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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3-02 16:44
鄌郚总编

黄唯哲《河童之肉》

  黄唯哲丨河童之肉
  
  《第五届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揭晓》首奖作品

  故事大纲
  葛永城是日商公司的副理,有个美丽能干的妻子张妍婷及黏人可爱的女儿孟熙,看似人生胜利组的他,其实人生已走向崩塌……由于个性不合,婚姻再也无法维持;最终法院把孟熙的监护权判给了前妻,永城彷彿失去了部份生命。上司兼好友的田村先生为了替他打气,带他去喝酒忘忧。酒酣耳热之际,竟脱口说出他吃河童肉的经历,永城压根不信,但却深陷于河童故事的恶梦中,田村看出永城的不对劲,竟带他去乡下寻找河童肉……。
  矜持、爱欲、疑惑三千来,一切罪过都由此而生。同时,一切德性可怕发源于此。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获得和平,我们也得减少精神上的欲望。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没有河童开化。
  ──芥川龙之介《河童》

  1
  水花泼溅,葛永城以自由式在第一水道来回游着,他强而有力的臂膀迅速浮出水面,接着掌成手刀切入水面拨动,以优美的流线方式前进,展现他丝毫不亚于职业选手的泳技,如往常一样,今天也游得很好,却有些躁动。
  从十岁开始,他每天早上都会去游泳,对他来说已是刷牙洗脸般的习惯,除了几次台风、水灾与不可抗拒的因素,二十几年来甚少缺席。鲜有人知道他近乎偏执的游泳习惯,即便偶尔早上爬不起来,那天之内他定会拨空去泳池报到,就算下班后累个半死也阻止不了他想泡泡水的瘾头。
  游泳对他来说不只是运动而已,小时候他的身体并不好,患有关节、脊椎方面的疾病,他的国小生涯是在病床与轮椅上黯然度过的,直到医生告诉他父母,他的肌肉、骨骼终于强壮到可以进行游泳一类的复健,才将他从痛苦、烦闷的轮椅生涯解救而出。虽然如此,他的膝盖与脊椎仍不时发酸、发痛,唯有泡进池中,让水的浮力减轻他身体各处关节的负担。
  跟很多人一样,大部份生命中的第一次早已遗落在脑海某处,但他却清楚记得第一次下水的感受,那突如其来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全身的皮肤顿时因为冷冽的池水而紧缩,无法呼吸的恐惧使他的心跳猛然加速,直到数秒过后,他才发现嘴里的那丁点氧气,就能够让他在水里存活数十秒,随之而来是通体的轻盈感,自己好像失去了质量,成了水的一部份,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缓慢下来,宁静、欣喜、自由的情绪在胸中膨胀,彷彿回到母亲的温暖子宫般令他安心,使得全身僵硬的肌肉逐渐舒展,多年来折磨的关节疼痛顿时缓解大半,他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平常他都是缓缓的游,享受水压的按摩与舒缓,但今天他却奋力猛游,泼溅出大量的水花,引起旁人的侧目。数周前,结缡七年的妻子向他提离婚,他迎上她冷漠的视线,点头了。妻子说她要女儿的监护权,他瞪着妻子的眼睛,一语不发,用锐利的瞪视答覆她无理的要求。
  永城即将结束他第五十趟的来回泳,在接近水道尽头的墙壁前,他在水中向前翻身一圈,身体缩成虾状,脚底板一碰到墙壁后立即奋力蹬出,朝反方向飞冲而去,他打算再游个五十趟,再多泡水一会儿,好冷却他烦躁的心。
  2
  他把车子驶入公司的地下停车场,沿着螺旋通道来到地下二楼,驶进A区,来到专属的停车格,熄火停车。
  他并不急着离开车子,他的职位已免去烦人的打卡程序,之所以赖在车上不走,是因为他忽然觉得今天来上班,可能是个错误,来回近百趟的晨泳未能消除他心中的烦躁,反而变本加厉。
  永城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给陈先生。对方没有立刻接起电话,永城猜他大概还没起床,他继续让铃声响着,直到响了第十五声,手机接通后便传来对方闷闷的应答。
  “葛先生,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我说过很多次,睡眠不足会让我做不了事。”陈先生没好气地说,鼻音特别重。
  “抱歉,我只是很想知道……。”
  陈先生打断他。“我直接跟你说,基本上,你们夫妻俩……更正,你跟张妍婷小姐拿到监护权的机率是一半一半。”
  “怎么可能是一半一半!你先前不是说……。”
  陈先生再度打断他。“那是在我查到你的家暴记录前。”
  “什么家暴?!我从来没有……。”这次他的律师没有打断他,永城自己先闭嘴了。
  “想起来了吗?还是你根本没打算告知我?”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根本就忘了那件事,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当时只是个误会,根本没有闹上法庭,我不懂怎么突然变成家暴记录?”
  他说谎,他记的很清楚。电话另一端的陈先生想,看来永城是真的觉得那件事没什么,但对负责判决的法官而言,他出手打老婆,还闹到要警察出面,一点也不是“没什么”。
  “而且当时根本是她自找的……我的父亲过世,她竟拿出一堆狗屁的理由说她不出席葬礼,说什么她最近身体虚弱,不想靠近阴气太重的地方……根本狗屁不通,结果被我发现她跟朋友约好要去修指甲!而且我只不过打她一巴掌而已,她竟然就报警!”
  “葛先生!我这么说好了,这笔记录就摆在眼前,你就是曾经对她出手,就算只是误会,就算没有闹到法院,对方的律师不会放过这一点,一定会紧抓这个把柄攻击你。”
  永城一言不发,紧皱的眉头成了一座烦忧的小山。
  “但你还是认为我有五成机会?”
  “是的,我昨天从法院那拿到资料,你知道你前妻曾在2009年7月4日因违反儿童及少年福利与权益保障法第51条,被开罚一万五千元吗?”
  “儿少法……2009年……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把女儿独自放在车内,跑到大卖场买东西,根据警方的记录,她说只是很快去买个东西,而且车子有留窗口缝隙,应该不会怎样,结果刚好被巡逻的警察发现。”
  “2009年……当时孟熙还不到2岁!她竟然没告诉我!”永城难以置信她竟然隐瞒这么严重的过失,竟然把还是婴儿的孟熙独自放在车上!?他终于忍不住怒气,一拳敲在方向盘上,立刻发出一声响亮刺耳的喇叭声,声音在停车场的水泥空间中回荡不去,如同他逐渐堆积的愤怒。
  那晚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荷尔蒙交锋,跨阶级、跨年龄的男女对峙,要是他抛开那层稀薄,却又坚固无比的自我控制,任由肉与蜜在彼此身上流窜,也许那刀光会在老总的虎皮下藏的又甜又好。
  “所以我才说你还有机会,但现在还说不准,最关键是你女儿的意见,将会左右法官的判决。”陈律师继续说,“你们还住在一起吗?”
  “令人遗憾,是的,我们还住在一起。”永城说,不带任何感情。
  “那很好,你可以就近观察母女的互动,我猜她最近对女儿百依百顺,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
  “以前也遇过这种案例,通常都是妈妈以前曾伤害女儿,或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所以在判决前要拚命讨好女儿,好让女儿在法官面前说自己的好话。
  但那效果有限,我建议你多观察她跟你女儿的互动,你不用去理会你前妻的举动,现在只要多多跟女儿相处,多说说话,多陪她吃饭,尽量争取跟女儿独处的机会就好。”
  “好,谢谢你,很抱歉打扰你。”
  “等一切结束,你拿到监护权再谢我吧。”
  跟陈律师结束通话后,永城对张妍婷仍有满腔的愤怒,但他知道那一切都不重要,现在他要专注在跟孟熙的相处上,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失去孟熙,那是他最后拥有的一切了。
  3
  永城一出电梯,就发现他的祕书Doris已经在等他,Doris刚接职位不久,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做事还算俐落、细心,只是有些胆小、自卑,她那过度孅瘦的体态跟苍白的脸色,加上鼻梁上那副镜片很厚的眼镜,使她看起来更弱不禁风,而现在她正一脸快被吓死的表情看着主管,胸前抱着笔记本跟平板电脑。
  “Doris?怎么站在这里?怎么了?”
  “范总跟经理亲自来找你,要我第一时间通知副理你去开临时会。”Doris颤抖的说。
  “妳可以直接打给我啊?干嘛站在这里等。”永城问,一边朝着办公室走去,Doris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范总说不用打给你,说你到公司再通知就好。”
  “所以妳为了第一时间通知我,就站在电梯口罚站?!”永城问,看到Doris一副可怜样,他几乎快笑出来,推敲一下她的上班时间,她大概站在那边足足有一个小时。
  “范总跟妳闹着玩,下次在位子上等就好”永城说,“妳到职差不多要满3个月了吧?”
  Doris点头,快步跟着永城通过走廊,前往业务部的办公区域。
  “妳表现还不错,只是胆子要再训练,我会把妳加薪的签呈向上提,还有,很多事我希望妳多变通一点,能够自己做决定的事就直接执行,我不需要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祕书,了解吗?”永城说,注视着正低头不敢直视他的Doris。
  “是,副理。”Doris说,终于抬起头来。永城注意到她的鼻尖红红的,她正在忍住泪水。
  真是个脆弱的女孩,永城想,三个月前他在面试时,除了Doris之外的五个候选,清一色都是站姿挺拔、一脸自信,说话的口吻稳重有礼,对答清楚有逻辑,要她们来当祕书还真是浪费了人才,而在一轮面试后,他早已不考虑聘用Doris,缩头缩脑、讲话不清不楚,但最后他却选择了Doris。
  原因是什么他再清楚也不过,他已经受够那种强人型的女人,自以为是、满腹心机,脑子里装着数不清的手段,逮到机会就会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对于金钱、地位、权力的渴望一点也不输给男人,最后,Doris大部份的表现证实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交代Doris一些事情后,他走进办公室拿了笔记本,便回到电梯口,前往位于八楼的总经理会议室。
  4
  他才刚走近会议室,就听到里面传来爆笑声,永城大概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推开沉重的会议室大门,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他,每个人都笑嘻嘻地。老总、财务部黄经理、人资部陈经理、营销部林经理等等几个高阶主管都到场了,当然还有永城的上司,业务部经理田村先生。
  “我们的主角终于到了!”说话的人是老总,她站在会议桌的主位,咧开笑着迎接永城。
  老总姓范,除了少数几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主管,其他员工都叫她范总,是这家“贰?”日本外商公司台湾分部的最高主管,虽然瘦骨嶙峋、两颊凹陷,但在那件剪裁合宜的高档黑色西装下,却拥有一副比现场所有男性都要精壮的身材。
  老总热衷于运动,她那密密麻麻的行程中,永远都有超马、三铁等运动赛事的安排,她快五十,看起来却不到四十,长期养成的运动习惯,让她的保有过往的青春倩影,无可避免的皱纹也掩盖不了她曾经有过的美貌,她随时看起来都精力充沛、活力满满,也随时带着微笑,也正因如此,她的笑面伪装让人很难解读她当下的情绪,猜不透她的想法。
  她是留美的,奉行那一套淡化阶级、待下属如友的管理方式,表面上耍威严,私底下玩耍乐,大部份的高阶主管都买她的帐,乐于跟她打成一片,使得公司内部基本上没有什么派系的问题。
  “你新聘的祕书真是个开心果!”老总说,用夸张的姿势插着腰,哈哈大笑。
  虽然永城知道她玩心重,特别喜欢捉弄新进的职员,测试他们的能耐,虽然没有恶意,但他向来不欣赏用这招来评比新职员,也不喜欢他们拿他的新祕书作为玩具。
  “老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祕书,妳这样会把她吓跑的。”永城说,尽可能把语气中的不满压到最低,他走到田村先生的左手边落坐,打开笔记本。
  “怎么会呢?这小女生很好啊,说一就是一,叫她往东就往东,我最喜欢绝对服从的员工了!如果她提辞职,叫我一声,我亲自过去慰留她!”老总走过来,踱步到他跟田村先生的身后止步,并将手掌按在两人的椅背上。
  永城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讥讽,在场的高阶主管们虽然也陪着笑,但这一瞬间,会议室的气氛已截然不同,众人跟老总不是第一天共事,或多或少都能解读老总笑容底下,暗暗藏着的那把刀,却不知道所为何事,会议室里只有俩人了解暗中玄机,那就是永城本人与老总。
  永城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那晚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荷尔蒙交锋,跨阶级、跨年龄的男女对峙,要是他抛开那层稀薄,却又坚固无比的自我控制,任由肉与蜜在彼此身上流窜,也许那刀光会在老总的虎皮下藏的又甜又好,而不是这暗潮汹涌的情况,他知道未来将难以自保。
  短暂的沉默总让人有时间停止的错觉,此时田村先生突然将办公椅旋转向后,笑嘻嘻地面对老总。
  “老总,妳上次不是也说喜欢像我这种灵活的胖子,只有我有体力跟着妳东南西北到处跑,还是妳又要嫌我胖过头了?!我也没办法啊,公司餐厅伙食这么好!”田村先生愉快的说,又将办公椅转了一圈,面对着他右手边的人资部陈经理。
  陈经理打滚人资相关工作二十多年,金融海啸期间,他曾在某一间大公司服务,每天的工作是奉股东之命,负责开除员工的烫手工作,除了董事阶级以外,上至执行长,下至停车场保全,全都在他手下黯然交出员工证,说到看场面、读表情,他算是箇中好手。所以他反应了一秒后,立刻接下田村先生抛给他的球。
  “我听说下个月的菜单还打算开卖生鱼片!”
  “生鱼片!?虽然说餐厅的炸猪排好吃到吃不腻,但能换换口味吃鱼也不错。”
  田村先生跟陈经理自顾自聊起天来,并适时的望向站在身后的老总,两人巧妙的对话处理,支开了老总的话锋,却又没有直接冒犯老总,他俩转变了会议室里的气氛,其他高阶主管见风转舵,也开始加入对话,老总仍保持微笑,眼睛却盯着永城跟田村先生。
  僵持的局面被暂时化解,老总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她的不满,反而抿嘴一笑,走回她的主位,重新主导会议进行,进行今日议题的讨论,彷彿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没有发生过似的,营销部林经理走上台开始报告,老总落坐高背的办公椅,背对着众部属。
  “老大,谢了。”永城在田村先生耳边道谢,田村先生向他眨眨眼。
  早晨在床上醒来看到女儿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他尚未消化的负面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照下那珍贵的时刻,那喀嚓一声的数位快门音效,是他心中对孟熙的爱满到溢出来的声音。
  田村弘是个乐天的日本人,美日混血,他体重破百,但也比永城要高出半个头,看起来就像一头熊,肥硕的体型绝大部份要归因于他一半的美国血统,即便他是日本土生土长,却仍让他一点也不像刻板印象中的日本人,沉默寡言、过份礼貌,反而像个幽默、风趣的英国绅士。
  田村先生不会摆架子,做事情不刁难人,骂人时就事论事,不像过去他所经历的空降主管,一个个都新官上任三把火。半年前,田村先生带着妻子从日本调职过来,接任业务部的经理,虽然打从他踏入职场开始,永城就知道别跟上司做朋友的铁律,但随着一天天的相处,永城发现自己跟田村先生真是相见恨晚,两人对电影、音乐、女人、戏剧、酒品等等事物的品味极为相似,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职场上的好伙伴。
  唯一让永城有点感冒的,就是田村先生对于肉食的态度,实在让他不敢恭维,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永城第一次与他吃饭是在某次业务部的中午聚餐,他的吃相不管是谁看到都会大吃一惊,首先,田村先生只吃肉,点了猪排饭只吃猪排,能用手就不用筷子,他撕咬肉类的模样跟斯文日本人的想像完全背道而驰,反而像个饿坏了的食人族。
  然而,永城是个从小吃素的人,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双亲自小规定他饮料不能喝、加工食品不能吃、便当也吃家里做的,即便长大后,因为规律运动而较为健康,至今仍然维持素食的习惯。
  他并不讨厌肉类,其实是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肉类食物,永城永远记得大学时,第一次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走进学生自助餐厅,夹了满满一盘肉香四溢的佳肴,当他夹进人生第一口红烧鱼放进嘴里,那一瞬间窜入脑门的鱼腥恶臭,竟让他忍不住把昨天到今天早上的自制健康食品全部呕吐而出,猛烈的呕吐如火箭般喷射而出,立刻引起旁人的侧目与嫌恶,他怀着屈辱与悲哀交杂的情绪狼狈走出学生餐厅,回到住处准备他的蔬菜料理。
  因此,田村先生对他不得不吃素这件事,感到非常的同情,也耿耿于怀两人无法一起到高档牛排餐厅,品红酒、大口咬嚼三分熟牛肉,即便如此,田村先生却说虽然无法吃饭,但台北有的是酒吧跟雪茄店,永城很高兴这份难得的友谊,彼此不用妥协,而是双方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天知道有多少聚会因为不提供素食,使他只能缺席或是饿着肚子。
  “你最近还真是诸事不顺啊。”会议结束后,田村先生与永城走出会议室。
  “为什么全天下的女主管都这么不好『搞』呢?”两人一走进电梯,田村先生便说。“真是个令人不解的谜啊。”
  永城注意到田村先生语句中的重音,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田村先生看自己的下属一脸困窘,咧嘴微笑。
  “瞧你紧张的。”田村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自己当心点,老总那模样,怎么看都像讨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看来田村先生已经猜到他跟老总的冲突所为何来,永城顿时觉得这短短不到两、三分钟的电梯时间竟如此漫长。永城原本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率先被田村先生打断。
  “找个周末再来我家吃饭如何?”田村先生问道,似乎也不愿让奇怪的气氛继续蔓延下去。
  “当然好,只是别再在我碗里偷放肉了。”永城说,勉强露出微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楼层到了,田村先生率先跨出脚,用他宽阔的身躯调皮地挡住永城的去路。“哎呀,真抱歉。”田村先生语带歉意地说。
  永城扬眉瞪着田村先生的后脑杓,便立刻闻到一股恶臭在电梯里蔓延开来,永城猛地皱起眉头,恼怒地看着田村先生一边大笑出声,一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般快步逃离现场。
  他赶紧走出电梯,虽然满鼻子都是田村先生的屁臭,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快步跟上田村先生,满心希望今早开始的负面情绪,都像田村的臭屁一样,通通甩在身后。
  日落的橘黄色晚霞洒在永城的办公桌上,天花板的智慧灯管也在此时啪的一声亮起,他暂且将视线离开电脑萤幕,紧闭着酸涩的眼睛,企图挤出一点泪液缓和过度运作的双眼。
  是下班的时间了,他却一点也不想回家。
  他起身朝着落地窗走去,望着底下的城市光景,栉比鳞次的高楼建筑都铺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地毯,走走停停的巴士、车辆、机车如同人类的血液般,在条条大路小道中亢奋地脉动着。永城一边欣赏着黄昏夜景,一边扭动他的肩膀与腰椎,僵硬的关节与肌肉藉着酸痛责备着他的疏忽与不察,他应该更常起身走动、伸展伸展的,虽然他从小就认清自己身体容易疲劳、肌肉容易僵硬的事实,但是想到到死前都得承受这种脆弱肉体的苦楚,偶尔仍替自己感到悲哀。
  他回到桌前关掉电脑,整理桌上的文件,将抽屉上锁,拎着公事包走出办公室,立刻就看到他的祕书还盯着萤幕,而整个业务部早就鸟兽散,大家都忙着去跟客户吃饭喝酒搏感情。
  Doris一看到永城走出办公室,表情立刻紧绷了起来,抓起笔记本就要迎上来,永城赶紧用手势示意她坐回去。
  “还不下班啊?”永城问。
  Doris虽乖乖坐回椅子上,却已经把笔记本打开,笔尖按在书页上,做出随时记下指示的准备动作,用那惊慌的大眼睛透过镜片仰视着他,显然很不习惯坐着跟副理讲话。
  “报告副理,我还有些资料想先整理完。”Doris说,她细不可闻的声音跟天花板上微弱的空调声不相上下。
  “没别的事就早点下班,不用担心我会觉得妳不够认真,再说,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忙着约会吗?”
  “我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总有女生朋友吧?”永城追问,虽然这牵扯到私领域,但他已从上一个祕书那学到教训,了解下属的一些私事总是好的,反正他们想回答就回答,如果他们露出进退两难的困窘表情,他便会适时止步,不再追问。
  Doris以低头不语代替回答。这女孩该不会连女生朋友都没有吧?但这也难怪,午餐时间不跟其他同事去外面吃饭交流,反而窝在电脑前闷吃着自己准备的便当,这种自闭的个性很难交到朋友,别说朋友,瞧她那闷劲,认谁也没有兴趣去认识她。
  永城本想开口建议,她应该多主动跟同事去吃饭,多累积公司内部的人脉,却又想想,还是让她自己吃吃闷亏吧,祕书的工作可不是帮他处理事情而已,往后在其他部门碰钉子,她自己就得鼓起勇气去认识其他部门的同事。
  他忽地想起一个从事电影发行的朋友,先前送给他的免费电影票,便打开公事包,将那张双人票拿出来放在她桌上。
  “这票我用不到,就送妳吧。”永城说,Doris抬头看着他,用一种三分惊喜七分迷惘的眼神看着她的老板。
  永城收起公事包,也没等她道谢,便直接走出办公室,但步出业务部大门时,他悄悄地回头一看,发现他的祕书盯着手上的电影票发呆,嘴角似笑非笑的,永城顿了一下,突然苦笑了起来,希望她别误以为那是他的私下邀约。
  当他把车子停进住家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后,他的情绪又陷入今早在公司停车场相同的忧郁漩涡中。一整天投身于公事,他成功让忙碌麻痺了对家事的烦闷,现在却又变本加厉地扑回他身上。永城很想自暴自弃就睡在车上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将画面解锁,看着画面上女儿孟熙的照片,那抹灿笑正呼唤着他回家,于是他把女儿的甜笑封存在心里,如溺水的人紧抓救生圈一样。
  那张照片是几个月,前一晚跟妻子大吵后,周六早晨在床上醒来仍一肚子鸟气,却看到女儿喜孜孜地趴在他的胸口上跟他道早安,使他尚未消化的负面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照下那珍贵的时刻,那喀嚓一声的数位快门音效,是他心中对孟熙的爱满到溢出来的声音。
  他一进家门立刻闻到油炸食品的臭味,在玄关脱了鞋子走进客厅,便看到张妍婷跟孟熙正在吃汉堡,玻璃桌上堆着速食店的纸袋跟盒子,那鲜艷的包装令他恶心,怒火在他胸腔火速烧起。
  前妻看到永城回来,看都不看一眼,但孟熙一见到爸爸,丢下手上的小汉堡,也不擦拭嘴上的蕃茄酱,脏兮兮的冲上来抱住永城的大腿。
  “爸比回来了!”孟熙开心地怪叫着。
  永城不在乎孟熙嘴上的蕃茄酱沾满了他的裤管,他蹲下来在女儿的额头啄了个吻,孟熙让爸爸亲完后,跑回桌边抓起儿童餐附送的玩具,炫耀给永城看。
  妍婷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永城跟孟熙的互动,永城无惧地迎上前妻的目光,尽量不使自己的口气过于恶劣,他说:“怎么突然买速食给她吃?”
  永城嘴巴上是那么说,但他心里却大骂着这个臭婊子,告诉过几百万遍不要买速食店的东西给女儿吃,他从未要求母女俩跟他一起吃素,但这些炸鸡、汉堡都是些没有营养的垃圾,操他妈根本故意要惹他生气。
  “就孟熙吵着吃嘛,偶尔让她吃一下又不会怎样。”妍婷完全不掩饰她的不耐,双手抱胸,做出随时都能跟他大吵一架的备战动作。
  这几年他们的关系逐渐恶劣,到现在一打照面就恶言相向,但至少两人很有默契,从来不在孟熙面前吵架,永城垂下眼睑,看着在他怀中把玩着廉价玩具的宝贝女儿,他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就好。她想吵架,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终于压下回呛的冲动,低头小声问孟熙待会要不要跟爸爸洗澡,女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他印了个吻在女儿红嘟嘟的脸颊上,迳自离开客厅,瞥都不瞥僵坐在沙发上怒视着他的疯女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倒在那张单人床上,脸朝下,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但曾经相爱的两人为何会走到如此结局?如此痛恨彼此,如此鄙视曾经爱着自己的另一半?
  当然,他还没有忘记多年前,第一眼见到妍婷,他胸腔深处的怦然心动,感觉时间在霎那间停止,也记得两人初次接吻时,唇与舌之间成了正负极般,产生弧状的热情火花,以及无比甜蜜的首次交合,感觉自己终于不再孤单一人,内心的缺口被爱意给填满。然而,现今回想起这些记忆,感觉却像是别人的生命,他不再是过去的他,妍婷也不再是他过去口中的小甜心了。
  在还没生下孟熙前,结婚不到三年的两人就已开始出现裂缝,当时到底都在吵些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也没力气试着去回忆,只知道他们五天一大吵、三天一争执,最后把彼此搞得疲累不堪,没想到才正要讨论是否离婚,妍婷却怀孕了。俩人其实都没打算生育,原以为这个不请自来的胎儿,将会使他们的情感更加恶化,却没想到孟熙出生后,他们的爱情竟在灰烬中复燃,彷彿他们是昨天才刚结婚的小俩口,那回光返照的浓情蜜意大约持续三年后,便猛然直坠到谷底,演变成现在这副你死我活的丑恶模样,两人在黑漆漆的谷底里互相瞪视、咒骂,并将孟熙的监护权,视为两人最后的死战。
  “爸比要洗澡了吗?”孟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永城坐起身,看着女儿正抱着她的睡衣走到床边来。
  “好,妳等爸比一下。”他迅速把西装脱下,换上浴袍,跟着女儿前往浴室,孟熙边走边哼着歌,有些走音且不成调,但已让他的心情逐渐温暖了起来。
  就跟任何上班族一样,大多数时候他必须加班,或是跟田村先生、其他主管吃饭,不然就是跟其他客户、朋友应酬,所以他格外珍惜与女儿相处的每分每秒,而与女儿一起洗澡,听着她童言童语说着一天的生活,则成了他这几年生活的解忧剂,虽然他与妍婷的决裂,即将上演监护权归属的残酷判决,但就算他俩没有离婚,再过几年,当孟熙的岁数不断增长,胸部开始发育、出现性征,父女俩也不可能像这样袒裎相见。
  平常孟熙都语不间断说着她在学校的诸多种种,班上臭男生乱掀别人的裙子、校狗露露又在哪里乱大小便,或是说今天老师教了什么,她从不吝分享她的生活给爸比听,然而,今天她却很安静,自故自哼着歌,把玩着那只黄色小鸭。
  “孟孟今天好安静。”永城说,父女俩恬静地泡在浴缸里,使他昏昏欲睡。
  “爸比……我不想跟外公外婆住……。”孟熙悠悠地说。
  此话一出,立刻驱散了他的睡意,永城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妍婷先在她心底埋了种籽……。其实至今他未跟孟熙谈到离婚的事,他不确定七岁的小女孩能否了解离婚的概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难道要告诉她,爸爸妈妈不想在一起了,妳必须选择,要跟爸比走?还是跟妈咪住?这种事情对小孩子实在太残酷,但他又能怎么样?
  “妈咪说你不喜欢她了,不想跟她在一起……所以妈咪说她要带我搬去跟外公外婆住,难道爸比也不喜欢我了吗?”孟熙说,一副快哭的模样。
  看到孟熙的眼角有泪在打转,永城的心头肉痛苦纠成一块,张妍婷还真会说,没错,他是不喜欢她了,但这摆明就是要把他当成坏人看待,她刻意将一切塑造成都是爸比的错,真是高招。
  “爸比全世界最喜欢、最爱的人,就是孟孟,没有别人了。”永城紧紧抱着孟熙,忽然发现怀中的女儿竟然如此单薄、娇小,他如果不抱紧一点,她便会不断缩小、透明,活生生在他的怀抱中消失不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知道现在一定得跟她聊聊这件事,永城继续说道:“虽然爸比跟妈咪以后不住在一起,但不会丢下孟孟,因为爸比跟妈咪都很爱孟孟,只是孟孟要想一下,以后想跟爸比住,还是跟妈咪一起。”
  孟熙吸了吸鼻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抬头看着永城,问道:“如果妈咪她要带我搬去跟外公外婆住,我还是能看到爸比吗?”
  “当然囉,如果妳跟爸比住,也能看到妈咪,就像有两个家一样,这礼拜孟孟跟爸比住,下礼拜就跟妈咪住。”他说,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给她听,但实情比这还要复杂多了。
  孟熙听完永城的解释后,似乎很喜欢拥有两个家的概念,想住哪就住哪,于是咧嘴灿笑,接着便把注意力放回那只浮在水面上的玩具小鸭。然而,永城表情却黯淡下来,想到因为夫妻的决裂所造成的巨变,将会对孟熙产生多大伤害,他觉得惭愧不已。
  浴缸的水渐渐冷却,他扭开水龙头,让冒着白烟的热水注入浴缸,水温逐渐回升到最舒适的温度,然而却暖不了他的心。
  孟熙已经对玩具小鸭失去了兴趣,永城看到她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便起身牵着女儿离开浴缸,用大浴巾将她擦干免得感冒,穿上睡衣并吹完头发后,他拦腰抱起孟熙到她的房间,温柔的安置她上床,没想到已经快睡着的孟熙坚持要听床边故事,永城挑了一本关于小男孩进入梦中,来到月亮的世界,寻找拯救濒死母亲的解药的奇幻故事,但才刚读到开头没多久,宝贝女儿就已经缓缓进入梦乡,发出沉稳的呼吸声。
  看着孟熙静谧的睡脸,也让他全身的疲倦感催促着他上床,他轻轻带上女儿的房门,打算一回房间便倒头大睡,也不管自己的头发还没吹干。途中他经过大寝室,现在是前妻的房间,房门半掩,他看到妍婷正在收拾她的私物,并且看到房间角落堆着打包好的纸箱,前妻发现他的视线,两人尴尬、无言的对视后,永城阴沉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间原本是用来当作客房的,房间的摆设非常简单,木质书桌、一张小沙发、一张单人床、钉在墙内的衣柜,除了一些乏善可陈的摆饰,基本上很像他许久以前刚出社会的单人套房,唯独墙上贴着几幅孟熙的蜡笔画,女儿用色缤纷、想像力十足的绘画,则是整个房间唯一令人温暖的存在。
  他换上睡衣,将头埋进枕头里,试着立刻入睡,可惜这张单人床的弹簧偏硬,分房睡的这几个月,总让他腰酸背痛。直到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告诉自己别庸人自扰了,才缓缓坠入自己的梦世界,他诚心希望自己也能够进入月亮的世界,找到让自己身心痊愈的解忧药,最后他终于睡着了,却没有梦。
  孟熙监护权的最终判决,老早就订好日期,永城巴不得请老天把时间变慢,他一点也不期待听证会,即便陈律师已经帮他准备好各种有利于他的资料,但始终无法保证能取得孟熙的监护权。
  日子过得又快又急,宛如一匹久未奔跑的野马,如今它解开束缚,朝着前方死命奔跑,随着听证会日期的逼近,永城越来越浮躁,每天的晨泳早已无法弭平他紊乱的心境。
  他的生活虽然一如往常,每天晨泳、上班,回家跟前妻冷言相望,然后把剩下的时间与心力都放在孟熙身上,直到某天下班回来,一开家门,却发现客厅漆黑一片,无人在家,开灯步入客厅,他一眼就瞧见桌上那张用面纸盒压着的纸条,他走上前用颤抖的手指拿起纸条阅读。
  “我们搬出去了。”
  永城无比震惊,以致他都忘了此刻应感到极度愤怒,他反覆读着纸条,从那寥寥数字感受到前妻的恨意与厌恶,以及胜券在握的得意感,她强行带走了孟熙,间接宣示了她对女儿的控制权,没想到她在听证会前夕使出这种手段……。
  他手里紧握着纸条,紧到他的指节都开始泛白,他走进大寝室,前妻的那些箱子都已不见踪影,然后他走进女儿的房间,却发现女儿大部份的东西都没带走,他看到散落一地的玩具;书桌上一叠叠的图画书,床上,她最喜欢的大象玩偶孤零零的躺在枕边,用哀戚的黑色眼珠与永城对望。
  看来女儿一从学校回来,她的生母便赶在前夫下班回家前,匆忙带着女儿离开,好杀他个措手不及。永城没有看到孟熙的书包,课本也没有在书桌上,他开始咒骂着前妻,只知道要带走她的上学用具,却没有站在女儿的立场,什么东西都不让她带走。永城盯着那只蓝色的大象玩偶,彷彿感觉到大象无言的赞同。
  他抓起大象玩偶,立刻打了通电话给张妍婷,对方却关机;他直接拨了通电话到前岳父家,没想到是前妻接的电话,她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说女儿睡了,然后听证会见,便无情地挂断电话。
  他浑身都冒着火,怒气在他胸口燃烧,他甚至起了杀意,想像着自己青筋贲张的手掌紧掐着那贱人细致的脖子,轻而易举挤出空气……他思量着如果他现在冲到前岳父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然而,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手里感受着女儿大象玩偶具有抚慰情绪的柔软触感,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打了通电话给陈律师。
  他将前妻的这番举动告诉了陈律师,陈律师静静听完之后,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反应,陈律师声称他的前妻在听证会前夕用这种奥步,只是狗急跳墙罢了,基本上影响不大,最后决定权仍在孟熙跟法官身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觉得陈律师有说等于没说,但事实却正是如此,然而最近与孟熙的互动中,父女俩的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所以他觉得自己胜算颇大,陈律师告诉他别想太多了,对于前妻的举动还是冷处理就好,两人结束通话后,永城臂弯里抱着那只大象玩偶回到女儿的房间,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他感到浓烈的睡意,便直接躺进女儿的小床里,虽然有股细不可查的不安像山沟的小溪,在他心底默默流动着,他仍抱着那只大象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10
  周六他一个人在家,关掉工作用的手机,躺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天的电视,女儿的蓝色大象就放在他的身边,陪他从地理频道、旅游节目,到政治节目、综艺节目,最后他甚至还看了半小时的宗教节目。然而,一天下来,到底看了什么具体内容他完全没印象,因为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如果他获得孟熙的监护权,今后的生活到底有什么变化?
  他们父女俩可以不用看他前妻的脸色,想去哪就去哪,他从来就不介意孟熙在学校的成绩,然而她的生母却连她考了90分也要碎碎唸个半天,禁止她这个那个的,拜托,才念小学而已,何必呢?然后他嘴带微笑地想着,他也许可以请个连休假,带她去日本的迪士尼,但想着想着,他却突然意识到如果他失去了孟熙,他的生活到底会贫瘠到什么地步……,他想都不敢想,就连坐在他身边的蓝色大象,也用它那栩栩如生的双眼,责备着永城竟强迫它看了一整天毫无营养的电视节目。
  隔天,听证会早上十点准时展开,他与陈律师提早到,两人默默在等候室里干等着通知,陈律师多次走出等候室去讲电话,永城的膝盖上则放着蓝色大象,其实他等候的不是听证会的举行,他只想快点见到孟熙而已。
  当张妍婷牵着孟熙走进等候室时,孟熙一看到爸爸跟她最喜欢的大象玩偶,便挣脱母亲的手,猛地冲上前扑进永城的怀抱。
  “爸比!你把小象也带来了!”孟熙将脸埋进他的胸怀中,声音闷闷的。
  “孟孟比较想爸比?还是比较想小象?”永城开心的问,极力不去注意前妻的视线,还有她身后一位表情生硬的女律师。
  孟熙在他怀中仰头看着爸爸,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在责备他怎么可以问蠢问题,气呼呼地说:“当然是小象啊!谁叫爸比不来找我!”孟熙的回答出乎意料,突然泪眼汪汪了起来。
  “孟孟对不起,以后爸比再也不会丢下孟孟,原谅爸比好吗?”永城怜惜地说,轻柔吻着她的额头,孟熙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再度埋进父亲的胸膛里。
  原本张妍婷冰冷的看着父女会面,看到这一幕后再也忍不住,高跟鞋扣扣扣快步上前,强行拉起孟孟的手,语气僵硬地说:“孟孟,走,我们去买糖果。”
  “妳不要这样拉她!”永城怒喊。
  决裂的两人开始一阵拉扯,孟熙首次看到父母激烈的肢体冲突,终于大哭了起来,陈律师看不过去,上前劝阻两人,然而张妍婷有些失控,好在这场抢女闹剧没有持续多久,一位法院人员走了进来,通知他们听证会要开始了,他的视线落在嚎啕大哭的孟熙,毫不掩饰地瞪视这对父母。
  听证室布置的相当简单,四张长桌围成一个方形,法官跟书记坐在主位,主位的对面则是两位家扶社工,他们一进来,两位社工起身轻柔地领着孟熙在他们的中间,永城跟陈律师走到左边的长桌坐下,张妍婷则跟她的律师坐在右边的长桌。
  众人在法官面前坐定后,大约四十出头的年轻律师便厉言指责他们方才在等候室的行为,永城羞愧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张妍婷则抿着嘴、一语不发,孟熙紧抱着她的蓝色小象,眼睛跟鼻子都哭红了,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只剩稀疏的吸鼻子声。
  法官宣布听证会开始后,开始今天的流程,首先法官起身陈述今日开会原因、目标等等后,请家长双方的开始陈述,接着社工开始向法官陈述他们对永城、妍婷两人的访视报告,以及跟孟熙的访谈,再来是双方律师的陈述与辩论,全程法官都只是静静聆听,没有多做发问,途中只休息了两次,约下午三点时,轮到法官询问孟熙本人的意见,永城跟妍婷双双被请出去,以免他们的在场影响了孟熙的发言。
  永城跟妍婷站在听证室外面互瞪了半小时过后,陈律师通知他们进来,永城与他交换眼神,却读不到任何讯息。
  两人坐定后,法官忖思了半饷,便宣布他的判决,他陈述了多方面的考量,思考女孩在谁的监护下才能得到完善的照顾,而非单纯依照女孩对于家长的喜好程度做判断,最后决定将监护权给了母亲。
  永城闭上了眼,法官开始针对监护权的行使与永城仍具有的扶养权进行简短的说明,然而永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听证会结束后,永城不愿看见妍婷得意的下贱表情,更不愿面对孟熙的失魂落魄,于是他走到男厕洗把脸,然后一拳敲在洗手台,老旧洗手台的裂缝突地绽裂,硬生生被他徒手敲掉一块,锐利的切口立刻削掉他拳头下缘的一块肉,当场血流如柱,他却忘了要感到疼痛,直到正巧来上厕所的法官走了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先是楞了半饷,反应过来后才赶紧帮永城叫了救护车,剧烈的疼痛如电击般打入他的神经,永城开始狂冒冷汗。
  法官从口袋拿出手帕帮他暂时包住伤口,语带责备却又有同情的成分,说:“何必这么想不开呢?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女儿。”
  永城回了法官一眼绝望,后者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11
  日子是匹不会累的马,就算你累的跌下马鞍,它仍会毫不留情的拖着你向前跑,不管你是否被磨得头破血流、吃得满嘴沙土。失去女儿的监护权之后,永城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他顶着受伤的手依旧照常上班、开着永无止尽的会议、承受老总变本加厉的责难,以及每周末去接女儿回他家过夜时,极力忽视前妻的尖酸言语。
  对于这个家庭的巨大改变,唯一为此感到高兴的只有孟熙,当然,起先她成天哭哭啼啼,为了双亲的分裂而闷闷不乐,而且因为搬家到淡水,妈咪坚持她要转学到附近的小学,与学校好友的分离也造成小女孩心中的疙瘩,但等到永城办了一只粉红色的手机,外加卡通造型的外壳送给她之后,孟熙便对这个新玩具爱不释手,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打给爸比,即便他正在加班或是不方便通话,她也会在手机留下长达十几分钟的语音邮件。
  虽然他与女儿仍旧享有过去的亲密连结,父女仍处于分隔的状态,即使前岳父家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淡水,开车过去虽然也不过一小时,但前岳父家可不是说他想去就去,但因此他们更重视固定的电话交谈,令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是,如此的固定联络反而加深父女俩的羁绊。只是一个多月过去,永城仍不习惯回到家后,必须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女儿笑脸盈盈的扑抱,好笑的是他竟然也想念起前妻的冷言冷语。
  很多人都以为离婚后的夫妻,从此能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但显然是痴人说梦,签下那协议书后,虽然一刀斩断了不少纷争,但却让情况更加复杂,乍看之下,永城跟妍婷表面上断了联络,但身为孟熙的双亲,仍有女儿的接送问题、教育计画等等事情必须沟通,手机里最近的通话记录,仍能看到妍婷的名字。
  但是,永城却发现最近的自己多次想打给她,脑中打转的话题却没有孟熙,他突然想问她的近况,倏地对她的生活感到好奇,还好理智告诉他,他只是不习惯彻底切割两人的关系,毕竟两人曾经共组家庭,携手度过这么多个春夏秋冬,只怕是正常人都会感到怅然若失。
  他不想让自己再多想他与妍婷的问题,于是主动跟田村先生约好,下班去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喝上一轮,田村知道永城最近诸事烦闷,也难得没有调侃他,二话不说便亲自打给居酒屋,订了个包厢,甚至下班时间未到,太阳都还没下山时,田村便早早确认接下来没有要紧的工作,便以主管之名,命令永城立刻下班跟他去喝个够,虽然略觉得不妥,但永城自己也无心上班,挂上电话后,交代祕书Doris几件事后,便二话不说关电脑走人。
  12
  两人在小包厢里吃了将近三千块之后,肚子被烧烤物撑得鼓鼓,之后便专心喝酒,两人的酒量都不算浅,毕竟业务出身都练就一身好酒量,但永城却发现自己喝太快了,看着脚边半打的烧酒壶,开始感到有些微醺,但他一点也不懊悔。
  “女儿都还好吧?”田村叫了两份烤鸡肉串后问道。
  “还算适应吧,只是偶尔会抱怨转学的事情。”永城答,一边研究着菜单,看还有什么素菜能配着烧酒吃。
  “那你呢?”
  “勉强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永城说谎,男人的自尊过滤掉许多呼之欲出的情绪,即便酒精逐渐模糊他的心锁,但他仍把持得很好。
  “老弟,我认识你的时间虽然不长……”田村喝了口烧酒。“但你可别太压抑了。”
  永城沉默地点点头,两个男人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谲。
  “话说你最近都准时下班啊,在偷忙什么啊?”
  “被发现了啊?”田村嘴角咧开狡黠的微笑。“也没什么,在找某个东西。”
  田村没继续说,惹得永城挑起眉毛。
  “嗯……要解释我在找什么,可说来话长。”田村说,看着他一脸明明想说,却又装矜持的表情,让永城立刻赏了他白眼。
  “主管大人,现在才八点,明天是周六,我也没老婆管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愿闻其详。”永城说。
  田村噗哧一笑,溅出了一点酒水,说:“你没有老婆,我有啊!”
  “少来了,玛莉莲根本是全世界管丈夫最宽松的老婆,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永城说,他见过几次田村先生的老婆,玛莉莲是个典型美国邻家美女,金发碧眼、苗条纤瘦,虽然欧美民族的生理特性,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亚洲女性老了一点,但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胚子,重点是,她几乎不去管田村先生多晚回家、有没回家,只要人活着就好。
  田村笑笑,喝了口酒润润喉。
  “大概是在1988年吧,泡沫经济时,那时我已是当时的王牌业务,但经济崩垮后,管你是金牌还是王牌,统统红牌出局,街上到处都是被裁员的总经理,我也不例外。”
  打工妹送来方才点的两盘鸡肉串,田村向她谢过,也不管烫口,直接往嘴里塞。
  “当然,我就被女友甩了,投资的股票跟基金全被套牢,真是从天堂掉到地狱,我陆续失去了高级公寓、宾士跑车、一大堆名表,却还欠银行一大笔债务,最后我想说去杂货店买根麻绳,干脆开车去树海自杀算了。”田村用手势掐着脖子,模仿窒息的模样。
  “然后我真的去买了,先说你可别批判我啊,当时我还年轻,没什么失败的经验。”
  永城摇头说:“碰到这种状况,你这是人之常情。”
  “总之,当时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钞票、一台二手的丰田车,想说都要死了,买完绳子还剩一点钱,便顺便买了支便宜的劣酒,大半夜在东京的街上一边闲晃、一边把劣酒往肚子里灌。”
  “晃着晃着,我来到隅田川河岸,觉得开车到树海太麻烦了,而且我也不会绑绳结,万一自杀不成,只会更痛苦,干脆直接跳河,方便又省事。我喝完最后一口酒,正要跳进河里,突然闻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烤肉香。”
  田村抓起第二支鸡肉串,却没有大快朵颐,反而嫌弃地丢回托盘上。
  “那是一种让人全身甦醒的香味!瞬间我酒全醒了,我丢掉酒瓶,大口大口闻着那股肉香,循着香味一路走到隅田川接近上游的地方,最后在岸边找到一艘小小的破旧船屋,香味就从船里传来,我当下只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船屋在隅田川,时间、地点都不对,但我也没想那么多,毕竟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那奇异的肉香。”
  “我走下堤道,便看到小小的船屋上,有个渔夫正在船尾处烤着肉串,我远远地就看到烤架上,那鲜红色的可爱肉块反射着油润的光泽,吸引着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岸边,近距离听着油脂在火焰烧烤下的滋滋响。”
  田村似乎陷入自己的催眠中,彷彿他就正站在岸边,永城能够看到他嘴角冒出的口沫,想必他现在满嘴口水。
  “渔夫立刻就注意到我,他咧开一嘴黑漆漆的烂牙朝我招手,我也没迟疑,一个箭步跳上船,渔夫说肉很香吧,我说对,他说请我吃,我迟疑了一下,凭着这肉品的色泽、香味来判断,这一定是相当昂贵且稀有的肉,我疑惑这穷酸渔夫如何弄到的,但当他把肉盛盘,递到我眼前,迎面而来的肉香立刻将我的疑惑给吹得烟消云散。”
  他喝了一口酒,和着口水统统吞下肚,继续说:“我接过肮脏的瓷盘,看看渔夫,他也笑着看看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直接用手抓起热烫的肉块送进嘴里,要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那香肉碰触到我舌头的甜美感受,然后我开始嚼了第一口,那肉质入口即化的程度比起我吃过的高级生鱼片都要来得绵密,但是当你嚼下第二口,却又发现它的饱满、它的饱满超乎你能想像,那瞬间,我生平吃过的高级牛排跟上等猪肉片全都成了地摊货的碎肉,我发现我是一边流泪,一边品尝那块肉……。”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肉?”永城问道,不知该如何想像那块肉,就好像要盲人想像梵谷画上的色彩。
  “我哭着吃完那盘肉后,也这么问渔夫。”田村突然不再说话,盯着头看着桌上那串鸡肉,表情显的有些困窘,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为何不说了?”
  “哎呀,你叫我怎么说,怕你把我当疯子看啊,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旁人很难相信的。”
  “你就说吧,我信也好,不信也好,也不会把你当疯子,当作是故事听听也不赖。”
  “好吧。”田村叹口气,仰头干杯。
  “我问了他,渔夫笑笑看着我,勾勾手指要我跟着他。我满脑子都是那肉的美好滋味,却没有放下警戒心,即使有点害怕,仍跟着他来到船舱中央,来到一个大钓箱前。”听到这,永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打开保温箱,只看到上层的黑色帆布,渔夫用手势示意我自己打开来看……然后我掀开那块帆布。”田村瞪大眼睛说:“河童!那是一只被大卸八块的河童!”
  虽然昨晚他喝很多,但比起他过去与客户们的酒局,昨晚算喝的适量而已,只是他不再年轻了,所以当他从田村家的沙发上坐起身时,后脑勺传来阵阵疼痛,眼前也是一片雾蒙蒙。
  虽然如此,他完全记得前一晚田村说的故事,故事?他不确定该如何定义昨晚田村讲述的一切经历,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一个潦倒的醉汉所经历的逼真梦境?
  吃河童肉……不管怎么说都太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他甚至开始暗中决定,今后可要重新评估他与田村先生的友谊距离。
  他撑着沉重的额头,脑海中持续回想着昨晚田村先生后续的故事,田村在发现那是一只支离破碎的河童后,大吃一惊远远不足形容当时他的恐慌,永城原先猜测那可能是人肉。但看来,比起河童肉,人肉这个可怕的选项,反而较可忍受。
  田村目瞪口呆看着钓箱里面,一手一脚已被砍下,肚子被挖空一块的河童,头顶的圆盘、鸭子般的嘴巴,在微弱月光下反射绿色光泽的皮肤,本来他惊觉这一切可能只是恶作剧,但是河上的微风一吹,将那如过期臭蛋的血腥味灌入鼻子,引起他一阵猛咳猛呛,再再告诉他眼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
  田村当下酒全醒了,脚也软了,即便想逃跑也浑身无力,渔夫看他痴呆的跌坐在原地,耸耸肩不管他,便铺回帆布,盖上钓箱,迳自踱步回到船尾,没多久,那股比恶臭还要强烈的肉香飘进船舱内,燻得田村再度口水直流。
  接着故事来到永城无法忍受的部份,数度想离开烧烤店,离开胡言乱语的田村,却仍被难以理解的引力黏坐在原地。田村说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糊里糊涂的站起身,走到船尾坐下,跟着渔夫一起大啖,而且知道那是河童身上切下来的肉后,他竟觉得那一块块河童肉,咬起来变得更香!更甜!更带劲了!
  根据田村的说法,他说就像被催眠似的,当下他只想要吃肉,其他什么都不管,管他是人肉还是河童肉,他好像卸除了一切烦恼,只为了当下而活,只为了吃肉而存在世上。
  他恍惚的回到小公寓后,一整夜没阖眼,隔天精神却出奇的好,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根本没将昨晚吃河童的事情放在心上,立刻着手数个企划案,之后,甚至一整个礼拜没沾床,也不感到疲累,那晚吃的河童肉像某种强力电池,在他体内熊熊放出劈啪作响的精力闪电,接着他拿着那几本企划案,到各大公司死缠烂打,竟顺利取得工作,两周后,他便替公司谈到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大买卖。
  一个月后,田村认为自己从谷底爬起,免不了归功于那晚吃的河童肉,定是那肉块里隐藏了某种奇异能量,让他能不眠不休,成为从地狱归来的凯旋者,除了河童肉以外没有其他解释,就像尝过甜头的小男孩一样,他的舌头、牙齿、胃囊还想要更多!更多鲜嫩美味的河童肉块!只要想到那些香喷喷的块状物,他的脑海就不知道理性为何,他必须回到那艘船上大吃特吃!
  永城突然回想起中国神话故事中的《桃花源记》,因为田村买了一支昂贵的日本酒,兴奋地重返原地,却没有小船,没有一口烂牙的渔夫,平稳、宁静的河岸上,没有半点烤肉的香味。
  田村先生直接拿起烧酒壶,一口饮尽,难过地说:“天知道当时我多么想用一辈子经历过的性高潮去换一串河童烤肉啊……。”
  突然,他的眼睛向探照灯般亮了起来,大声说:“不过,我最近打听到!台湾这边也有河童!”
  故事进展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省人事的不是永城,而是那个说了一整晚河童肉、猛灌烧酒的胖子,彷彿那些酒代替再也吃不到的河童肉,暂且填饱他永无止尽的肉食欲望。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迷人的故事,可惜他不吃肉,这故事虚构也好,是真实也罢,反正都只会让他喉咙深处引起呕心反射。
  “你醒了啊?”说话的人是玛莉莲,正拿着发泡锭跟一杯水走向他。
  “早啊,玛莉,真不好意思又睡妳家沙发。”他接过发泡锭跟杯子,将它丢进水中,杯内立刻发出嘶嘶响,光是看无数的气泡浮上杯面,他的舌尖就唤起汽水清爽感的口腔记忆,奇妙地让他的头痛好上许多。
  “一点也不啊,我跟村仔随时欢迎你呦!”玛莉莲甜笑着。
  永城突然心生感慨,如果他娶的是玛莉莲这种女人该有多好……,他一边喝着水,一边不经意看着玛莉莲的居家打扮,短裤搭配轻薄的素色上衣,最简单的穿着反而彰显了她的超模身材,盈手可握的纤腰、修长笔直的美腿以及大小恰到好处的乳房,即使知道眼前的美人是朋友之妻,但要他忽略玛莉莲的美色实在困难,尤其对数个月没有性行为的男人而言,眼前的女人……,他赶紧闭上眼睛,冷静一下不道德的血脉贲张,专注喝干那杯水。
  “谢谢,希望我们没给妳添麻烦。”他将杯子递还给玛莉莲,告诉自己别再乱看。
  “别这么说,我可是希望你能多来坐坐,我一直叫村仔邀你来吃饭,但天知道他记性到底有多差。”玛莉莲翻了个白眼,然而这个略显丑态的动作,她做起来却仍是美丽动人。“你也知道,我在这实在交不到什么朋友,语言跟文化都差太多了。”
  “不是他的错,田村先生的确有跟我提过,只是最近家里跟工作上都有事在处理,没办法拨出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田村跟我提过你家里的事情,真是令人伤心,希望你能够熬过这段日子。”玛莉莲无比同情地看着他,那双电眼传来的波光令他再也受不了。
  “谢谢……,我想我差不多要先走了。”永城抓起西装外套便要离去。
  “不留下来吃个早餐吗?我刚好有准备一些……。”
  “不用,不用,我等下还得去接女儿,还是很谢谢妳的好意。”
  他不断婉拒玛莉莲的慰留,一瞬间他觉得干脆留下来算了,但下腹部传来的燥热却提醒他,最好是速速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唉,这样子就没办法了……那我叫村仔再约你,下次可不准你拒绝啊!”玛莉莲双手抱胸,装出一脸生气貌,却一点也没吓到他,反倒是她手臂挤出的乳肉吓坏他,他不等电梯门打开完全,迫不及待便挤进去。
  “没问题,我再跟田村先生约。”他堆起微笑,在玛莉莲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拚命按着往一楼的按键,玛莉莲笑着挥手道别,直到电梯门终于阖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羞耻地感觉到下身膨胀起来,搞什么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性感妖娆的玛莉莲,为什么把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女性胴体吸引力的青春期少年,尤其对象还是上司兼好友的妻子!
  永城用西装外套遮掩跨间的丑态,额头抵着冷冰冰的电梯门板,为自己的失态懊悔不已,虽然他已经禁欲了一段时间,但在路上、在公司里看到漂亮女人也不至于有此反应,直到他发觉有某种香味在鼻窦里残留。会是衣服上沾染昨晚的烧烤味吗?他闻闻西装外套与衬衫的味道,是有股厚重的油烟味,但一点也不香,他再次用力吸鼻,再度闻到一股奇异且浓郁的香味。
  肉香?几乎是瞬间,他脑海中竟猛然打出玛莉莲挺翘乳房的近距离特写,耳朵却是听到田村先生如耳语般说话声。电梯门开了,晨光照在住宅大厅的光亮抛光地板,亮得他立刻瞇起眼睛,他甩开思绪,告诉自己耳朵没有听到田村不断说着河童这两个字。
  正常人不会捏造那样的事情,那纯粹是痴人的妄想,或是嗑药嗑太多了,脑子混乱成一片,但田村再正常不过,那肥壮、精力充沛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吸毒的人,唯一的解释是他喝多了,果然,那晚之后,田村再也没有提到河童,他们进行往常的交流,工作、开会、下班吃饭,然后彼此投入各自的生活。
  然而,自从听了田村的故事后,他的睡眠没有一天好过,刚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失眠,但有几次他梦到前妻把他绑在床上,用塑胶袋闷死他,窒息感之真,让他真以为即将一命呜呼。
  他每天照样晨泳,然后加班到深夜,把自己弄的极度疲劳,回到家连洗澡都懒了,体力与精力早已消耗见底,一碰床就失去意识,虽然无梦而安眠,早上让手机闹铃吵醒后,却发现自己跟没睡一样疲劳,简直要崩溃,当然,他试过安眠药,结论是一点屁用也没有。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作着千篇一律的梦,梦中他被迫坐在一张餐椅上,虽没有绳索绑住自己,却动弹不得,而餐桌上是一盘刚出炉,热烟蒸腾的肉排。他的意识不受控制,他看着自己握着肉叉跟餐刀,从肉排上切下一大块。奇异的肉香立刻窜入他的喉头,然后他将肉放入嘴里,正当他做好准备,要体验到爆炸性的味觉快感,彷彿射精前紧缩臀部的准备动作,却发现他嘴边都是干涸的口沫,躺在自己久未洗涤、日渐发臭的床单上,他瞪着灰黑的天花板,没有肉,没有香,什么都没有。
  他有想过去给医生看看,到底是心病还是他的大脑出了差错,但后来便打住看医生的想法,因为认真说起来,他这辈子真的没吃过肉,导致那吃肉的梦总是戛然而止,没有吃过肉的人怎可能梦见肉的口感呢?于是周末他一起床,脸没洗、牙没刷,抓着皮夹便到牛排店,叫了一块牛排,即便他一脸憔悴,嘴角还挂着口水痕迹,服务生仍接受他的点餐。
  吃就吃吧,拜托从今以后让我睡个好觉,永城可悲地期望吃过肉之后,也许就能完成那个梦,也许就不会作着重复再重复的梦境,如果还是没效,他只能走上看医生一途。
  如果医生问他是否知道怎么会作这样的梦,追根究柢,答案绝对是田村那晚在烧烤店的胡言乱语,但为何会被一个无稽的故事弄成这副德性?而且每次醒来,鼻腔总会堵着那股奇异肉香,如果幻觉是视觉上的幻想,那这就是嗅觉上的幻想,难道他的大脑真的出了问题,胡思乱想中,脑癌这个禁忌般的字眼立刻浮出,他不会这么倒楣吧……。
  这当永城陷入无谓的庸人自扰时,服务生端来那盘香味蒸腾的巨大肉块,20盎司的三分熟高级肋眼牛排,洽到好处的筋肉比例,熟度几近完美的准确烹调,搭配惊人的视觉份量,然而在他战战兢兢拿起餐刀跟叉子时,昨晚仓促吞进的黑麦面包与沙拉像一枚暴走的火箭般冲出他的喉咙,彷彿配有全球卫星定位般,精准地击中那块昂贵的肉排。
  他付钱走人时,柜台的收银人员态度糟糕至极,那个帮他点菜的服务生,不屑地瞥着那块彷彿遭辐射污染的肉排,然后朝着永城扫射过来,指责着他这个浪费食物的肮脏顾客。
  他垂着肩膀走出牛排店,揉揉黑眼圈,觉得想死。
  (精采部份摘刊完毕,全文详见主办单位官网)

  得奖名单
  首奖
  作品:《河童之肉》
  作者:黄唯哲
  奖金新台币50万元,奖座一座
  贰奖
  作品:《西贡往事》
  作者:温文锦
  奖金新台币30万元,奖座一座
  参奖
  作品:《乌鸦》
  作者:吴孟寰
  奖金新台币20万元,奖座一座
  佳作
  作品:《有名碑》
  作者:李振豪
  奖金新台币10万元,奖座一座
  作品:《中转站枪战》
  作者:吴相(本名杨红力)
  奖金新台币10万元,奖座一座
  作者简介
  黄唯哲,另有笔名默郎,七年级末班车,南投人,世新广电系电影组毕业,现于影视制作公司任职in-house编剧、企划。
  得奖感言
  已是第二次投稿,上一届的作品侥幸进入决审,仍以零票之姿悲壮坠地。今年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能够获得诸位评审们的肯定,一方面感恩感谢,将背负着众前辈的鼓励,继续在创作之路上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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