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1-29 14:04
鄌郚总编

王士禛、赵执信交恶真相考

  王士禛、赵执信交恶真相考
  陈汝洁
  王士禛(1634-1711)是康熙诗坛盟主,论诗主神韵说,开一代诗风,于清代诗学影响巨大。赵执信(1662-1744)是王士禛的姻戚后辈,康熙四十八年(1709),赵执信着《谈龙录》,对王士禛诗学、诗作嘲诮百端,遂使王、赵之争演为清初诗学的一大公案。关于王士禛与赵执信交恶的原因,历来颇受学界关注,前人已多有考述。然由于缺乏确凿史料,致使前人考论歧说纷纭,其中不乏猜测附会之谈。2008年12月2日,佳士得香港国际艺术品拍卖有限公司拍出《赵执信与王渔洋信札》一件(见于该公司互联网上的拍卖预展),是一封长信,后有刘墉题跋。从笔迹来看,此件确系赵执信书札真迹。而细读此札,竟是赵执信与王士禛晚年交恶的函件,弥足珍贵。前人考述王、赵交恶,鲜有提及此札者,故笔者从解读此札入手,再考王、赵交恶之真相。三百年来之文坛公案,或可就此结案矣。
  赵执信书札云:
  甥婿赵执信惶恐、惶恐,顿首、顿首。十一尊舅大人阁下:前侍饮谈,方切欣幸。昨闻执端弟传责望之言,甚以为骇。既而谘之张司允,乃知玉斧之所陈者,又窃以自宽也。欲默然以俟,诚不忍使区区之怀,掩于龊龊之口。辄冒昧有言,愿垂听焉。信始学为诗,即蒙称许过当。追随十载,深知鄙性好为狂迂之论。时时面有异同,而吾舅未尝稍介意者,无以间之故也。被放以来,日远日疏。然于《题大木〈晴川诗〉》,即讥赏誉之滥;于《三昧集》初成,即以书言其小有疏误。皆承报书谬加奖慰。自庆古道可行,知己无恨。不意丁丑之秋,横被口语,无以自明,断绝笔墨者四年。后蒙曲宥,复理旧业。胆落魂悸,言必审择。其自称受声格于新城先生,播在交游,着之文笔,天下其谁不知之?非如龊龊者流,依附光华,冀有成立。实不忍轻负知己,兼不能作违心语耳。若必欲反唇相谤者,固不必始崇奉之既深且久,而后自反其说;又不必誉诸天下之人,而毁诸其子侄之前,唯恐其闻之不速也。乃若玉斧之所述则亦有之。前临别时,既持《子青墓志》以行,舆中览之数过。既至石桥,饮酌醉,而紫廷出制义见示。因攻其所短,不少自匿。玉斧愦愦,旁作谐语,漫及时辈,欲以相压。既不能胜,因举吾舅。信之推尊凡百馀言。玉斧云:“视某某如何?”信曰:“此当代一人,皆非其伦也。”玉斧又云:“比韩苏何如?”答曰:“是则未能。”坐中愕然,固征其说。信已醉狂,则答曰:“前人之称人也,不溢其量,而行文无小疏赘。如朱生《墓志》,所以誉之者可谓过矣。又,前既言不屑帖括,后不必更言‘连不得志于有司’。此为疏矣。”玉斧亦面韪之。不谓彼顿忘数百言之推尊,而独识此一段为贡谀伯父之具也。嗟呼!伤哉!使信其日留止城中,面读斯文,忽焉承问,未必不言。言而非耶,所谓“小称意则小怪之”者也;言而是耶,所谓“刮垢磨光”者也。于舅固无所损,其在信则仍是十馀年前异同之论,及其讥滥赏、言疏误,行古之道者也。前则毫不介意,而今则触之即发,将无丁丑之馀焰犹未平耶?信以不才,年垂五十,文章所就,去古甚远。今之词场,非有晋楚、刘项必争之势。信亦非如虎牢、成皋之比,其为重轻,曾何足道!而纤儿小鼓舌吻,遂使大人长者弃好崇仇,横见罪过,信复何所于避?特不忍终负三十年之知己,故喋喋陈辨,以冀鉴原。或不能释然,信有赋《青蝇》而退矣。临池战栗,寒汗如浆。执信谨再拜。谨空。
  此信较长,内容颇丰,列目详考于下:
  一、涉及的人物及其关系
  王士禛与赵执信有多重姻亲关系。王士禛的季妹是赵执信的从叔父赵作肃的妻子,王士禛的二哥王士禧是赵执信的姑夫,三哥王士祜是赵执信堂兄赵执桓的岳父。康熙十七年(1678),赵执信娶同邑孙宝仍之女。孙宝仍的妻子王氏,是新城王与阶之女,与王士禛同高祖。以姻亲而论,王士禛是赵执信的妻舅,故信中赵执信自称甥婿。王士禛兄弟四人,而同祖兄弟排行十一,故赵执信呼王士禛为十一舅。
  向赵执信传达王士禛“责望之言”的赵执端,是王士禛小妹之子,与赵执信同曾祖。检《笼水赵氏世谱》:“赵执端,字好问,号缓庵,附贡生,选汶上县教谕,载邑乘文苑传。着有《宝菌堂诗集》。”[①]《宝菌堂诗集》为王士禛评定,不少诗后有王氏评语。王士禛与赵执信交恶,赵执端站在其舅王士禛一边,曾作诗讥刺赵执信。其《经先舅渔洋公旧邸》云:“闲行枨触忽生哀,落日楼台首重回。突兀龙门群仰望,飘零宅相独徘徊。依然万壑朝宗在,不禁蜉蚍撼树来。万户千门纷甲第,更谁奖借解怜才。”[②]“蜉蚍撼树”即是嘲讽赵执信着《谈龙录》攻讦王士禛。信中开头说,赵执端代其舅氏向赵执信兴师问罪。赵执信询问张司允,方知向王士禛透漏赵执信冒犯士禛言论的是玉斧。信中所提及的张司允,为赵执信同乡张虞言,字司允,康熙四十一年(1702)举人,官曹州府教授。着有《楝堂诗》一卷、《南征草》二卷、《北征草》一卷、《小洞庭诗》一卷。《乾隆博山县志·文苑》有传。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选其诗四首,其小传云:“司允自少能诗,为从舅渔洋山人所器重,以‘清真’目之。”[③]是知张虞言为王士禛从外甥。又据赵执信《先府君行略》记载,赵执信的父亲有两个女儿,其中次女“适同里壬午举人张虞言”。赵执信《张母王夫人哀辞》亦有“余(执信)女弟归张孝廉虞言”。是又知张虞言为赵执信妹夫。
  检《新城王氏世谱》知,玉斧,系王启座,是王与阶之孙,王士禛族侄。赵执信的岳母是王与阶之女,即王启座的姑母。所以,王启座与赵执信的妻子是姑表兄妹或姐弟。《新城王氏世谱》载:“王启座,字玉斧,号钝斋。行一。郡增生,性孝友。嗜诗歌。胸次和平乐易。早岁从伯父大司寇公京师十余年,一时名流相与接纳。所着有《金台杂咏》、《学诗偶存》等集,伯父赏其有裴王风味,为梓而行之。”[④]“大司寇”即王士禛,曾任刑部尚书。王启座跟随王士禛在京师十余年,士禛并为其刊刻着作,自然感情较深。王启座诗集未见流传,他与赵执端交好,赵氏《宝菌堂遗诗》中有《留别玉斧》二首,就是写给他的。
  王启座兄弟四人居长,其弟王启庭,字紫庭。赵执信信札中的“紫廷”,应该就是王启庭,“廷”字是赵执信的笔误。检《新城王氏世谱》:“王启庭,字紫庭,郡廪生。行二。志清行洁,为文矫健,工书法。学使者叹为异才,以大器期之。三踬棘闱,郁愤成疾,卒年三十八岁。详内翰王秋史《传》。”[⑤]王启庭能文,可能也以能文自负。他饮酒间出示制义,赵执信指示文中瑕疵,“攻其所短,不少自匿”,以致引发与王启座兄弟的争论。赵执信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山东乡试第二名,十八岁中会试第六名,殿试二甲第六名。由此来看,赵氏娴于制义无疑,且身后有《秋谷先生遗文》(制义文)传世,他指摘王启庭制义中的失误,该是有发言权的。
  还有一位当时故去的人物,即“子青”、“朱生”,此人是王士禛门人朱缃,字子青,别字橡村,山东济南人。着有《云根清壑》、《枫香》、《观稼楼》诸集,皆王士禛论定。王士禛有《题门人朱子青缃诗卷》云:“吾州之湖号莲子,数峰纯浸湖光里。当年房豹亦佳人,解道风沦历城水。橡村居士苦躭吟,寄我新诗韶頀音。仿佛鹊华秋色好,扁舟系着使君林。”[⑥]王士禛《蚕尾续诗》中有几首与朱缃交往的诗,如《橡村图为子青赋》、《送朱子青归济南二首》(卷六)、《朱子青桐荫清昼图》、《与圣舆子青游漪园》(卷七)等;《残尾剩稿》收与朱缃书信二通,可证王士禛与朱缃交往颇密。朱缃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王士禛撰《候补主事子青朱君墓志铭》,收入其《蚕尾续文集》卷十五。
  二、信札的作期
  赵执信的这件信札没有写明写作日期。信中提及王士禛所撰《子青墓志》,朱缃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初三日,故这一信札的作期不会早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初三日。信中有“前侍饮谈,方切欣幸”以及“前临别时,既持《子青墓志》以行”等语,是知此前赵执信曾与王士禛会面并饮酒。信中又有“既至石桥”之语,石桥旧属新城县,位于新城县城以南,赵执信居益都县颜神镇,位于新城县以南,赵执信辞别王士禛回返路过石桥,这说明二人会面饮酒的地点大约是在新城。王士禛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罢官家居,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十一日去世。因此,这封信的作期应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初三日至康熙五十年(1711)五月十一日的范围内。又,赵执信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六月写就《谈龙录》,对王士禛诗学、人品攻讦甚烈,矛盾已经激化,故而二人这次会面不会晚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六月。信中有“信以不才,年垂五十”之语,赵执信生于康熙元年(1662),至康熙四十六年(1707)为四十六岁,这里所说的“五十年”应是举成数而言。信中又说“特不忍终负三十年之知己”,赵执信康熙十八年(1679)中进士入翰林院,王士禛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这应是二人结交之始,至康熙四十六年(1707),近三十年。从信中所提及的《子青墓志》来看,这应该是王士禛的一篇近作,所以赵执信与他会面后,他将此文送给赵执信看。综上,赵执信的这封信大约写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二月至四十八年(1709)六月之间。
  三、交恶的原因
  关于王士禛与赵执信交恶的原因,前人着述中有多种说法,如《四库提要》就说赵执信向王士禛求《观海集序》不得,导致赵氏不满,遂产生矛盾;[⑦]而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则说是因为王士禛不借给赵执信《声调谱》之故。[⑧]然这些说法不见于赵、王二家着述,极有可能是猜测附会之语。着名清代文学研究家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一书中用大量笔墨考证赵执信与王士禛交恶的原因及时间,严先生认为王、赵的诗学之争是清初文学领域里的“朝野之争”,并言“赵执信明确地形成自己的诗学观体系,并树异帜与王士禛相抗衡,是早在《谈龙录》着成前十年间就发生了。他俩因论诗而‘交恶’,渔洋‘怒’之甚,则是康熙三十五年(1696)到四十年(1701)之前这个阶段。”[⑨]读赵执信的这封信,我们知道严先生的考论并不准确。其一,从信中来看,赵、王发生激烈冲突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康熙“丁丑之秋”,康熙丁丑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第二次发生冲突就在赵氏此信写作前不久。其二,按照严先生的结论,赵执信之所以与王士禛发生争论,是因为赵氏有意与王氏抗衡。其实,从信中我们不难看出,赵、王第二次出现矛盾是由于赵氏酒后指摘王氏文章导致。而第一次出现矛盾也是由于赵氏酒后指摘王氏诗歌导致,这在《谈龙录》中有明确记载:
  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讲学士,奉使祭吿南海,着《南海集》,其首章《留别相送诸子》云:“芦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断猿。”不识谪宦迁客更作何语?其次章《与友夜话》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穷途。”穷途定何许?非所谓诗中无人者耶?余曾被酒于吴门亡友顾小谢以安宅漏言及此,客坐适有入都者,谒司寇,遂以吿也,斯则致疏之始耳。[⑩]
  赵执信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秋自家乡颜神镇动身南游广州,至次年五月返里,此行两次路过苏州。赵执信在苏州友人顾小谢家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谈及王士禛《南海集》中两首诗诗中无人,感情不真,于是“客坐适有入都者,谒司寇,遂以吿也”,以致触怒王士禛。从信中来看,这次王士禛火气很大,致使赵执信“断绝笔墨者四年”。赵执信在《冯舍人遗诗序》中也曾提及二人的这次不愉快。康熙三十九年(1700)赵执信德州友人冯廷櫆卒,次年,赵执信“将往哭先生(指冯氏),适渔洋公暂假归新城,余过谒公,问先生临殁状,相对陨涕。时余方以论诗逢公之愠。先生诗,皆公所谂者,言将尽取而论定之。余至先生家,遂不问其诗,避嫌且不忍也。”[11]“论诗逢公之愠”就是指康熙三十六年(1697)那次不愉快。赵执信《怀旧集》中怀念吴雯诗的小序中,也提及这件事。他说:“余好用冯氏法攻人之短,惟莲洋不以为忤。……晚相值于津门,出诗卷见示曰:‘曩之所攻,悉删改矣。’乃知其非名辈所及也。属余论定,余请俟异日。盖其时正逢阮翁之怒,不敢阑入诗坛故耳。”[12]吴雯的父亲吴允升为王士禛同年,王士禛《渔洋文集》卷七《吴临颍墓表》就是为吴雯之父写的。这篇《墓表》开头叙写王氏与吴雯的交往说:“戊申(康熙七年,1668)三月,苍头通宾客,视其刺,则雯也。跃起相见,稍稍与谈艺,多微中。”[13]康熙十八年(1679)吴雯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是年赵执信也赴京参加会试,赵执信与吴雯初交大约就是在这一年。赵执信于康熙四十年(1701)在天津与吴雯重遇,吴雯让赵执信论定他的诗集。由于吴雯诗作先前曾受到王士禛的称赞,而赵执信在诗学上与王士禛异趣,加之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人发生了冲突,所以赵执信没有接受吴雯的请托。
  赵执信这封信中主要写的是他与王士禛的第二次矛盾。与前次矛盾相比,这次与前次产生矛盾的原因很相似。同样是酒酣耳热之际,赵执信指摘王士禛《子青墓志》中的失误,并且直言王士禛的文学功绩不能与韩愈、苏轼比肩,以致引发了王士禛侄子王启座的强烈不满。事后王启座将赵执信的言论转述于王士禛,遂使王士禛让其外甥当面责问赵执信,转达他对赵执信的不满。赵氏在信中说:“信以不才,年垂五十,文章所就,去古甚远。今之词场,非有晋楚、刘项必争之势。信亦非如虎牢、成皋之比,其为重轻,曾何足道!”这与严迪昌先生所认为的赵执信有意与王士禛立异抗衡相反,赵执信在信中辩解他无意与王士禛一争高低。
  四、是非曲直
  赵执信有才气,为人率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疏直”[14],“不能作违心语”。信札中,他对王士禛的总体评价是“此当代一人,皆非其伦也。”其《谈龙录》也说王士禛是大家,是书云:
  或问于余曰:“阮翁其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是真敌国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颜耳。”曰:“然则两先生殆无可议乎?”余曰:“朱贪多,王爱好。”[15]
  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家之作也难免有瑕疵。凭心而论,前次,赵执信指摘王士禛《南海集》中的两首诗诗中无人、感情不真,确为真知灼见,找准了王氏诗作之病;这次他所指摘《子青墓志》中的矛盾也很有道理。为便于说明问题,现将王士禛《子青墓志》摘抄于下:
  历下发地皆泉,金膏水碧,与湖山相照映。士生其间,翕清轻以为质,煦鲜荣以为词,所从来矣。  自唐李北海为守,太白、子美皆来游止。自时厥后,曾子固、苏子由、李公择、晁无咎、赵子昂相继作郡,而李文叔、辛幼安、张希孟、李溉之之流,皆以文章先后鹊起。方有明盛时,文苑推四杰、七子,而边华泉、李沧溟实为职志。又有刘希尹、殷正甫、谷少岱、许殿卿诸人,左提右挈,风流文采,遂与湖山之胜同在人口。百年已来,亦稍衰歇矣。吾门朱君子青晚出,风流文采,独能自见于当世。方期以远大,庶几成一家之言,以继诸先哲之后,而竟夭阏以死。……
  子青讳缃,别字橡村。……少负逸才,自六经、三史、四库、七略,旁及天官、壬遁之书,无弗习。顾薄科举程文,以为不足为,而独致力于歌诗。其为诗,义兼《骚》、《雅》,体被文质,斡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青,彬彬然近代一作手也。子青既盛有时名,四方胜流名士过历下者,揽湖山之秀,挹泉流之洁,而未识子青,则犹以为未足也,必停车结驷而造焉。所居有“云根清壑”之堂、“枫香”之阁,花竹窈窕,房廊靓深。群贤翕集,更阑烛跋,笔墨横飞。说者谓:金粟道人玉山雅集而后,世无此乐三百年矣。自有子青,湖山若增而秀,泉流若增而洁,而今已矣。斯亦湖山之不幸也。……
  子青天性纯孝,又耽尚丘壑。既连不得志于有司,则循近例入赀,得授曹郎。……[16]
  此种谀墓文字,词气浮夸,揄扬过当,在古人已成风习。不过,具体到对朱缃的评价,在朱氏生前王士禛对他的诗歌评价就很高,他在《题枫香集》中说:“老夫年来,日早起坐堂皇,治司空城旦书,日昃归邸,便下帘投床酣睡,视吾舌虽在,不复阑及风雅矣。得子青新诗,如麻姑爪搔背,不禁结习复作,雨窗点笔,辄竟其卷,饮光胜尊,闻筝起舞,信有之乎!同里老友王士禛书。”[17]显然,赵执信认为王士禛对朱氏揄扬过当,因朱氏出王士禛门下,不免有阿私之嫌。赵执信所指出的“前既言不屑帖括,后不必更言‘连不得志于有司’”,确实是王士禛文章中自相矛盾之处。对于评价人物,赵执信认为应“不溢其量”,实事求是。反之,一味称述,揄扬太过,就是“滥赏”。他在《谈龙录》中说:“奖掖后进,盛德事也。然古人所称引必佳士或胜已者,不必尽相阿附也。今则善贡谀者,斯赏之而已。”[18]赵执信对王士禛“滥赏”不满,由来已久。早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他在《题大木所寄〈晴川集〉后》曾写道:“渔洋诗翁老于事,一一狎视海鸟翔。赏拔题品什六七,时放瓦釜参宫商。”[19]从赵执信的信札来看,这首对王士禛提出批评的诗,王士禛是知道的。
  赵执信曾多次当面或书信对王士禛提出批评,如这封信中他曾提及王士禛《唐贤三昧集》刊刻不久,他就给王士禛写信指出书中的一些失误。《谈龙录》也有两段专记此事:
  山阳阎百诗若璩,学者也。《唐贤三昧集》初出,百诗谓余曰:“是多舛错,或校者之失,然亦足为选者累。如王右丞诗:‘东南御亭上,莫使有风尘。’‘御’讹‘卸’,江淮无‘卸亭’也。孟襄阳诗:‘行侣时相问,涔阳何处边?’‘涔’误‘浔’,涔阳近湘水,‘浔阳’则辽绝矣。祖咏诗:‘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京’误‘泾’,京水正当圃田之西,‘泾水’则已入关矣。”余深韪其言,寓书阮翁,阮翁后着《池北偶谈》,内一条云:“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如孟诗:‘瞑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湾在南康”云云。盖潜解前语也。噫!受言实难。夫“遥指”云者,不必此夕果泊也,岂可为“浔阳”解乎?
  百诗考据精核,前无古人。好为诗,自谓不工,然能知其指归。余与申论《三昧集》曰:“右丞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诸家曲为之解,当阙疑也。储光羲云:‘山云拂高栋,天汉入云流。’下句‘云’字定误,不轻改正可也;漫而取之,使人学之,可乎?李颀《缓歌行》,夸炫权势,乖六义之旨。梁锽《观美人卧》,直是淫词,君子所必黜者。”百诗大以为然。比岁阮翁深不欲流布《三昧集》,且毁《池北偶谈》之刻,其亦久而自知乎?[20]
  从这封信中,我们知道赵执信曾写信告诉王士禛《唐贤三昧集》中的失误。结合《谈龙录》来看,赵执信是将阎若璩发现的《唐贤三昧集》中的地理问题写信告诉过王士禛,赵执信所提出的质疑则与阎若璩交换过意见,阎氏“大以为然”。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赵执信的直率和富有识见。
  本来,这两次事件都是发生在席间酒后,若没有好事者传话,或许就没有王、赵交恶。言语脱离了当时的语境,很容易传播走样。同时,这也极易让王士禛觉得赵执信在背后诋毁其诗文。赵执信少年科第,颇受王士禛垂青,居京十年,与王士禛相交甚密。王士禛在当时文坛上名望日高,被目为泰山北斗,作为姻亲后辈的赵执信公然指摘其诗文之失,友朋之间传播赵氏的这些言论,确实有损王氏文坛领袖形象,这自然令王士禛不能容忍,以致大伤感情,大动肝火。
  五、赵氏学于王氏及“越轶山左门庭”问题
  康熙三十八年(1699),赵执信为其叔祖赵进美写《行实》,向王士禛求作《墓志铭》。赵执信在《行实》中说他曾学于王士禛,文中写道:“又计当世之文,无逾新城王先生;而先生与公(指赵进美),累世交契,周旋最久,习亦无逾先生者。执信状公而有所不知,先生其知之。况执信学于先生者也,虽荒略,敢以为请。”[21]在这封信中,赵执信再次说他曾受教于王士禛。他说:“其自称受声格于新城先生,播在交游,着之文笔,天下其谁不知之?”这说明赵执信在诗学问题上确曾受教于王士禛,信中更明确说受教的是“声格”,即声调和格律。但赵执信于王士禛不执弟子之礼,这缘于赵执信对诗学的认识。赵执信在《谈龙录》中这样说:
  阮翁律调,盖有所受之,而终身不言所自;其以授人,又不肯尽也。有始从之学者,既得名,转以其说骄人,而不知己之有失调也。余既窃得之,阮翁曰:“子毋妄语人。”余以为不知是者,固未为能诗;仅无失调而已,谓之能诗可乎?故辄以语人无隐,然罕见信者。[22]
  赵执信认为格律与声调仅是创作诗歌的基本规律,只掌握这些基本规律而不重视诗歌的思想内容,是写不出真正的诗的。所以,在他看来,他从王士禛所学习“声格”不过是关乎诗歌创作的浅层次学问,不是诗学的根本问题。他所崇奉的是冯班的诗学理论,尤其是冯班诗学思想中强调的“温柔敦厚”、“美刺”等儒家诗教,最为赵执信所遵奉。赵执信在《冯舍人遗诗序》中说他“越轶山左门庭,弃其家学,而宗虞山冯氏,讪笑哄然,渔洋亦内薄之。”[23]所谓山左门庭,就是明代以来山东诗坛上所流行的摹古风习;所谓家学,就是他的叔祖赵进美所遵奉的“七子”诗学。赵进美在为王士禛《阮亭诗选》写的《序》中,推崇“七子”,抨击公安、竟陵和虞山诗派。他说:“近世公安、竟陵,排击历下、琅琊不遗馀力,虞山指摘,并及何、李,几于棘手骂座。然杜少陵诗中大成,而推服六朝、唐初人不容于口,自今视之,六朝、唐初人何如少陵?公安、竟陵、虞山着作具在,又何如北地、信阳、历下、琅琊乎?此语独可与吾贻上道,亦愿与贻上共勉之。”[24]赵进美与王士禛一样,诗学受明代以来山左诗风的影响,均从“七子”入手,讲求声调与格律。而赵执信则更注重诗歌的社会功用,因此他越轶山左门庭弃家学而宗奉虞山冯班。
  六、“匿情避谤”再解
  赵执信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写出《谈龙录》,标志着王、赵交恶公开化。从上面的引述,也不难看出《谈龙录》中的一些论点能够从这封信中找到。因此,笔者推测,赵执信写给王士禛这封信后,并没有达到“以冀鉴原”的目的。当然,王士禛晚年疾病缠身,发生这次冲突后三四年即去世,或许他已没有精力再理会这些事情。而王氏子侄如王启座等,极有可能仍从维护王士禛的立场出发,对赵执信表示不满。赵执信在此信之后,没有“赋《青蝇》而退”,[25]而是写了《谈龙录》,公开批驳王士禛的诗学、诗作、人品、学问。可以说,王、赵第二次冲突,是赵执信写作《谈龙录》的直接原因。
  赵执信在《谈龙录序》中有这样的话:“私计半生知见,颇与师说相发明。向也匿情避谤,不敢出,今则可矣。乃为是录。”[26]“师说”,即赵氏所宗奉的虞山冯班之说。而关于“向也匿情避谤,不敢出,今则可矣”一句,赵蔚芝《〈谈龙录〉完成于什么时候——和章培恒先生商榷》一文和赵蔚芝、刘聿鑫《〈谈龙录〉注释》以及严迪昌《清诗史》均言赵氏之所以“不敢出”,是因为赵执信碍于其妻孙氏情面,因孙氏为王士禛甥女。及至康熙四十六年(1707),孙氏卒,赵执信才无所顾忌,将《谈龙录》公之于世。台湾学者吴宏一也赞同此说。[27]然笔者觉得这一说法是值得商榷的。
  王士禛是赵执信的“妻党舅氏”,这没错,但从世系来看,王士禛与赵执信的岳母同高祖,至赵执信妻孙氏,血缘关系已较远。更何况在封建社会那种夫权在家庭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说赵执信碍于妻子情面,“不敢出”反驳王士禛的言论,也不合实情。笔者认为,“匿情”就是隐匿自己的真实想法,即对王士禛诗学的这些意见;“避谤”就是避免由表达真实见解而招来的骂语。赵执信在信中说:“而纤儿小鼓舌吻,遂使大人长者弃好崇仇,横见罪过,信复何所于避?”既然已“横见罪过”,谤语已无法逃避,于是索性将自己真实的见解表达出来,所以他说“今则可矣。”
  由上述,我们不难看出,通过解读赵执信的这封信,能够使三百年来迷蒙着烟雾的王、赵交恶这一文坛公案真相大白。同时,赵执信《谈龙录》中的一些主张,在这封信中已露端倪,结合这封信读《谈龙录》,能够使人更准确地理解赵执信的诗学主张。
  附识:
  王启座家住石桥
  王启座是王士禛族侄。王士禛与赵执信第二次交恶与王启座关系很大。详见拙作《王士禛、赵执信交恶真相考实》(见拙作《赵执信研究丛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版,第20-35页),此不赘。在赵执信在致王渔洋信札中云:“前临别时,既持《子青墓志》以行,舆中览之数过。既至石桥,饮酌醉,而紫廷出制义见示。因攻其所短,不少自匿。玉斧愦愦,旁作谐语,漫及时辈,欲以相压。既不能胜,因举吾舅。”可知赵执信与王启座(玉斧)、王启庭(紫廷)发生争论的地点是石桥,我在撰文时仅据信札内容推断王启座兄弟可能居住在石桥,但未能找到文献佐证。今读《何端简公集》,是书卷十二有《题王玉斧石桥书舍》一诗。诗云:“芦花枫叶点茅庐,姑射仙人好卜居。日暮石桥红树里,一湾秋水半纶鱼。”(第三册,第186页)可确证王启座兄弟居住在石桥。赵执信是在王氏兄弟家中饮酒,以致发生争论,并最终导致与王士禛发生第二次冲突。随着赵执信《谈龙录》的公布,王赵交恶成为在清初文坛上影响深远的着名事件。所以,探清赵执信与王氏兄弟为何在石桥相遇饮酒以致发生争论,也显得略有意义。
  [①]《笼水赵氏世谱》,博山赵氏家族光绪三年刻本。
  [②]赵执端《宝菌堂遗诗》卷下,影印《四库存目丛书》本。
  [③]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注明此段引自《县志》,检《博山县志》张虞言传记中无此段话。《诗钞》所选张氏《清风店梦渔洋先生以新诗见示时先生已谢世七年矣感赋》一诗有自注云:“先生评余诗以‘清真’二字。”
  [④]《新城王氏世谱》,桓台王氏家族1994年重修本,第225页。
  [⑤]《新城王氏世谱》,桓台王氏家族1994年重修本,第226页。
  [⑥]王士禛《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290页。
  [⑦]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759页。
  [⑧]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页。
  [⑨]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0页。
  [⑩]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5页。
  [11]赵执信《饴山文集》卷二,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380-381页。
  [12]赵执信《饴山诗集》卷十八,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322页。
  [13]王士禛《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628页。
  [14]赵执信《谈龙录序》:“余自惟三十年来,以疏直招尤。”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2页。
  [15]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40页。
  [16]王士禛《候补主事子青朱君墓志铭》,见《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2216-2217页。
  [17]王士禛《题枫香集》,见《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2345-2346页。
  [18]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9页。
  [19]赵执信《饴山诗集》卷三,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75页。
  [20]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6页。
  [21]赵执信《饴山文集》卷十,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483页。
  [22]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3页。
  [23]赵执信《饴山文集》卷二,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380页。
  [24]赵进美《阮亭诗选序》,见《王士禛全集》,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528页。
  [25]《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郑笺》:“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因以“青蝇”比喻谗言小人。
  [26]赵执信《谈龙录》,见《赵执信全集》,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532页。
  [27]赵蔚芝《〈谈龙录〉完成于什么时候——和章培恒先生商榷》,见《淄博师专学报》1987年第3期;赵蔚芝、刘聿鑫《〈谈龙录〉注释》,齐鲁书社1987年5月版;严迪昌《清史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吴宏一《赵执信〈谈龙录〉研究》,见台湾《中国文哲研究集刊》创刊号,1991年3月。
  (与刘聿鑫先生联署刊《文史哲》2009年第5期)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文史资料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