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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12-26 20:21
鄌郚总编

(刘福新中篇小说)乱世佳人——碧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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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03 10:43
鄌郚总编
  乱世佳人——碧桃
  刘福新
  (楔子)
  天道无常,有治有乱,有兴有衰。依笔者观察,南北朝时期,更称得上典型的乱世,你方唱罢我登场,朝政日非,天下思乱,烽火四起,日夕难安。尤其有个叛将贼臣忽而叛北忽而反南,弄得民不聊生。给历史的册页上涂满了腥血……
  单说北朝的东魏国出了个跛腿的重臣,手握东魏重兵,任职河南大行台,掌管着东魏的半壁河山。只因东魏那个唯一能够控制住他的权臣高欢已死,他就起了反叛之心,一心想着占地为王,也建立起朝廷。可是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好,高欢的大儿子高澄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派出数道精兵讨伐他,他只有再玩弄起阴谋,与西北面的西魏和南面的梁国先后结盟,目的是借着敌国的力量来对抗自己的国家东魏,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被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所识破,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这会儿南方的梁朝却出了个昏君萧衍,只听近臣奸臣朱异的屁话,一心里想着支持北方的叛将,梦想着把东魏的半壁江山弄到自己手中,可是梁朝的腐败充斥着国内,用兵乏术,用将非人,被人家东魏在彭城(今徐州)一带打得丢盔卸甲血本无还。前门没挡住老虎,后门偏偏请来豺狼。这豺狼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东魏的叛将——侯景。侯景看到梁国腐败,老百姓怨声载道,心想在北方没有得逞,就把这南朝的梁国作为自己的一块肥肉吧,反正在南方闹腾更是白赚。梁朝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让侯景钻了空子,直驱当时的梁国都城建康(今南京),带来了一场浩劫——侯景之乱。南方的汉族政权几乎覆灭,南方的黎民百姓处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历史的阴云并不仅仅笼罩在平民百姓头上,也笼罩在那个贼臣叛将的家中。你想,侯景反了自己的朝廷东魏,东魏的掌握实权者高澄高洋弟兄们哪里肯让他,就把他的妻小关了起来。按说,这战争是侯景一个人挑起来的,与他的妻小丫鬟们有什么关系?但是在那个年头,谁肯与你讲这番大道理?就中出了个丫鬟,演出了一段故事,令人好不悲伤。劝君勿躁,且听在下徐徐道来——
  (一)
  北齐天保元年(公元550年),五月底六月初的一天,即高洋刚刚当上皇帝的时候。
  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匆匆忙忙离开了晋阳。一路风餐露宿,满目生悲。好在过了沁县,折而向东,在过漳水时,她遇上了一位大嫂。这位大嫂自称是邺都人氏,她是到晋阳走亲后才返回邺城(河北临漳西南邺镇)的。只见这位大嫂年约三十,是一个强壮、泼辣、肉感、头发略微有点发黄的女人,她的皮肤红润健康,胸部丰满,胯骨宽大,嗓门很高,很健谈,很爽快,是那种典型的披肝沥胆、直情径行的北方女人。
  大嫂不住地问她姓甚名谁啦,从哪里来向哪里去啦,要寻丈夫还是投亲啦,怎么会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踽踽独行啦,聒噪得她的些儿腻,但现在两人结伴而行,毕竟比孤孤单单千里万里独行要放心得多。
  她们一路穿林过水,访村问舍,有时碰到好心人还能讨到一点吃的,或在草棚房角借宿一宵。
  看来还算顺利,她们总算一路平安地走过了好几个城镇,已经离邺城这北齐的都城不远了。那位大嫂边走边嘟哝:
  “咱们也是有缘,前世修得同路行嘛!我已经快到家了,大妹子就到我家多住几天吧!” “不了,大嫂,我还得赶路哩。听说这里离我那老家也不太远了。”
  “你老家是哪里?”
  “是碻磝(音qiāoxiāo今山东茌平),我是很小离开老家的,也不知老家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说完,她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大嫂见她伤心,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看哪!那里有片枣林,我来的时候从那里走过,那时还未长叶,这一转眼就开了花了。咱到那里歇歇脚吧,日头这么毒;我也实在累了!”
  枣林在一面向阳的沟坡下面,它背靠山崖,前边是条小河,景色十分优雅,要不是心里沉甸甸的,她会高兴地笑起来;但,她的脸仍是一片阴云。
  她们在一棵又粗又高的枣树下盘腿坐下。
  细碎的枣花像米粒,散发着醉人的枣花蜜的味道。浓浓的枣花味也似蜜一样的粘稠,风也吹不散。偶尔有吃醉了的小蜜蜂从枣花上跌落下来,抖着翅膀翻滚爬转像个小醉汉憨态可掬。她看着枣花上忙碌的蜜蜂出神……夏天的时光在孩童时代里显得那么富有、漫长。童年的梦境,像枣树的荫凉变幻无穷,都是些没有规则的图形。她的童年又引起她一阵悲伤。
  她只记得她的家乡有一很古老的渡口,那里常有船夫摆渡过往行人。那些木船斑驳陆离,那些船夫的脊背油光发亮,那些渡客鹑衣百结,她常常与小伙伴一边看摆渡一边采摘古渡沙滩上焦黄焦黄的打破碗花儿。还有那墨绿萋萋的牛筋草和河边绿茵茵的苔藓,也令她喜欢。牛筋草可以辫成绳跳着玩,绿苔藓贴在手背上抓着耍。松软软的沙滩上留下了她的歪歪斜斜的脚印……
  这些对故乡的记忆既深刻但又生疏了。
  在兵连祸结的年月,故乡给了她太多的苦难和屈辱,这种苦难和屈辱,正确地讲应该归于人为作用的结果。
  那是个令她一生难忘的黄昏。一群鲜卑族骑兵,象风一样卷来,把庄里的汉族成年人全捆绑起来了,她们这些孩子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小俘获品,跟了大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方行走。那年,她只有九岁,到了怀朔镇,她们一家人被卖给了一个鲜卑族部落酋长。又待了四年,那年她十三岁,被刚当上镇功曹史的侯景买走。当做礼品送给了妻子。她成了侯景妻子的婢女。侯景的妻子给她起了个名字—碧桃。从此,她淡忘了自己的名字,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名字,爷娘只管叫她“妮子”。
  现在,她很快就要回到她那遭受劫掠的老家了,那古渡口不知还有没有摆渡的船家,那打破碗花儿不知还鲜艳吗?这可是夏天正在怒放的季节啊!
  她的心禁不住一阵颤动。因为在那里,有她童年的梦境,有她祖辈的踪迹,兴许今天还可能遇上劫后余生的亲人……
  一只小蜜蜂跌落到她的膝上,打断了她的沉思。
  “妹子这么闷闷不乐的,想些什么呢?”
  “没想什么,只是—只是想家罢了!”
  “难道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吗?”
  “是的!”
  她淡淡一笑,露出她那一对很好看的酒窝。随之两手微微一拢,将那小蜜蜂轻轻捧起,鼓起嘴巴一吹,把那只小蜜蜂送上了空中,眼睛晶晶发亮。
  直到这时,大嫂才发现,这个女子虽不十分漂亮,但却有种高雅的气质,和普通的农家女子大不相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大嫂也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这女子的朴素外表下有种高贵的大户人家小姐的举止,令大嫂异常惊讶。
  一阵“知了”的“吱吱”声从头顶上传来。碧桃顺口说出四句:
  “稍迁”叫麦黄,“知了”就打场,“都了”立秋盛,“喂呦”天已凉。
  这是四句物候学上的民谚。
  大嫂更惊讶了。
  碧桃见大嫂目不转睛的看她,有点窘,就解释道:
  “那些当官的愿听‘稍迁’鸣叫,因为‘迁’是升官的意思;对‘知了’也有好感;就
  是一听‘都了’的鸣叫,就不舒服。大嫂子,依我说呢,天地之间,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动那么大的心思,真是大可不必!“
  “哎呀,大妹子,我就知道你不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要不,怎么懂得这么多道理!”
  “大嫂,可别这么说,我这也是听老辈里说得嘛!”
  “大妹子,别瞒我,反正我也快到家了。也给你多不了话。你是不是家里给你找的女婿不合心意,逃婚去了?”
  “你都说些什么呀!我可不是个逃婚的,大嫂别取笑了。”
  但,分手时,碧桃还是隐隐约约露了点话,说她叫碧桃,是到南方寻人的。她知道,能说的更多了。因为她要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此地被骂作叛贼的侯景。此地是北齐的地盘,而且离都城又是这么近。她相信,即使这位没有读过书的大嫂,对侯景也是知道的。但这位大嫂照顾了自己一路,又这么实心实意地对待自己,她也实在不能辜负她一片诚意,连个名字也不告诉人家就扬长而去……
  这正是:思前想后事萧萧,欲话当时恐祸苗。晋冀山川颠已半,却寻古渡向碻磝。
  (三)
  碧桃没随大嫂进邺都,两人洒泪而别。这时北齐境内还算安定,碧桃也就大胆南行。
  说是安定,倒是真的。因为高欢是汉族人,虽说他鲜卑化了,可毕竟不像以前北魏鲜卑贵族极端侮辱汉人。高欢在邺都一带安置流民二十万,绝大多数也是汉族民众,他曾一再告诫部下,不要歧视汉族人。他的手下大将虽大多还是胡人,但对高欢的命令还是执行的,到高洋建立了北齐,汉人的生命更有了保障。
  夏天的夜来得格外晚。村里人吃过晚饭,天还不曾黑,月亮却已高高地升起来,在暗蓝的天上发着淡淡的光。经过两天多的趱行,碧桃终于在傍晚时回到了老家。那个渡口还在,碻磝已经由原来的小镇变成一个交通便利的人烟密集的城市了。
  这里有许多被安置下来的流民,他们是原来葛荣起义军里的人。碧桃琢磨:她的父母兄弟是否也回来了呢?她到处打听,可是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她的父母也回来了,原来被鲜卑掳去的人也未曾见到一个。幸运的是,她询问到一个老奶奶时,老奶奶说她是这里的老住户,是当年走亲戚逃过了那一场劫难的,碧桃就说出了爷的名字。老奶奶擦了擦眼,动情地抱住了她说:“你不是前街胡同头大牛家的妮子嘛!”
  “是啊,是啊,我爷的乳名叫大牛;我的小名也是叫妮子!”
  “一晃都十年了,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你爷娘可好?你都成家了吧?这些年都在啥地方过日子啊?”
  老奶奶一连问了她几个为什么,可她怎么回答呢?只是抱了老奶奶呜呜哭起来。
  “好闺女,别哭别哭,这回了老家了,我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做饭去,吃了饭咱再慢慢地啦呱,啊?”
  老奶奶熬好了小米饭,用黑泥碗盛上,端了碗咸菜,看着碧桃喝。碧桃可是很长时间没热汤热饭坐下正儿八经地吃了,吃起来格外香。
  老奶奶便拖来个木凳坐在碧桃对面,仔细地端详起来了。只见碧桃长着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她那丰腴、苗条的身段,委实娓娓动人,任何男人见了都会为之倾心。老奶奶嘴角上出现了一丝别人难以觉察的笑意。她的孙子十七八岁了,也还没有娶媳妇,这一对年轻人要是在一块过日子,该有多好!
  碧桃还未吃完饭,门外进来个小伙子,十分疑惑地看着碧桃,老奶奶赶紧对孙子说:“这是你前街大姐,她被胡人掳去十年了,这不,刚寻回老家,快叫姐!”
  “姐!”
  小伙子腼腆着叫了一声。
  碧桃慌忙站起来,笑笑说:“这就是我那位弟弟了!”
  夜里,在土炕上,老奶奶跟碧桃啦起了家常,她说儿子儿媳被掳走后,她领着孙子走亲戚回来,一看那个样子,便明白了,也不敢在家里住,东躲西藏,直到安静了,才敢回家来,镇上的人家十有九空。前些年安置了不少人,这才又人丁兴旺起来。她这孙子是下雪时生的,就起了个名字叫小雪,这几年,除了种点庄稼外,一早一晚出去摆渡过往行人。碧桃也讲了一些,说她与父母离开后,给一家大户人家当婢女,这大户人家得疫病死了,数她命大,没被传染上,这下子身子自由了,就去找爷娘,也没寻到,就乞讨着回老家来了。她还是不敢说是给侯景妻子当婢女,怕吓着老奶奶。再说,传出去会招来灭顶之灾。
  “妮子,奶奶看你这么苦,我那孙子小雪你都见到了,还算个结实坯子,你以后就跟了小雪吧?”
  尽管是夜里,还可以看得见老奶奶满怀着期望的眼睛,那双眼里有一道幸福的光。
  “这、这,这……”
  碧桃很为难,老奶奶这么关心她,又对她抱有这么大的企盼,她怎么能拂了她老人家的心意;但,她要南下寻找侯景报信,更主要的还是寻找她的圭哥。哎!对老奶奶一口拒绝,老奶奶该是多么伤心;再说小雪也是个好小伙子呀!
  “怎么,你有婆家了吗?算起来你也有二十了吧!我们这里可是十五岁的闺女都得出嫁,官府要是看到象你这么大的还不出嫁,是要治罪的!”
  “奶奶,我真是有了婆家的人了。我那男人是去寿阳当兵去了,我在这里不能久留,过几天我还要去找他。”
  “闺女,是我光想好事了,就算我没说,你可不要嫌啊!”
  “奶奶,你老说哪里的话,都是为我好,我怎能不领情,小雪兄弟是个好小伙子,媳妇的事不用愁的!”
  “我是盼着这孩子早早成亲—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哪!”
  ……
  碧桃睡不着,她瞪着两眼,想起了往事……
  (四)
  她的身子虽然已经给了两个男人,但她却不能算是个正式结婚的女人。对两个男人的追忆,让她魂牵梦绕,唏嘘感谓;或温馨或醉迷,或惆怅或感伤,那都是一种对自己孤独无依的精神安慰。
  她自从六岁那年被侯景当做礼物买了送给自己的妻子马氏,就跟了侯景的妻子,不料她与侯景的妻子马氏甚是投缘,生活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侯景的妻子是汉人,她父亲曾在北魏和后来的东魏官府里任博士(博士亦称学正、教官、教授、教谕),所以她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人长得很美很甜,细挑的身段,百合般的皮肤,合上眼时,长长的眼睫毛活像一把小扇子。她和侯景相亲相爱,虽然以后侯景又纳了三个妾,但对妻子的爱意一直未减。这是因为,他的妻子不仅长相美,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别的女人难以模仿到的气质美。每每张嘴、抬眼、伸腿、展臂,都有种高雅的美,而这种深含底蕴的美是大多数女人没有的,更是粗俗的愚昧的家庭氛围里培养不出来的。
  在这种熏陶下,碧桃不仅学会了写字、画画、赋诗、联对,还真正学到了女主人那高雅的内涵。当然了,这主要还是碧桃有着综合素质的可塑性;可是这么一来,也决定了丫鬟碧桃以后的命运。
  侯景的妻子对碧桃的灵气很赞赏,就像是欣赏她的一幅绝妙的写意画。
  女主人马氏从来不把碧桃当奴隶看待,有时外出,让人觉得她们是一对亲生的姐妹。这使碧桃激动不已,因为碧桃经常看到别的女主人折磨奴婢。碧桃过得很踏实,仿佛不是在受罪,而是在学堂里学习一样。她常默默感谢上苍,将她分配给了这么一个好心的女主人。
  日子过得好快,自从她十三岁被男主人买了来,已经四年了。她成了大姑娘了。
  她看得出,侯景爱妻子,不管原先在邺都还是后来奉命搬来晋阳,一有回家的机会,侯景总是与妻子消磨掉几乎所有的时光。
  她也知道,她的女主人深爱着丈夫。但她恍然觉得,女主人品评男人,好似与所有女人一样,有种十分主观的意向,仅仅以男人对自己的待遇为依归。当人们风传侯景嗜杀成性的时候,她的女主人会说:
  “我不相信咱家老爷是个凶残的人;你看,他对我发过火施过暴吗?”
  这说明,女人看待男人是建立在“唯我”的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所以,一个男人再优秀,他在妻子眼里可能浑身都是缺点;一个男人在社会上再凶恶,他在妻子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历史上优秀得不能再优秀的男人,往往事业有成,但在家庭上却是个失败者;有些非常不值得一提的男人却在家庭中是个令人羡慕的成功者。事情就这么让人不可思议!
  女人的活动有限,她把家庭当成了人生的大舞台;男人对于家庭来讲,只是人生大舞台中的一个局部。所以就产生了一种根本的区别。即使侯景的妻子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也绝对逃不出中国大地上女性的这一误差。
  碧桃常听女主人夸赞丈夫,这种夸赞是间接地将自己放于第三者立场上的。
  “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可是不能像男人那么偏颇,看重的是相貌;我们女人,更重要的是看重男人的健康身板、谈吐风度、以及能给家庭带来荣誉,相貌倒是其次。”
  碧桃赞同女主人这一观点。
  但她也觉得,一个男人似乎也不是那么看重相貌的,譬如前朝的帝王将相,往往会把女人的温柔放在第一位,那种光长了个美丽的脸蛋,动辄泼妇一般骂人的女人,是不会得到男人好感的。在邺都在晋阳,就有这样的官宦家庭。
  碧桃与女主人不像是主仆,倒像是一对亲姐妹。在邺都时,府第后花园有个秋千架,有年清明节,她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女主人给她擦身、抹药……让她很过意不去,好似她们的位置反过来了。
  在侯景最后一次回家的那一年,也就是东魏主元善见武定四年,是碧桃一生中发生了最大变化的一年。
  这年的中秋节后,女主人对丈夫道:“碧桃这丫头,心也大了,今早给咱拾掇床铺,拿了一根卷毛细细的看,脸都变了样子,这可是怀春哟!”
  侯景很少来家,是顾不上与碧桃说话的,这时瞥了她一眼。碧桃站又不是,走又不是,脸上刷地红了。
  “碧桃,你来坐在这儿,又没有外人,就咱三人。”
  碧桃只好坐了。
  女主人忽然噗哧一笑:
  “这丫头,今日让我好笑!”
  “怎么回事?”侯景问妻子。
  “我前些日子让她去买了一对家兔,这两天过中秋节,碧桃忙的不可开交,把兔子忘了,兔子跑了,就拉我去找。听人说昨天这里有一对白兔。她就嘟嘟哝哝……”
  “嘟哝些什么?”
  “十七有猫(北方人叫家兔做猫),十八没猫,反正在这一沟两崖上……哈哈哈哈哈!” 侯景听了,也乐了。直瞅了碧桃说:“怎么会十七有毛,十八就没毛了呢?”
  “老爷,我看你就把这丫头收房吧,她也实在不小了,配给奴仆我也舍不得。碧桃你看怎样?就让咱家老爷看看你到底有毛没毛?今年可是十七了啊?”
  侯景妻子是不大开这样玩笑的,不知今年为什么这么高兴这么幽默这么大大咧咧。
  当天晚上,侯景妻子把正房让出来,侯景和碧桃算是圆了房。
  翌日,侯景匆匆赶回河南。虽说,这一夜,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连侯景其余三位小妾也不知道;但男主人毕竟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啊!侯景已经把她的心占满了,那种女人特有的思念也降临到了她身上。
  中国女人与外国女人不同,向来是一与男人发生关系,立刻由少女变成中年人,跳过了少妇这一阶段。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女人一结婚便陡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的原因。但碧桃没有正式履行过婚姻程序,所以就得审慎,不能像别的女人那么放肆。这种审慎态度给她带来了回报,她为此而没有死掉,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为,第二年(公元548年),高澄派军队包围了她们的府第,一家大小都被拘禁。一个司法官员在读给她们的命令中,她听得出,侯景带领部队背叛了朝廷,投降了南方的梁国。
  朝使对她的女主人道:
  “给你丈夫写封信吧,还来得及,大将军听说你们夫妻恩爱,你的话他会听的!”
  于是侯景的妻子便写了下面一封信:
  夫君大鉴:
  顷接朝使问罪,阖宅惊惶。世道维艰,万事难料,不意有此突兀,还望夫君三思而行,以罢社稷之忧;以消吾家之灾。
  切记!切记!
  贱妾叩拜
  但是这封信却杳如黄鹤。
  侯景妻子开始时,还是软禁;允许一位婢女出外购买饮食用品。碧桃的事没有人知道,就被监押的人允准,每隔三天出门购买物品。到后来全家拘于狱中,碧桃也是担当了这个差使,因为狱里不负担罪犯的伙食。其他的男仆充为军役,女仆没入军营配给士兵,只留碧桃一个,碧桃暗暗心喜。
  不久,得知侯景迷途不返,东魏朝廷将侯景的爱妻剥面烹煮,三位小妾也处死了。侯景女儿没入宫廷,三个儿子均下蚕室。碧桃偷偷哭了一场,她的哭不是为别人,是为了与她共同渡过了四年时光的女主人—侯景的妻子。
  (五)
  却说碧桃在老奶奶家待了三天,已经焦躁万分,执意要南行,想把前不久,侯景的三个儿子也被烹煮的消息传给侯景。她如今已经没了在北方的晋阳留住的必要了。原来一直未逃,是因为侯景的三个儿子虽羁押,但还未处死,她要守着听消息,如今还等什么呢?
  奶奶的孙子小雪送了她一段路。
  她背着奶奶给她做的一褡裢干粮,手里提着小雪特意为她砍的一根槐木棍,沿着黄河往东南趱行。十天后,她从濮阳过黄河,经睢阳和谯城,再到涡阳。到了涡阳,她才听到了南方战争的消息。这里的局势还在动荡着。愈往南走愈难走了。
  过涡河后,她听说寿阳已经不远了。这一天,她正在路上走着,忽然看到迎面来了一队穿黄色军衣的官兵,她知道这是北齐高洋的兵,因为刚刚改朝换代,军袍还未来得及改换颜色。吓得她急忙往旁边一个林子里跑,谁知这一跑,反而引起这队官兵的注意,立即拍马追来。
  在慌乱中,碧桃只顾向前急奔,也顾不上褡裢松脱,一头浓发象水波似的随风飘拂。她奔跑了许久,也没有看到可藏身的人家,好容易才发现地头一口眢井,便跳了下去,井不深,她抿一抿湿透的头发,觉得松了口气。
  她靠在井壁上一动不动,等渐渐喘过气来,又听到外面的追兵已经走远,这才扒了井壁伸出头去探望。谁知刚一探头,便有一双手把她的膀子抓住拽了上来。
  “到底被我抓住了!他们都走了,就剩了咱两个,我们那百夫长(百夫长为军队低级军官,相当于今天的连长)让给我了,呵呵呵呵!”
  碧桃猛一扭身,给了那士兵一个猛不防,她挣开就逃。那人一纵身扑了过来,就好比一头饿疯了的野兽扑向一只羔羊,紧紧压住她不放。碧桃毕竟是在侯景府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识也不算少了。就笑了笑说:
  “这位兵大哥,我与你说,我也是个妇道人家了,都有了孩子了,还怕你干这事吗?不过,这地方太惹人眼,如果让别人见了,我回家后不让丈夫打死才怪呢!”
  “好好好,听你的!”
  这士兵见碧桃不反抗了,还那么合情合理地提着建议,高兴得浑身颤抖。
  下了一条沟,那人急不可奈,自己先三下两下褪了裤子,让碧桃躺下,碧桃想见机而逃,但忽然腰间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她想起来,这是老奶奶在她临走时送与她防身的。这会儿正好用得上。她假意往下褪裤子,那人上来就抓挠她的乳房。趁大兵向她一扑的瞬间,她抽出剪刀,狠命向大兵心窝刺去,就听那人“哎呀”一声歪倒在地,她爬起来没命地向前跑了下去……只听得那人在后大骂:
  “你这个臭婊子,心好歹毒……”
  碧桃哪还敢怠慢,也不顾前面沟沟坎坎,一直往前跑了下去。直到看见有一个村庄,她才松了口气,她在庄头一家碾棚里蹲了一会,抽泣起来,感到胸膛有些凉意,这才意识到衣服早已敞开,露出了胸部,而且还发现了手上和袖子上的血迹。她已经没有衣服可换了,捎着的几件衣服和干粮都在褡裢里,早就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她怕人家盘问她,不敢进村,好在天黑下来了,她看见就在离她不远处有条深沟,沟里有条小溪。这兵荒马乱,此处人烟稀少,老百姓也没来这儿的;她叹了口气,下了沟脱下衣服洗了起来,夏天衣服极少,又薄,干得也快。她一丝不挂地在溪边呆了一会,急忙穿上半干不湿的衣服。去庄里投宿。一位老大爷收留了她,大娘给她做了顿半面半菜的粥喝了。这两位老人历经沧桑,根本不问她的来历,她吃着吃着便睡着了,她实在太乏了。就连那士兵腹部流血的情景也顾不上想了。
  (六)
  沿着淝水,她一瘸一拐地进了寿阳。
  寿阳已被占领了一段时间,那还是高洋没有篡位的时候。她在这儿举目无亲,但她却有种实落感,因为她在涡阳时就听说,侯景在这寿阳呆了很长时间,那句“青丝白马寿阳来”的童谣,她也是在涡阳才听到的。
  一场急雨从天而降。
  雨,罩住了整座寿阳城,天暗暗沉沉的。她反而高兴起来了。因为这样,就有借口投宿了。她冒着雨走到一家临街的饭铺前,主人刚要关门。她大胆走过去。
  “这位大爷,行个方便吧,我是外乡人,到此地投亲不遇,能不能让我给您打个下手,我不要工钱,只求有个地方睡能给饭吃就行。”
  铺主略略看了她一眼,把她让进了铺,让她坐下,进里边与老伴商量去了……
  碧桃住下来了。
  饭铺的活儿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累,因为她以前在侯景家里就兼管过伙食,跟担任厨师的男仆学过几手。烹炸煎炒也是很上道了。饭铺里自打来了她这么一个大姑娘,又会招待,生意愈来愈好,老铺主夫妇都暗暗心喜。
  生活快速地流过去,可记忆的洪流每天都在撞击着她。每到夜里闲下来,她对着铜镜,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她脸上,她自从离开晋阳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难得能这么静静地坐着,端详着自己,但一静下来,又泛起一阵悲哀,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峰棱,使她自己都觉到了什么是“乱世佳人”。
  她曾经跟随侯景一家在怀朔壮游,在邺都大街上穿行,在晋阳府邸里欢笑。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事都如云烟一般霏霏然地消散了,寻不着一点痕迹,她也只好付之一叹。令她愈来愈挂念的是另一个闯进了她的生活的男人……
  (七)
  那是候景的妻小刚刚被软禁起来的时候,有一天,她出门去买菜,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直在跟着她,她起初不以为意,后来她用眼角瞟了瞟,那人仍在跟着她,当她走进一条长长的胡同后,后边那乞丐也加快了脚步。她想:这一定是官府的人在盯她的梢;又一想,这不可能,既然能让她出来,为什么又要这么做?她不走了,要看个究竟。就见这乞丐走近了她,向四周看了看,迅速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并低声嘱咐道:
  “再出来时,逛一圈后,去北边大街的老槐树下绸缎铺去找我,大将军要了解夫人和孩子的消息。”
  她知道,这个乞丐是侯大将军派来的密探。终于能够同她家老爷联系上了,她心里有种惊喜,脚步也轻快了。
  当她走进那个被严密监守的院子,放下菜篮子,又提了个桶出来,对监管的士兵说:
  “兵大哥,都是些女人嘛,干么看得这么紧?我家奶奶要沐浴了,您能不能到那边去?”
  “这大嫚的嘴可真甜真乖,好吧,我坐到院中去!”
  说完顺手摸了一把碧桃的脸,乐颠颠地离开房门口。
  碧桃迅速地拿出了那封信,顾不上问信中的内容,但是她看见女主人的眼光是那么黯淡那么忧郁。她又悄悄地告诉了女主人关于“乞丐”的事……
  好不容易又捱过了三天。碧桃提了筐和一条布袋,出去购买生活品。她迅速买上东西后,按 “乞丐”指定的地址去了北街,其实这地方她常来,闭了眼也不会走错路。
  等她忐忑不安地进了绸缎铺,未等说话,铺主就把她领到后院,随手插上门。
  这是一幢典型的晋阳城前铺后院的临街建筑,院里的石榴花正盛开着,望之如火。铺主掀开门帘,把碧桃让进屋。转身走了。里面有个小伙子,约二十来岁,正在看书。见她进来,微微一笑。
  “大姐,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您请坐吧!”
  碧桃感到奇怪,与这人什么时候见过面?
  “我就是那个‘乞丐’呀!”
  “怎么会是您呢?”
  她觉得这小伙子化装成乞丐,足足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我知道您的时间有限,怕监守的狗子们生疑,咱们长话短说。我是侯大将军专门派来了解夫人情况的,——夫人现在如何?”
  未曾开言,碧桃早已泪水盈眶了。她呜咽着说:
  “奶奶这阵子情绪很不好,既担心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又牵挂着老爷,还要受监守官兵的气。哎!老爷就没有转圜的希望了吗?”
  “这……这个,大将军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但大将军已与高澄决裂,此事决无再转圜的希望。您也知道,大将军向来是‘老虎不吃回头食’的啊!”
  “我是个婢女,本不该埋怨我家老爷,可我觉得我家奶奶太苦了,这天大的责任是不该由她来承受的!”
  “大将军也料到高澄会监禁你们;但大将军还说,高澄不至于很快下毒手,他正在设法营救!”
  “怎么营救?这里离老爷那里远得很,就是救了出去,能逃出官兵之手?”
  “这个—这个……”
  他感到这个婢女不同寻常。
  “你在这儿还要待多久?”
  “大将军要我一个月后即回去复命,他还在等我的消息。”
  “我三天出来一次,这是监守官允准的;如今,这些人也不回家吃饭了,专揩我们的油水;所以买的东西多了,给我时间也长了一点。三天后,早一步来,咱再商量吧。我走了,省得他们怀疑。”
  她一阵风似地走了。
  (八)
  等到第三次见面。办法虽没想出来,但他们彼此很熟了。他们觉得是在共同干一件危险的事。她想:这种角色也许就是人家说的密探或间谍吧,而她对这种角色既感到神秘又感到紧张;再看那小伙子,可能干惯了的缘故,既轻松,又不时地幽默一下。令她有种愈来愈近的感觉。原先,她总是感到自己孤身一人,宛如在魔鬼的森林中游弋一样,死神随时都与自己为伍;现在她有了依靠,心里踏实了。
  一片灰色的云,慢慢压过来。一只小鸟倏地停在对面梧桐上,四下张望一番,便低头去梳理它那并不美丽的羽毛。一会儿不安地张望一番。她凝望着,希望这只小鸟能给她带来一个企盼的故事。忽然从天的后面又飞来一只小鸟,小鸟“啾啾”了两声,跟了上去,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只有风轻轻地送来一片梳落的羽毛,带着她无限的惆怅,轻轻坠落。
  他俩都有种互为依恋的感觉。
  他告诉她,“你来多了,我怕这地方引起注意,下次换个地方吧。这一两天我还要打探高澄府里的动静,三天后,我们在南面不远的‘悦来’客栈见面,我已租了房子了。”
  回去后,碧桃失眠了。这小伙子顶多大她三四岁,长得魁梧标致,既沉着又幽默,特别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是最能让女孩子动心的。她盼望着下次会面。
  三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又到了。她按地址去找,假说楼上住着她的亲戚。
  她上了二楼,进门后关上门,又到窗下关严了窗子,以防隔墙有耳,同时,又望了望窗外。她那轻盈优美的身影和熟练敏捷的动作,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他边注视着她边赞美说:“你做事真是周到细致,倒象个行家!”
  “有什么法子,不得不如此呀!而这,还不是跟了你学的?”
  这次,她头一次把“您”改为“你”了。
  这次,他们的谈话很快结束了。其实,他们既不能报给侯景信,又不能势单力薄地凭两人营救,还有多少话要谈呢。
  不知什么原因,两人谁也不首先说出告别的话。在危险环境的相处中如果分了手,还不知有没有再见面的一天!在房门开启的一瞬间,小伙子突然有一股难捱的寂寞侵袭全身,分离的苦痛敲击着他的心房,这正是一个青年男子第一次恋爱时产生的情感。
  “碧桃!”
  他也说不清楚怎样喊出了她的名字。
  碧桃回过头来,看着他那炽热的充满欲望的目光,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顿时,她一切都明白了。她默默地闪进房间,并反锁上了门……
  在第五次会面时,他俩的情形,很像是航船在大海中遇难,两人漂流到了孤岛上一样,互为依靠,互相温存,感情越来越深。
  自从一年前与自己的主人侯景发生了关系后,她就感到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饥渴感。是啊,别人也得替她想想,她的生活就像冬天一样的冷清、寂寞……就连小猫小狗也喜欢人们去摸摸它,何况人呢?女人是靠人家的爱抚活着的,好比蘑菇喜欢潮湿一样。她当然觉得这种想法难于启齿,也的确害羞,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她的肉体是需要男人来爱抚的,就是这么回事……
  她想:“老爷连奶奶和少爷都顾不上了,何况我呢?我是他什么人?那一夜对我来说是终生难忘,可老爷呢,早就忘了吧!这场血光之灾眼看是逃不掉了,在这段日子里,我尽心竭力伺候他们也就是了!”
  小伙子见她皱了眉头想心事,就不打搅她;但他已经在为她谋划着将来如何脱身了。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说:“碧桃,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不想就这么扔下你!我叫尹圭,你以后就叫我圭哥好了!”
  他又嘱咐道:“大将军那边如若不答应朝廷的要求,你们一定会凶多吉少。你所幸是个婢女,还允许你出来购办物品;但你必须提前有个逃离虎口的计划。你如果还能活着,还可以再继续打探侯将军家小的消息呀!我快要回去复命了,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尹圭很聪明,她怕碧桃甘愿同主人家一块受死,就交待了这么个任务。
  正如尹圭所预计的,碧桃自从这次回去后,就不曾出来过,她也被监禁起来了。再后来,她争取到了为侯景妻小送狱饭的差事。等到侯夫人一死,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往狱中跑了,就乘机逃跑了。她跑到城西郊一所破房子里住着,这是一座废房屋,就像是荒郊野外,是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角落,没有人会来叩响那扇破烂的木门。
  城里曾闹了一阵,还将她画影图形,贴在各个城门上,但她毕竟不是什么要犯,折腾了几天也就归于平静了。但她依然不敢大白天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才在附近买点吃的。她此前已经多长了个心眼,每次买东西时钱都留下一点,所以吃饭问题不大。
  但她却一直没有再见到尹圭,她想,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一定是回老爷那儿复命去了。
  那年她十八岁,她孤苦伶仃在晋阳隐姓埋名待了三年,等到北齐建立。高洋把侯景的儿子们也烹煮了,她才出了晋阳。这会儿,她已经连虚岁二十一了……
  (九)
  在寿阳城饭铺里,她听到了不少关于战乱的消息,譬如:二月里,侯景屠了广陵城,五月里那个鄱阳王萧范死于梁国的皇族内讧,想夺占江州,抗击侯景,却被江州刺史萧大心围困,活活气死了。如今已是七月,听说侯景的大将任约,攻下了江州,萧大心投降了。
  “不知我家老爷和那个密探尹圭现在怎么样了?”
  碧桃在寿阳足足待了一个月,已交八月。她执意要南行,饭铺老板舍不得她走;但碧桃既然决定了,又是名正言顺地去找自己男人,老板怎好阻拦?付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又为她捎上一大包干粮,便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走了。这正是:
  可叹聪敏小碧桃,寿阳饭铺渡长宵。
  为郎胸际担安恙,南下千里诉灞桥。
  越往南走,景色越美,就仿佛走进一幅迷人的图画中。连绵的青山,绽放着各种秋天的花儿,尤其是野菊花,红一片黄一片白一片。可是她怎么也提不起欣赏山水风光的情趣,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想尽快找到主人侯景,将少爷惨死的情况告诉他;然后去找尹圭……这也是她在晋阳三年密探生活的交待。但越往南走越难走了,过了合肥,便是北齐与侯景控制地盘的交界处了。她从逃难的老百姓的嘴里,了解到不少新近发生的事:西南边郢州一带,萧氏皇族在打内战;东南边的建康城被侯景闹得一团糟,大白天人都不敢出来,因为一让侯景的将领碰上,不是被抓去当兵,就是逼做苦役。显然,她从逃难的人们的眼中,看出了对侯景的强烈憎恨。她想:我的主人怎么成了一个恶魔呢?
  她继续往南走,可碰到的尽是难民。难民们奇怪她为什么朝南走,就劝她说:“姑娘你还是别往南边走了,南边天天打仗,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说不定啥时候碰上那些该死的乱兵就把你糟蹋了,还是随着我们朝北走吧。”
  她觉得自己已经九死一生了,就没有听从逃难人的劝告。可是当她在合肥南边不远的地方果然遇到了战事,喊声震天,灰尘蔽日,这回她终于觉得不能再走了,就跟了另一批逃难的人群慌慌忙忙往回走。再次返回了寿阳。寿阳城里那个饭铺掌柜很高兴她回来了,不断地安慰她,说是:“吉人自有吉相,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碰上他。先在这里等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走不迟呀!”
  经过这几天的南寻,看到了听到了逃难的人群的纷纷哭诉,她已经对杀人魔王侯景不抱任何希望了,她这时的心里惟独放不下的是她的尹圭哥。她下了决心,再待几天,她就要再往南走去寻他,一定要寻到那个曾经给了她很多快活的青年密探尹圭,此人才是她一辈子相托的人。这正是:
  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
  同是天涯人,依恋悦来商户。
  这不,这不?南下情扉与诉!
  这时的寿阳城,最引起谈活兴趣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高洋,听说这个高洋才当了两个月的皇帝,就由原来的勤于政事变得歇斯底里了,歇斯底里比疯狂更可怕,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审慎和机智。但是高洋统治的境内还算稳定。另一个人,是她的主人—侯景。这帮寿阳城里原来的青壮年几乎都被他带去梁国了。有些老住户还对他有好感,说侯景在这里时,免除了各种赋税;带着的寿阳青壮年这会儿当上大官发了大财了。可更多的人说侯景是个灾星,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将这寿阳城里的人带去当了战争的牺牲品。
  她听到了关于侯景的传说,脸上很平静,但脑子里却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翻滚不已。
  现在的寿阳城已是北齐的地盘,人员构成也特别复杂,有原来的老住户,有北齐的士兵,有刚迁来不久的商人,还有从南面逃难来的难民,而更多的是北齐官府从北方大量迁来的农民。他们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这小小的饭铺就是个各式各样的人的聚汇之处。她这时又听到了那个常来这里喝酒的北方汉子的歌唱:
  人生短短几个秋,
  不醉咱就不罢休,
  北边我的相好的妹子哟,
  南边这淮水流,
  来呀来个酒,
  咱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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