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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6:04
鄌郚总编

李国文《谢灵运之死》

  
  南北朝刘宋时期的谢灵运,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朵奇葩。他曾经说过,天下文章的才华,一共只有一石,曹植占去八斗,他自己得一斗,余下的一斗,便是古今文人共分了。
  曹植独得十分之八,谢客这样说,大有溢美之嫌;但他自认得十分之一,倒也不是故作谦逊。他很狂,狂得让人讨厌,然而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他所起到的作用,以及他的诗,他的文,他的画,称量起来,一斗之才,也还符合事实。
  正因为这点才,谢敢十分的狂。现在有些人,没有什么才,只不过一点小聪明,因缘时会,写出一点小东西,便眼睛长到头顶上去,其实,不过是可怜的傻狂,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凡有点真才华的文人,都少不了程度不同的狂,但谢客的狂,太厉害,太过分,最后,付出砍头的代价。
  临刑那一天,他还来劲,提出一个绝对属于诗人意气的要求,希望将其胡须剪下来,施舍给南海祗洹寺,作为塑维摩诘罗汉像时用。这位大诗人,出身王谢世家,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谢家子弟,皆风流蕴藉,令姿秀群,而谢客尤富阳刚之美,那部于思于思的大胡子,倍增丰采,令人心仪。一直到唐代,他的胡子还在罗汉塑像上完好保存。唐中宗的安乐公主,是个霸道而用淫乱的女人,“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双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章绚《刘宾客嘉话录》)
  谢在剪须的同时,还写下一首绝命诗:“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诗中所说的“斯痛久已忍”,绝对是这位贵公子的个人看法。其实,他很不能忍,而且根本不懂得忍。要懂,也就不那么狂了。他的一生,寻衅,闹事,犯狂,裹乱,始终不肯安分,不停折腾。最后,把未想深究他,但也不想跟他玩的宋文帝刘义隆惹火了,只好脑袋搬家。
  谢灵运之死,自不上文字狱,因不是由文字获罪。他是太热衷政治,热昏了头,卷入刘宋王朝的最高层的权力之争中,最后随着废为庶人的皇史刘义真,一块成为输家。在帝王眼里,一个山水诗写得极漂亮的诗人,算个屁!将他逐出建康,谪放广州。在那里,还狂,地方当局随意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将其弃市。
  诗写毕,赴法场,刀起处,人头落。这一年,是元嘉十年(公元433年),谢灵运仅49岁。他要多活几年,其成就一定大大超过才高八斗的曹植。
  诗人,是文人中的特殊一族 。我认识的一些定诗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可爱也可嫌毛病。说不出在什么地方,有与凡人不同之处。所以,诗人之死(当然不是全部),也往往有别于常人。好像诗人死得和大家差不多的话,就俗了。倘不将其死,死出新鲜花样,对不起广大观众和读者似的。这样,俄罗斯第一诗人普希金,死于决斗,第二诗人莱蒙托夫同样,也死于决斗,就不值得奇怪了。事实也证明,你也许记不住他胶的诗包,可记住了他们的死,这种奇特方法的死,比他们写过的那些诗,更加脍炙人口。
  这两位外国诗人,一因老婆被别人睡了,绿帽子戴得很不舒服;一因面子上很觉坍台,被贵族奚落得颇不受用。“斯痛久已忍”的爆发,很容易趋向极端。要是碰上写小说的,写散文的,就不会有这种过激反应。我当“右派”22年,一条随便什么样的狗,都趴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又如何?不也强忍下来。可俄国诗人咽不下这口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拔出枪来,与对方叫阵。写诗是诗人强项,玩枪(包括玩政治)未必就是高手,一按扳机,人家毫毛没掉一根,自己却当场饮弹身上,死便成了诗人最后的一首诗。
  比之洋诗人,国产诗人要孬种一些。从古至今,敢于诉求于决斗,来解决“斯痛不已忍”者,绝无仅有,甚至如谢灵运,跟最高当局来一个公然不买账者,也颇为罕见。说来可怜,中国文人习惯于自杀和被杀,宁肯磕头如捣蒜,缺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宁肯写检查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王八蛋,就是不敢有于抗色中“吾与汝俱亡”的勇气。
  我一直想,这可能与屈原开了这个软弱的头有关。三闾大夫甚爱楚国,而楚国不甚爱他。失落之极,哀怨之极,想忍下去,忍不住,想做什么,做不了。一个人在汨罗江边徘徊来,徘徊去,希望楚怀王在最后一刻,派个通讯员来,请屈大夫回都城去高就(这是中国文人永远的梦),那也就可以不死。偏偏路上不见有来人的影踪,于是,采用自沉之道,一死了之。
  中国的第一诗人如此这般的死,中国的第二诗人李白,岂能不如法炮制?果然他也采取了同一手段,你说巧也不巧?李白,与屈原同样,也怀着这个永远的梦,东奔西走,干谒,投诚,示忠,效劳,但均不甚得意,很想做点建功立业的事情。结果不但没得到他想要的,还差点搭上自己身家性命。后来赦免了,从夜郎放回。放回又如何,年事已高,诗坛没有他的戏,或许无所谓;政坛没有他的戏,他可真是很在乎的。那晚,酒也喝高了点,就决定走前辈那条不归路,船行江心,他在月光下,看到江水中自己的影子,告诉船夫说,你看你看,老朋友来接我去荣华富贵了。说罢,扑通一声,跳下水去。中国第一号和第二号的大诗人,同是自沉,又死出一个禁止似而不尽相同的场面。一个在绝望中死,一个在希望中亡,诗人就是这样追求特殊的一族。
  但谢灵运终于闹到被砍掉脑袋,实在是由于他狂到了极至。中国诗人被杀头者不少,但在杀头的诗人中间,他是最出色的一个。
  钟嵘《诗品》里,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褒扬有加。我怀疑他是不是收下了谢客的红包,这是近年来评论家口袋稍微丰满的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但谢死后36年,钟才出生,受授礼金的可能性近乎零。所以,只能看做这位评论家对谢的高看和情有独钟。他认为谢“才高词盛,富艳难纵”,并分析谢“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面逸荡过之。颇以繁荣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即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所以,他的结论是:“谢客为元嘉之雄。”
  同时代人鲍照,汤惠林,都用“如芙蓉出水”来形容谢灵堵运的诗。稍后,梁简文帝萧纲,一个写艳诗的皇帝,也说“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巧不可阶”。再往后,杜甫有“焉得思如陶谢手”,苏轼有’陶谢之超然”的赞美,到了明代,陆时雍在《诗境总论》里讲:“熟读灵运诗,能令五衷一洗。”看来,在陆先生眼里,读谢客的山水诗,就像是沐浴在富含负离子的真山真水之中,灵与肉得到荡活涤,而浑身舒泰通畅,这个评价就更神乎其神了。
  后人常将他和陶渊明放在一起,日“陶谢”。但陶潜生前是不怎么出名的,在谢公子眼里,不过是个穷兮兮的乡巴佬而已,五柳先生只是后来经昭明太子的鼓吹,才在文学史上与谢并列。而谢康乐,据《文选人名录》称,谢灵运“幼而聪慧,善属文,举行立成,文章之盛,独绝当时”。《宋书》谢的本传里也说:“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竟写,宿昔之间,士庶皆偏,远近钦慕,名动京师。”
  他知名度之高,比当今的畅销书作家还要卖座。从史料上,看不出他曾经炒作,曾经请评论家到场鼓吹,曾经靠脐下三寸的性描写赢得读者,曾经以他很帅的面孔印在书上自称美男作家卖弄色相。也没见他拉关系,拜码头,吻老爷子,跟诺奖评委套磁。这是一位绝对靠自己作品的实力,硬碰硬的诗人。因为他很自信地拥有的那一斗之才,他之所以敢狂,正是有这份本钱。他在文坛上的兴足轻重的地位,不是御赐恩准来的,不是唬诳骗哄来的,而是实打实地凭他作品说话的。谢灵运革除走进死胡同的玄言诗,创山水诗给文坛带来清新之风,即使从诗歌史的角度看,也是了不起的。
  魏亚时期的文化人也挺有意思,服五石敢,喜逍遥游,常酩酊醉,作颓废状;讲求清高,崇尚无为,终日空谈,语必共老。反映在文学上,便是钟嵘批评的那种“理过其辞,淡而寡味”的玄言诗。谢灵运始兴的山水诗,则是对这种空泛诗风的一次反拨。他用他的大量作品,来实践他的文学主张,蔚然形成风气。谢灵运在人品上,确有许多值得异议的地方,但在文坛上,却从来不用非文学的手段扳倒别人,或咬谁一口来突出自己。
  年轻时,谢灵运也是个恃才自傲,自视甚高,曾经是一个“好臧否人物”的人物。后来,经他叔叔的劝告,“言论自此哀止”(《宋书·谢瞻传》),就用自己的大量诗歌来证明他的存在了。作家,只有作品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光在那里不断地发表宣言,要大家奏之为圭臬,可又拿不出一定数量和一定质量的作品来,佐证自己的文学见解,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文学瘪三罢了。
  大概耍嘴皮子,是中国人千百年来不曾绝的恶习。夸夸其谈,满口飞沫,天花乱坠,云山雾罩,别人全不是,就他是。或者,先说自己不是,然后派别人的更不是。魏晋人的尚空谈,至少还有清雅飘逸的器识,洒脱不羁的风度,通脱豁达的悟性,可资鉴识智慧。当今一些文学恶少身上,除去那张大昆。和一堆泡沫语言外,还有什么呢?
  谢灵运的狂,是建筑在他的文学本钱上,别忘了。他还拥有别人所没有的物质财富。晋人南渡,讲究门阀等级制度的社会未变,诗人恰巧生在了项尖儿的“朱雀桥畔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的王、谢豪门,这就注定他是个纵情享受,逍遥自在,姬妾环绕,僮仆成群的太快活的公子哥儿。谢灵运一出世,就和权势,金钱,名望,家族力量联结在一起。《南史》说他:“性豪侈,车服鲜丽,衣服多改旧形制,世共宗之。”这个华丽家族所拥有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特权,更促成他那些可爱而又可嫌的诗人毛病,如果不加检点的话,只能往负面方向加剧发展。《宋书》称他“为性偏激,多愆礼度”,“博而无检”,正是这些性格上的弱点,使他很快地狂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裕篡晋后,不得不买这些名门世家的账,仍让谢灵运袭其祖职,“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由于这样一个渊源流长的家族背景,而拥有的身份,地位,权势和财富,很容易养成他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傲慢。这倒也罢了,但跟后次子刘义真,成了关系匪和的铁哥们以后,就不再是那个自由不羁,放任奢豪,为所欲为,无所顾忌的名士派,而是一个隐则自诩为山中宰相,出则进入宫掖为太子宾客,在家田连阡陌、富甲一方,在官率意而为、放任行事的特权人物。
  就以他的会稽的始宁墅而言,据他所作《山居赋》的介绍,园中有两座山,山与山间有河流,“自园之田,自田之湖,泛滥川上,缅邈水区”,可以想像那是多大的规模。“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民间谣日:'四人携衣裙,三人捉坐席’是也”(《宋书·五行志》)。尤其“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从者数百人,伐木开径,百姓惊扰,以为山贼”(《资治通鉴·宋纪四》)。这样的奢靡浮华,享乐无厌,行为不检,扰民滋事,谢大诗人的狂也不免太过分了。
  狂狷,也是文人性格的一种,但无节制,便会膨胀。他当然不满足于这种仅仅是阔绰的生活现状,因为他“文章之美,颜延之为江左第一,纵横俊发,过于延之”,这些名气,声望,成就,加上自负,那根诗人的神经,就开始发热起来,渐渐不安于位,“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常怀愤邑”。
  中国文人,十之九自称清高,但真清高者少,假清高者多。说是不想做官,其实,每晚都在做“学而优则仕”这个永远的梦。有的人,甚至像年轻寡妇盼着再醮似的急不可待,忍不住要去染指权力。像谢灵运这样自以为是的精英,东宫太子身边的亲信,问鼎中枢,更是其朝思幕想的一件事。其实,诗人不适宜搞政治,最好的状态,就是做诗,一旦想得到诗以外的东西,常常会出问题。
  于是,他插手刘宋政权的最高层的接班矛盾,《资治通鉴·宋纪二》载:“南豫州刺史庐陵王(刘)义真,警悟爱文义,而性轻易,与太子左率卫谢灵运,员外常侍颜延之,慧琳道人情好款密。尝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能够得到皇子如此明确的许诺,可见在宫廷斗争中卷入之深。凡错误地估计客观形势的人,总是先对自己的估量错了。诗人根本不知道这种火中取栗的勾当,弄不好是要烫到自己的爪子的。他不但把手伸进锅里去,还在热锅里搅和,这不仅仅是不安分,而是很大程度上的利令智昏了。
  外放的黜降,未足以使谢灵运清醒。紧接着,刘义真为之说好话的结果,连这位候补 皇太子也弄到京城之外当散王了。如此严重的事态,谢灵照样在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他还发明出一种登山用的旅游展,一头高一头低,上下山时颠倒穿用,十分方便,可见他并不把刘义真的没落当回事。太狂的人,往往失去正常人应有的感觉。
  一直到大臣们设法把刘义真干掉,拥立了刘义真的弟弟刘义隆为帝,宫廷政变的斑斑血迹,这才使谢灵运意识到情况不妙。可他除在一些诗中用借寓的方法,流露出伤感情绪,并无任何收敛自己的措施;而且他马上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因为上台后的刘义隆还建康后,并没有惩罚他以前与刘义真交往的那一段,不顾旧恶,征他为秘书监,“赏遇甚厚”,使他神魂颠倒,不但狂放如故,甚至益发地二右五起来,认为连帝王也不敢拿他怎样。
  其实,刘义隆眼里的谢灵运,比喻得动听一点,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蛋糕上嵌的一颗红樱桃,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而已。所有封建统治者看待文化人,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宋书·本传》载:谢灵运“既自以名辈才分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既至,文帝惟以文义见接,每侍宴谈赏而已”。赏花吟月,敬酒行令,奉旨赋诗,歌功颂德,谢先生的任务,不过是摆摆样子,表明皇帝如何的偃武修文,如何的尊儒重士,如何的太平气象,陪着喝喝茶,聊聊天,开开心,解解闷,使得龙颜大悦,也就该打道回府。
  诗人应该是聪明人,但也有不明细的时候。所谓御用文人,和给皇帝搓背捏脚、按摩挠痒的小太监们,那地位也差不太多的,不过是要让皇帝舒服罢了。但是,“王县首、王华、殷景仁,名位素出灵运下,并见任遇,灵运意甚不平,多称疾不朝直;或出郭游行,且二百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谢灵运以为闹闹情绪,甩甩架子,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会对他另眼相等。这就是诗人在自讨没趣了,皇帝会在乎他一个诗人的去留吗?就算所有的文人,都患了虎列拉,死光了,刘义隆不照样当他的皇帝?
  于是,一纸公文,将谢灵运解职回家,给了他一点面子,算是他请了病假。回到会稽的诗人,神经依旧,略无收敛之意,“游饮自若”。前面提到的他一人出行,二百随从的逢山开始,遇水搭桥,吓得地方当局以为来了什么叛军、要加以防范的旅游,就是他在回始宁后发生的事。结果“为有司所纠”,“坐免官”发配岭南。到那里以后,狂如故。又被他的反对派狠狠奏了一本,诬告他“买兵器,结健儿”,要谋反。皇帝这回真的恼火了,“诏于广州弃市”。
  司马光说:“灵运恃才放逸,多所陵忽,故及于祸。”诗人只活了四十九岁,正是创作旺期,把脑袋玩掉了。如果他不那么折腾,不那么张狂,不那么树敌,只是写他的山水诗,当他的头牌诗人,也许不至于弄到杀头的地步。但他心太野,手太长,想得到的东西太多,结果什么也得不到。不但得不到,自己还把脑袋放到断头台上。
  那个赞赏过谢灵运的梁简文帝,在《诚当阳公大心书》里,对他儿子讲了一个很重要的为人和为文的观点:“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所以,诗人要狂,无狂也就无诗。只有狂,才能促使灵感的爆发,意兴的升华,才能出现词句的沸腾,智慧的闪光。但切不可太狂,尤其不可傻狂,更不可狂到诗外。所以,凡为诗人者,小狂风雅,中狂讨嫌,大狂送命。这笔账还是真要好好算一算,看怎样一个狂法,更划得来?
  (《十月》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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