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7-09 18:56
鄌郚总编

孙玉奎丨春风秋月

  春风秋月
  山山相连,峰峰接天,姑子山前坡里,山窝窝子里坐落着李家河村。村子不大,三十来户人家,男女老幼一百二十口人,历来生活着李家赵家两大姓。老李家人多,财势也旺,李家历年主导着这个村庄。老李家又数李长河家日子过得滋润,附近的好地,有二十大亩,三个儿子,一个个长得都敦实,壮得像犍牛,正是干活的好年龄。李长河轻易不雇人,爷四个关键时候拼上,拿命死摔。他家日子,靠着能干,靠着节约,一粒米一粒米积攒着,一口饭一口饭省着,积少成多,就比人家过好了。
  老头子李长河出了名的会过,谁不知道?一个鸡蛋吃三天,吃臭了还没吃完呢,只得十分痛心地撂了。他吃那鸡蛋,是拿席楣子扣着吃的,一点点从鸡蛋壳里挖出来,挖一点点下一口饭,那样仔细!每逢家里招待客人,熥过鳞刀鱼,剩下点老掌柜的就饭吃,家里人只能拿块煎饼抹抹锅子,也算是有口福了。老掌柜的说,吃饭,能咽下去就行。咽到肚子里,还不是都一样?老掌柜的也是这么做的,煎饼卷大葱,咬一口,把煎饼里的葱抽一抽,煎饼吃完了,葱还没咬着。那颗葱,就当吃饭的引子,引导着下咽就是了。不光他自己这样,还要求家里所有的人,都要以他为榜样,不然日子就过不好。穿衣就更不用说了,破破烂烂的,穿到身上叮叮当当,哪里像是能吃饱饭的人家!媳妇子刚过门不了解公公的脾性,给公公洗了一件褂子,那褂子公公穿了十四年,虽然没有破,却没了拉力,一紧就破。这是公公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好衣裳,只有出门做客的时候穿穿,平时挂在墙上不舍得穿。公公一见那褂子被儿媳拿去河里洗了,事先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心疼的急了眼,连声惋惜,说是洗了这一水,要少穿三年。
  五黄六月天,雨季来了,小北风哪一阵都带着雨,一片黑云上来,晴空下涝雨,这样的季节庄稼长得快,草也长得快,都在赶着跑的疯长,几天不锄就荒地。李长河带着他三个儿子,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主要的是锄地,拔草,当务之急就是灭荒。老天给了两天空,旺晴的太阳,一丝风儿没有,一片云彩没有,太阳一出,气温立马升到四十度,喘气都憋得慌。老掌柜看看地里的草,快要没过庄稼了,一横心下了死命令:太阳不过晌,谁也别往家里跑!并且以身作则,迈着弓步,倒着架把,用力均匀,锄地又快又好,撒汗如雨,不叫苦不叫累,不愧为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三个儿子跟着锄到天快晌午,实在难以坚持,因为老头子发了话,又亲作表率,谁都不敢提出歇了,任凭汗水淌成河,一把一把抹着汗,尘土在脸上和稀泥,眼前黄花绿毛的,是庄稼是草,看都看不清了,庄稼镑得东倒西歪,不时地挨老头子一顿臭骂。汗水滚进眼里,那才叫疼,儿子们疼得呲牙咧嘴,那难受滋味,活下地狱了。
  大儿子最先锄到地头,也是有些时候没听到老头子骂了,回头看了一眼,不好了,他爹热晕了,扶着锄站不住,慢慢瘫下去,瘫倒在庄稼地里。大儿子锄把一扔,大声吆喝一嗓子,那两个儿子惊慌地跑过来,抗的抗,抬的抬,飞跑着把他爹弄回家,放在阴凉地里,周身泼了新提上来的井拔凉水,凉镇凉镇,传说过去用这方子挺管用。一家人大呼小叫,跑前跑后,手忙脚乱,慌里慌张。
  邻居阿婶八十三岁,很有些经验,捣着小脚过来,招呼大家不要慌乱,叫着先把衣裳给他扒了,光腚溜的,多拿几把扇子扇着,又要人去烧绿豆汤,说是能解暑气。阿婶自顾自扇着蒲扇,站在院子中央,安排着一个个家人干,只有她一个人不慌不乱,沉稳大度。
  老掌柜的苏醒过来了,浑身软得像面汤条子,坐都坐不起来。大儿子揽在怀里,还在往老头子嘴里灌绿豆汤。老头子眯眼不睁,嘴巴也不爱张,大儿子腾出一只手来,捏开老头子的嘴,一小勺一小勺往他爹嘴里送。灌了会儿,觉得长时间这么坐在地上终不是办法,就把老头子背到炕上躺了,把身子骨放平,小心伺候着。老掌柜的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说不出来,只是难受。眼看着灌了绿豆汤不中用,老头子又要不行了,阿婶蒲扇也不扇了,这回耐不住额,过来弯腰仔细看了,说是上了火连疮,得的是急病,须用火罐拔。这病上得急,去得快,若是救治不及时,一霎的功夫就会死人的。阿婶再不沉稳了,亲自跑着去找来火罐,黄表纸点着火放进罐里,摇晃摇晃就摁在李长河脊梁上,好几个火罐倒替着用,围着一帮家人伺候。火罐拔了,并且用手拧了火罐拔不着的地方,整了一脊梁黑疮,满脊梁加脖颈,没剩一块好地儿,紫的红的一块连着一块,还是越治越坏,一家人干着急没办法。老爷子不吃不喝,不说话,嘴角流着唾沫,垂涎不断,问他,他不答,打着哑巴语,半睁着两眼,眼皮不动,失了神的样子,耳朵还好,听你猜对了他就点头,不对就摇头,也是没有气力,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带穷乡僻壤,没有先生,得了这样的急病,急坏一家人。不到天黑,老掌柜的就不行了,开始抬手砸炕,一遍一遍地摔打,倒是有了些力气,摔打没了力气就歇着,一来了力气接着砸,昏迷一阵老实一阵,醒来还是砸炕,阎王叫不去,老重复这一个动作,一家人不解其意,难免就嘀咕开了,相互问询。大儿子李望坡说:“一定是咱爹难受,拿手来摔打,这个急病折磨得他老人家身不由己,死也不安生。”大家一致感觉说的在理,再没异议,任凭老头子摔打,熬到天黑,李长河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大睁着两只眼睛,静静地挺了尸。大儿子李望坡有些见闻,用手掌盖住老头子的脸,轻轻地一抹合并了眼皮,李长河他老人家永远不再睁眼看这个世界了,了却了一肚子心事。
  村庄里赵四是有名的精明人,外号叫“调对”,他没有算计不了的人,连李永和这样的精明人都算计了。这李永和是村里最不爱干活的人,评价他是个精猴子。二战时期下英国当雇佣兵,国家补给他很多钱,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回国后,拿命换来的洋钱花完了,成了村庄里手头最缺钱的人。“调对”这时找到李永和,说是手头有俩钱,儿子光抠索,不敢放在家里,请求您老人家给保管着。毕竟,您是出过国门的人,咱村里最有见识,最有修养了,放您这里,我最放心。李永和一听就高兴,天上掉馅饼,好事儿呢!李永和自然满口应承,很乐意帮这个忙,他手头正缺钱。这样恭维自己的话,走到西欧,也还是头一回听见,心里痒痒刷刷,别提多好受多舒服了。
  李永和有个大场院,连接着赵四家的宅子,空闲地儿一亩二,赵四要买他的地儿盖房子,他肯定不愿卖,缺钱也不卖 。过去有种认知,卖老婆也不卖地,卖了老婆等有钱了再娶,卖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断了活路。庄户人家大多都是这样,不到揭不开锅了,才肯被逼着卖地。赵四这个老“调对”看准了李永和那块宅基地,就把钱拿过去要他保管,守着钱耐不住不花,没几个月,李永和把“调对”押在手里的钱花光了,这时候冷眼旁观的赵四也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就找李永和要钱,说是家有急用。李永和拿不出钱来,最终自愿提出把场院地做了抵押,亲手恭送给了“调对”,正遂了“调对”的心愿,用那俩钱买来,合算,合算!“调对”非常成功,这是有钱难能办到的事情。然而这个李永和不是呆子,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下过外国,办得如此巧妙,真是创造了奇迹!心想事成,一个步骤一个步骤,顺顺利利,步步到位,堪称妙计,绝了。
  李长河死了,有了李永和那块一亩多地的宅基地,赵四心里也不慌了,老“调对”不死心,马上又瞅准了李长河家的宅院,他要花钱买过李长河的宅子。李长河三个儿子,哪个都宽房大屋,老头子则是独自占着一座宅院。老头子死后,三个儿子都嫌那宅院死过人不吉利,没人愿意要,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卖了房子三兄弟批钱。“调对”反复研究过李长河儿子们的心理,像是钻进人家的心里去看了,人家有什么想法他一清二楚,估摸透了,三个儿子保准要卖老头子的那宅子。“调对”的心思不可言白,他看中的不单单是房子院子,老谋深算,他认为肯定会有一笔钱遗留在那里。他详细分析了李长河临终前甩手砸炕沿的举动,认为必有缘故。李长河一生勤劳节俭,他能积攒不下钱?
  李长河死时说不出话来,这事满村里人都知道,还能瞒得了“调对”?他想,他家应该是有钱的,别看李长河那个熊样。他家的财贝藏在哪里,老家伙肯定没说出来,这个宅院,一定藏着李长河一生的积蓄。“调对”想着,怀上了一个大阴谋。
  “调对”提着一块猪头肉,委托李长河家家最要好的人去游说,说自己也是三个儿子,成家立业,要娶媳妇了,房子不够用,钱多点少点都好说,要买过李长河老头子生前留下来的宅院,只要您愿意卖就是人情面子,算是帮忙了。听这一说,李长河三个儿子马上答应了,一商议一个成,很爽快,就是要价硬棒。“调对”却是不嫌贵,没有还价,厚墩墩的,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一反常态。
  “调对”接过手来,脑子里盘算着一个问题,李长河的财贝藏在哪里?他满宅子勘察,满屋子里找遍了,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睡了一黑夜觉,细细一想,想过来了,大凡藏财贝的地方,多是炕头、影壁墙一类的地方。那样的故事,老辈人有流传。“调对”猛醒。
  李长河家的火炕是青砖垒砌的,有些年头了,影壁墙也是青砖白灰建造的,建造的漂亮实用,他有些舍不得扒,但必须要扒开看看,买这宅子的目的,图的就是李长河死时没有说出来的那笔钱,说不定那钱财就藏在这里面呢!他叫上儿子,先扒老炕。揭开炕面的时候,一下就看呆了三个儿子,炕里一格一格炕洞子,肥厚的老青砖做隔墙,铜板一格,银元一格,满了炕洞子,还有一格盛了一把金镏子,熠熠闪烁着金光!看着看着,老“调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调对”没有接着下手,站在那里看够了,他哭了,两手捧起一捧银元,哗啦啦往炕里撒着,流着眼泪说:“我赵四好人好报,老天可怜见,让我发财了。呜呜,我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大财啊!”
  三个儿子都凑上前来,你一把他一把抓起来欣赏,欣喜若狂,二儿子拿起一块银元在手里,送嘴边用牙咬一咬,三儿子则是用嘴吹一吹,再放耳边听听,所掌握的验证法,全都使上了。那不是为了验证真假,是高兴的、身不由己的举动。
  晚上,“调对”破天荒摆了一桌好酒菜,一家人聚齐,好生庆贺庆贺。席间,“调对”赵四说,李长河临死的时候,拿手摔炕,他的傻瓜儿子们没一个明白事理的,就不想想,李长河他老人家一辈子省吃俭用,扣扣腚眼子咂咂指头,啥日子过不好?能不攒下俩钱?真是天助我也!俗话说的好,“人不得外财不富”,恭喜恭喜啊!
  “调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大凡有钱的人家,一般不会把钱放在一个地方,影壁墙里难道就没藏?饭后找来一把瓦刀,弓着腰在影壁墙前,从下往上挨块砖敲打,轻轻地敲,每敲一下,贴着耳朵仔细听,敲到墙壁上半截,右上方一角,声音有了变动,咚咚的,再敲敲,咚咚的,内部是空着的。有门!“调对”一阵狂喜,扔了瓦刀,咕噔跪下了,口里咕哝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连着三个响头就磕下去。这回是“山顶上滚碌碡,石打石”地磕头,他满脸惊喜,且心慌意乱,简直大喜冲昏了头脑。
  过了一回,“调对”稳住心神,不再慌乱,迈着方步进屋,拿来烧纸一卷,点上三柱松香,摆上果蔬,提着一把锡壶在斟酒。斟满三盅白酒,跪下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祷告神灵:“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神啊,您是天底下最慈善、最英明的主。承您保佑,我佛万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项仪式完了,“调对”站起来整了整衣裳,用瓦刀敲开一块青砖,果然里边出现一个龛,大半龛子银元呢!取出来放进一个小坛子里,坛口满了,搬起来份量很重,银光灿灿。“调对”想,这么多银子,可不是李长河这一辈子的积攒,他挣不来这么多钱,李长河的老头子,外号“省油的灯”,他那时的日子就过得不错了。可以肯定,这是老李家几代人的积蓄!人送我外号“调对”,这回咱家调对着了。咱是不慌不忙有福的人,老李家几代人都为我赵四忙活了,所有的劳动成果全部孝顺到咱手里,真该好生感谢他们。
  想到这里,“调对”突然两手抱拳在胸,声音放得低低沉沉:“老李家,我把您当神敬了 。老李家,您是好样的,我敬佩您!您一辈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把钱全攒着在这里等我来取,今天晚上,我就摆上好酒好菜,牛肉驴肉全都供上,请你们来放开肚量吃喝。我赵四是有情有意的人!我知道,你们在的时候,还没舍得吃上一回呢!不过,也别撑着,轻易不大碰油水的人,肉吃多了消受不起,会拉肚子的,拉得顺着腚沟淌。我不疼你们吃,但要你们保重身子。这么多银子,都是你们给的,你们的子孙还没有得到呢!我赵四感恩不尽,不能薄待你们。”
  “调对”有了钱开始买地,多么贵他都不嫌,有人愿意卖他就肯买,全部买下,并且舍得雇人,靠剥削过日子,每日里喝大茶,吃肥肉,每天都有酒,顿顿离不了,大烟都想碰一碰,把身子养得肥肥胖胖,一身好膘,脑袋肥大,脖子粗短,看上去肩膀顶着脑袋,脖颈都不见了,两腮包鼻子,眼眯一条缝,挤没了眼珠。
  李长河的三个儿子,眼见得“调对”突然间变得富有了,又听得外人都在热议这件事,这才想起卖给他家的老房子,一定是老头子死时留下钱财,被他算计了 。想起老头子死时一直拍打炕沿,这才恍然大悟:老辈子所有的积蓄,一定都在那盘火炕里。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一个个都要懊悔死,老二老三冲他们大哥上火了,老二说:“咱爹摔打炕沿,你说他老人家身上难受,亏你最聪明,白白把家财便宜了人家!”
  老三说:“老大啊老大,我说你什么好呢?!大家都被你一句话害苦了,害惨了!你知道不,老头子说不出钱在哪里,比病痛折磨更加难受。他老人家死不心甘,死不瞑目,带着无限遗憾离开人世!”
  “这时不能圏着舌头说话啊!”老大彻底被激怒了,“你们都能,都是神仙,怎不说是宝贝藏在炕里呢!咱爹若是还活着的话,听了你俩的话,懊悔不死,也得活活气煞!”
  这钱不能问人家要了,要也要不来,而且丢人现眼,李家三兄弟尽管心疼,都明白这个理儿,连房子带钱都是“调对”家的了,姓了赵,一分一厘,不再属于李家所有,已经毫无干系,想想真是憋屈死人!就连承认这个事实都没了勇气,人家当面说“调对”发了你家的财,李家兄弟还硬着头皮说老头子一辈子清贫,没有积攒下银子。
  这世上的财贝,与谁有缘就是谁的,争不来,抢不了去,各人命里担当,有担起的,有担不起的,老李家担当不起,只有挣钱的命,没有花钱的缘。李长河的三个儿子一直埋怨:“老头子啊老头子,你攒那么多钱干嘛?干嘛啊!”急得跺脚。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怕出名猪怕壮”,“调对”日子过好了,土匪就盯上了他。申家董庄集那天,土匪来了好几个,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离着集市老远就下了马,把马匹拴在路边的树上,化装成赶集的人,混在人群里瞎逛游。土匪掌握了“调对”的规律,逢申家董庄集必赶,一集不落,买吃的买喝的要买各种相应,因此早来布控,单等着“调对”上集架他的票,好好敲他一杠子,让他把吃进肚里的钱吐出来,这叫“啃骨头往着有肉的下口”。
  “调对”背着钱叉子,戴着瓜皮帽,长袍马褂,迈着一双长腿,哼着小曲一路走来。进了集头,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引起他的注意。他有钱,也算是这一方有些身份的人了,动乱年代里警惕性比常人高。那几个土匪斜着眼瞅他,瞟他,他紧张起来,装没看见,转身就走,集也不赶了往回返,个子大,迈着老长腿,脚步匆匆。“他走路快,很快就甩开了几个跟着的土匪。刚过张家董庄,小道旁一匹枣红大马甩着尾巴,悠闲地啃着路边的青草,旁边站着一个矮壮汉子,两腮胡子,瞪着大眼,穿着一身黑衣裳,扎着裹腿,麻麻利利的样子,手里端着匣枪,枪口对着赵四撘了腔:“这回看你怎么‘调对’!”且嘻嘻一笑。
  “好说好说,我这里有钱,全归你了。”“调对”故作镇静,一边掏钱一边靠过去,“大爷您抬抬贵手放了我,我对您老人家有厚报!”一边说着就到了土匪近前,出其不意,一把就薅过枪来。土匪的枪在即将离手的时候搂响了,子弹从“调对”袖筒子里钻了,贴着皮肤,袖筒子拐肘的地方穿了个小洞。攥着发热的枪筒子,“调对”有了底气,他很有力气,对着土匪踢了一脚,揣了个仰八叉,拔腿就跑。他不会使枪,拿在手里一枪不放,派不上一点用场。
  集上的土匪听到枪响,追来了两三个,过了张家董庄,一边放枪一边喊:“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追赶了不一会儿,在一片开阔地看到了“调对”的身影,几支枪口紧盯着就打,不一会儿把“调对”放到了。申家董庄集上又连响了几枪,张家董庄的土匪不明情况,跑着奔集上去了。
  另有一伙土匪来架票,赶重了集下重了店,同一天里两伙土匪都盯上 “调对”了,张董那边响起枪来,新来的一伙土匪看看无指望了,就抢另一伙土匪的马。只有一个土匪留下看马,也到集上看热闹,集头上见到一伙人去牵马,从集市里走出来,去保护他们的马匹,半道里就被撂倒。张董那边的土匪跑过来,那伙土匪已经骑着他们的马跑远了。
  “调对”被人弄回家,奄奄一息,胸口流着血,脸黄得像一张蜡纸。几个儿子有钱,还想挽救挽救,扎缚了个简单担架,找来两个帮忙的,抬起来就往青州城里跑。那时最好的医院在青州城里,能够治枪伤,取子弹,是1882年英国传教士在青州建立的一座基督教医院,就是现在的中心医院,当时算最先进的了。
  一个外国大夫召集“调对”的三个儿子,说手术需要补血。验证三个儿子的血型,大儿子血型不配,只抽了另两个儿子的血,这还不够用,只好请来母亲,抽了“调对”老婆的血。那大夫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在阁楼的另一间里对一个大夫说,从血型可以判定,大儿不是这个父亲亲生。这话被老二听到了。“调对”三个儿中,数这老二最刁钻,外号叫“小调对”。“小调对”想起父亲一生薄待大哥,想起母改嫁过来的,判断大哥可能在娘肚子里带过来的——遗腹子,因此从来不见父亲疼爱大哥,只有母亲看着大哥挨打,暗中落泪。“小调对”戳了三弟一把,就把大夫的话转给三弟。三弟听了惊得大瞪两眼,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调对”手术做完了,抬下手术台时就要咽气,毕竟伤势过重,一命难保。“调对”趁着一阵清醒,就对他的儿子们说,别再花冤枉钱了,伤得不轻,怕是再难还阳,把我抬回家吧。抬回家,还躺在从李家买过来的那盘老炕上,一日一日,水米不粘牙,日渐消瘦,话也不想说,眼看着走上了黄泉路。
  满村庄里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说,“调对”因为李家那盘老炕发了家,要死了,还是死在那盘老炕上。大儿媳叫张素珍,已是做了奶奶的人了,平时跟村庄里一群老娘们儿很划得来,公公临近死亡,妯娌间立起风波,另两个嘁嘁喳喳,见了她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其间肯定有阴谋。她就想起公婆的不好来,特别是公公,这个“老调对”,“头顶里长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自打进了赵家门,没捞着一点好。长期以来,她就怀疑自己的丈夫并非赵家的种,为了证实这件事情,她就跟老娘们坐到一块胡讲究,三说两说,话题一凑边,她就引入正题,很自然地打问起婆婆来的那一年,是什么时候,有岁数大的人告诉她,那年九月里,并且补充说,那年九月,老天一直下雨,村里派去娶亲的队伍,一个个淋成落汤鸡,单裤褂子全湿透了,陪送的柜子箱子里也淋进雨水去,新衣裳泡了汤。那些人哪个都好像水里捞的,冻的得得打哆嗦,回到家捞着主家的白酒一顿好喝,两大缸酒都喝见底了,一个个从酒缸里舀出来,饮驴一样,咕咚咕咚地灌不够,把个“调对”爷爷疼得心里一钻一钻的。她打听得很巧妙,不显山不露水,没人在意她怀着个什么目的。她一听说九月里来了婆婆,立马就推算出丈夫不是“调对”的种。十月怀胎有朝一娩,足月的话,该是七月底生人,最早。丈夫五月里生人,这就对不上号了。
  晚上钻进被窝,张素珍刮起了枕边风,随把打听来的消息,加进自己的判断,一一说出了自己的推算。丈夫却说,管他呢,一辈子黄土埋到大半截上了!是亲生不是亲生又该怎么样?老头子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其实,他早就猜测到了自己的身世,从来不想说便罢了,更不愿意听到别人讲究到他的身世。
  老二老三在给老头子支使这段时间,对老大的态度明显起了转变,作为异己想看,老大已是察觉到了不止三次五次。老大是厚道人,心里明白了几分,脸上嘴上从没有表现出来,权当没有看破。两天后,老头子咽了最后一口气,腿一蹬,尸骨未寒,老二老三就合计好了,办公事之前,找到赵家族人的长辈,对他们挑开,大哥乃外姓人家,母亲带来的遗腹子,不是赵家嫡传,赵家的财产不能分给他,肥水不流外人田。赵家长辈人听了顿觉一沉,心里明明白白,这老大的确是带来的不假,也是不能这么做。一时难住了赵家的长辈人,向情难以向理啊!长辈只好说,先把公事办了,别的暂不讲究。
  “调对”有钱,人所共知,李家人都在为这生气,耿耿于当年“调对”的精明算计不能释怀。那年代死了老子不由己,李家整个家族的人都在商量着借这个机会,好生糟蹋赵四家,让他一夜返贫,一败涂地,给予赵四后代极度挥霍,让“调对”的儿子们从此穷下去,让他们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地无一垄,房无一间。
  李家私下里制定了一整套计划,一个个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单待实施。赵家的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十分紧张,还怕得要命,绞尽脑汁,苦无良策。大儿子却说,让他们小舅来赴丧,来到就住下不能回去,直到三天的公事办完了,“是猫逼鼠”,李家奈何不得他们,还怕乍了狗毛?!他们小舅如今是本县县长何大奇的红人,别说这个小山庄,县城里也很吃得开,有些名望的人都得看他个薄面。
  赵家族人听了一致认为有道理,关键时候还是老大有主见,就按老大的意见办,果然公事办得顺顺利利。老李家人害怕“调对”这个小舅子,一个都没敢乍毛,活憋了一肚子气。有惊无险,赵家长辈人服了“调对”大儿子,关键时刻,腹有良策,别看他平时老实敦厚,不大言语的。
  “调对”的另两个儿子,眼看着一场灾祸避免了,又缠着赵家长辈人不放,掐亏给哥哥吃,那长輩却见识了“调对”小舅子,不是个好惹的主,因此不敢抚这个歪理,就对“调对”的两个亲儿子说:“李家还不敢乍毛呢!我做了这个主,让你小舅给县长说了,把我抓进牢里去受那份洋罪,您哪一个能替了我?!遗腹子不遗腹子,这个小舅对恁三一样亲疏一样近远,老大也是他的亲外甥,说白了,恁仨一个门道里滚出来的!”
  “调对”的两个儿子挨了一顿臭骂,无可奈何,本想财产不便宜外人,赵家族里长辈人能够“主持正义”,没想到几多周折,一石三波,更没有想到,长辈的不但不做主,反倒发起熊来了。
  “调对”的家产,平风正浪,三个儿子不分厚薄,平均分配,“调对”的两个亲儿子,各窝了一肚子憋气,就要气爆了。
  一九四二年,临朐成了无人区,村村荒废,大街小巷草树掩天,房倒屋塌,锅灶里抱(生养)马虎,鬼子汉奸来回扫荡,各种队伍横征暴敛,土匪猖獗,“调对”的儿子们没有逃脱厄运,全都闯了关东。两年以后,只有大儿子一家返回姑子山前的李家河。六年以后,村庄里闯关东走山西的人陆续回来了,“调对”的两个亲儿子,两个家庭,共计十三口人,一个人都没有回来,无信来无信去,直到建国后,有人从黑龙江回来,传说“调对”的两个儿子,十几口人,在苏联人进军东北,消灭关东军的时候,全家死于一颗炮弹。战后,老乡帮助收拾了尸体,出了个大坑,老少十三具尸体埋进一个大土坑里。
  “调对”当年的财产,如同小河边洗衣妇的肥皂泡影一般,随着水流越飘越远,早就没了踪影。大儿子闯关东回来,一贫如洗,老房子门口窗户全被人摘去了,屋顶洞天,几块田地被李姓人家占有,要也难以要回,无法生活下去,打听着去了谭坊,一个靠近铁道的大村子李家庄,那里曾是早年亲生父亲的故地,娘的前夫家,他本姓谭,谭姓人家出面收留了他。村庄里还有一个同族爷爷,刚好五服,尚算亲近,因人口不旺,极力拉拢,喜欢得不得了。爷爷腾出两间房子供他一家居住,接济了一些粮食,根上的亲热,使他这个已过中年的汉子,扑进爷爷怀里,泪如泉涌。
  2017年古历闰六月15日写于家中
搜索更多相关文章:潍坊文学
回复 引用 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