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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2-04-12 14:48
鄌郚总编

一个四类份子最得意的一天

  一个四类份子最得意的一天
  王印人,昌邑潍河西岸某村人氏。身材魁梧,英俊萧洒,急公好义,善交朋友。况又能言善辩,主持公道,故在村内威望极高。年令刚过十八,就与邻村于姓女子完婚。生有一子,乳名狗剩,为求好养,拜广饶县一起当兵的刘天录为干爹。夫妇和谐,恩爱有加。白天俩人下地干活,晚上,男的灯下读书,女的缝衣作鞋。在村人眼中都投以羡慕之光。
  时在1944年,日寇侵华已过七载,印人已年届二十,为不当亡国奴,弃家从戎,因当地没有别的抗日队伍,只得投奔国民党四纵队当兵。抗战胜利后,本可解甲归田,以享民乐。谁料想,国共两党又开战局,高密一战,被俘后遣返归家。印人此时真想回家过几天安稳日子,谁可知一个“四类份子”帽子已经扣在了他的头上,使他无休止的处于被管制、监督之下。只准他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时至1956年,村干部找到他说:“你只要老实改造,处处拥护党的政策、方针、路线。多干活,做好事,就可以给你摘掉帽子,享受同等社员待遇”。从此始,印人整日以汗水来洗刷干国民党军队的罪恶,可谁知干了十几年,力没少出,礼没少送,但帽子确始终带在头上。六十年代初,中央又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政策,凡对四类份子敢下狠手,进行残酷斗争的人,被看成阶级觉悟高,就可以入党,当兵,升学,年龄大的还可以在村内当干部;凡给四类份子摘帽的村干部,在四清中都被划为四不清,有的还成了阶级异己份子。这样,给表现好的四类份子摘帽就成了村干部的一大忌讳,有的村干部就说:“打死四类份子是个方法问题,给四类份子摘帽可是个立场问题”,这样就成为了铁帽子,到死都不能摘掉,那滋味比判无期徒刑还难受。
  时到1971年,印人年到四十八岁。其子狗剩也快到三十,因属四类份子家庭出身,虽长的一表人才,但再丑的姑娘也不敢往这火坑里跳,一旦进了这样的家庭,那可是永无翻身之日。
  正在此时,远在光饶县的刘天录写信来,邀印人去参加其子婚礼,印人盘算,我这二十多年来,头不敢高抬,气不敢大喘,话不敢高声,力不敢少出,时不时的还要拉出去上台示众,向人民低头认罪,相当年给王豫民司令当警卫员的机敏锐气早已被磨了个净光。何不借去给干儿贺喜之机,出一出风头,展现一下做人的滋味。我在家受管制,受欺负,但到了广饶,谁还知道我是四类份子?于是便和狗剩去峡山水库下穿网,忙活了一夜,拿了五十多斤鲤鱼,找了那些两斤左右斤重的,装了满满一三升箢子,用红包袱盖好,又去昨山供销社托人走后门买了两盒大前门烟,去油库找表弟借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和一件小大衣,穿带整齐,第二天摸黑早起,骑上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直奔广饶而去。
  当走到昌乐境内,见前面来了一辆吉普车,到他面前嘎然而停,从车内走下一名解放军军官,吓的他急忙下车,不知所措,自然弓腰低头,双手下垂,两腿并立,那姿式,比治保主任训话时还难看,吓的差一点尿湿库裆。心想,这回可他娘的完蛋了。不想这位军官向他打了一个敬礼,“老大爷,去乔官咋么走”?此时的印人可怎么能答的上来?言语吱唔一翻,也没说出半个字来。解放军说:“老大爷可能是个哑巴”,继而开车远去。
  天将至午,终到达广饶大王村,迎宾者忙接过车子,礼让进门,与其干亲寒喧一翻,将所带礼品送上。干亲敞开包袱一看,见其礼品厚重,自然喜形于色。众人皆也感叹,昌邑客好大手,咱从没见过有送这么大的礼的。看来这昌邑干亲过的日月肯定错不了。此时女干亲说:“你看人家这貌相,干什么也错不了,就是还有个儿没定亲呢”。傍观女人说:“那肯定是挑选多了眼花了呗”。
  正说之时,迎宾者推印人客庭落坐。此地风俗,孩子的干爷为之大客,印人毫不推让,一腚就坐在了主客位上,见桌上摆的是两毛钱的丰收烟,他不屑一顾,从小大衣口带中摸出两盒大前门,一盒放在自己面前,一盒顺手放在了后门台上,敞开大前门的锡纸,弹出一支,启动火机点燃,昂首朝天,喷云吐雾,旁若无人,众人见其气派,皆恭维有加。
  这刘天录可是在此地有影响的人物,虽然他干过国民党兵,但其叔是1937年就参加马保三牛头镇起义的老八路,解放后在省城任要职,人家不但不带四类份子帽,还在村内任革命委员会成员。儿子结婚,村内干部,供销社主任,公社干部,带匣子枪的公安员等要员可都来致喜道贺,陪印人者,自然少不了他们。
  这印人高坐在主客坐上,陪客者笑脸相迎,阿谀奉承之话不绝于耳,这个叫叔,那个叫爷,吃国库粮的就叫同志,把个王印人也弄的不知道了天高地厚。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红日西沉,至于他的身份众人无从知晓,就看其面相,猜想着不是个吃国家粮的也是个村干部。
  待到酒酣之时,王印人早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指手划脚,阅历和经历使他的谈吐语惊四座,说到绝秒处,高举酒杯,一碰而干,众人皆服其酒量,顺其意而迎和。正在此时,上菜的伙计手托传盘来到席前,他环视一下众人,说:“今天我昌邑客要点一个菜,你去和大师傅说,给我上一个龙凤配”,众人皆惊,从没听说有这么一个菜,如果上不上来,这可就丢大人了。
  待了不大一霎,只见做菜大师傅穿带整齐,两手著白色套袖,手托传盘,进门就说,“那位是昌邑客,您要的菜我给您上来了”。只见王印人手持汤匙,从汤碗中捞出一个鸡头和鱼头,然后舀了一匙汤,在嘴中品尝了一下,说:“做的不错”。随后一转身,从后门台上取下那盒大前门烟,放在大师傅的传盘上,说:“拿回去抽吧”。这王印人是个王忍人,可也是个王印人。二十多年的四类份子的生涯,使他饱受凌辱煎熬,他都能以忍受下来;但他今天这一点菜的举动,又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像,胸中没有城府之人又怎能办的到呢?
  待到天黑席散,刘天录耳语告知,今天陪你的那个人,见你气度不凡,儿子定也错不了,他家有女年方妙龄,想与你成为亲家,愿将女儿嫁与你家。你可在此多住两天,促其婚事早成。
  作者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79年我在王印人的庄里住点,此时“四人帮”已被粉碎,但中央还是执行阶级斗争路线,突然有一天,来了中央文件,要给全国的四类份子统一摘帽,叫他们享受同等社员待遇。于是我便召开村民大会。
  会场上一边坐的是社员群众,一边是十几名四类份子,当宣读完中央文件,我叫这十多名四类份子到社员队伍里去,并大声宣布,从今天起,你们的帽子已被摘掉,与社员是同等地位,那个时代将永远过去了。此时,他们都大声痛哭,有几个年龄大的还当场昏到在地,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其场面就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要感动落泪。散会后,狗剩找道我说:“你宣布的我爹摘掉的帽子,三十年的阶级敌人,今天成了同志,明天我要设宴庆贺,我请你到我家去喝酒。你若去就是真摘了,你若不去就是没有摘,”我听后沉思良久,对他说:“别人家我能去,你家我当然也能去”。以后我问王印人,人家带帽的儿子都打光棍,你的儿子怎么还能说上媳妇呢?王印人就向我说了这个故事。因此事对我的心灵撞击过大,故至今记忆犹新。
  王印人已在2004年去世,享年八十。其妻于氏今健在,年龄八十六岁。狗剩在改革开放后已成为著名企业家。两名孙儿都已考上大学,现都供职京门。
  此稿写成后,狗剩阅读数边,征求他的意见,隐去了村名,文中人物皆用化名,狗剩之名为狗剩自选,其用意何在,不得而知。
  2008年11月3日赵仲泉写于文景明居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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