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的线装书
<台湾行之一>
上北下南，纵贯台湾，是从深秋走回盛夏的过程。游走的路线自上而下，像是读一本竖排版的线装书，封面是北回归线上的骄阳和椰树，有碧海却不见细软沙滩，只有层出不穷的怪石嶙峋。太阳和椰子并排挂在高高的树上，被来自太平洋的海风晃来晃去。低矮处是繁茂的香蕉树和交错的槟榔林。再降落下去就看到了琳琅满目的繁体字，看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
落在桃园机场，时间是十月二十五日，是台湾从日本人统治下光复六十四周年纪念日。接机的谭先生以前在国军服役过，他说这次为期八天的台湾之旅是我们之间一次小范围的国共合作，是个蛮幽默的国立中山大学毕业生，自己有一部折合人民币近五十万的车子。他的目的是陪我们一行吃好玩好，我的目的是找寻一些自己所关注的东西，好在国共合作，求同存异，大局为重了。
台湾一岛，包罗万象。明清统治时传播的中原文化，荷兰日本人占据时弘扬的欧洲日本文化，高山民族的土著文化，蒋家统治的独裁政治下的新生活运动新文化运动，毗邻港澳亲近欧美的通俗大众文化，等等等等，就像这个亚热带海岛上的植被一样郁郁葱葱，落地生根，风姿各异，果实累累，成为奇异的景观。站在南端的鹅銮鼻小岛上，左手是浩瀚无际的台湾海峡，右手是神秘莫测的太平洋，你同时可以看见两个大海，是这种海的包容孕育了文化的传递吗。伫立在中台禅寺极具现代化的建筑风格面前，你可以同时看到伊斯兰教的圆形屋顶下面衬托着佛教的莲花宝座，是佛理洞明后的九九归一吗。行走在繁华的台北士林夜市，一边是汇集举国精粹的小吃和商品，一边是简朴的书摊和读者，从古典到五四以来，从欧美到内陆文坛，一本本一摞摞竖排版的繁体字，让人恍如隔世，回到了戴望舒的雨巷回到了张爱玲的夜上海。从台北五百四十八米高的101大楼下来，我在四楼豪华气派的书店等我的朋友，在开放式的书架中游走，感觉是还在刚才的电梯上。那是每分钟可升降1020米的电梯啊，坐一次要一百人民币。突然被那么多的书籍和文明包围起来的感觉，就像随着观光电梯升降，一跃千年，一落千丈，眼前只是书，只是名字，只是繁体字。
台湾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它的血脉里是五千年文明的基因，它呼吸的是太平洋蔚蓝的海风。因为一场内战，故宫里无数精品被搬运到台北，在供人展示中潜移默化温润着无数心灵，我总认为高品位的文物和珠宝是有生命的，它会滋润一方生灵和文明。唐玄奘的舍利子从日本收回后在日月潭边专门建寺供奉，而日月潭恰恰是日本人在台时倾力修建的水利工程，百年以后，世事如烟，真的是说不出的机缘和因果在里边，我等俗人只是一看而过的好，不必去想，不必去问。就像禅宗的衣钵谁知道会传于烧火的和尚。因此，陪同的谭先生每每找话题，与我讨论六十几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我总是一笑避开。有一天夜里，我们旅途居住的城市，一边有当红流行乐队的演唱会，一边是阿美族原汁原味的民族歌舞，而另一条大街是同性恋者的游行活动，据说场面相当火爆。台湾，就是像一枚放在嘴里品味的槟榔，什么味都有，什么味都没有，只有尝过才知道。
那夜，我们选择了在一个露天泳池里安安静静的泡温泉。温泉的旁边就是连绵不绝的山，树梢上小小的猕猴们在打闹嬉戏，发出鸟儿一样的叫声。夜深人静，仍无归意，索性闭了眼睛，在水中舒展开身体，用身心去品读一本竖排版繁体字的书，仿佛听到了四书五经，看到了凡世红尘中的一笔一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