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与蝉的纠缠
文/张劲松
貂与蝉的纠缠，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内心里解不开的纠缠。本是掌管宫中头饰，冠冕的貂蝉，却偏偏要被撕裂开来，一半为貂，一半为蝉。她是一只乖巧的紫貂，光滑如水，从两个抓捕者的手中悄然流逝，让他们活生生撞了个满怀。这是两列火车的相撞，火光四溅，一列是吕布的青春动车组，一列是董卓的老式蒸汽机。夕阳西下时，一次精心设计的出轨，却意外把汉宫撞击得摇摇欲坠，灰黑色的汉代砖瓦，像倦鸟倾斜的翅膀，尖叫着落入草丛深处，惊飞了后庭的花。与此同时，未央宫外，人头落地，刀斧收兵，一泓血迹，斑驳未央。她都不敢睁开眼去看，在尘埃中翻滚的究竟是哪一个。她是一只女性的蝉，潜伏在三国林立的树上，隐藏在树叶一般繁多的姓名里，对自己的来龙和去脉，噤若寒蝉。一只蝉飞过了徐州，飞过了白门楼，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貂蝉拜月。在北方的冬天，她会在石榴红的斗篷上搭一块纯白貂皮的披肩，屋脊上被风吹落的残雪，落在她的肩上，就静悄悄地融化了，雪花在她面前，也不敢称作花。此时的天空风清月朗，香炉中袅袅升起的一缕烟，在高处迟迟不肯散去，慢慢聚拢成一片小巧的云，遮住了月亮的脸。夏日里，她会斜披一袭淡白的蝉纱，让云鬓蓬松着，对着月亮祈祷，身后巨大的芙蓉树开满了粉红的花朵，会随着她的喃喃自语，一朵一朵，落在白纱裙上，像是从身体里开出的花。她的祈祷注定不会是忧国忧民的，那是杀戮成性的男人的事情，她只想寻找一个可靠的肩膀，遮挡一下乱世的风雨。却不成想，花的容颜被做成了一个圈套，做成了连环计里铁打铜铸的那一环，直至把自己的一生都紧紧地套牢。
还记得童年的家乡，她走到村口，田野里的桃花杏花都纷纷地谢了，她走到河边，五颜六色的野花就羞涩得低下了头，吐着水泡的金色鲤鱼慌忙躲到荷叶的底下，生怕被迎面走来的光艳刺伤了眼睛。后人给她安置了许多个老家，她都记不清家在那里了，只记得家乡是花开即谢，春天极其短暂的地方。一路，她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洛阳走进长安，她知道了世界的繁华，英雄的辈出，却永远不知道绝世的容颜，可以被打磨成锋利的武器。一个眼波的传递，一低头的哀怨，足以胜过方天画戟，胜过青龙偃月。一个人，足以发起或者终止一场战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就像是童年里见惯的花开花落，人头落地，宛如一朵花的凋谢，风雨过后，仅仅是一小块暗红的土地。烽烟起，马蹄疾，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舌剑唇枪，抵不过，红颜的一声叹息。乱花渐欲迷人眼，董太师错把断头台看做了受禅台，离开了堳屋就一命呜呼，吕奉先一人可敌三英，却敌不过凤仪亭上的一阵香风，曹孟德打开一座座城池，打下了半壁江山，却见不到美人一面。
一座城池，今天属于魏，明天降于吴，后天归于蜀，城的名字叫荆州。一匹战马，董卓交给了吕布，吕布交给了关羽，条件是拿命来换，马的名字叫赤兔。一个女人，从一个死人走向另一个死人，还有人前赴后继，她的名字叫貂蝉。一个连环套，多少英雄气短，还要继续往下传。前有古人，后就有来着，有人为博得红颜一笑，不惜千里烽火戏诸侯，有人策马江边，千军待发，要铜雀春深锁二乔，有人眼看着虞姬在血泊里变成一株虞美人，却至死不肯过江东，有人在山海关远远听到京城里一声哭泣，就冲天一怒为红颜。在命运或明或暗的转角处，一抹胭脂红就涂改了血盟海誓的浓烈，一缕青丝就扭转了乾坤的倒悬。红颜祸水只是戏文里的借口，英雄脆弱的心里，永远有一架失衡的天平，江山和美人左右摇晃着，不知道谁重谁轻。多一滴眼泪，就多了一颗打碎世界的砝码。
貂蝉只有开始，没有结局。混乱的战火在北方刚刚燃起，她就从一本关于战争和计谋的小说里抽身而退，把战场和舞台让给那些舞枪弄棒的男人。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深宫大院，在歌舞盛宴，在水榭楼台，她的华丽舞姿就是进退自如的战阵，她的歌喉和眼神就是见血封喉的利刃，她的忧郁不语就是让另一颗心举手投降的规劝。她熄灭了一场战争，又引发了另一场战争，一切似乎因她而起，一切又似乎与她无关。一只灵巧的貂，看了看烽火狼烟的四周，悄然入水，不留下一丝的痕迹，用水把自己与世隔绝开来，哪怕休眠千年。一只不言不语的蝉，像一片漆黑的雪，抖擞着薄薄透明的翅膀，融化在尚未污染的天空里，让风声堵塞自己的耳朵，听不到来自地面的任何消息。
在后人编排的戏文里，有无数个貂蝉，有的殉情自刎，有的流落他乡，有的出嫁为尼。这都是她作为蝉，退下的壳，退下换场戏装。作为貂，她一直是溺水而上的，她沿着时间的河，努力游动着，要找到最初出走的那个家，她执着地要回去看看那些桃李，那些丹桂，究竟会不会开花。路上，她捡拾到一张发黄的老唱片，封面刻着凤仪亭三个字，还有模糊不清的图案。她忽然记起了什么。事隔千年，她真的想听一听，王允怎么说，董卓怎么说，吕布又是怎么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