父亲说，我怕他重男轻女不愿意。”看着母亲手里的钱，我楞楞的不知说什么好，现在生活虽然好了，但空调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母亲很胖，母亲比我更怕热，可母亲家里连风扇都没有。
父亲要去城里看望生病的战友，于是跟我们一起回城，父亲：“你妈不知怎么了，越老越不过日子了，我问他要一百块钱，她竟然说没有，还要去邻居家借，简直不像话真气人。”父亲很生气，路上一个劲的埋怨。
眼泪在我的眼里打转，我想说，母亲没有乱花钱，母亲没有不过日子。母亲心疼我，又怕父亲老思想重男轻女，所以偷偷攒了钱给我，钱给了我，她哪里还有钱给不知情的父亲，眼泪忍不住落下。最终，我并没有解释，我相信，总有一天父亲会明白，会理解母亲的爱女之心。母亲虽然少话，却从来没骗过任何人，从来不说假话，为了我，母亲骗了父亲。
母亲并不多话，关于母亲，记忆里很多很多，都是母亲默默的劳作的身影，都是一些会惹我生气的，烦闷的，恼恨的，我自认为拿不上桌面的事，母亲在我眼里就是平庸的木讷的，笨笨的。有一天，忽然发现母亲老了，在我的不喜欢里一下变老了。床头再也没有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被褥也不再有浓浓的太阳味儿。母亲老了，照样每年夏天都来，只是住两天就走，她知道她老了再也帮不了她的女儿了，她不想给女儿添麻烦，她来过了，她看看就好。
母亲并不多话，我和老公拌嘴，她都一声不吭，傻呵呵的看着，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俩在屋里哇啦哇啦吵来吵去，直到看的我们俩也忍不住笑了 ，硝烟就在母亲的一声不吭里消失殆尽。这就是我的母亲，平庸的母亲，我不喜欢的母亲。
母亲并不多话，总是静静的出出进进，忙来忙去，日子就在母亲的静默里，一天天的生根发芽，悄悄的繁荣茂盛。看着眼前老了的母亲，话语更少的母亲，蓦然发现，我是爱母亲的，从心底里喜欢母亲，只是我一直不曾表达，一直自以为是的跟自己较劲。母亲的木讷，母亲的平凡，都化作了被褥上，琐事中浓浓的母亲味儿，喜欢屋子里满满的母亲味儿，喜欢生命里有母亲味儿环绕的安静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