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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23-08-22 15:19
鄌郚总编

李会启小小说二题

  
  习惯
  吃罢早饭,老王按原来上班出门的时间,准时站在穿衣镜前,把藏蓝色的呢子大衣抖一抖披在肩上,整一整鲜艳的领带,轻轻用手抚弄一下梳得油光发亮的大背头,把几根垂在耳边的乱发捋直、压实,对着镜子做了一个严肃的表情,继而咧咧厚实的嘴唇,露出官场上特有的威严中透着和善的微笑,嘴里还“吭”地发出短促的习惯性的轻咳声响。今天,老王听从老婆孩子多日来的劝告,打算出去走走。
  “老婆子,把我的包拿来!”老王上下打量了一下镜子中自己的形象,自我感觉还算满意,便朝着正在收拾碗筷的老伴,大声地喊道。
  老伴“唉——”了一声,赶紧放下手中的活,颠着小碎步赶过来,递上一个提挎皆可的老年用布兜。兜里已经装好了出行用的水杯、毛巾、坐垫等什物。
  老王微微蹙了一下额头,叹一口气,缓缓地对老伴说:“不是这个,是把我的公文包拿来!”老伴刚要说些什么,老王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去拿吧,去拿吧!”老伴也轻叹一口气,顺从地去给老王拿公文包,拿他那个做工精细、外形大气的公文皮包。
  老伴习惯了老王的呼来唤去,从俩人自由恋爱开始,她陪着老王从县里到了市里,转转悠悠,最后来到省里。这些年,老王在官场上习惯了人前人后被人敬着的热热闹闹的风光,虽说被八项规定规矩了不少,但是,他实在过不习惯独处的冷清生活。
  老王喜欢作指示,爱好提要求,多年来在领导岗位上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上个月,老王开始退休在家,官场养成的习惯,让他的退休生活很别扭,他感到了巨大的生活落差,觉到有些窒息,有些恐惧,有些骚动不安。离开工作的环境,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对象,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刚退下来那阵,一会儿,对着家里的两只狗训话,一会儿,给家里的大花猫立规矩。每个礼拜六,女儿女婿带外孙来家里吃饭,他都要习惯性地在饭前讲上两句。其实,他根本就没啥可说的,只是习惯而已。
  一家人,知道老王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只好顺从他的意愿,事事迁就他,唯恐把他憋出个什么毛病来。一家人小心地陪着他度“转型期”。
  老伴把老王的公文包拿过来,陪着小心问:“王部长,今天去哪里?”,老王知道老伴开玩笑,但他打心底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包括在家里。
  老王说:“还没想好呢!”其实,老王确实没想好去哪里、找谁、干什么,就觉得出去走一走,转转。
  老伴一边把布兜里的水杯等倒进公文包,一边陪着老王说话。老伴倒得仔细,老王看得也仔细。临末,问:“我的钱包呢?”
  “钱都放包里了,整的、零的,全放里面了。”老伴应着。
  “钱包,我要钱包,还有银行卡。”
  这些年,老王已经习惯了出门不带钱,更不用说带卡了。他发工资用的银行卡,一直在老伴身上带着。上个礼拜,老王才学会了在取款机上刷卡取钱,点着从取款机里吐出的钱,老王一个劲地称赞:“先进,真先进!”
  见老王出门还要带银行卡,老伴便阻止道:“你出去转转,又不买什么东西,带钱就行了,银行卡还是别带了!”
  老王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头发,打着一副官腔,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要深入社会搞调研嘛,拿来,拿来,赶紧拿来!”
  老王把手一伸,老伴顺势把农村商业银行的卡递了上去,老王又找到了在单位说一不二的那份霸气和尊严。当然,老王不忘表扬性地对老伴说一句:“这就对了嘛。”不失时机地对部下表扬鼓励,也是老王的习惯。
  老王平日花钱很少过手,都是办公室的主任、秘书或是财务科的科长、会计办理,退下来了,很不习惯。从现在开始,他要带钱、带卡。他觉得,腰包不鼓,腰杆则不直。
  “老婆子,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我,上次用过,忘了!”老王像是命令老伴,也像是自语。       老伴幸福地看一眼老王,有些娇羞地说:“俺爹答应嫁给你的那天,就是银行卡的密码!”
  “哦,哦!八二年四月二十六,密码是820426。好,我记住了。”老王相当年追老伴时,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丈人应允俩人往来的日子当然记得清楚。
  老王脸上荡漾着开心和甜蜜,顺手从公文包里拿出笔和活页纸,记了密码,连同银行卡一同塞进钱包里。
  老王住的是高档小区,周边环境整洁、优雅,公共设施齐全。老王提了公文包,迈着四方步,不急不匆地踱出家门。小区广场上聚堆的老头老太太,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门卫还主动打个敬礼开了门,陪着笑脸问候:“王部长好!”
  老王习惯性地点头回应着,脸上露着宽厚的笑容,他享受来自别人的尊重,却又不轻易展露内心世界。就像退休后,他也想做一个普通的百姓,可是,又实在掉不下架子。有机会,就想出彩一把,找找感觉!
  出大门,是一条南北相向的宽阔马路,往南,通市区新修建的百花公园,那里清净闲逸,适合独行漫步,沉思遐想;向北,走五站路,就能到市里的最大商业区红龙广场,那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老王站在大门口,南北方向轻扫了一眼,毫不迟疑,抬脚向北走去。        老王身披大衣,手提公文包,健步走在人行道上,混迹在匆匆赶路的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汇成的车流和人流中,鹤立鸡群,引人注目,很自然地成了一道风景,不明就里的人肯定认为这是个不摆谱的清官。不时有路人投来赞许的目光,搅得老王心里一阵阵暖流上涌。这种场面,他太熟悉了,太习惯了!
  走走停停,看看问问,老王浑然觉得还是在位时的那般享受,因为他的一身行头告诉别人,他是一位官员,他习惯别人看他的那种敬畏的眼神。
  老王就那么闲庭信步地走着,感到每吸一口气都是新鲜的,退休以来积郁在心头的失落感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脚步也显得轻捷。这时,老王心里在想象:“要是办公室的李主任再随从着,给提个包,拿个杯的,那就更场面了!”
  转眼,老王来到与红龙广场相连的水城广场,转转悠悠间,老王远远望见地标下有大大的一圈簇动的人群。老王决意去看看,他爱热闹,这是习惯。
  慢慢走近拥簇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三层外三层。靠东面,搭了一个明显高出地面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摆着几张铺绿色绒布的桌子,桌前端坐几个人,穿戴整洁,威仪不俗。身后扯一大横幅,好像是哪家家电企业的一个回馈活动。听周围的人说,只需填张卡,就能摸奖,微波炉、电饭煲的东西都有。
  老王心里发笑,看到这群人,突然就想起了早饭吃的汤圆。老王这么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本来老王是没有兴趣凑这份热闹的,他清楚,凑这种场合的,都是闲人,生活在最底层的闲人。但是,定眼一瞧,桌前正中端坐的那位肥头大耳的人,正是他原来的部下。部下搞起了这般大的动静,我这个昔日领导脸上有光啊!念头这么一闪,老王就萌发了挤进去跟部下打个招呼的想法。
  “领导,您好!”老王突然被人轻触了一下,回转身,却见一长相清秀的年轻人贴近他的身边,恭恭敬敬地跟他打着招呼。
  “你认识我?”
  “您是咱们齐北市的名人啊,谁人不识?但是像我们小兵小卒,哪有机会接近您,只是电视上见过您。”小伙子嘴儿巴嘎巴嘎的甜,直说的老王心花怒放。他习惯这样被人恭维。
  这时,人群中掀起一阵声浪,又一个大奖产生。
  老王指指活动现场的主席台,对小伙子说:“看到了吧,那是我过去的部下,给我干过司机,后来提拔了办公室的副主任,再后来,自己干。才几年功夫,干到这规模啦!”老王带着几分得意。
  “一眼就瞧得出,您是位老帅,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您带的兵肯定没有孬种。”小伙子应奉着老王,句句话都甜蜜着老王的心窝!
  “不行,我得管管这小子,这样做有点张扬。”老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跟小伙子说话,言语间显示出老王的地位和权威。
  “您老对部下真是关怀备至啊!”小伙子附和着。
  老王把外套搭左手腕上,右手提公文包,使劲往人群里扎了扎,根本挤不出一条缝。
  “小伙子,把包拿着,我进去一下。”老王习惯性地把包递给小伙子,本来把大衣也递上的,想想外套、公文包两件行头都没有了,也不成体统,于是,只递出了公文包。几句话的交流,老王在心里把小伙子当成了自己人。
  小伙子唯唯诺诺地满口答应着,一脸虔诚,“您老放心,我就在这等您!记住啊,就这里。”
  小伙子朝老王挤身的方向大声喊道:“各位让让,请领导进去!”
  小伙子嗓门大,半场的人都听到了。趁人们愣神的工夫,老王挤进了活动场地,把大衣披到身上的那刹,还不忘朝小伙子扬扬手。小伙子调皮地给了他个飞吻!
  不知怎的,老王轻松喘口气的瞬间,他又想起了汤圆。老王感觉此时自己成了汤圆中的核,是那块糖!
  主办单位的头头,见到老领导前来,高兴地迎上前,赶紧招呼一帮干将,一一做过介绍,拿过话筒,把老王作为嘉宾介绍给大家,并调整日程,邀请老王为大奖获得者颁奖!
  老王为下属的活动颁了奖、讲了话,很场面,很享受,很风光,有种想与人分享的冲动,便想起了刚刚结识的小伙子,想起了自己的公文包。
  正在这时,老王的手机接连传出“扑楞楞”的短信铃声。老王打开一看,顿时傻眼啦,信息显示着提款的额度和次数,说的很暖人,还温馨提示呢!老王仿佛掉进了冰窟,额头上顿时渗出毛茸茸的汗珠!
  老王在下属的陪同下,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老王一会儿说,公文包让人偷走了,一会儿又说被人拿去了,把个接案民警也弄糊涂啦。
  闻讯赶来的老王的女儿,见平时说话瓜是瓜豆是豆的老爹,对公文包送给了谁、送给了什么样的人都说不清楚,也十分着急上火,一个劲地追问:“你说说,不认不识的,你凭什么就把公文包送个陌生人呢?!”
  老王像个犯错知错的孩子,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最后冒出一句:“这不都习惯了嘛!”
  原载《金融文坛》2019年第七期
  真的好想让你
  再骗我一次
  大憨他娘昏迷了几天后,突然清醒了,眨巴着眼把儿子召到床头,嘴唇动了动,清脆地吐出俩字:“回家!”
  大憨找医生问主意。医生轻轻摇摇头,又重重地点点头,“你们尽心了,我们尽力了,遵从老人意见吧!”
  医生推断,大憨他娘活不过年三十。
  腊月二十九,大憨他娘挂着吊瓶,被接回了乡下。接回后,一直处于迷糊状态,偶尔也清醒一会。清醒的那刹,眼睛就四下里张望,瞅遍屋里目光能及的旮旮旯旯儿。
  家人知道,她在找大憨他爹,找那个撕巴了一辈子的冤家对头——大憨他娘口中的“老龟孙”。
  大憨很后悔,他娘入院的时候,他爹挣命地想去医院,但是自己没应承,寻思等他娘的病情见好再接他爹去。没料想,他娘越病越厉害,没几天就病危了。他娘回家了,他爹却犯倔了,死活不肯去瞧那快要咽气的老伴一眼。        年除夕,邻家的鞭炮声把大憨他娘震醒了。她使劲地睁开眼,满屋子瞅瞧,还是没见到“老龟孙”的身影。嘴角动了动,便再次昏睡过去,神情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失望。
  大憨又去了他爹住的南屋,哭着下了跪,声泪俱下,祈求他爹宽宽心眼,见他娘最后一面。
  南屋里,冷冷的,烟雾缭绕。大憨他爹盘腿蜷曲在凌乱的土炕上,守把烧酒壶,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卷烟,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像个闷葫芦。从老伴出院回来,他就这个熊样,谁的劝也不听。气得邻居们都牙根痒痒:“心也忒狠了,好歹给你生过俩孩子,临死见一面就这么难?难道丁点的夫妻情份都没了?”就连大憨他傻舅听说后,都摸根碾棍想去揍他两下子。        老两口子有怨恨。村里人都知道,俩人成亲时,大憨他爹骗了大憨他娘,彩礼没给足,婚后分家还分了一腚饥荒;再后来,大憨他爹在类似的事上,又骗过大憨他娘几回。这些事,像是见了秋雨就生蘑菇的烂木头,一句不合的言语就能引发俩犟人的一场争吵,吵得厉害时,扯掉头发抓破脸的事常有。吵来打去大半辈子,也没整出个君臣之分,直耗得连争吵的心气也没了。俩人干脆分居,一个住南屋,一个住北屋,各人做饭各人吃。
  闹得凶时,看着俩人那别扭劲,给他们保过媒的、做过和事佬的都劝他俩离婚算了。可是,俩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扯着一个腔调:“不行,不行!离婚?那不丢死人啊?打死都不能办。”
  儿女大了,日子宽阔了,老两口的性子也都绵了,不再见面就掐,碰头了谁也不耷拉个脸。大憨他娘还在擦肩的时候低声骂上一句“老龟孙!”。大憨他爹回个笑,嘴鼻努到一块“哼”一声。渐渐地,谁有点好吃的,还会匀出一些,放在门旁或窗台上,使劲咳嗽一嗓子。对方也心领神会地取用。或许这就是命。俩人关系刚刚见好没几年,大憨他娘却得了要命的病,年前住进医院躺下就再没起来。
  说来大憨他娘的命还真硬,不但活过了除夕,竟然在偶尔清醒中又度过了初一。在当地,人要死在年除夕或大年初一,都是不吉利的,会被嚼舌头根子的人败坏,说什么活着的时候做了亏人的事、没修阴德云云。
  大年初二,大憨他爹突然就开了心窍,像变了个人似的,早早地下炕,煮好了小米汤,两手端着进了北屋,半跪到大憨他娘的跟前,颤巍巍地轻喊:“醒醒啊,醒醒啊,老婆子!别睡了。个老东西,怎么了,还记仇啊?”
  大憨他娘随着老伴的呼唤,脸上慢慢展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眼角盈出两串浑浊的泪花,微微睁开眼睛,“个……个老龟孙,才……来……啊,知道……你……你不会不来……送我的。”
  大憨他爹两行热泪肆意流淌,抽抽噎噎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憨他娘,我知道,不骂我几句,你能轻易舍得走?这些天没过来,就想留个念想给你,让你安生地过了这个年,过了年初一。你一辈子没亏过人,咱不能摊个孬日子。想骂,你就骂吧。可是,这回我真的没骗你啊!”
  “个……老龟孙,真坏,又……又叫你……算计了……”大憨他娘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想打大憨他爹,却被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吧。”大憨他娘盯着老伴吃力地说。像一对久别的恋人,俩人的手搭在一起。很快,大憨他爹的脸也贴了上去,小声说着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话。
  “我……要……走了。哎,真的……好……好想……想让你再骗我一次。”大憨他娘的声音微弱,知足中似乎有些留恋。
  说完这句话,大憨他娘像是负重的人卸载一般,慢慢地带着笑意安详地睡过去了,如同做一个甜美的梦,再也没醒来。
  那天,风和日丽,太阳暖暖的。乡邻们说:“大憨他娘真有福,死也选了个好日子!”
  原载《金融文坛》2021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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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李会启,山东昌乐人。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山东金融作家协会理事、山东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山东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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