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
刘文安 [楼主] 发表于:2014-12-26 21:21
鄌郚总编

乱世情侣(刘福新)

回复 引用 顶端
刘文安 [1楼] 发表于:2019-01-03 10:47
鄌郚总编
  乱世情侣——乱世佳人姊妹篇
  刘福新
  (一)
  说的是南北朝年间,北方的东魏有个河南大行台叫侯景,虽然瘸着条左腿,却十分狡猾,他见东魏掌握实权的高欢已死,东魏朝廷再没有人能控制住他,就背叛了故国东魏,想自立为王,但遭到东魏权臣高澄(高欢的长子)的讨伐,侯景在军师王伟的煽动下决意投靠南方的汉族政权梁朝。可他看到南方的梁国腐败,再起反叛之心,掀起了一场长达五年之久的大暴乱。在这场战乱中,老百姓流离失所,出现了数不清的人间大悲剧。就连乱臣贼子侯景的妻小也惨遭屠戮。就中有个侯景的丫鬟为了到南方寻找自己的情郎,受尽了重重磨难。
  这个丫鬟叫碧桃,十三岁被侯景买了送给妻子马氏做婢女。马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侯景妻子马氏的熏陶下,丫鬟碧桃凭着她那聪明伶俐的头脑,屡屡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她先是流浪到寿阳,在一对老年夫妇的饭铺里帮工。但由于思念自己在危境里萍水相逢的情郎尹圭,待了几个月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挥泪告别了那对收留她的老年夫妇,重新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走了整整一个月,好不容易到了历阳(安徽和县),听人说,这儿就是前年侯景渡江的地方,它和江对面的采石成西北—东南方向,如今还是侯景控制的地盘。
  这里离江水很近,但过往船只一律封锁,想过长江是不成了。她只好又一次住了下来。一个经营绸缎的巨商收留了她。
  说来也巧,她刚刚进城的那天傍晚,巨商的孙子和孙女在大门外读书,读不下去了,她随便瞧了一眼,顺便教了一句,并做了解释,可巧让巨商见到了,就与她聊了起来,她假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到建康城寻表哥的。巨商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况且也封了江,建康那边乱得很,闹饥荒,都到了吃人的地步了。她听了也害怕,就答应先留下来,为他的孙子和孙女作教习。
  却说这巨商,姓郄名涵猷字君谋,原是江南宣城人氏,几代经商,算得上巨商大贾;到郄涵猷这一代,偏偏他对商贾唯利是图颇有微词,倒是对读书产生了浓厚兴趣。幸亏他的家仆对他忠心耿耿,替他撑着铺面。当然了,他对这位老管家很放心,一切由着管家去张罗。
  郄涵猷对孙子和孙女的课业监督得紧,希望他们将来能成为匡复社稷的人……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他的这些做法的确为人所嗤笑,说他是“不务正业”,还有人不无讥笑地说他是“商界大儒“。他对这些传言皆一笑置之,觉得根本没有辩驳的必要。只要自己活得舒坦活得滋润,任凭人家说好了!
  再说这历阳,这战乱的当儿很像个保险洞。何以致此呢?因为这里是侯景与梁朝外藩亲王争夺的地盘,不得不对此地实行怀柔政策;再加上,当年他就是从这里渡江的,这是他的“福地”;更何况这儿又是同北齐对峙的重镇。
  历阳的政治地位、军事地位和经济地位,的确不同寻常。碧桃在这多方政治势力的隙缝中住下来了。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正的家。然而碧桃对于郄家却有一种被核桃外壳包起来的安全感;不过这种安全感也是暂时的,很快的,巨商的夫人周氏便将她的这种感觉捅破了。
  郄涵猷的夫人有一张红扑扑的透着黑色的鸭蛋脸,眼角有明显的上挑,形成了一种典型的三角眼,眸子里有种永远疑心重重的色彩。
  这周氏不大识字,但惟独不缺乏狡黠和小心眼,嘴头也利索,如果吵起架来无人能敌,因为她除了伶牙利齿,还有一种先天性的不讲理的“优势”。可以这样说吧,南北朝时新式的女人自由她要,南北朝时新式的女人蛮横她更要。对于丈夫的要求是圣人样的,这是个悲剧,不能不说她自取其咎。
  周氏还患有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病—癔病。这种病症的特点是:永远凭自己的主观想象编造着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譬如看待自己的丈夫,她无时无刻不觉得丈夫是个与别的女人相好的人,一旦见到丈夫与另外的女人说句话,那么连那个无辜的女人也永远背上了“不正经”的罪名;所以郄涵猷虽然名为巨商大贾,又爱读书,却从不愿人家上门,特别是女人—因为凡是女人上门,在他夫人眼里,额头上无一例外地刻着两个字“通奸”。
  碧桃在这样的家庭中能安安稳稳住下来吗?但碧桃还是忍受着周氏的极无教养的羞辱留下来了。碧桃之所以留下,一是她喜爱读书,这里有大量藏书可读;二是她喜欢现在的营生,做一名塾师,不—即使是陪读也是她梦寐以求的。
  碧桃在儿时遇到了大劫大难,继而有了较高的文化素养,让她再回到原来的愚昧去,那是她不能答应的。郄涵猷家里的书应有尽有,就连她在侯景的府中也未曾见到这么多藏书。她读书很专注,她的每一根神经,常常为书中描写的悲欢离合所触动,她也常常为现实生活中不幸的人洒下同情的泪水,更为人世间的丑恶,社会上的不公不平不仁不义而义愤填膺。她的不平常的经历使她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却常有“抑郁无欢之色”。无论如何的环境,都是她滋感之菌,清风明月也好,苦雨寒窗也罢,都令她想起自身的飘零,一如失群的孤雁,雨打的浮萍,问苍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然而无论经受怎样的磨难,她的心灵至死都会保持着勇气和精力的。这也就是在周氏眼瞅眼睃的耻辱下,在周氏指桑骂槐的委屈中,她能住下来的原因;她想,大劫大难都过来了,不至于被这种粗俗卑劣的女人吓退吧!
  碧桃为了避嫌,几乎不到中院和后院去,后院是巨商的起居之处,中院又是巨商的客厅和书房;所以碧桃看的书也就只有让两个小孩子去替她搬运;即使这样,周氏仍不放心,常派丫头去觑探,甚至有时还盯碧桃的梢。所以碧桃与巨商碰面的机会很少,有一次,碧桃在教他的孙子和孙女写字,巨商凝望着碧桃的字,“姑娘的字端正秀美,但又有种似水柔情和忧肠百结夹杂在里面,令人不安……哎!姑娘年纪轻轻,何以致此?”
  碧桃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郄涵猷见碧桃难为情,连声说:“老朽冒失、冒失,请不要见怪!”
  且说碧桃在巨商家住了近一年了,已是太清五年的秋天了。
  (二)
  初秋的雨,像银灰色粘湿的珠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是暗沉的,像古老住宅里缠满了蛛丝网的屋顶……
  碧桃住室外面的草色已经渐渐变成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只有墙角的桂花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极其小心地隐藏在绿油油椭圆形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初秋的雨一点不亚于盛夏的雨,天气沉闷,路面生了青苔……只有灰色的蛤蟆在湿烂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唯一充满愉快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驳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相应,造成和谐的色调。它噗嗵噗嗵地跳着,从草丛里跳进水里,溅起深绿的水花。
  周氏不知为了什么,又大声与郄涵猷吵起来了。——似乎她也要打破这初秋阴雨连绵的沉闷。
  碧桃虽然洁身自好,不大上街,接触人也不多,但毕竟历阳交通十分发达,所以她还是陆陆续续地听到不少有关时局的消息。譬如在刚刚过去的六月里,侯景攻巴陵未得手,不得不退回了建康。这时的历阳又进驻了不少侯景的军队。碧桃自语道:“为何不向这些士兵打听打听消息呢?”
  碧桃想:她来历阳近一年了,还未安步当车地逛逛街市呢!
  在一家酒店,她听到两个低级军官在谈论侯景,她侧耳细听,可听到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相信这完全是真的。她早就绝了去寻找侯景的想法了;但是她那个心上人—尹圭,她却一直放心不下。她走近两个军官:
  “两位军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尹圭的,他是北方人……”
  “你是尹圭将军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姑表妹妹。”碧桃撒了个谎。不过,她现在撒谎,已经不再脸红了。谁让这是乱世呢?
  “尹将军嘛,早就战死在台城城下了!”
  “这—这—这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他可是侯大将军侯丞相有名的密探,比我们吃香多了!”
  “他—怎么会死了呢?”
  “你这表哥呀,他自从与我们一起打进建康后,又分到我们队伍上当都督,攻打台城你不知道有多激烈啊,城墙上往下扔石头滚木,你表哥就是被滚木砸死的!”
  “你们亲眼见到的吗?”
  “那还有假?不过……后来去收尸时,倒没有找到他。那时死尸横七竖八,数也数不清,反正都在一个坑里埋了。”
  她两腿打颤,眼看站立不住了,泪水大滴大滴滚了下来。
  “可我表哥去晋阳那年,让我打听你们大王家小的消息,我还要将你们大王的孩子的死讯告诉他呢!”
  “你告诉他这些干什么?人也死了!”
  “那你们大王—丞相知不知道?”
  “丞相怎么会不知道!他早娶了萧家两个女儿;宫里有的是漂亮女子。他早把他的结发妻子给忘了!”
  “啊—啊——!”
  她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悲的是,她的尹圭哥已经死了;哀的是,她白白地在晋阳过了三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密探的日子,为的就是打探侯景的儿子的消息……
  她回到住处,大病了一场。她的两个学生—巨商的孙子和孙女很亲敬她,天天来给她打水端饭服药,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她听巨商的孙女说“盂兰盆斋”(佛教中这一天称为“佛欢喜日”,亦称“孝亲节”。)的日子到了。这个节日碧桃以前未曾听说过,就问起了女弟子:“‘盂兰盆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七月十五的山会,到寺里去烧香供食,又说叫什么‘孝亲节’,省得死去的亲人成为饿鬼,在地狱里受罪呢?”
  女弟子对她学说着。
  碧桃挣起身子,似乎来了精神,对女弟子说:“你去对你祖父祖母说,就说我也要去山会,让他们也为我准备一份孝亲的食物,好吗?”
  “这个嘛,我去与祖父祖母说!”
  男弟子郄良玉抢先答应着跑了。
  料不到,这时郄涵猷的妻子周氏屁颠屁颠地赶过来了。她听孙子和孙女说他们的老师也要去赶山会,很感兴趣。她是个好打听人家隐私的婆娘,碧桃来了近一年了,她还一点不知道碧桃的家庭情况,这下子好了,碧桃提出要去过“孝亲节”,她可以乘机打听一下碧桃的家庭情况了。
  “哎呀!姑娘也想去寺院随喜(佛教用语,指参观寺院、拜佛吃斋,或见他人做功德而愿意参加)吗?那好那好,我们正好一路同行。可你这病身子不要紧吧?”
  “已经不大妨碍了。我也不知道祭拜规矩,得劳您教我了。”
  碧桃本来心底里对周氏有点烦,所以从来不到后院去,两人很少说话;这会儿周氏跑来,既算是慰问病情,又算是约了赶山会,她怎好拒绝,故而表示愿意与周氏同行。
  (三)
  翌日即是七月十五,周氏拿上两串女钱(南朝梁时的钱币名。也称“公式女钱”。),与碧桃各乘一顶凉轿,往历阳城西的化度寺而来。只见这化度寺位于一座小丘上,古木参天,紫薇丛生,奇石夹道,罡风拂拂,寺院正中有步云桥,流水潺潺,香客到此,犹如从凡尘步入佛国。
  过了步云桥,便是大殿,殿内雕梁画栋,中间的一尊是娑婆世界的教主释迦牟尼佛,左边的一尊是东方琉璃世界的教主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的一尊是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碧桃与周氏赶来时,早已由一位世家豪族为首,排列上了百种饮食,纸钱烧着的光一闪一闪,黑色的纸灰和成捆的香燃起的雾弥漫着殿堂,仿佛那些堕入冥界的饿鬼在尽情地啜食着阳间亲人的恩赐一般。周氏与碧桃也将自己准备的斋食摆上。周氏是祭其母亲,碧桃祭的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她的尹圭哥。只听周氏口中嘟嘟哝哝,碧桃也就照着说下去……但碧桃明显觉出,周氏根本说得牛头尽对马嘴,有些儿好笑。譬如她将佛弟子目莲尊者叫成了“观音菩萨 ”,还将“向佛求救”说成了“向神求救”等等。看来这位一字不识的周氏根本不知道庙、寺、观有什么区别。碧桃对周氏说:
  “夫人,庙是庙宇,里面奉祀的是‘神’,譬如那玉皇庙和关帝庙;我们来的这地方是寺,是佛教的,奉祀的是‘佛’,我看碑文上的解释,目莲尊者就是一位佛;观是道教的,里面奉祀的是‘仙’。刚才我听您又是佛又是神又是仙的,岂不是混在一起了吗?”
  周氏脸一红,可她那禀性,是不会认错的。忙说:“啊呀呀,姑娘还懂得不少;其实在我们这里,神、佛、仙都是一码子事哩!”
  下得寺院,周氏忙问碧桃的父母是怎么过世的,又问碧桃祭的那位哥哥是她什么人?碧桃见周氏“打破砂锅璺(谐问)到底”,也只得敷衍下去。
  走到半路,周氏突然对碧桃说:“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家在这附近有一块山地,是前年我家那老东西买下的,每逢与我憋气,便跑到这里来躲避我。这块山地本不是我家的产业,是从一个破落的财主手里买来的。老东西修盖了一个院落,常来这儿读什么破书写什么烂字,我总疑心这老东西是和相好的女人私会呢?有好几次我也曾偷偷地跟了来,也没见到什么女人,倒有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在那里住着,和我家那老东西谈的很是投机……今天咱们出来趟不容易,你也陪我去一趟,也算是散散心。”
  碧桃觉得周氏又是癔症作怪,无端怀疑起丈夫来了,心里很反感,就婉言道:“夫人,我看咱还是别去了,郄老伯是个老实厚道人,不会干那种事的,你去了会惹老伯生气的。” “不要紧的,这一回有你作伴,我就说陪你来这儿散散心;再说,咱这不是路过吗?”碧桃拗不过周氏,勉强答应了。
  两乘小轿下了一道沟又穿过一片丛林,就见前面有一片凹地,凹地里有一小潭,虽不大,却水明如镜,微风徐来,卷起一片细细密密的涟漪。潭的周围有细竹晃动,潭边一条极窄的人行道通往北边的院落。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院落正中有一块又平又滑的大理石桌,两侧是石凳。
  周氏对碧桃说:“有次我偷偷从院门外往这儿瞧,老东西与那个在这里住的小伙子正下围棋呢,看样子他们都很开心,比在家里快活多了,也许我看得他紧,使他不自在呢!”碧桃跟了后边走,一直默不作声。但她倒是十分喜欢这地方,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虽然没有晋朝陶渊明所叙述的“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谐”,但却与陶公的“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的诗句发生了强烈的共鸣。
  正房里飘出了一阵笑声,除了郄老伯那笑声外,另一人的笑声使她一惊,怎么这么熟悉,仿佛这笑声是日夜装在她脑海中的。她跟了周氏轻移碎步,借着半掩的门扇,就见一小伙子岸帻笑咏,十分洒脱,眉宇间隐隐有一种久经风霜的老成之色。他右手持一把竹扇,十分文雅。碧桃禁不住“啊”了一声。惊叫声引起了里边的注意,郄老伯首先站起跨出门槛,见夫人和碧桃正在门外,很是惊诧;小伙子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脸上亦露出疑色。
  “夫人,你怎么领姑娘到这儿来了?”
  郄老伯一边问周氏,一边又迅速觑了碧桃一眼。
  “我们今日去化度寺做盂兰盆斋,路过这里,就领姑娘来这儿散散心。你个老东西难道不让我们来!”
  “夫人要我过来散散心的,倒搅扰了您们的雅兴,实在抱歉!”
  “姑娘有所不知,我是早就有心请你来此歇伏的,可是……”
  郄老伯用眼瞟了瞟周氏,不说了。显然,他怕老婆又无端生疑撒泼。
  “这儿还有一位客人,是前年搬来的,虽年轻却学识渊博、见识高明,我们早就成了忘年交了。今日有缘,你们认识一下吧!”
  碧桃跟进了屋,她与那小伙子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时也凝固了。
  “碧桃……”
  “圭哥……”
  两人顾不上郄老伯和周氏在旁边,紧紧地抱在一起,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且说碧桃意外地遇见了她的尹郎,各道相思之苦。郄涵猷夫妇也很是欣慰。周氏没料到无意中成全了这对情人,脸上也露出了很罕见的灿烂笑容,郄涵猷瞥了周氏一眼,眼光里也分明有种赞赏色彩。老两口默默退出门外,让他们这对小情人去享受团圆的幸福时光。
  “前不几天,我听两位兵大哥说,你已阵亡在台城下了,我大病了一场,今天是为你祷告去了,还怕你在那边饿着,给你摆了个斋席呢!”碧桃既忧郁又惊喜地说。
  “刚打进建康城,侯大将军倒是重用我,让我做帐下都督,并负责领一路人马攻城,可是就在打进宣阳门后,我心里就有种厌世的念头了。这战乱里,多少无辜的黎民百姓被杀被戮呀,岂不是罪过!乘着那日攻城受伤,我就装着阵亡了,后来偷偷出了建康,隐姓埋名,想着过一过隐居的日子,也赎一赎过去的罪孽。多亏郄老伯大仁大义,让我住在这里……这地方不仅是福地,还是吉祥之地,这不,我们不是在这儿团圆了吗?”
  尹圭简短地叙述了往事。
  “曾经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仿佛见到了你,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可怎么也追不上你,眼见得你往一片林中去了,林外有间小屋,四周长着高高低低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糊。我边跑边喊,你就是不理睬我,我大哭了起来,自己都哭醒了,仿佛是真事似的,好几天都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碧桃说完自己的梦,倚着尹圭的胸膛,幸福地笑了。笑得那么知足。
  “我又何尝不在想你。自从晋阳一别,我就一直作噩梦,梦见你与侯夫人一块被捆绑着受刑……又梦见你逃出了晋阳,可又落入了乱兵之手。真有那么一天下午,我还梦魇般地大叫了一声呢!”
  尹圭也诉说着自己的梦。
  碧桃便问尹圭这梦是什么时候做的。尹圭想了想说:“记得那是高洋当上皇帝不久的事。”碧桃便“啊呀”了一声:“这就对了,是天保元年六月中旬的事呀!”碧桃把过涡河时遇乱兵的事诉说了一遍。尹圭深情地看着碧桃:“真让你受苦了!”
  他们真有满肚子的话要吐,天却不知不觉黑下来了。尹圭有些激动地对碧桃说:“我想,既然我们死里逃生,又意外相逢,得谢天谢地,谢谢郄伯父。我想让郄老伯做个主婚人,摆上一桌酒,谢谢他老人家,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拜天地,洞房花烛,我不想让我们的婚事轻飘飘的,你看如何?”
  “圭哥的安排我赞成,但一定不要弄得动静过大,只让郄老伯夫妇来就行了。既然你有隐居之想,我又何曾没有遁世之意呢?”
  ……这一夜,尹圭和碧桃觉得格外幸福,他们都深信:今生一个照面,前生不知有多少香火因缘;有些人朝夕相对,可以全然不觉,就如同郄老伯与妻子周氏一样,尤其是周氏的愚昧、自私、多疑把美好的东西毁掉了;有些人则仅警鸿一瞥,便已铭记一生。他二人都觉得他们之间就是铭记一生的缘。这种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企图的,这种缘是一种天地间的造化。
  他们回想起在晋阳的一幕,他扮成老乞丐,她挎个筐蓝买菜;今天,她随周氏飘然而至……这真是:于千万人中幸遇你所要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无涯的旷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好似冥冥之中有根线在牵着似的,这难道不是缘吗?
  (四)
  翌日,尹圭携碧桃去浏览院落四周的风景。在院外小潭的上游,有一平静清澈的小溪,溪水的声音是悦耳的,唯一的缘故是它没有多余的显赫,它的力量在于平静。他们似乎都悟到了一个看似肤浅实则深刻的道理:人的平常心如同有着生命的小溪,清澈平静中跳跃着心灵永久的快乐。
  “这地方甚好!”碧桃由衷地赞叹。
  “尤其是今日!”尹圭幽默了一句。
  “我们好像成了隐士了;但是,我却不想做那沽名钓誉的隐士。我朝有个陶弘景,越逃名声越大,越隐皇帝越访,竟至闹出了个‘山中宰相’的称呼。我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真隐士……”尹圭接着说。
  “着啊!我们不要特权,不要头衔,不要功名,不沽名钓誉,只要有眼前这洁静的水和清新的空气,心足矣!”碧桃的两眼闪闪发光。
  一连几日,两人不是聊天就是读书,碧桃偶尔翻开一本《金刚经》,她并不崇拜佛教,但奇怪的是,当她翻到某一页时,好像忽然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心很快镇静下来。她发觉自已不知不觉被这本书潜移默化了。特别有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那句话大意是说:我们处的是乱世。乱世之中,聚散无常。最近的人世,灾难深重,这皆是众生的自私自利造成的。世人不知消除自己的私欲,反而一再膨胀,故而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重。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按照两个原则去做。一是布施,布施就是要在一切环境下修行,修清静心,修平常心,平常心是道嘛!
  碧桃看了后恍然大悟。她想:她的主人侯景就是欲望太强了,所以连妻妾子女都不顾了,一心要当什么丞相、皇帝,为了这,他掀起大乱,杀人如麻,形同禽兽!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尹圭。尹圭极为赞同。
  尹圭正在看一本《道德经》,他对碧桃说:“其实佛家的《金刚经》、道家的《道德经》以及儒家的《论语》、《孟子》等,都渗透着一个“寡欲”的思想,在这方面,它们是相通的。”
  “在这个日渐浮华的世界,凡是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总是趋之若鹜地力尽奔扑,整个心中都充满了欲望的泡沫,难得留下一点空间濡沫我们日渐干涸的灵魂。想一想,红尘滚滚,诸如高官厚禄、作威作福、傲视他人等等,世人能放下哪一桩呢?为何惟独一颗纯朴的心,世人可以弃之一边不加理睬呢?所以说‘放下’才是一种至境。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心如止水’,但止水不是死水,不是没有波澜,而是履波澜如平地。于纷繁冗杂的人生,只有放下了,才可能悠然地旁观自己曾经体验的痛苦,心魂才能摆脱躯壳的束缚而呈现真正的自由和快意。大儒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儒家是主张‘入世’的,佛家道家都是‘遁世’的,但在‘放下’这一点上,却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了。”
  碧桃惊叹尹圭这一肚子学问,笑着说道:“看来你这两年功绩非常,要成正果了!”
  两人就这么读书谈心,两人彼此觉得:心贴得更近了。有时,两人在附近山野漫步,去享受那“攀林搴落英”的闲逸。他们愈与大自然接近,就愈萌发了一种“低迷薄云开,心喜淡月吐”的归隐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早在两人间达成共识了。
  不过,还得过日子呀!所以两人商定,先租下这个院落和周围的田地来,先丰衣足食再说。绸缎巨商郄老伯十分赞同,豪爽地对他们说:“碧桃姑娘教我孙子和孙女的束脩我还未付呢,这草屋薄田就算我付的酬礼吧!”
  郄老伯还说:“我的儿子东奔西跑,为了这绸缎庄的生意,一直不在家。我想把孙子和孙女依旧托付给碧桃姑娘,你夫妻二人商议一下,我等你们的回话。”
  尹圭与碧桃忙不迭地答道:“承蒙老伯收留,已是万分感激,区区小事,何须商议,孩子的事我们包下了!”
  从此,尹圭与碧桃一边耕种周围的田地,享受田园耕作之乐;一边教郄老伯的孙子和孙女读书,享受文辞驰骋之乐。有时,郄涵猷也来与尹圭下下棋,听碧桃抚抚琴,或一块练练书法。
  碧桃还利用一切与周氏接触的机会,因势利导地劝解,她对周氏说:“虽然在我们这样的年头,女人不怕男人,汉朝时的妇道也不用守了;但男人都是要面子的,您弄得郄老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岂不是把您的爱变成了折磨了!再说您怀疑郄老伯有外心,总聒噪个不停,这样一来,就是一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也叫你逼上那条你不愿看到的路子;倒不如你体贴他宽容他点,他就是有了相好的女人,他不自惭自羞才怪呢?您这样无中生有地糟蹋他,哪个男人会没有个仇家?即使没有仇家,还有那恶毒的长舌妇,她们知道了您的弱点,故意造谣生事,您又偏听偏信……试想:您都有了儿子和孙子了,您不怕臊,郄老伯还怕臊呢!家还得男人撑着啊!您这么闹下去,郄老伯能撑得住这个家嘛!我看郄老伯还算有良心,他为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您和孩子?您若是再把他逼急了,那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
  这周氏虽是冥顽不化,蛮不讲理,听了碧桃的话,倒也多少有点转弯。郄涵猷十分感激碧桃为他的家庭和谐所做的努力,也十分佩服碧桃循循善诱的引导方法。尽管周氏的癔病很难消除,但他的家庭关系毕竟有些缓和了,他的情绪也显然好起来了。
  这正是:一叶浮萍坠历阳,老天相助会尹郎。红尘看破归山壑,淡月薄云渡时光。
  他们就这样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几年,南朝也有了大变化,眼看着梁朝气数已尽,新的王朝即将诞生了。
  (五)
  公元五五七年十月的一天,一艘商船驶入秦淮河。一行人拥着一位三十二、三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向莫愁湖附近的一条胡同走来。他们突然发现,接近目的地的那条街道,不久前车水马龙,这会儿却一片灰烬。
  一行人来到一座绸缎庄前,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躬身相迎。当三十来岁的男子和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径到后堂落座后,年轻人边大礼跪拜边恭恭敬敬地说:“师父师母在上,良玉问二老安。”
  “贤侄不必多礼,且坐下叙话!”
  “良玉,坐吧!”
  男人和女人先后说道。
  这时,僮儿奉上香茗。
  读者一定猜得出,这来的一男一女是谁了吧?来的是尹圭和碧桃。在大门外迎接的年轻人是他们的学生—历阳巨商郄涵猷的孙子郄良玉。
  原来,郄涵猷和他的儿子儿媳都已去世,郄良玉继承了偌大的家业;负有托孤之重的尹圭夫妇又担负了“保护人”的角色。在尹圭的策划下,又在宣城、建康等地开了几个分号,绸缎庄的生意越来越兴隆。    郄良玉不仅继承了祖父尊师重教的传统,更在尹圭和碧桃言传身教中,养成了博学多思的习惯,他现在已是一个满腹经纶、风度翩翩的大小伙子了。良玉称师父师母,尹圭称贤侄,碧桃直呼良玉,这也是日久成习。郄良玉的祖母和母亲皆为悍妇,所以良玉从小就把碧桃当成亲娘看待了。
  “南边那条街何以如此大煞风景?”尹圭问。
  “似是一场天火,好几日才扑灭呢。”
  良玉把婢仆支使出去后,接着说:“近来传闻,这场大火是当今皇上陈霸先所为……”
  “不可妄加猜度,更不能在外妄言!”碧桃看了看院中站着的几个童仆和婢女说道。
  “徒儿哪敢出去乱讲……不过,这后宅里的人都是靠得住的人,二老尽可放心。”
  有小僮敲门,进门后小声说:“老爷、夫人,少爷,古老爷来访。”
  尹圭等急出后堂迎接。
  “郄公子说您俩今日抵达建康,我早就等不及了!”
  “有失远迎,快请里边坐。”
  来客不是别人,是尹圭夫妇几年前在历阳结识的一位挚友,姓古名朋字睦邻,此人豪爽仗义,在建康开了家邸店(供客商堆货、寓居、进行交易的行栈,东晋南朝刚刚兴起)。
  “古兄,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谈论南边街巷的事呢。”
  “听我一位在官府里当差的主顾说,这是当今皇上陈霸先指使干的!”
  “陈霸先改朝换代刚刚一个月,何以下此毒手?”
  “哎,说来话长。南边那条街巷里都是些金粉楼台,不仅操皮肉生意,而且藏污纳垢。这你也许听说过。”
  古朋接着说:“这几家金粉楼台可不比寻常,紧靠着莫愁湖的那家‘江南花’,院主自称姓江,人称‘江老鸨’,据说就是侯景那个表弟司高禄占有的宫伎。司高禄被梁军杀死后,她就带了那一批宫伎躲了起来,还到各处寻来些女孩,开了都城这最大的青楼。‘江老鸨’常对她的那帮女子恬不知耻说些什么‘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比得上我们,既挣了大钱又享受了人生乐趣!”
  古朋朝碧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接着说:
  “这座青楼不仅让新旧权贵争着送钱上门,更要紧的是:有不少侯景的党羽来此落脚。有太清六年时逃到北齐的郭元建、侯子鉴的人;有被萧绎赦免后成了梁朝将领的任约的人;为保江陵为萧绎战死的的谢答仁的家小也到这里避难来了。”
  “跟了王僧辩首先进台城的杜崱兄弟九人陆续死于非命,包括杜崱的侄子杜龛在内,一门覆灭,这也是姓杜的祸害老百姓的下场。听说他们家只剩了些女子,无法生活,也进了这‘江南花’。”郄良玉插言道。
  “何止是杜家,就连那个为梁元帝萧绎屡立战功的胡僧佑也在江陵枇杷门外中乱箭身亡,这人却是梁朝的忠良,但他的家小却被西魏军队掳去长安,只有一个幼女幸免于难。前些年逃来建康,在‘江中花’做了妓女,可悲啊!”
  古朋叹声不迭。
  “那个萧贲和萧子邕你们是知道的,连姓都改了,萧贲后来又想对抗侯景,被满门抄斩;那萧子邕父子不久死于仇家之手,可萧子邕的三个女儿被掠去,后来也卖到这‘江南花’来了。”
  “此‘江南花’,可谓名副其实,杂而烩之。干戈扰攘之中,沦落尘网,实为可怜!”
  尹圭一直未插言,这时也说了一句。
  “这年头,说不上可怜不可怜;况且如今的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很复杂,除了仇恨和看不起,还夹杂着嫉妒和羡慕的情绪;尤其是贵族妇女,有着太多的闲空和太少的男人,因之往往幻想着妓女的生活是浪漫有趣的。那样想的女人大概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苦处!”
  “古兄这话太过刻薄了吧!”
  “一点也不刻薄。完美的女人固然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就如嫂夫人这样的。”
  “古兄怎么取笑起我来了。我能算个完美的女人?”碧桃红了脸说。
  “我说的是实话,没一点献媚的意思。——我还接着说吧,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就是如此。就如我们生意人吧,有时可以不顾商业道德,但私生活却无懈可击;反过来说,有时私生活放荡,但商业道德却是有的,即使对没有良心的女人也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尽责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我不是危言耸听。‘江南花’的对面有家‘碧螺春’,名曰茶楼,实则‘半老徐娘’寻欢之地。那里面雇了几十个‘小白脸’,大多是纨绔子弟和泼皮无赖,也骗来些贫穷人家青年男子当值。生意比那‘江南花’还兴隆呢!那些恬不知耻的贵妇人比男嫖客还大方,一掷百金呢!有些高等门第的女人,白天是端庄威严的女主子,夜里却到‘碧螺春’找乐子;还有的怕被人瞧见,干脆找些光棍汉纵淫。她们给男人钱,让男人低三下四伺候。”
  听古朋这一侃,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碧桃连声说。
  “有伤风化是小事,从晋朝司马氏当皇帝起,就是这么过来的。如今陈霸先建立陈朝,主要还是基于他的政权稳固,害怕这里藏污纳垢,日久滋事,故而才下了狠心。”
  “何以知道是陈霸先所为?”
  “起火的夜里,那条街周围布满了士兵,只让进不让出,也不救火;可是接近那几处楼台的居民却事先被告知,偷偷搬走了。——不是明摆着的嘛!”
  “啊!这就是了。不祸延百姓,陈霸先还算有良心。”尹圭又接着道:
  “我在历阳七八年,虽隐居林泉,可也听到不少传闻。梁朝贤能之臣首属羊侃,可羊侃摊了个悍妒无比的夫人,子女皆无好的下场。傅岐虽说劳累而死,但总归是寿终正寝,其子孙繁盛,确属万幸。要说梁朝几员大将,胡僧佑在西魏兵围江陵时,死于流矢;侯瑱击侯景、御齐师、败周军,死谥壮肃,子尚陈武帝公主,两朝得宠,确属佼佼者;可那与胡僧佑齐名的陆法和就不同了,他以郢州降齐,到底是个叛将。徐嗣徽一叛再叛,主要是蔑视陈霸先出身低微,对陈霸先掌握了梁末的大权不服。可出身寒微不是耻辱,穷则思变、善自为谋方为大丈夫;徐嗣徽极有将略,但非得争长论短,一再反叛,兄弟皆兵败被杀。那个朱买臣最后降了西魏,如今成了北周宇文氏的臣子,倒是便宜了他。其他如羊鸦仁降侯景,任五兵尚书,后潜没江陵,途中被仇家所杀。赵伯超降侯景,被任东道行台,后复降梁朝,亦遭报应,家中男丁老幼皆诛,女子被官卖。但买主俱为仇恨他的人,他家女子俱被糟践而死,这也是赵伯超反复无常、作孽多端的下场。广州刺史萧勃叛变,被杀于军中。你看这乱世,有几人保得住性命?这正像一句古诗说的‘两朝重诉旧时衷,苍狗白云刹那忡。芳草尽成无意绿,夕阳都作可怜红’呢”。
  尹圭一口气说了许多,紧紧地皱着眉头。
  “尹兄,说句实在话,您算智者了,半途而悟,隐姓埋名,不为浮利所诱;如今您与嫂子安居乐业;徒弟又待您们亲如父母。倘若您不及时抽身而退,肯定是侯景的大将无疑了,那又将如何呢?侯景的将领几乎灭绝,也就是郭元建、侯子鉴降了北齐,替北齐攻梁,如今又攻陈,能保得住性命?还有被萧绎释放后又重用的任约和谢答仁,任约与徐嗣徽后又联合反梁,也降了北齐,终被梁将所攻杀。谢答仁是守江陵时,被西魏兵杀害的,算是在梁朝危难时刻尽了忠。你看这乱世里,人心难测,下场亦难料啊!”
  这时,碧桃谨慎地看了看尹圭,说道:“听说溧阳公主如今当了尼姑,甘愿黄卷青灯诵经终老呢!”
  “此亦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古朋说。
  “我这些年隐居山林,正因为能静下心来,故而对尘世琢磨了许多。我与桃妹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在想:儒家积极入世,最高理想是实现内圣外王;道家回归自然,最终希望是学成大道,达到个体对外界的永恒超越;佛家则弃世出家,其最高信仰是达到涅槃的境界。这三种生存方式,其实都不适合我们。要说积极入世呢,入世的结果令人齿寒,不是救民于水火,而是陷民于灾难,不是支持了‘王道’,而是助长了‘霸道’。所以刚进台城那会儿,见侯景那股野心那股杀气,我就后悔了。就是桃妹,也因了我一句话,在晋阳苦熬了三年。要说弃世出家呢?也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佛经读读倒是可以,填补一下失意和落魄的心理空白。要说我们与道家有缘,是想学成大道,也并不是我们赞成的。我们一不修炼武功,二不炼丹药,三没有欲与天地齐寿的企图,更不想画符念咒做魇禳之事。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想对社会否定。我们现今耕田自乐、经商自给,哪一样离开了社会?这些可都与道家格格不入啊! ”
  “好啊,妙啊!只有尹兄与嫂夫人能有这样的精辟见解。”古朋赞叹不已。
  不知不觉,夕阳落山。碧桃笑道:“古兄莅临,应当畅饮,让我们边饮边叙,如何?”
  郗良玉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一摆手,宅中仆婢出出进进,一桌佳肴放出诱人的香味。
  “别忘了,拿出我刚捎的‘擒奸酒’来。”尹圭对郄良玉说。
  “啊哈!尹兄还带来上等美酒。那好,咱们酒逢知己,不醉不休!”古朋打着哈哈。
回复 引用 顶端