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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楼主] 发表于:2012-09-29 19:44
昌乐 刘文安

老羊倌(刘长胜)

  老羊倌
  刘长胜
  午后的酸枣岭上,坡里干活的人都回家吃午饭了,整个岭前坡只听见花生地里、地瓜地里传来“吱咯……吱咯”的蝈蝈叫声。一阵秋风吹过,送来一股羊群发出来的膳臭味,随后,一群绵羊“咩咩--”叫着从一条山沟里爬出来。跑动的绵羊甩着下垂的大尾巴从我眼前通过。羊群的后边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羊倌。那人戴了一顶破草帽,瘦小的身子驼着背,古铜色的皮肤从破网一样的老头衫里露出来,青色的短裤下是两条黑瘦的腿在跑,脚下是一双露了脚后跟的破布鞋。一条牛皮条鞭子在他手中挥动着。几声“啪--啪”的鞭响后,羊群在公墓的刺槐林里住下了。有的羊在爬上坟头转着啃草,有的羊把前趾抬起来,直立着身子,伸着嘴去吃槐树叶子。
  老羊倌在一棵大刺槐的树荫下半躺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堆旁。
  离老羊倌十几步远,我在父母的坟前摆上了三碗水饺,然后点上了烧纸和香。纸钱顺着风纷纷飘上了天空,香火在风中冒出阵阵香味。七月十五是鬼节,我在为去世的双亲上坟。
  我趴在地上磕头。当我起身时,老羊倌已经站在我的跟前。我被他吓了一跳,感觉好像平地里冒出一个鬼来。他那黑瘦的脸不知多少天没洗了,只有一双转动的小眼是明亮的,从那丛黄胡子里发出:“先生,来给老人上十五坟啊。”我嗯了一声,答应着他的问话。他眼盯着供台上的水饺说:“给我碗水饺吃吧?”我看了一眼他那可怜样,没有说什么,顺手端起一碗水饺给他,他从腰里摘下一只喝水用的白瓷缸子接了水饺,他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他站在那里没动就把一碗水饺吃完了,看那一双贪婪的眼睛,我就知道他还没吃够,就把另外两碗一块倒在了他的瓷缸里,我坐在一旁,直到看他吃完了水饺。我点了一支烟抽着,也递了一根烟给老羊倌,他接过烟没有抽,夹在了左耳朵上边,然后从腰后掏出烟包,用一张旧书纸条在手里卷起了大把拧,包了烟丝的纸条在他手里转了几下,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烟就卷好了,他用唾液沾了纸边,又用牙咬了下端的烟尾,然后点着吸起来。抽着烟,我跟老羊倌聊上了。我问老羊倌:“老兄,这群羊是您的?”“我一个老光棍哪来这么大一群羊。我是给你们村四木匠家放的。”老羊倌回答说。我一听四木匠家,心里一下明白了,他就是我四叔家那个放羊的。
  我四叔家这几年日子过得很红火,在酸枣岭也是个富户了,四叔的木匠活虽然比前些年少了,但他家仅苹果园就有二十多亩,还养了五十多只大绵羊。关于这个老羊倌的事,四婶曾跟我说起过。去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老头,借住在四婶家果园的园屋里,在一个下雪天里,讨饭老头病了,是四婶心眼好给他拿药送饭,才救了他一命。那老头病好后,为了报恩,也是为了挣碗饭吃,就留下来给四叔家放羊。让我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老羊倌,竟是那位有着传奇色彩的丁“秀才”。
  我很想了解有关老羊倌丁“秀才”的趣事,就又问老羊倌:“看来您是那位会算命能看相的丁先生了。”老羊倌眼睛一亮说:“不敢当、不敢当,让您见笑了。我不认识您,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我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四木匠的亲侄子,一听您给我四叔家放羊,我就知道您是谁了。”老羊倌听后仰起脸,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相面。看后捋着黄胡子说:“我没看错的话,您就是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位李一凡先生了,久仰久仰,我曾听你四叔提起过,今日得见,真是幸会。李先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齿白唇红、双目有神,是福贵之相,您左腮上三颗黑痣,是三星高照,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人。”我顺着他说:“丁先生好眼力,我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只是没写出什么好作品。”
  我还想继续跟老羊倌交谈下去,忽然手机响了,我接完电话对老羊倌说:“丁先生,谢谢您的吉言,我四叔叫我回去吃饭了,咱们晚上再见。”告别了老羊倌,我提了三只空碗回到了四叔家。
  四婶见我提了三只空碗回来就问:“上坟的水饺你吃了”。我说:“都给你们家的老羊倌吃了。”接着,我说了在坟地碰到老羊倌的经过。四婶说:“这个丁‘秀才’真是要饭要惯了,身上带着火烧不吃,要上坟的水饺吃,他那异端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人年轻时是个洁癖,谁坐过他的炕沿,人家走后,他要用水把炕沿刷一遍。媒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女方捎信让他去了一趟,他去了,女方家里很热情地做了一桌子菜。吃饭时,他把人家的筷子倒过来用。女朋友笑着说:‘你把筷子拿倒了。’他很认真地说:‘没有拿倒,我这样用有好处,免得共用筷子不卫生。’他回去了,亲事也就吹了,人家说他神经病。后来光棍一条过日子,屋子露着天,做饭三块砖头支个锅子,屋里脏得像猪窝,但出了门还是一幅穷酸像。他到外边给人家看阴阳宅、算命,在人家家里住下吃饭,总是从提包里取出自己的筷子。不是说张家的老婆做饭没洗手,就是嫌王家的桌子脏。自己脏得像个老鼠也觉不着,还嫌人家脏。”四叔也接上说:“丁秀才,原名叫丁修才,是五几年的初中毕业生。年轻时喜欢写作,成天做作家梦,一辈子了,谁也没见他发表过什么作品。他年轻时曾认识一个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成了他一辈子骄傲的资本,经常向人们说:‘那个大作家是我的好朋友。’文化大革命时,社会上天天批判修正主义,他怕惹麻烦,就把修字改成了秀字。他觉得他很配叫丁‘秀才’这名字。‘秀才’是读书人有学问的代名词。他觉得自己在丁家山周围算是真正的秀才。谁家娶媳妇查日子,谁家死了人找风水,免不了要找他。多少年了,他好吃懒做过着云游的日子,这两年,家里的破屋子也彻底倒了,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丁秀才’你能给人家看风水,怎么不给自己看个好窝?他解嘲说:我这人是乞丐命,给自己看好风水会折了寿的。”四婶又说:“他就是个穷酸相,乡里照顾他,让他去敬老院养老,他却说:‘我怎能跟孤寡老人为伍。’好像他不是绝户头。”
  我听了四叔、四婶关于丁“秀才”的讲述,觉得这个老羊倌这个人是个很典型的小说素材,我决定晚上再会会这位丁“秀才”。
  吃饭时,我告诉四叔、四婶不在家吃了。要去西岭苹果园找老羊倌,跟他喝一壶。四婶说:“他那人见了酒就像蚊子见了血,你带了酒菜去,他一定高兴得喝个醉汉”。
  我从街上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一品红”酒,又割了一斤猪下货,买了一斤炸鱼和两个小凉菜,用方便袋提着就向西岭走去。
  迎着晚霞,我看到四叔家的果园和看园的屋子像一张逆光照。苹果树的枝杈和小屋子都是黑色的,它的背景是一片火烧云。
  我走近果园小屋时,先是听到一阵“汪汪”的狗叫声,那是四叔家看果园的小黑狗发出的叫声。接着是四叔喊狗的声音,我知道四叔已经早来看苹果了。
  老羊倌可能从我四叔那里知道我要来和他喝酒,早把一张小餐桌摆在了屋前的凉棚下。见我提了肉,老羊倌有些激动地说:“李先生,您真客气,好容易回家趟,还劳你大驾跑到这山上来”。苹果园屋里没有电,我在烛光下把四袋佳肴放在桌上,把方便袋口敞开了,里边的东西露出来,像大集上摆摊卖香料的。
  摆好菜,斟上酒,我请四叔一块喝,四叔说已经吃过饭了,就领着小黑狗到果园里边巡夜去了。老羊倌没等我让,早就端起杯等着,我举杯还没说什么,老羊倌早仰脖把一杯灌下去了。等我喝了酒拿起筷子让他吃菜时,他却拿起筷子先蘸了一点酒又放在烛火上烧筷子尖。我装作不解的问:“丁先生,你怎么夹菜夹到灯花上去了”。他却很认真地说:“我这是在给筷子消毒,病从口入嘛,必须把好这一关。”我心里在想,这可能就是“丁秀才”洁癖的表现了。
  两杯酒下肚,老羊倌的精神头起来了,他的两只眼似乎格亮了,话也多起来。他一边嚼着猪头肉,一边嘴角上流着油说:“李先生,不是我‘丁秀才’自己吹的,相当年,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汶河二中也是有名的才子,我是校报《汶河月刊》的主编啊。你认识大作家浩然吗?我跟他是一时的,他来我们这里体验生活。我们经常在一块谈论写作。后来,他出版了长编小说《艳阳天》,我写了长篇小说《汶河两岸的斗争》,没等我的书出版,“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的作家梦就这样破灭了。”我很是同情地说:“丁先生,要是您的《汶河两岸的斗争》不是因文化大革命而夭折,说不定您也跟浩然一样成了大作家了。”老羊倌很是遗憾叹气说:“唉,这就是命啊,不是我丁‘秀才’无才,都怨我生不逢时啊。”我怕他过于伤感就避开了这个话题。我说:“丁先生的才气就是不小啊,社会上有几个人能懂得《周易》和风水学。您不是专门研究过这些东西吗?”一谈到《周易》和风水学,老羊倌很自信的说:“李先生,不是我丁‘秀才’自己吹的,你十里八乡访一访,他们哪个算命先生能跟我比。我的本事是一点一点从书本中啃下来的。不像他们大多是瞎汉传的。东边李家河有户人家,生了孩子不出周岁就死了,连死了两个。他们请我去看风水,我到他家坟头地里一看,就发现了问题,他父母的坟前是一个陡坡,没有平地。我就说:这个地形叫‘滚地瓜’。如果不改造风水,下茬是存不住人口的,也存不住财。”那户人家问我:丁先生,怎么就能破解这个“滚地瓜”风水呢?我说很好办。你们在坟前三米以外用砖石垒一道坎子,分三级台阶。台阶上边用土填平。这样水土留住了,人财也就留住了,这个风水叫“步步高升”后来,那户人家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大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老羊倌谈到高兴处,自己端起杯又喝了一下。他捋了一把黄胡子,像是在找烟,我把一盒“大鸡”烟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取出一支烟点上吸着。眯着眼睛继续说:“李先生,不是我丁‘秀才’自己吹的,孟家庄支部书记孟大头的儿子考大学,找我算算能不能考上,报哪个大学好?我问了那孩子的生日时辰。孩子属牛,八月二十六生日午时生。我掐指一算就说:“孩子是‘海中金’命,应向西发展,最好报西北大学或西安交大。孟大头听了我的话,让孩子报了西北大学,结果录取了。孩子入学时还请了我的客。”
  我早已无心再喝下去了,老羊倌越是自豪,我觉得他越是可怜,一个年近七十岁的人,能了一辈子,到头来成了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此时,四叔早就在一旁听了多时,他说:“一凡,天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上班,早回家歇着吧。要听丁先生的过五关斩六将,今后机会还多着呢。”
  老羊倌听出了四叔的话外音,就说:“李先生,谢谢你陪我喝酒,让您见笑了,我这也是叫花子唱戏穷欢乐。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就是‘夜走麦城了’。我也该歇着了,明天还要放羊呢。”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我一直在想,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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